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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德约科维奇来了。他降落于费与纳之间。他用火焰和天才打球，他的刺猥头一直竖到最后，全世界的球迷——至少大部分——为之意乱情迷。然而大家很少看到的，则是他来自的国度使他扛上的怪异而沉重的负担，令他背负着满世界游走。】
男子网球已冰封数年。跨入2008年度时，之前14个大满贯赛事里的13个要么被费德勒夺走，要么被纳达尔赢得。费德勒，这位网球运动史上最具统治力的选手，竟然在10个大满贯赛事的决赛中出现。四年多以来，费德勒每周都雄踞世界头把交椅；纳达尔则用他强壮的左臂统治了红土场，在世界第二的位置上差不多待了三年。这些情况史无前例，更重要的是，没人能够接近他们。
如果到目前为止你还对他不熟，那么允许我引荐诺瓦克·德约科维奇。这个名字最先在我这里挂上号是几年前，那时我听到他公开宣布他的目标是成为世界顶尖好手。在费德勒的时代，此语就是出言不逊。某些人背后说人坏话，说塞尔维亚的小年轻显然是没闹明白他在宇宙空间中的位置。然后我看了德约科维奇打球。大概18岁的年纪，他还有些璞玉待琢的样子，但是潜力巨大。他速度很快，四肢颀长，打得很聪明。一个能适应所有类型场地的选手，能够打出深而厚的底线球，发球也令人难以琢磨。他甚至有良好的球场风度——就是说，他看起来可不像个笨蛋。
之后德约科维奇的比赛看起来在以非自然的速度成熟起来。2007年初，他在迈阿密打败了纳达尔，成为了1990年阿加西以来第一名未满二十岁就赢得该项赛事的球员。在2007年法国的红土场上，他进入了半决赛，然后在温布尔登也如法炮制，两次都输给了纳达尔。之后，他在八月带来了狂风暴雨，在蒙特利尔闪闪发光，于一系列的比赛中打败了世界第三号、第二号以及第一号选手：安迪·罗迪克、纳达尔和费德勒。德约科维奇自己则很快成为世界第三。美国公开赛他打入了决赛，对决费德勒时拿到了7个盘点，结果全部化为乌有，最终输了。一个“伪强者”开始向真正的强者宝座进军。
球场从此也有了一个新的爱开玩笑的球员。德约科维奇的英语不错，全年在聚光灯下都表现得非同寻常地自如。就在加利福尼亚比赛后，他让鲍里斯·贝克尔脸红得厉害。他不经意地在一个拥挤的体育场里说：“你们知道，当我母亲给我喂奶的时候，我就看着鲍里斯在温布尔登夺冠了。现在呢，他在给我颁奖。”在美国公开赛上，就在赢得了一场艰难的四分之一决赛后几秒钟，一个笨蛋电视记者要求德约科维奇模仿一下他的球员朋友们——这在更衣室里早已出名了。他很不情愿地做了，先是模仿纳达尔：在底线来回奔跑，一丝不苟地拉正他的袜子，然后努力地、甚至更加一丝不苟地整理胯部想象中穿在里面的紧身裤。然后他模仿了莎拉波娃：努力地接起每一个反弹球，把同时臀部翘着。模仿得相当专业。他的模仿视频成了YouTube（一个互联网视频网站）必看视频，纽约深深感受到这个来自贝尔格莱德的小伙子很难对付——他有那么大的击球区，又有着猪鬃一样的头发。美国公开赛的决赛上，罗伯特·德尼罗坐在德约科维奇的球员包厢里。莎拉波娃也在。
然而费德勒没有被逗乐。记者招待会会上被问到有关德约科维奇的模仿秀，他说：“显然，他在走钢丝。”与此同时，记者们向德约科维奇施压，要他模仿费德勒。“我真的不会，”他拒绝，“他是无法触及的那一个。他太完美了。”然而后来一个更衣室视频浮出水面，显示出德约科维奇在其他球员的挑唆下，扮演一个欢闹的罗迪克，然后又装成费德勒，模仿他比赛结束时的动作。他抓住了费德勒在球场上控制上半身以及抖动头发的特点。更衣室里其他的球员看着德约科维奇跳来跳去笑得要死。自己鼓掌结束比赛，在虚拟的体育馆里浮现出满意的笑容——那不是费德勒还能是谁？
在费德勒“走钢丝”的评论后，我们十月的时候坐在一起时，我问过德约科维奇。他看起来对此言论不熟悉。“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需要走钢丝。”
“不，他是认为你在走钢丝。”
“哦。”
也许必须指出的是，费德勒是个超酷的人，不管是在球场内外。他看上去没有汗腺，以一种精确的方式解剖对手，在温布尔登以穿着奶油色上衣进入中心球场而著称——当然，在摩登时代他是唯一能成功的球员。纳达尔，马略卡岛年轻的公牛，穿着他的海盗七分裤和无袖肌肉短衫，正好站在费德勒风格的对面。他的到来伴随着这样的比赛：满是汗水、咆哮或呻吟，充斥着每一击球，用超人的上旋球将对手打败。现在德约科维奇来了。他降落在两者之间。他用火焰和天才打球，他的刺猥头一直竖到最后，全世界的球迷——至少大部分全世界球迷——为之意乱情迷。然而大家很少看到的，则是他来自的国度使他扛上的怪异而沉重的负担，令他背负着，满世界游走。
即使是在冬天有太阳的早晨，贝尔格莱德的空气也弥漫着强烈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有毒的碳烟、公共汽车废气、以及重工业排出的未经处理的废水。自从南斯拉夫解体以来，这个城市就陷入了困境，尽管25年来生活水平就一直在下降。贝尔格莱德的领导和他们的军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打了四场战争，全都输了；他们统治的地区一直在缩水，在南部省份科索沃新近宣布独立后，现在只剩下塞尔维亚。塞尔维亚，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卑微而破裂的国度，国际名声因“种族灭绝”而狼籍。这位喜欢拯救故事的塞尔维亚人，这些日子以来实际上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
从各个方面讲，他们已经选定了德约科维奇。他那张职业杀手的脸，那双燃烧着的眼睛看起来登上了所有的头版、广告栏。“他为这个国家所做的比任何一名政客都多。”我的第一位贝尔格莱德计程车司机这样告诉我。一位访客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德约科维奇仅仅是名网球运动员，一名仅仅二十岁的网球运动员。当德约科维奇从巡回赛上回家时，总理亲自到机场接见；成千上万人聚集在市政厅外举行庆祝狂欢。网球从前在塞尔维亚从来不是主流运动，一瞬间成了整个国家强烈的激情所在。不仅因为德约科维奇（扬科维奇和伊万科维奇也在女子网球场上成长着）向人们展示了网球是一条通往成名和财富之路，而且因为他向外部世界显示出无限吸引人的一面，而不是罪恶的黑帮和不堪的战争罪行，而这些是近年来外国人惯于将其和塞尔维亚联系在一起的。至少我认为这些是那位计程车司机所意味的。
诺瓦克热超出了想象。他和我约见在新贝尔格莱德都市繁华区家族经营的体育用品营销部极其现代化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椅子里，身材颀长，关节放松，穿着牛仔裤和皱巴巴的白色T恤。他盛赞了这座跨越河流的中世纪之城的迷人之处：传统的塞尔维亚餐馆、伟大的老区、多瑙河驳船上的夜总会。不幸的是，他承认，他不能再步行在家乡的街道上了。“人们都认得我，而且，当然我不想说打扰了我，但是他们不断地走过来。一点也不放松。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
德约科维奇在蒙特利尔击败了费德勒以后，颁奖司仪介绍他是克罗地亚人。德约科维奇礼貌地纠正了他。按家乡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标准来看，太礼貌了。关于他爱国主义的争论风行了贝尔格德的报纸。其他时候他又激怒了反民族主义者，因为他在比赛后行了塞尔维亚三个手指的举手礼。对于巴尔干人来说，这个举手礼很不吉利。那是在波斯尼亚、克罗地亚和科索沃的塞尔维亚国民军——米洛舍维奇敢死队的手势。德约科维奇告诉我：“我不是极端主义分子。三根手指是我们的象征，就象你们两根手指意味着和平一样。三根手指指我们，指塞尔维亚。那是这个国家整个历史上所有人所做的，当他们成功时以及当他们想要显示他们从哪里来时。”（那不是很准确的，这个举手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德拉科维奇、一个民族主义的知识分子普及开来。不过还是公平一点吧，德约科维奇这样的年轻人是伴随着这个手势成长的，而且他又没有牵涉到战争中去。）德约科维奇说他对政治都没有兴趣。
然而在塞尔维亚，这种事情是避无可避的。这个国家现在面临的基本问题就是向欧洲亲近以获得加入欧盟的希望，或倾向普京的俄罗斯纳入其轨道。这个决定牵扯到历史问题，塞尔维亚人为此分歧极大。德约科维奇偏向欧盟一边，他认为那会带来更大的繁荣和更大的抛开过去黑暗的机会。但是失去科索沃（欧盟强力支持其独立）对大部分塞尔维亚人，包括德约科维奇，来说是一个极其令人痛苦的事件。他的父亲塞吉来自科索沃，实际上诺瓦克把那里当作是自己真正的家乡。此外，加入欧盟意味着加入南斯拉夫1999年最后一战的敌人，北约在78天内上万次空袭轰炸贝尔格莱德。年轻的德约科维奇经历那一次的恐怖。“非常可怕的记忆，”他说。“那是我真的不愿意谈论的事情。”
然而1999年这个年份同样也是无法回避的。斜靠在房间的一面墙上，我们谈着众多的奖品，但是德约科维奇跳过去拿来给我看的奖品则是看得有点古怪的镀金尖塔，那是他在本地慈善赛里获得的。“你看到这个尖塔了吗？”他问。“这叫阿瓦拉塔，是贝尔格莱德的标志。无论何时你从南面进入这座城市，你都会看到。这是我们国家最大的电台和电视台发射机。北约摧毁了它。现在他们计划修一座漂亮的、更高的，所以我们就打了一场慈善赛筹钱重修。”德约科维奇谈到这个故事时没有任何敌意。战争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他只是为他的家乡做了点事。
塞尔维亚网球联合会没有任何球场，也没有训练设备。那么这个人口不足一千万的国家，也没有强大的网球传统，怎么突然开始产出世界一流的网球选手呢？联合会负责人杜山·奥兰迪奇告诉我：“就像我们有一个车库，本来用来停放世界上最糟糕的VUGO车的（大概是当地产的车），然后有一天我们起床来，发现那里停着法拉利、兰博基尼和一级方程式赛车。”
德约科维奇说他开始打网球只是因为他在四岁时，有人在他家经营的匹萨店路对面修了三个网球场。他家里没有任何人打，但是他得从餐馆里拿啤酒给建球场的人。球场完工后，他们让他进去随便拿球打。“这的确是命中注定，”他说。杰琳娜·简西奇，南斯拉夫网球教母，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把他当作学生。她发现他异常认真，而且记得他的宣言：就在六七岁的时候，他在一个地方儿童电视节目里，说要成为世界顶尖的网球选手。12岁的时候，他离开了战争时期的塞尔维亚，简西奇把他送到慕尼黑的顶级网球学院，在那里他开始发展。德约科维奇的父母和三个儿子住在狭小的公寓里，靠着私人借贷以便支付德国的开销。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赢得了他们在网球中的投入（去年诺瓦克挣得了接近400万美元奖金），那些帮助过这个家庭的朋友得到了利息回报。据简西奇说来，德约科维奇却“没法再接听他们的电话了。太多人来要钱。”他们建立了一个慈善机构，目的是帮助在科索沃的塞尔维亚儿童。当我逗留在这座城市中时，他们租下欧洲最大的贝尔格莱德体育场，邀请其他塞尔维亚职业球员搞了一场大型混双表演赛，为一个儿童医院募资。
“家庭运动（Family Sport）”，即德约科维奇家族的公司，组织了这一活动，诺瓦克的舅舅哥伦负责后勤。家庭运动目前唯一的产品就是诺瓦克。有诺瓦克钥匙链，诺瓦克CD盒，水杯，圆珠笔，T恤，MP3套。还有诺瓦克“悠悠”。哥伦一边检查展示的盒子，一边跟我确定说，这些东西都象烤饼一样销得快。他指着一个篮球那么大尺寸的网球，上面有诺瓦克正面打球的画像：“我们在戴维斯杯上卖出了两千个。”他说。德约科维奇带领塞尔维亚去年九月在贝尔格莱德体育场打败澳大利亚，走向戴杯的胜利，也带来了戴杯一百年历史上最大一群、最为狂热的球迷。哥伦同意说，塞尔维亚对诺瓦克的崇拜强度已经无以复加，但是在外面的世界就难说了。“世界范围，我们得等。”他说，“因为我们不着急。因为我们相信接下来的十年里他将统治网坛。我们知道诺瓦克的潜力。我们期待阿迪达斯出一个诺瓦克新系列。我们期待能够按诺瓦克的品质取得回报。”
营销当然不是诺瓦克的工作。网球才是。他舅舅说，家庭的第一选择是不影响他在网球运动的前进。“我们的任务是让他放松，”哥伦说。“没有什么压力给他。有些人在从各方面给他压力。”
为了避开一些这样的人，德约科维奇最近搬到蒙特卡洛。当然还有其他理由造成这次搬迁：低税，温和的气候，良好的训练设备，他的长期女友在米兰附近学习。但是我相信德约科维奇所说的，假如他在家乡能保留一点隐私，他宁愿住在贝尔格莱德。加诸他身上的要求看起来没完没了。在我逗留在那里的日子里，他几乎找不到空时。他最终抽出了一小时时间来歇脚，原因则是因为总理希望在德约科维奇离开家乡之前再和他拍张照片。
训练（健身、柔韧性训练、网球训练、友谊赛）需要占据球员赛外的大部分时间。然而这里也有战斗计划，形势分析。对于德约科维奇而言，就象纳达尔一样，他需要花大量时间去考虑与费德勒的比赛。你怎么能在场上让有史以来最致命又复杂多面的兵器无效？
我问过德约科维奇这个。
“罗杰（费德勒）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球员。”他说。“因为我对他非常尊敬。”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没人是完美无缺的。哪怕我们把他叫做‘完美先生’。没人是不可击败的。”他笑了起来，更像是清理了一下喉咙然后释放出来，同时伴随着冷静的彻底性。关于费德勒的比赛有两个思想学派，一派强调他正手的残酷性，另一派突出他无敌的反手。“两方都是对的。”他断言，“但是也许我相信，在他反手一边，你有更多的机会去获得好的时机成为胜利者。”
这是个超级简化的计划，原本应包括一些非常复杂的力学在里面。德约科维奇说的是挤压费德勒准备反手的时间，以便抓住任何机会反击。在八月的蒙特利尔，德约科维奇在他们6次交锋中唯一获胜的一次，这个计划起了作用。“把他放到这个不舒服的地带就行了，那就是我努力在做的，那就是为什么他犯了一些不寻常的错误的原因，也就是我赢得胜利的原因。”等到他们几周后又在美国公开赛上再次对阵时，费德勒做了一些小的调整，而德约科维奇的策略给他带来的麻烦就没那么大了。
眼下，他要主打一个慈善活动：踏上了贝尔格莱德体育馆的台阶上演《洛奇》，该体育馆拥有20,000个座位，门票已经卖光。他有几分钟讲不出话来，整个体育馆齐声大喊“诺瓦克！诺瓦克！”一个巨大的球场边缘区塞满了科索沃来的小孩，穿着红色T恤。据报道，这些小孩的费用由德约科维奇承担。这一晚的节目包括民族舞蹈家、流行歌手、摇滚乐队、杂技演员以及紧张的16岁以下双打。德约科维奇担任主持人，十分舒适，对着观众大吼着我不懂的笑话。我试着给这个角色里的另一名球员拍照，任何其他运动员。象是乔恩·斯图尔特（美国最佳综艺节目主持人之一）和埃利·曼宁（美国橄榄球四分卫球星）栖息在同一个躯体。之后，晚上更晚些的时候，德约科维奇拿起了话筒，唱起了一首浪漫的流行歌。有人加入了和声，后来整个体育馆一起歌唱。
德约科维奇和费德勒在一月的澳大利亚公开赛半决赛上碰了面。德约科维奇从公开赛第一回合起就状态良好，在之前六场比赛里没有丢掉哪怕一局。费德勒的状态有些不稳，但是他还是找到了在亚状态下的获胜通道，他仍然是赢得一切的大热门。人们喜欢说，费德勒不是在和对手打球，他是在书写历史。12个大满贯赛事的冠军头衔揣在兜里，他只需要再赢得两个就和桑普拉斯扯平，也就平了历史纪录。
德约科维奇以7：5拿下首盘。第二盘，费德勒失误不断。德约科维奇在两破费德勒发球局后，以6：3再胜一盘。第三盘，比分一直打到6：6。在抢七大战中关键时候，费德勒又一次正手出现失误，最终德约科维奇以7：5赢得抢七，从而淘汰费德勒结束比赛。费德勒连续10次进入大满贯赛事的决赛纪录就此终结。
墨尔本的观众不像纽约的，他们不接受德约科维奇。他们以费德勒为根，因此在决赛中他们支持的是德约科维奇的对手——不是纳达尔。世界二号也在半决赛中栽下马来，输给了年轻的新人特松加。近年来被双头垄断的男子网球看来终于松动了。但是为什么澳大利亚人要反对德约科维奇？也许因为他仍然没有学会网球冠军的举止。澳大利亚人特别注重男子气的谦逊。德约科维奇在打出好球后会猛击胸部，赢得胜利后天真地宣布他“非常为自己骄傲。”
不过德约科维奇不会让决赛过度分心。他用4盘比赛击败了特加松。这是他第一个大满贯头衔，是迈向他人生目标的一大步。德约科维奇亲吻了场地，拥抱了特加松，拿起麦克风感谢了家人。他说，“我知道观众想要他（特加松）多赢一点。没问题，挺好。我还是爱你们，不用担心。”澳大利亚人看起来被这种亲切缴械了。然后德约科维奇的思绪飞回了故乡。“我想塞尔维亚将成为一个疯狂的家园。”他说。听起来很对。
男子网球已冰封数年。跨入2008年度时，之前14个大满贯赛事里的13个要么被费德勒夺走，要么被纳达尔赢得。费德勒，这位网球运动史上最具统治力的选手，竟然在10个大满贯赛事的决赛中出现。四年多以来，费德勒每周都雄踞世界头把交椅；纳达尔则用他强壮的左臂统治了红土场，在世界第二的位置上差不多待了三年。这些情况史无前例，更重要的是，没人能够接近他们。
如果到目前为止你还对他不熟，那么允许我引荐诺瓦克·德约科维奇。这个名字最先在我这里挂上号是几年前，那时我听到他公开宣布他的目标是成为世界顶尖好手。在费德勒的时代，此语就是出言不逊。某些人背后说人坏话，说塞尔维亚的小年轻显然是没闹明白他在宇宙空间中的位置。然后我看了德约科维奇打球。大概18岁的年纪，他还有些璞玉待琢的样子，但是潜力巨大。他速度很快，四肢颀长，打得很聪明。一个能适应所有类型场地的选手，能够打出深而厚的底线球，发球也令人难以琢磨。他甚至有良好的球场风度——就是说，他看起来可不像个笨蛋。
之后德约科维奇的比赛看起来在以非自然的速度成熟起来。2007年初，他在迈阿密打败了纳达尔，成为了1990年阿加西以来第一名未满二十岁就赢得该项赛事的球员。在2007年法国的红土场上，他进入了半决赛，然后在温布尔登也如法炮制，两次都输给了纳达尔。之后，他在八月带来了狂风暴雨，在蒙特利尔闪闪发光，于一系列的比赛中打败了世界第三号、第二号以及第一号选手：安迪·罗迪克、纳达尔和费德勒。德约科维奇自己则很快成为世界第三。美国公开赛他打入了决赛，对决费德勒时拿到了7个盘点，结果全部化为乌有，最终输了。一个“伪强者”开始向真正的强者宝座进军。
球场从此也有了一个新的爱开玩笑的球员。德约科维奇的英语不错，全年在聚光灯下都表现得非同寻常地自如。就在加利福尼亚比赛后，他让鲍里斯·贝克尔脸红得厉害。他不经意地在一个拥挤的体育场里说：“你们知道，当我母亲给我喂奶的时候，我就看着鲍里斯在温布尔登夺冠了。现在呢，他在给我颁奖。”在美国公开赛上，就在赢得了一场艰难的四分之一决赛后几秒钟，一个笨蛋电视记者要求德约科维奇模仿一下他的球员朋友们——这在更衣室里早已出名了。他很不情愿地做了，先是模仿纳达尔：在底线来回奔跑，一丝不苟地拉正他的袜子，然后努力地、甚至更加一丝不苟地整理胯部想象中穿在里面的紧身裤。然后他模仿了莎拉波娃：努力地接起每一个反弹球，把同时臀部翘着。模仿得相当专业。他的模仿视频成了YouTube（一个互联网视频网站）必看视频，纽约深深感受到这个来自贝尔格莱德的小伙子很难对付——他有那么大的击球区，又有着猪鬃一样的头发。美国公开赛的决赛上，罗伯特·德尼罗坐在德约科维奇的球员包厢里。莎拉波娃也在。
然而费德勒没有被逗乐。记者招待会会上被问到有关德约科维奇的模仿秀，他说：“显然，他在走钢丝。”与此同时，记者们向德约科维奇施压，要他模仿费德勒。“我真的不会，”他拒绝，“他是无法触及的那一个。他太完美了。”然而后来一个更衣室视频浮出水面，显示出德约科维奇在其他球员的挑唆下，扮演一个欢闹的罗迪克，然后又装成费德勒，模仿他比赛结束时的动作。他抓住了费德勒在球场上控制上半身以及抖动头发的特点。更衣室里其他的球员看着德约科维奇跳来跳去笑得要死。自己鼓掌结束比赛，在虚拟的体育馆里浮现出满意的笑容——那不是费德勒还能是谁？
在费德勒“走钢丝”的评论后，我们十月的时候坐在一起时，我问过德约科维奇。他看起来对此言论不熟悉。“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需要走钢丝。”
“不，他是认为你在走钢丝。”
“哦。”
也许必须指出的是，费德勒是个超酷的人，不管是在球场内外。他看上去没有汗腺，以一种精确的方式解剖对手，在温布尔登以穿着奶油色上衣进入中心球场而著称——当然，在摩登时代他是唯一能成功的球员。纳达尔，马略卡岛年轻的公牛，穿着他的海盗七分裤和无袖肌肉短衫，正好站在费德勒风格的对面。他的到来伴随着这样的比赛：满是汗水、咆哮或呻吟，充斥着每一击球，用超人的上旋球将对手打败。现在德约科维奇来了。他降落在两者之间。他用火焰和天才打球，他的刺猥头一直竖到最后，全世界的球迷——至少大部分全世界球迷——为之意乱情迷。然而大家很少看到的，则是他来自的国度使他扛上的怪异而沉重的负担，令他背负着，满世界游走。
即使是在冬天有太阳的早晨，贝尔格莱德的空气也弥漫着强烈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有毒的碳烟、公共汽车废气、以及重工业排出的未经处理的废水。自从南斯拉夫解体以来，这个城市就陷入了困境，尽管25年来生活水平就一直在下降。贝尔格莱德的领导和他们的军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打了四场战争，全都输了；他们统治的地区一直在缩水，在南部省份科索沃新近宣布独立后，现在只剩下塞尔维亚。塞尔维亚，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卑微而破裂的国度，国际名声因“种族灭绝”而狼籍。这位喜欢拯救故事的塞尔维亚人，这些日子以来实际上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
从各个方面讲，他们已经选定了德约科维奇。他那张职业杀手的脸，那双燃烧着的眼睛看起来登上了所有的头版、广告栏。“他为这个国家所做的比任何一名政客都多。”我的第一位贝尔格莱德计程车司机这样告诉我。一位访客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德约科维奇仅仅是名网球运动员，一名仅仅二十岁的网球运动员。当德约科维奇从巡回赛上回家时，总理亲自到机场接见；成千上万人聚集在市政厅外举行庆祝狂欢。网球从前在塞尔维亚从来不是主流运动，一瞬间成了整个国家强烈的激情所在。不仅因为德约科维奇（扬科维奇和伊万科维奇也在女子网球场上成长着）向人们展示了网球是一条通往成名和财富之路，而且因为他向外部世界显示出无限吸引人的一面，而不是罪恶的黑帮和不堪的战争罪行，而这些是近年来外国人惯于将其和塞尔维亚联系在一起的。至少我认为这些是那位计程车司机所意味的。
诺瓦克热超出了想象。他和我约见在新贝尔格莱德都市繁华区家族经营的体育用品营销部极其现代化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椅子里，身材颀长，关节放松，穿着牛仔裤和皱巴巴的白色T恤。他盛赞了这座跨越河流的中世纪之城的迷人之处：传统的塞尔维亚餐馆、伟大的老区、多瑙河驳船上的夜总会。不幸的是，他承认，他不能再步行在家乡的街道上了。“人们都认得我，而且，当然我不想说打扰了我，但是他们不断地走过来。一点也不放松。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
德约科维奇在蒙特利尔击败了费德勒以后，颁奖司仪介绍他是克罗地亚人。德约科维奇礼貌地纠正了他。按家乡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标准来看，太礼貌了。关于他爱国主义的争论风行了贝尔格德的报纸。其他时候他又激怒了反民族主义者，因为他在比赛后行了塞尔维亚三个手指的举手礼。对于巴尔干人来说，这个举手礼很不吉利。那是在波斯尼亚、克罗地亚和科索沃的塞尔维亚国民军——米洛舍维奇敢死队的手势。德约科维奇告诉我：“我不是极端主义分子。三根手指是我们的象征，就象你们两根手指意味着和平一样。三根手指指我们，指塞尔维亚。那是这个国家整个历史上所有人所做的，当他们成功时以及当他们想要显示他们从哪里来时。”（那不是很准确的，这个举手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德拉科维奇、一个民族主义的知识分子普及开来。不过还是公平一点吧，德约科维奇这样的年轻人是伴随着这个手势成长的，而且他又没有牵涉到战争中去。）德约科维奇说他对政治都没有兴趣。
然而在塞尔维亚，这种事情是避无可避的。这个国家现在面临的基本问题就是向欧洲亲近以获得加入欧盟的希望，或倾向普京的俄罗斯纳入其轨道。这个决定牵扯到历史问题，塞尔维亚人为此分歧极大。德约科维奇偏向欧盟一边，他认为那会带来更大的繁荣和更大的抛开过去黑暗的机会。但是失去科索沃（欧盟强力支持其独立）对大部分塞尔维亚人，包括德约科维奇，来说是一个极其令人痛苦的事件。他的父亲塞吉来自科索沃，实际上诺瓦克把那里当作是自己真正的家乡。此外，加入欧盟意味着加入南斯拉夫1999年最后一战的敌人，北约在78天内上万次空袭轰炸贝尔格莱德。年轻的德约科维奇经历那一次的恐怖。“非常可怕的记忆，”他说。“那是我真的不愿意谈论的事情。”
然而1999年这个年份同样也是无法回避的。斜靠在房间的一面墙上，我们谈着众多的奖品，但是德约科维奇跳过去拿来给我看的奖品则是看得有点古怪的镀金尖塔，那是他在本地慈善赛里获得的。“你看到这个尖塔了吗？”他问。“这叫阿瓦拉塔，是贝尔格莱德的标志。无论何时你从南面进入这座城市，你都会看到。这是我们国家最大的电台和电视台发射机。北约摧毁了它。现在他们计划修一座漂亮的、更高的，所以我们就打了一场慈善赛筹钱重修。”德约科维奇谈到这个故事时没有任何敌意。战争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他只是为他的家乡做了点事。
塞尔维亚网球联合会没有任何球场，也没有训练设备。那么这个人口不足一千万的国家，也没有强大的网球传统，怎么突然开始产出世界一流的网球选手呢？联合会负责人杜山·奥兰迪奇告诉我：“就像我们有一个车库，本来用来停放世界上最糟糕的VUGO车的（大概是当地产的车），然后有一天我们起床来，发现那里停着法拉利、兰博基尼和一级方程式赛车。”
德约科维奇说他开始打网球只是因为他在四岁时，有人在他家经营的匹萨店路对面修了三个网球场。他家里没有任何人打，但是他得从餐馆里拿啤酒给建球场的人。球场完工后，他们让他进去随便拿球打。“这的确是命中注定，”他说。杰琳娜·简西奇，南斯拉夫网球教母，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把他当作学生。她发现他异常认真，而且记得他的宣言：就在六七岁的时候，他在一个地方儿童电视节目里，说要成为世界顶尖的网球选手。12岁的时候，他离开了战争时期的塞尔维亚，简西奇把他送到慕尼黑的顶级网球学院，在那里他开始发展。德约科维奇的父母和三个儿子住在狭小的公寓里，靠着私人借贷以便支付德国的开销。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赢得了他们在网球中的投入（去年诺瓦克挣得了接近400万美元奖金），那些帮助过这个家庭的朋友得到了利息回报。据简西奇说来，德约科维奇却“没法再接听他们的电话了。太多人来要钱。”他们建立了一个慈善机构，目的是帮助在科索沃的塞尔维亚儿童。当我逗留在这座城市中时，他们租下欧洲最大的贝尔格莱德体育场，邀请其他塞尔维亚职业球员搞了一场大型混双表演赛，为一个儿童医院募资。
“家庭运动（Family Sport）”，即德约科维奇家族的公司，组织了这一活动，诺瓦克的舅舅哥伦负责后勤。家庭运动目前唯一的产品就是诺瓦克。有诺瓦克钥匙链，诺瓦克CD盒，水杯，圆珠笔，T恤，MP3套。还有诺瓦克“悠悠”。哥伦一边检查展示的盒子，一边跟我确定说，这些东西都象烤饼一样销得快。他指着一个篮球那么大尺寸的网球，上面有诺瓦克正面打球的画像：“我们在戴维斯杯上卖出了两千个。”他说。德约科维奇带领塞尔维亚去年九月在贝尔格莱德体育场打败澳大利亚，走向戴杯的胜利，也带来了戴杯一百年历史上最大一群、最为狂热的球迷。哥伦同意说，塞尔维亚对诺瓦克的崇拜强度已经无以复加，但是在外面的世界就难说了。“世界范围，我们得等。”他说，“因为我们不着急。因为我们相信接下来的十年里他将统治网坛。我们知道诺瓦克的潜力。我们期待阿迪达斯出一个诺瓦克新系列。我们期待能够按诺瓦克的品质取得回报。”
营销当然不是诺瓦克的工作。网球才是。他舅舅说，家庭的第一选择是不影响他在网球运动的前进。“我们的任务是让他放松，”哥伦说。“没有什么压力给他。有些人在从各方面给他压力。”
为了避开一些这样的人，德约科维奇最近搬到蒙特卡洛。当然还有其他理由造成这次搬迁：低税，温和的气候，良好的训练设备，他的长期女友在米兰附近学习。但是我相信德约科维奇所说的，假如他在家乡能保留一点隐私，他宁愿住在贝尔格莱德。加诸他身上的要求看起来没完没了。在我逗留在那里的日子里，他几乎找不到空时。他最终抽出了一小时时间来歇脚，原因则是因为总理希望在德约科维奇离开家乡之前再和他拍张照片。
训练（健身、柔韧性训练、网球训练、友谊赛）需要占据球员赛外的大部分时间。然而这里也有战斗计划，形势分析。对于德约科维奇而言，就象纳达尔一样，他需要花大量时间去考虑与费德勒的比赛。你怎么能在场上让有史以来最致命又复杂多面的兵器无效？
我问过德约科维奇这个。
“罗杰（费德勒）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球员。”他说。“因为我对他非常尊敬。”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没人是完美无缺的。哪怕我们把他叫做‘完美先生’。没人是不可击败的。”他笑了起来，更像是清理了一下喉咙然后释放出来，同时伴随着冷静的彻底性。关于费德勒的比赛有两个思想学派，一派强调他正手的残酷性，另一派突出他无敌的反手。“两方都是对的。”他断言，“但是也许我相信，在他反手一边，你有更多的机会去获得好的时机成为胜利者。”
这是个超级简化的计划，原本应包括一些非常复杂的力学在里面。德约科维奇说的是挤压费德勒准备反手的时间，以便抓住任何机会反击。在八月的蒙特利尔，德约科维奇在他们6次交锋中唯一获胜的一次，这个计划起了作用。“把他放到这个不舒服的地带就行了，那就是我努力在做的，那就是为什么他犯了一些不寻常的错误的原因，也就是我赢得胜利的原因。”等到他们几周后又在美国公开赛上再次对阵时，费德勒做了一些小的调整，而德约科维奇的策略给他带来的麻烦就没那么大了。
眼下，他要主打一个慈善活动：踏上了贝尔格莱德体育馆的台阶上演《洛奇》，该体育馆拥有20,000个座位，门票已经卖光。他有几分钟讲不出话来，整个体育馆齐声大喊“诺瓦克！诺瓦克！”一个巨大的球场边缘区塞满了科索沃来的小孩，穿着红色T恤。据报道，这些小孩的费用由德约科维奇承担。这一晚的节目包括民族舞蹈家、流行歌手、摇滚乐队、杂技演员以及紧张的16岁以下双打。德约科维奇担任主持人，十分舒适，对着观众大吼着我不懂的笑话。我试着给这个角色里的另一名球员拍照，任何其他运动员。象是乔恩·斯图尔特（美国最佳综艺节目主持人之一）和埃利·曼宁（美国橄榄球四分卫球星）栖息在同一个躯体。之后，晚上更晚些的时候，德约科维奇拿起了话筒，唱起了一首浪漫的流行歌。有人加入了和声，后来整个体育馆一起歌唱。
德约科维奇和费德勒在一月的澳大利亚公开赛半决赛上碰了面。德约科维奇从公开赛第一回合起就状态良好，在之前六场比赛里没有丢掉哪怕一局。费德勒的状态有些不稳，但是他还是找到了在亚状态下的获胜通道，他仍然是赢得一切的大热门。人们喜欢说，费德勒不是在和对手打球，他是在书写历史。12个大满贯赛事的冠军头衔揣在兜里，他只需要再赢得两个就和桑普拉斯扯平，也就平了历史纪录。
德约科维奇以7：5拿下首盘。第二盘，费德勒失误不断。德约科维奇在两破费德勒发球局后，以6：3再胜一盘。第三盘，比分一直打到6：6。在抢七大战中关键时候，费德勒又一次正手出现失误，最终德约科维奇以7：5赢得抢七，从而淘汰费德勒结束比赛。费德勒连续10次进入大满贯赛事的决赛纪录就此终结。
墨尔本的观众不像纽约的，他们不接受德约科维奇。他们以费德勒为根，因此在决赛中他们支持的是德约科维奇的对手——不是纳达尔。世界二号也在半决赛中栽下马来，输给了年轻的新人特松加。近年来被双头垄断的男子网球看来终于松动了。但是为什么澳大利亚人要反对德约科维奇？也许因为他仍然没有学会网球冠军的举止。澳大利亚人特别注重男子气的谦逊。德约科维奇在打出好球后会猛击胸部，赢得胜利后天真地宣布他“非常为自己骄傲。”
不过德约科维奇不会让决赛过度分心。他用4盘比赛击败了特加松。这是他第一个大满贯头衔，是迈向他人生目标的一大步。德约科维奇亲吻了场地，拥抱了特加松，拿起麦克风感谢了家人。他说，“我知道观众想要他（特加松）多赢一点。没问题，挺好。我还是爱你们，不用担心。”澳大利亚人看起来被这种亲切缴械了。然后德约科维奇的思绪飞回了故乡。“我想塞尔维亚将成为一个疯狂的家园。”他说。听起来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