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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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忘川尽头,莽荒楼。
  “为什么?总要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瑶光慢慢地回头,看向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出现的人,看到他满身戾气,怒火中烧的双瞳于这夜色里,融入嗜血的金光。
  裴释玉撇了撇嘴,长风吹起了他的大氅,他站在她身边,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决胜之姿,纵谈着掌中一切。
  “我不爱你……”他展开双臂,合上眼睛,极尽悲怆地笑了出来,泪光在他眼角忽闪,“瑶光,我始终都没办法爱上你,所以我只能杀人。”
  他屠了城,杀了红河数百渔翁,毁了上千条渡生游船,逢日下艳鬼便用手拗断其脖子,踩过无数的死尸,硬是把一个不夜城杀得彻夜寂静下来。
  在瑶光的视线中,所能看见的、至今还敢在莽荒楼露面的,也不过还剩水车下伸着脖子在饮水的无头鬼,因为失明看不到他的杀戮,才酣畅淋漓地饮着这唯一一处至净的水。
  她看到了,裴释玉也能看到,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他伸长了手臂,即要扼住那无头鬼的喉咙。
  “如果你杀掉他,那么,我也会死。”
  裴释玉猛然一愣,竟然就这样停住了手……三千年明月风光,唾手可及,可他后悔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一辈子都活在纯阳三生中,永夜不寐,永不遇她……
  壹
  明月初年,纯阳剑谷河道。
  “我听说裴释玉这次下山,和药王府协力沿河救治水患,在荆江一带大出风头。”
  瑶光靠在树林边的大石壁上,因为恰好被挡住了身子,才让说话的人生出了肆意。她下意识地顺着石头往下掩藏了一些,攒紧了手中的红豆杉木雕。
  这个木雕,她刻了很久,也藏了很久。红豆色泽,倾国倾城,足以匹配这话语中的风云人物——裴释玉。名动天下的剑圣,在各大修仙门派中有“怀笑公子”的雅称。关于这个名字,苏瑶光听说过很多故事,但说来说去,总离不开“天下风流、风流天下”这八字。
  “药王府在民间呼声很高,这一次荆江大选,怕是要稳坐将军之位了。”
  “他这是想助药王府由商入官?你我都清楚,以他在荆江的名望和手腕,想要药王府在朝中立足也就三五年的事。届时,再由着这富甲天下的药材世家做仰仗,这大齐天下岂不是要易主了?”
  说话间,声音停顿了下。瑶光抿着唇,往石头下面又移动了一些。
  似乎他离去的这十年,在外面做了不少事。
  “裴释玉这么相助药王府,莫非果真如那传言所说,是和药王蜀郦?”一句话带着一些试探,一些戏谑,那人缓缓笑了下,接道,“天下风流的裴释玉,当真是无愧此名。”
  瑶光瘪了瘪嘴巴,垂下眼眸,木愣地看着红豆木雕上的字。说话的人渐渐离去,她却失去了雕刻的兴致,索性翻个身,趴在大石壁上。
  回忆就像打开闸的水,狂涌进来……那时她喜欢在三生藏楼中看书,恨不得夜夜昏睡于那,伴着浓墨书香,亦梦亦醒就是浮生。纯阳剑谷的师兄妹似乎都只钟爱练剑,几乎从不把时间用在看书上面。三生藏楼正巧地势也偏僻地很,平日里人迹罕至,她本就喜静,倒也乐得自在。只是有一日,她念着词有些昏昏沉沉,睡意正袭上来时,重重书楼间却透过了微弱的烛光。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色、色授……”她一句词还没念完,顺着书楼的缝隙看过去,只见排排古褐色书架的尽头,蒲团上盘膝坐着一名男子。
  他正在褪下竹青色的长袍,锦鸿腰带被随意丢在一旁,露出宽厚强健的后背。
  瑶光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一刻已然捂住自己的嘴,忍住所有的惊讶。那后背,竟然、竟然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数也数不清。
  或许是她动作太大,终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隔着数重书影墨香,他蹙起了眉。
  “不必再躲,过来。”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或许更早,因为后来裴释玉回忆说“瑶光星海,日月晨辉,皆是人间绝色”,她的名字,还是他取的,他是她出生时第一个抱她的人。
  他还说她满月时抓阄,放着许多天下名剑不拿,偏生拿了他腰间一个玉穗子。如今细细想来,何尝不是缘分?
  似乎看到是她,裴释玉隐约松了一口气,问道:“小瑶光,你躲在书楼里做什么?”
  “我、我……”他眼神一掠,瞥到她藏在后面的书,露出一丝笑容。
  “上林赋?”他随意翻了两页,又折回她看的那面,“瑶光,在纯阳剑谷,看这些最是无用。”
  色授魂与吗?男女之间的情爱,早已不适合用作活命之物,尤其是在今时今日的纯阳剑谷。谷内人心不齐,外面乱世当道,修仙各派尔虞我诈,皆为争夺名剑而反目成仇。
  他将书卷起来,随意往后面一扔,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一道白光吞了那本书。瑶光还追着去找,却怎么都没再找到那卷书。
  她又惊又气,却不敢发出来,只好绞着手安安静静地半跪在他身边。
  “看见我身上的伤了吗?名动天下的剑圣,要活命且都不容易,你看这些,果真有用的?”他挽起长袖,将手臂伸到她面前,就着烛火,那新长出粉红肉色的疤显得异常可怖。很长的一道,几近他胸口的位置。
  瑶光咬着唇,伸手轻轻碰了下,很快缩回去。
  “师兄,我……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剑。”
  “我摸过你的骨,你今后在剑术上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他弯腰将长袍套起来,瑶光顺手将锦鸿腰带递过去,一个弯腰,一个仰头,视线就那么相撞,于昏暗烛火中,寂静长夜里。
  裴释玉心中陡然一个漏拍,就势站了起来。他想了想,这时候她才多少岁?哦,十五岁,而他已经老得记不清年纪了。
  “这次回来,我需在这里养伤一段时间,瑶光,你便随我学些机关术吧。”
  机关阵中,红图鬼影,皆倒映在墙上,瑶光平生第一次认真去学一样东西,真的是用尽了心思,她学得很好,这些年藏得更好。她一边藏,一边将那和他相处的每一夜每一夜都沉浸到骨血中,将那伤痕累累的背影记到了心里去。   后来就是很漫长的一段岁月,暌违数年,传到她耳中的,始终都是民间香艳,烟火不息的故事。天下风流之辈,明月年间当属裴释玉为先,上下三千年无出其右。
  听得太多,太久,她也禁不住想问:“呢哝软语,夜夜笙歌,是否会让人忘记初心?”
  贰
  三年前,纯阳剑谷谷主突然离世,听闻他病重时曾派弟子下山去通知他裴释玉,却不知为何,弟子们都离奇地消失在了半道上。这件事听起来蹊跷,但对纯阳剑谷来说,也不过是一件讳莫如深的族内丑闻,并不值得深究。
  裴释玉在外游历十年,谷内早已物是人非。他这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主持新谷主的大选。以他在剑谷的地位和名声,应当是谷主的不二人选。
  瑶光站在人群里,回想着近日种种,不免走了神。
  “在想什么?”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她看了眼大选台上,裴释玉已经不在,一回头就见他站在身后。
  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负手而立其中,自是七分风流绝色,两分绵长古韵气息,多出的一分,是她的念想。
  “师兄,你……你不去参加大选吗?”
  他轻笑摇头:“我自由惯了,不太习惯这个位置。”
  听起来云淡风轻的话语,其间却包含了他在纯阳剑谷几千年的努力和名望,放弃唾手可得的谷主之位,果真是为自由?她不傻,才不会相信。
  似乎是猜到她所想,裴释玉敛眸看向她,提示说:“那日在河道你听到的谈话,恰好我也听到了。”
  瑶光错愕地看着他:“我姐姐她?”舌头像打结一样,她看了眼远处台上的人,明媚笑靥,十里风光。看起来今日大选,在裴释玉放手后,她应当稳摘桂冠了。
  “你是故意,让给我姐姐的?”她埋下头,声音低下去。
  总觉得,是自己的家人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瑶光,你的姐姐,在十五岁时就被世人看做小剑圣,这么些年,她为了接近高处的位置,做了很多努力,有对事,也有错事。她年纪还小,我愿意给她改错的机会。”
  苏家三姐妹,以苏倾城剑术修为最高,为人又成熟稳重,本就当得起谷主之位。瑶光和妹妹苏琉璃,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天真无邪,倒也从未掺和在谷主竞选之内。
  很好,一如他的期望,隐藏锋芒,沉着快乐。
  他抿着唇掀起一丝弧度,手微微攒起,抵在下巴,微微摩擦了下。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陡然令瑶光红了脸。
  那年在三生藏楼,趁着他睡着,她曾经碰过他的下巴,本是不经意,不过后来碰到了,就变了性质。那里的胡渣很短很薄,在烛光下软地像一滩水,虽然看不出来,但一禁碰触,对柔软的指腹而言,就是一种难言的酥麻之感,如同饮了毒。
  她想,那可能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不过今日,似乎被他揭露了。
  裴释玉放下手,亦转过视线。他识人无数,自然能看清每一个眼神里闪烁的感情,他今后要做的事情存在太多未知,情爱于他而言是奢望,唯有拒绝。
  “瑶光,那年在藏楼上面,我教你机关术和伪装,是想让你学会自保,也想让你明白,在纯阳剑谷,表面看到的明月风光,远不如他身后的黑暗严寒要轻易。”他虽是微微笑着,却也让人看出距离。
  瑶光眼底灰暗了一层,若有似无流露出浓烈失望。裴释玉顿了顿,还是接道:“我身上的伤,你姐姐的执念,这都是代价。你喜欢读书,那便继续读下去……至于今后或可能发生的一些事,不必在意,也不用尝试去介入,懂我的意思吗?”
  “瑶光,今后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最难做到的,就是始终保持自由之心。”
  叁
  这一年,苏倾城作为纯阳剑谷历代以来最年轻的一任谷主,使得九州修仙门派都为之回首侧目。数不清的褒奖之声和艳羡之色,一拨又一拨的礼物怀着示好之意送上纯阳剑谷,在今日,苏倾城的百岁寿辰当夜。
  瑶光上前说贺词,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她微微侧首,就能看见姐姐下座的裴释玉,手怀青玉酒盏,眉眼如画入醉。
  他不动声色地颔首,她却惊心动魄地红了脸。
  酒过三巡,有人送来了一份大礼,是名为“醉醒”的香酿,九州天下,只有这一壶。寓意半醉半醒间,已是浮生三歇。
  这壶酒,被送到裴释玉的面前。瑶光豁然抬头,越过人群朝他看去,心中慢慢地收紧。
  姐姐当着众人的面赠酒,这是以新晋谷主的威严在逼他。
  他分明一退再退,为什么姐姐却非要逼得他低头?他明明才应该是坐享这无上尊荣的人,若不是顾念同门之情,他又何须委屈自己?他是风流天下的裴释玉的啊……在与他四目交接时,瑶光终究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
  他颔首轻笑,云淡风轻至极:“多谢谷主赐酒。”
  这九州,谁人饮了这酒,都会大醉半个月。莫大的讽刺,袭上瑶光的心头。
  自由之心?她的姐姐,在长达数十年的岁月里,一直都要处心积虑地害死她最喜欢的人,她怎么才能够置身事外?怎么才可以做到视若无睹?
  她想上前,也这么做了,可就在她站起来的刹那,一袭鹅黄色身影却抢先扑了过去,将醉了的裴释玉抱在怀中。瑶光蓦然一坐,握紧了手中的酒盏。
  是今夜除了苏倾城之外,席间最绝代风华的女子——药王蜀郦,传闻中裴释玉的红颜知己。她在这样的时机被引至纯阳剑谷,又在这样的巧合下被送到裴释玉面前,难保不是有心人的刻意之举,瑶光禁不住看向上座的姐姐。
  步步为营,筹谋至深,可曾有过一夕快乐?
  “姐姐,你已经坐上谷主的位置,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在你手中,何不及早收手?以防一错再错。”人潮散去,瑶光站在大殿上,灼灼地看着苏倾城。
  “错?我哪里做错了?”苏倾城有如醉生梦死一般,双颊酡红地半卧在榻上,双手扶着金漆座椅。
  纵身尊贵荣华,不过是一场笑话。
  “荆江大选在即,你将蜀郦引过来,又借机醉倒裴释玉,不过是想借蜀郦的深情,以达到你荆江大选的目的。纯阳剑谷是修仙门派,本不适宜参与江湖中事,你又何必呢?裴释玉在荆江筹谋十年,药王府亦不是好欺负的,你这样做不是逼着他们来对付你吗?”   药王府在民间声望极高,又富可敌国,大齐易主不过早晚之事。对于当今圣上荒淫无度的统治,她也有所耳闻,她相信裴释玉这么做,定然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而她的姐姐处处阻挠,显然是想以此讨好皇室,获得仰仗和支撑。
  修仙门派大家,何时需沦落至此?
  苏倾城久久不语,一直盯着瑶光看,似乎要把她望穿。
  “我这一直沉默寡言的妹妹,现在说出这些话,是不打算再隐藏下去了吗?”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抬着瑶光的下巴,眯着眼嘲讽,“要装木偶,便好好装下去,不要试图来打乱我的计划。”
  苏倾城眼中精光一闪,似乎猜到什么,压着声音俯视她:“你突然转变,是因为裴释玉?”
  瑶光惊得往后一退,堪堪扶住大殿的金柱才能够令自己站稳,然而脚底却生出了一阵寒意。
  关于她的隐藏,关于她和裴释玉之间的事,苏倾城竟然好像都知道?
  “瑶光,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会好好待你。但裴释玉不是,你知道的,今日我可以给他赐酒,今后我也可以给他赐药,是毒药还是养药,这个连我也不清楚呢。”苏倾城一字一句地逼着她,“不过如果我的好妹妹一直安分守己,我会适当多加考虑你的心情。”
  后来蜀郦果真亲自侍奉在裴释玉床头,伴了他足足半个月。等到他醒来时,荆江大选已经过去,蜀郦没有参加。最后是被一个很小的门派拔得了民间将军的头筹,一时间在大齐风头过劲。
  裴释玉蛰伏十年所做的安排,就那样因一壶酒而功败垂成。
  她尝试过了,但是失败了。在裴释玉醒来后,她来到他琴崖的住处,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上前。
  解释吗?她拿什么身份?她有什么资格?更何况……她来这里,竟然还是想要为苏倾城求情。
  就在她终于鼓起勇气上去叩门时,泛着浓墨古香的门从里面挥开,她惶然立在门口,裴释玉眼底的漠然叫她第一次生出了惧怕之意。
  “师兄,我……”满腹话语都在碰见他那双黑寂的眸时,化为虚有。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姐妹千秋,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瑶光,你若是不舍她,今后就不要再与我见面了。”他站在高风口,神色一度凉薄到极致。他此生极少会有心慈手软的时刻,唯一一次,就是因为看重了她的姐妹千秋之情。
  然而,她那所谓的姐姐,看起来却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甚至,还对昏君投诚。
  他一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就在这琴崖高风饮月的最美良辰下,第一次对她说了极重的话。
  “因为一旦我要开始做些什么,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他深深蹙眉,看她的那一眼,果真是极尽失望。
  瑶光轰然一震,瘦削的脊背仿佛是倾斜的城墙,蓦然间坍塌。
  “瑶光,但我仍不想,你成为我的对手。”
  肆
  二十年,裴释玉用强硬的手腕让药王府进入了大齐后廷,皇室贵胄,泼天的富贵于那瞬间,对他而言,都近在咫尺。
  大齐易主,改姓为周,皇帝正是药王周蜀郦。
  同年,裴释玉的掌心生出了红痣。药王遍寻天下名医,都未能诊断出他的病。不久,他的心脉开始受损。
  在周蜀郦坐稳皇位,大赦天下之后,裴释玉回到了剑谷。当夜苏倾城为庆贺剑圣回来,特地设了宴席。
  杯筹交错间,她好像能看见他的目光,湛湛明明,浸着水光,泛着酒香,朝她递过来。
  她手心一抖,酒水撒了满身。
  天下风流的裴释玉若要真心去看你,从你的眼睛,看到你的身体和所有的姿态,她想,这世上有谁能逃得掉?
  三千明月光都会沦为他这一瞥的陪衬。
  瑶光终于明白,“裴释玉”这三个字对她赋予的意义,没有手足之情,没有恩义对错,只有他。
  她从不饮酒,但在当夜,她喝得酩酊大醉,那是她平生唯一一次荒唐。
  还是在当年的琴崖,他希望她不要她插手的地方,她跪了下来。或许是饮过酒,她壮了胆,又或许是有些感情,她不想再隐藏了。
  她或是清明,或是大醉,只缓慢地说道:“对不起……”
  属于他们的明月年,瑶光终究还是背弃了裴释玉。
  “那年你离开后,姐姐来找我,她希望我能在剑谷辟出机关阵。她是我的姐姐,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求过我,我根本拒绝不了,所以……”
  在他不在的这二十年里,她在纯阳剑谷上下布置机关阵,五行术法,令平正的纯阳之气无以渗透,被困禁在狭小的山谷中。
  这对修行大家来说,无异于是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口。
  裴释玉一向修习的都是纯阳三生的剑法,而她却在三生藏楼上用五行术法设了结界,令纯阳之气被束缚在了书楼间。慢慢地,平正温和之风偃息,他虽不在谷内,心脉却还是受了损。
  这是自伤以毁敌城之法。
  她知道,姐姐是走了捷径,这条路并不一定对,但于她而言,却是永生的黑暗。她用他教给她的机关阵,彻彻底底地伤了他。
  裴释玉在月石上静坐良久,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尽这整个纯阳剑谷都被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突然之间,一股无力席卷了全身。
  是他做错了,还是选错了?
  “你终究还是成为我的对手。”他转头,迎着月色徐徐看过来,匍匐在那里的身影瘦削地过分,他亦生出不忍,但仍旧说道,“瑶光,你太念情。”
  念情,便是这区区二字,瑶光忍不住失声嚎啕。她若不念情,若不念情,她的家就要散了啊……
  她仓皇而去,在纯阳剑谷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在一个隐蔽的木屋门口停下来。
  月色微微倾斜,照亮那木屋唯一一个入口——玄窗。
  她搬了几块大石头在脚下,扒着那玄窗木栏站立,她背着月色,从这个角度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隐约能够分辨出来角落的一团黑影。
  瑟缩在最深的角落里,依旧在颤抖。
  瑶光的眼睛瞬时就红了,她赶紧捂住嘴,但里面的人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抬头朝着窗口看过来。长久的对视,对视到瑶光的眼眶再次泛红,那边才传来一声怯弱的哭音:“姐姐,瑶光姐姐,你来是要接我出去吗?”   瑶光猛地转头,从石头上摔下去,泪流满面。
  木屋内是琉璃急切的叫声:“姐姐……姐姐……为什么要关着我?为什么?瑶光姐姐,你不要像倾城姐姐那样对我,好不好?”
  绝望的呜咽声,瑶光豁然抬首,只见苏倾城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
  “据我所知,裴释玉的机关术能杀人于无形,瑶光,你是学艺不精,还是没有狠下杀手?”她一步步走过来,美丽的眼带着杀伐,在那一瞬间竟然瑶光觉得陌生,陌生到让她心悸。
  “我已经应你要求,用机关术封住了他的修仙之气,你还不快把琉璃放出来?”
  “裴释玉何时死,琉璃何时重获自由。瑶光,不要怪姐姐,倘若有把利剑时刻悬在你头顶,你就会理解我这夜不能寐的心情。”她冷冷地笑,弯下腰拽住瑶光的手臂,将她狠狠一拉,拖在地上。
  “裴释玉在这一日,我始终都无法安心。你是我的妹妹,为姐姐分忧也是应该的,对吗?”苏倾城缓缓摸她的脸颊,锋利的指甲在她下巴处划下一道血痕,她依旧笑得淡定自若,仿若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傀儡。
  “瑶光,你听话,琉璃就会少受一些罪。你知道的,她从小到大惯会玩弄花花草草,心智都没长健全,一听鬼故事就无法入睡,而这小木屋就在后山里,入夜若是出现一两只野兽,将她吓成傻子,姐姐我也是挡不住呢,对吧?”
  “疯子!你疯了!”瑶光猛地推开苏倾城,从她手掌中逃出来,怒视着她,只觉得满心绝望,“她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苏倾城,你到底是不是人?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
  “我怎么对待她,直接由裴释玉什么时候死决定!”苏倾城豁然转身,鲜红的衣染得她面目狰狞,似魔似鬼,“瑶光,我再给你十天,不要让我失望……”
  伍
  “爹爹,你在天有灵,定然会好好保护琉璃的,对吗?”瑶光跪在祠堂,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这最小的暖阁被厚厚的布帘隔着,让她看不清外面的一切,听不到一丝声音。
  她甚至有些想就在这里长跪下去,不必再理会姐姐的要挟,也不用再面对裴释玉每一次回首。
  浮屠杀伐,心若柔软,千军万马亦是难敌。今日是中秋节,是苏倾城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掸了掸衣下的尘,掀起衣袂站起来。却在蓦然间,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浓烈的书墨香,于这纯阳剑谷,大约不会再有人会和他身上这气息相似。他就站在帘外,静望这剑谷数位谷主牌位,一时间百感交集。
  “中秋佳节,本是团聚良辰,却奈何人心凉薄,一年不如一年了……”他淡淡说道,瞥到帘子后蒲团下的影子,负手往那靠近了些。
  瑶光心中一惊,顿时往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地就是找寻躲藏的地方,却奈何一时手忙脚乱,然而裴释玉站在帘边,却停住了脚。
  “瑶光,我知道你在里面。”顿了顿,他有些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长叹一声,“蜀郦近来在清除江湖上修仙门派的势力,以纯阳剑谷为首,势必要大肆清洗。以苏倾城的为人,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也不会任由她这么些年辛苦培植的势力,就这样被一手摧毁。”
  “所以,瑶光,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心中所期望的,仍旧是她好好地做回原来的自己,固守本心,不问世事。但在经历过这种种之后,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已经被所谓的姐妹千秋扯进去了。巨大的漩涡,正在逐步吞噬掉她的理智,这种时候,不管是顾念着幼时的情分,还是、还是他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心软,他都应该要拉她一把。
  他的手碰到帘子,下一刻就要掀开,瑶光却突然冲过去,按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指尖,没有一丝犹豫。
  “裴释玉,不要再说了。”她的声音哑得似乎被灼伤,“苏家三姐妹临到如今,已经无路可走。她是我的姐姐,所以不管对和错,我都会站在她那边。”末了,她豁然掀开帘子,袖中的剑也在这时飞快驰出,直抵他的胸口。
  刺目的银光,就这样扎进去,血红色晕染开来。
  瑶光一震,惊地看他:“为、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她狠不下心,真的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人狠下心肠。
  裴释玉握住她的手,却只是淡淡一笑:“为何要躲?你总会寻着机会再对我下手。”他欺身上前,在目睹她眼中的脆弱彷徨甚至是无力后,他的心总算有些疼了。
  不是因为血肉被刺穿,而是真正地心疼她。
  “瑶光,你从小到大都不会说谎,你的眼睛,这里……”他指着她的眼角,做手势说,“这里黑白分明,只要一说谎,就会闪烁。”
  像是突然被猜中了心事一般,瑶光想要收手,他却不让,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俯身逼视着她。
  “瑶光,如果只需要用匕首就可以杀死我裴释玉,我或许早就千疮百孔。”
  昔年他三生一剑名动天下,成为多少江湖名门和修仙门派黑榜之首,千万金悬赏要取他性命的数之不尽,与他决斗争剑圣之位的,亦不在少数。
  都是为了什么?一己私心吗?不……从来都是为了纯阳剑谷的盛衰。
  他与药王府合力扳倒昏君,辅助蜀郦登基,难道亦只是想要找一股在背后撑腰的势力,以方便剑谷众徒在人间为非作歹吗?不是的,他这么做,只是想要让纯阳剑谷彻底地从江湖中抽身离去,遵循初心,只以修仙为己任。
  剑术修为,本该心神澄净,怎么可以羡慕荣华富贵,更生出杀人夺权的邪念呢?
  他一直在人间努力,却奈何每次回到剑谷,人心都变得越来越冰凉。近年来,以苏倾城马首是瞻的一众弟子,更是恋栈人间繁华,利欲熏心,早已无修仙之诚。
  他的宽容和放纵,如今更是成为了伤他,伤她的利矛。
  裴释玉深深定眸,望进瑶光的心里去。
  “不要再试图用一己之力反抗你的姐姐,她早已不是你能够猜想的人。”他放下手,云淡风轻地处理起胸口的伤。
  或许是不忍心吧,瑶光刺得不深。
  他弯唇轻笑,从他的位置看过去,可以见到此夜最明亮的一轮月色,还有委屈地像个孩子的姑娘。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真的心软了。他招招手,瑶光有些木讷地朝他走过去。
  “我听说,这几日谷中的曼珠沙华开得不错,愿不愿意带我去那里走一走?”
  瑶光微微一愣,还是点点头,然后扶住他的手臂。虽然包扎好了,但他的脸色似乎还是苍白了许多。
  月色如浸了水的银链,在花丛中取了一条小径。
  在剑谷上下,只有这个花丛的机关阵最为复杂,因为尽头就是三生藏楼。她始终都存了私心,不想让任何人去她和他曾经待过的地方。
  回首看过去,琴崖满山的曼珠沙华,火红火红地盛开在彼岸,犹如一条火照之路。瑶光不止一次地觉得,温纯平正的纯阳剑谷,从植上这些花后,就注定要在浮屠的脚下生出白莲,几近穷途末路。
  是姐姐的末路。
  亦是她的。
  “蜀郦方才飞鸽传书给我,说了一些近来民间有趣的事。北荒缚顽之地少了许多无魂游军,她推测是魔道中人大肆收买,试图充盈魔道,打击江湖正派。”
  瑶光忽然就站住了脚,酒意彻头彻尾地消失。
  裴释玉双手交叠,从花丛中折了一支曼珠沙华递过来:“而我却觉得,此举并非是魔道中人所为。我了解魔君的为人,以他狂妄的性情,是不屑从缚顽之地抢人的。”
  缚顽之地是六界之中,唯一不受管制的地方,那里魑魅魍魉纵横九州,却都是极尽卑贱生灵。
  似乎是一瞬间的领悟,瑶光明白他口中所说的是谁。这就是姐姐不会坐以待毙的反击作为吗?竟然和那些游魂军勾结在了一起?
  “你姐姐,已经被放纵过了头……”他垂下头看她,月影中她的气息在夜色中无限接近,好像就在他的心门之处了。他突然就将曼珠沙华的花刺扎入她的手心,看了眼她的手掌。
  那里,慢慢地长出了一颗黑痣。
  和他掌心的红痣,位置无相上下。
  他敛去所有的笑意,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说道:“瑶光,不要再介入你姐姐的事。这一次,我不会再姑息她。”
  陆
  明月年中,那一段岁月似乎是被磨出了剑锋,在瑶光的记忆里,特别残酷而漫长。
  不久,苏倾城收买和训练的那些游军被裴释玉找到,几乎只是一夜之间,纯阳剑谷的风又换了吹向。
  姐姐被关入了水牢中。
  然而并没有多久,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竟然是苏家最小的那个女儿——苏琉璃。谷中有许多都是姐姐在这二十年里培植的心腹,所以几乎没有太长的审讯时间,就传来苏琉璃畏罪自尽的消息。
  出卖谷主,勾结魔道中人,买卖游军,这一条一条都是纯阳剑谷的死劫。
  那一刻,瑶光真正地后悔了……怎么可以拿自己的亲妹妹下手?苏倾城怎么能够那样狠心?
  她很想很想质问姐姐,可是等到她找过来时,却又听到那样一段对话。
  “杀了我吗?杀了我瑶光也活不了,以她的修为,根本抵抗不了魔界的死毒。”苏倾城披散着头发,被裴释玉逼在楼阁内角。从她身后洒进来的月光,足以照亮她那张凌厉而无情的面庞。
  瑶光就在想,什么时候她的姐姐变成这样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当年在三生藏楼,你教她机关术时,我就已经留了心眼。我知道瑶光最喜欢读书,自小恨不得夜夜睡在书楼中,若不是当夜下了雨,我去给她送毯子,也不会发现风流天下的裴释玉,竟然还有那样专注的时刻?”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裴释玉,我的妹妹是不是长得很美?你温柔地那样轻易,怕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吧?”
  是风流天下过了头,还是不经意的情动心软,铸就了今后的泥足深陷?
  在她百岁生辰上,那杯“醉醒”藏了仙魔两生毒。中了这种毒的人,若是对谁有那么一丝的情动,那个人也会染上此毒。此毒会在掌心随机生出黑红痣来,红痣则代表可以继续修仙,然而黑痣就意味着堕魔。
  若修为术法不够精深,便难逃一死。
  苏倾城想,无论裴释玉生出什么颜色的痣,他们总会两败俱伤。谁人能舍得喜欢的人去死呢?
  可她依旧失望,失望于这样大的机会,他掌心生出的竟然还是红痣。若是他当真顾念着纯阳剑谷舍去了瑶光,那么她做得这一切努力,不都是白费了吗?她真的不甘心,于是,她用苏琉璃逼得瑶光动用了机关术。
  却没有想到,蜀郦会将她逼得那么紧。一连几个月,传来的都是她在民间安插的眼线被杀的消息,她的势力一下子就被连根拔起,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若不是她一时着急,收买了游魂军,又怎么会被裴释玉抓住她的把柄?
  所幸,所幸她手中还有筹码。
  “裴释玉,枉费你担这风流天下的虚名数千年,若是随便换做了旁人,也就一死无所谓了,奈何……奈何偏偏是瑶光呢?你果真是对她动了情,是吗?”她笑,眉眼间皆是讽刺。
  于那一刻,瑶光终于藏不住。
  害怕听到他否定的答案,害怕姐姐会把她卑微的心撕裂开来,狼狈不堪地陈放在他面前,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物品。
  她害怕极了,亦绝望极了,她爱裴释玉爱了那么多年,守着他风流极致的故事默默伤怀了那么多年,无数次鼓起勇气却都因苏倾城而失去张口的资格……为了姐妹千秋,她甚至不惜对他下手。
  可是为什么?
  她从门外疾步走进来,一步步朝苏倾城冲过去,每一步都带着无以复加的沉重。
  “琉璃不谙世事,剑术不好,五行术法也一窍不通,走在谷内,都需要下面的人引着。为什么她对你毫无威胁,你竟然还是杀了她!你已经把她逼成那样,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要杀了她?”
  姐妹千秋,好个千秋,是她太过珍惜这份情了吧?
  “苏倾城,她是你的亲妹妹啊……”
  “亲妹妹?有什么用,不过一个蠢材,不像你,对我还有些用。”她冷哼了声,斜睨着瑶光,“若不是你会些机关术,恐怕早就被我拿作替罪羔羊了。瑶光,不要怪我,怪只怪你下手太慢,是你害死了琉璃。”   是她害死了琉璃?是她吗?是因为她的心软,所以害死了琉璃?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想要保护她,保护她看重的这姐妹情分,可是在苏倾城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筹码吧?
  有用,就多用会,没用,就肆意舍去……瑶光痛哭失声,在她耳边似乎又回响起琉璃的叫声,“姐姐……姐姐……为什么要关着我?为什么?瑶光姐姐,你不要像倾城姐姐那样对我,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悲怆而无力,满满的都是委屈和哀求,那样无邪心性的人,终究在她两个姐姐的对峙中,被牺牲……
  是她,到底还是她的心软和迟疑害死了琉璃。
  瑶光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不能呼吸一般,她半跪在地上。余光中,她看见苏倾城凉薄至极的眼神,在做出这样残酷的举动后,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突然像野兽一般,从身体最深的地方咆哮出低吼,她平生最难以疼痛之际,终究伸出手,狠狠地掐断了苏倾城的脖子。
  弑杀亲姐,死生亲友,再难有比这悲从中来的时刻了。
  瑶光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对裴释玉说上一句话,就用掌心的剑,横抹了脖子。
  堕魔吗?
  她不愿。
  她亦不愿,他来救她……因为,她再也不配。
  柒
  裴释玉没有告诉瑶光,其实从染上仙魔两生毒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逃不出去了。纯阳一脉,剑术修为大乘者亦不在少数,然而如他这般修习三生法的,还是极少。
  只因三生入门,就要绝情弃爱。他始终没有克己自制,动了虚妄之心。但在所见她亲手杀死苏倾城后,他告诉自己,永不后悔。
  他弃了仙道,终要堕魔,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后来的那些年,几乎就是在与俗世的竞逐中,他剥除了仙骨,离开了纯阳剑谷,带着瑶光走了很多地方。魔在六界,是与正道相悖的,不容许轻易存在的一类,他在人间尝尽悲欢离合,终究生出无望之心。
  后来他游离出人间,来到忘川,无数次在那黑河河畔险些被游魂拉下去。那是他真正觉得黑暗和严寒的时刻,与死亡为邻,不停地追逐,还要养着瑶光最后一缕脉息。
  他累了,着实累了……他眼见着一个又一个为了情爱甘愿赴死,跳下忘川的痴情儿,在他面前被黑恶的流波吞噬,心中强忍的酸涩终是浮上来。
  “瑶光,你若是再不醒来,我当真是要老了。”
  三千白发垂于脚裸,倒映在忘川之下,游魂狂放笑着,伸手来抓他的长发。他展开手臂,也当真是不想再反抗了,遂闭上了眼睛。
  却在此刻,有温热的触感从脚裸上轻轻滑过,裴释玉蓦然睁眼,片刻后,眼眶猩红了一片。
  “你终是愿意醒来。”
  她歪着头,坐在他的剑袋中,因为气息虚弱,整张脸都惨白地过分。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向他,有些瑟缩。
  “这里、是哪里?我、我是谁?”
  剜心般的痛,一瞬间戳穿了裴释玉的血骨灵魂。他扶着瑶光的肩头,无数的话语想要说出来,却还是……忍住。
  失忆了吗?
  当真如此,也不无不可,他只希望,她的余生遍地都是开心果。
  他将她轻轻抱住,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温暖一些,至少不要让她惧怕。
  “我是裴释玉,我们曾经同属一派,你是我的师妹。”
  “那我叫什么?”
  “苏瑶光,瑶光星海,人间绝色。”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纵然满鬓斑白,却还是乍现了风流轻狂。瑶光想,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白了头呢?
  她不舒服地调整了下坐姿,突然有个东西从怀里滑落,掉在裴释玉的脚边。
  是她最喜欢的红豆杉木雕,在纯阳剑谷的那些年,她一直都小心翼翼收藏的物品。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上面的刻字。
  寥寥数词,道尽沧桑。
  “红豆南国,行远相思,姐妹千秋,至死无悔。”
  裴释玉看得眼睛发酸,指腹摩挲在这刻字上,似乎能够想象出她当初刻字时的心情,到底有多深的相思?有多偏执的姐妹之情?
  原来在属于纯阳剑谷的那些年,虽从未有一日在战,而她却一直身陷囹圄。
  裴释玉大感之后,心亦痛悔。他咬破手指,在木雕的后面,一字一字写下来: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瑶光,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一个家。”
  忘川尽头的红河,是块宝地,在忘川地界,无数人都肖想着这块地,仰头就可以喝到天渊河的仙水,低头就可以闻满城桂树花香。
  裴释玉选择了这块地,在上面开始建立莽荒楼,这是他要送给瑶光的家,还给她的自由一生。
  然而,越是接近莽荒楼建成之日,越是引来贪婪的魑魅。裴释玉躺在屋瓦上,方饮了一口酒,就见一袭黑影朝着瑶光屋子的方向扑了过去。
  莽荒楼的檐廊特别长,裴释玉住在最西,瑶光住在最东,走过去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可当他站在门口时,却有了些踌躇。
  他掌心的红痣,近来频频泛起血光,无数次夜深人静之际,都会传来让人窒息的痛。
  能让红痣如此生痛的,大约也只有瑶光了。当真无情,何以会痛?裴释玉闭了闭眼,从四肢百骸深处涌起一股无力。
  他终究还是推开门,迎头看见瑶光手中的剑,横穿了那黑衣人的心脉。
  楼外的风潜进来,他站在那里,与她四目相接。
  她用手帕缓慢地擦拭着剑锋上的血,垂着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来得这么快,你刚才在屋顶?不睡吗?”
  他沉默着,没有动,没有回应。她觉得奇怪,过了一会抬头看向他,那眼神,清澈地像月光中的水。他想,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他呢?
  红痣为什么会痛?是她夜夜在流泪?还是……
  瑶光……你为什么不愿意认我?
  裴释玉抿了抿唇,想了很久,不动声色地攒起拳头,掌心红痣的地方,又开始泛起剥筋抽骨的痛。当着他的面,亦能如此?   瑶光,你果真不愿认我,不愿再爱我,而我,亦不能……
  “方才在巡逻,你没事就好。”裴释玉垂下眼眸,烛火也照不亮他灰暗的眸。
  不爱也好,他可以再退后一些,退到她碰触不到的地方。就这样当作普通的师兄妹,只要相依为命就好。
  “瑶光,近来莽荒楼不太平,你最好,枕剑入睡。”
  “好。”她弯起嘴角,装作云淡风轻地继续擦剑。裴释玉转身走出去,他能感觉到瑶光的眼神追随过来,灼灼地滚烫,根本掩藏不住。
  他蓦然回首,红透了双瞳。似乎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颤抖,撕扯了瑶光的每一个器官。他们四目交接,都湿润了双眼,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再愿意跨出去一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瑶光才战战兢兢地问了句:“师兄,还有事吗?”
  裴释玉极尽全力地微笑:“没事,只是想告诉你,不用枕剑而睡。”
  属于他们的莽荒楼,他定然会豁出一切,给她太平盛世的安宁。纵然,他们之间都没办法再碰触彼此的感情。
  捌
  瑶光在梦境中,好像还能感受到手中握剑的那种烧灼,剑柄摩擦着手掌,疼痛在戳穿她的伪装。她太久没握剑了,但是要杀人。那个黑衣人闯进来的刹那间,她的脑海中回想起琉璃那双单纯的眼,慢慢地似乎流出了血泪,猛地一个片段闪过,她的手中又好像能感受到掐断苏倾城时脖子时的冰冷和无情。
  她似乎没有任何理智,又变作野兽一般,狠狠地抹了那人的脖子。她没想到,裴释玉会突然进来。
  不过后来,和她看到的不一样。梦境中,他从门外走进来,满身的酒香带着隽永,他眉眼间依旧很淡,淡地如同很多年前,他和她说,“瑶光,但我仍不想你成为我的对手”时那抹光,似乎比月色还美。
  那是风流天下的裴释玉,和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他走了过来,没有只字片语,将她紧紧纳入怀中。她全身都在颤抖,听见他压着声音低吼:“不要忍着,哭出声来!”
  “瑶光,这里没有纯阳剑谷,没有姐妹千秋,只有我……”他俯下身,湛湛的眸看进她的眼里,她的心里,“从今往后,都只有我。”
  “呜……”她忍不住失声嚎啕。
  她猛地睁开眼,泪水湿了大片,梦太真实。而现实,终究太残酷。他为纯阳剑谷筹谋了那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临到最终却还是堕了魔?他风流天下,在她面前却一直固守着师兄妹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一步逾越,那样地正直而宽容,却为了她一夜白头?没有人能够与她感同身受,在她一睁眼看到他满头银发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心情,就如同穿肠而过的剑,在她的心口狠狠地凌迟了数万遍。
  她弑杀亲姐,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她害得他变成这样,她还有什么资格再伸手拥住他?
  明月年间光风霁月,终难逃黑白画影。那样优秀的人,终究为了她要变作岁月里夹缝生存的蝼蚁,她还有什么勇气去面对他?
  她毋宁一死……
  后来,瑶光时常会梦见在纯阳剑谷的那段日子,画面里无论是怎样的开始,裴释玉都是一副眼眸清明,笑意清浅的模样。
  “瑶光,机关术讲究心神合一,你看着我就能学会了吗?”那是十五岁的年纪,她在红烛画影中慢慢心动,心比脸红地更快。
  “瑶光,今后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最难做到的,就是始终保持自由之心。”自由之心,他为这困顿一世,终究难逃肩上重任,却一直用着自己的方式,护着她的快乐和自由。
  “但我仍不想,你成为我的对手。”
  “你终究还是成为我的对手。”他说这话时,应当很失望吧。
  “瑶光,你太念情。”
  “瑶光,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一个家。”
  ……
  太多太多,都是他说每一句话时的神情。慢慢地,她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她就这样长睡下去。
  直到,她再也醒不过来。
  裴释玉意识到这一切时,已经迟了……瑶光就那样陷入了沉睡,面容安详似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却再也没办法和他说话,对他笑,或者哭。他咆哮失声,追悔莫及。
  再没有一丝举动,能够抚平他受伤的心。他就那样跪坐在她的榻边,一日又一日。直到后来有一个叫做秦梢的人,出现在红河。
  他告诉裴释玉,这世上有个地方叫做无归梦境,进入到这梦境中的人,大多都是为自己的心牢所困,一般都没有出路。这就意味着,瑶光不愿意再醒来。
  “可也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如果有人愿意拿出一切筹码,无归梦境的主人亦会考虑交换。”秦梢沉吟着,还是对裴释玉说出实话。
  “为那结果,我可以拿出一切。”
  “莽荒楼,也能拿出来吗?”
  “是……”
  秦梢终是动了恻隐之心,遂寻尽一切办法,为裴释玉找到了那无归梦境的主人。只可惜那人是个老顽固,裴释玉在门外守了数十年,那铜墙铁壁一般的门始终都没有打开过。
  秦梢亦是动容,忍不住问他:“当真就这么不舍吗?”
  裴释玉沉默良久,亦只是从牙缝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在遇见她之前,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使我屈服。”但在遇见她之后,他相信了,情爱真是这世上最柔软的一样东西,它可以让人千万遍尝试,丢盔弃甲仍旧无怨无悔。
  他从没对任何人下跪过。
  但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他对无归梦境的主人跪了下来,秦梢蓦然一震,转过身去,眼眶竟有些红了。
  九州天下,三生剑术修为至高者,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下跪?无归梦境的主人似乎有些心软了。真是可笑……这世间的情爱,真是可笑的玩物矣。
  瑶光在温暖的梦境中下沉,能感觉到裴释玉的眼睛,灼灼的黑,似泼墨的江湖,笼罩了她这一生。
  她安心,且心愉。
  却在猛然一个刹那,心口如同被剜掉了一般,疼得她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听到了他的咆哮,听到他下跪的声音,眼泪戛然而止。
  后来她醒来了,莽荒楼却变作了另外一副模样。从阁楼玄窗中看出去,只见整条红河之上尸横遍野,目之所及,竟然没有一个活口。飘荡着的红灯笼,照亮了沿河两岸的浮屠。   既已无遮掩,何必再纠缠下去?
  裴释玉就那样出现在她身后,淡淡地说:“瑶光,我始终都没办法爱上你,所以我只能杀人。”
  他本来可以做一个心地纯良的人,或者云淡风轻的人,他可以一生不尝情爱因果,然而遇见她,他轻易情动,甘愿堕魔一夜白头,他已经准备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却在莽荒楼建成之时,发现自己丧失了爱欲能力。
  他爱瑶光,却不能给她幸福;在她醒后,他唯有假装毁掉莽荒楼,毁掉他们的家,才能逼走她,才能断绝这愈久愈深的伤害。
  瑶光说:“如果你杀掉他,那么,我也会死。”
  在她的记忆里,年少时就已经名动天下的裴释玉,纵然眼底总带着疏离的冷,也不会沦落到这样心狠手辣的时刻。没想到时过境迁,几多变故都熬过来了,因为她,他却动了如此绝艳的杀伐。
  他因她的爱,而弑杀天下。
  是她做错了吧?她竟然逼得他走到这穷途末路?瑶光,他做得这样明显,你还不识趣吗?你本就没有资格,如今他更不爱你,你还要自取其辱吗?
  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场大梦,已经过去了百年。
  裴释玉终究还是放过了那失明的无头鬼,他望着她,眼眸中血色黯下去,剑锋在他的掌心中变得漆黑。
  “瑶光,我努力了,也尝试了很久,但我还是不爱你。”
  瑶光强忍着,背过身去。许久之后,她哑着声音低低地“嗯”了声:“好……我想离开莽荒楼。”
  他几乎是没有一丝迟疑,拖着剑离去。扬长的声音不断地回旋在这夜色中,回旋在她心口,如千刀万剐。
  “好,你离开,我心中会少许多负担。但是不要想求死,否则,我会内疚。”
  千万种风声聚涌在他回眸的这一刻,裴释玉嘴角上扬,如湛了血的屠刀。
  “瑶光,你知道的,纵然我再也不是当年的裴释玉,我依旧有能力感应到,你是死还是活。所以,不要想着走到天涯海角偷偷地死去,我总会知道。”
  “你也不希望,我背负着你的死,永生无一日安宁的,对吗?
  “好,裴释玉,我也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不管以何种方式。”
  开辟鸿蒙,情为谁中?都只为风月情浓。
  在红豆南国的相思中,这是最深情的演绎——你是我鸿蒙之师,你教会我机关术,教会我保持自由之心,教会我用一段漫长的岁月去守望,教会我死生亲友后,仍旧要好好地活着……裴释玉,你教会我太多,所以,没关系,纵然你不爱我,我也不恨你。
  我把这么多年的感情,都寄托在风月身上。
  你抬头看见月色,听见风声,那便是我还在你的身边……
  瑶光走了很远,从红河尽头蹒跚绕行,终到忘川。她不愿意喝孟婆汤,也不愿意跳下忘川,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世上唯一可以靠近他的地方。
  三生轮回,菩提树下,她终究化作一株无名野花。
  许多年后,一只有数倍人形之大的黑壮野兽走到了这里。他满脸胡须,全身都是深棕的皮,被黑而长的毛覆盖着。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能隐隐让人看出来,过去的风流天下。
  为了将她从无归梦中唤醒,他拿出去的代价并不是一座莽荒楼,而是修炼了数万年的上乘修为。
  他变成了一个需要四脚行走的野兽,他将永生无法再与她比肩,他的眼眸和感情都被这副巨大的身体吞噬……这要他如何能够再面对她?
  给不了的情爱,终究会令她成为妄想。
  裴释玉幽深黑暗的眸死盯着那株野花,他一脚踩过,无数的花草都会在顷刻间失去再生的能力,然而就是那样要命的巧合,他从她的身边爬过去,无数花草都被踩入深坑中,只唯独留下了她。
  瑶光摇晃着身体,拼命地仰头看他,忽然之间酸红了眼眶。九州最渺小和最巨大之间的距离,他们所能看到的世界,将再无共同风景。
  他走过去,没有回头……
  他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没有回头……
  尾声
  莽荒楼地界,依旧是世间魍魉肖想之处。在裴释玉变成野兽后,秦梢收留了那些残存的游魂和野鬼,还从红河下将沉掉的游船都拉了上来,于他手中,慢慢重建莽荒楼。
  后来,裴释玉回来了。
  一代风华,冠绝天下。
  他说:“我回来我和她的家。”
  秦梢始终都没有敢问一句,瑶光的最终下落。因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裴释玉虽是人形,却一直四脚走路。
  他修为尽都重回心骨血脉,却依旧活得像野兽一般。
  秦梢猜测,那个“瑶光星海,人间绝色”的女子,到最后还是死去了……唯有这样,无归梦境的交易才会破碎。
  她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又或许心死如灰,太多种可能,秦梢没有办法去验证。他唯一确信的是,裴释玉一直活着,不是为了守诺,而是不愿意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一丝痕迹。
  他和瑶光望穿人间温暖数千年,从红豆到白头,已然足够。
  足够他怀念一生,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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