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救赎者得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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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 峰:你和贾恺的作品和工作,我觉得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包括《无定河》《遍地乌金》《游神考》这个系列,都是在陕北拍摄的;以及《夜行人》《我最后的秘密》《昨日狂想曲》,这几部的拍摄区域与主题各异。我知道你在陕北的工作自然还会继续进行下去,用一系列影片勾画这个区域的总体轮廓。如果你认可我所说的这两种区域、两种工作方式的差异,可否谈谈你对在陕北区域工作的认识与设想?
  黎小锋:可以这样划分。这些年来,我主要是与贾恺搭档做片,我摄影,她剪辑,我们联合导演。《夜行人》《我最后的秘密》《昨日狂想曲》,属于我们的“时间的炼金术”系列,所谓“炼金术”,请勿理解为自吹自擂,只是一个比方而已——就是我喜欢将人物或事件放在时间里去发酵,希望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展现人物处境和命运的变化。这在制作时间上有一定体现:《夜行人》持续拍摄四年,《我最后的秘密》和《昨日狂想曲》都持续拍摄了七八年,也确实体现出我们所期待的那种变化。
  《无定河》《遍地乌金》《游神考》则属于我们的“陕北”系列。陕北是我的“福地”,我的题材还会在这块地域开掘下去。我对陕北高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陕北土多,石头少,沟沟壑壑,空旷荒凉。在这种环境里,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神的关系变得特别简单,因而比较适合我这种思维比较“混沌”的人——我不愿意在复杂人物关系上纠缠,希望能够化繁为简,借助一些空间意象展现某种情境、氛围。客观地说,在对地域空间情境的建构上,《无定河》比较弱,《遍地乌金》和《游神考》渐渐明显,这三个片子有一个渐进过程。如果说这两个系列有什么差异,大概是前者比较偏重时间元素,后者则在逐渐加强空间元素吧。
  我最早进入陕北地区,是在2002年夏天,当地煤油能源虽然开发了十几年,但經济还不是那么发达。没过几年,奥运会前后,就感觉到处是一夜暴富的人。政府一旦限制煤炭开采,当地又是一片衰相。底层百姓的基本生存条件其实变化不大,但他们的心态会受到周围环境的一定影响。比如,每年一度的传统庙会召开之际,有人会继续在外打工挣钱,有的人则会如同候鸟一样准时出现在村口。在这样的语境中,当我们跟着那位“神神”穿街走户,出现在各种祭祀仪式场合,出现在那些眼怀企盼的“受苦人”家里,镜头里的人们,对于传统信仰那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每每让我感触良多。
  丛 峰:在你的经验里,城市里的拍摄工作与陕北农村的拍摄,工作方式有没有本质上或心理上的不同?比如人际关系、空间环境等差异。
  黎小锋:我喜欢在乡村拍摄,随地坐下,一起吃饭,好像更加自在自然。和老乡的关系也处得更好。
  丛 峰:你提到“时间的炼金术”,即“将人物或事件放在时间里去发酵,希望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展现人物处境和命运的变化”。这应该也是大多数“纪录片”作者的主要工作方式,你会觉得这样做有时比较被动吗?有没有这种危险:当时间成为电影的锻造者,电影作者就自动出让了自己的部分功能?或者,电影/纪录影像滞后于现实,成了一种不可打破的局面?
  黎小锋:我比较推崇“时间的炼金术”,喜欢将人物和事件放在时间里去发酵,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培育素材的方式。发过酵的素材,和没发过酵的素材,价值是不一样的。最大的遗憾是人的生年有限,不可能无休止地等待素材发酵。需要说明的是,时间可以是素材的锻造者,但并不是电影的锻造者,电影的锻造者当然还是电影作者。
  你提出的问题是,电影作者是否在出让自己的部分功能?这要从两方面讲。一方面,既然我选择了非虚构的表现形式,也就意味着,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导演”的控制欲,而向不可预知性敞开了窗口,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在出让部分“导演”的权力;另一方面,人的处境和命运是我一直以来非常关注的,也可以说是不敢忽略的层面,让人物如其所是,让事物朝向自身,往往得让他/它在时间里发酵。采取这种素材发酵的方式,并不消极被动,反而是一种主动选择。反复观摩、挑选这种素材,在此基础上去挖掘主题、形成结构,找到适合影片的节奏和韵律,或许才会让我真正感到兴奋。
  丛 峰:前几年我在思考如何从过去的工作方式转变到一种新的工作方式,我认为是“从展示性电影到阐释性电影”。展示性电影,也就是传统的纪录影像方式,我想放弃掉,我觉得太被动了,希望变得更主观/主动,来达到客观—真实性。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或者说,如何介入现实以达到更深层次更普遍的现实?
  黎小锋:我也在关注你说的“阐释性电影”,或者说是“散文电影”(我喜欢译作“杂文电影”)?尤其是进入素材爆炸的自媒体时代,抖音、快手里的神奇日常,叙利亚战争,巴以冲突的流血现场,非常容易就能下载到以前冒着生命危险也未必能获取的素材。因此,利用这样的素材片段去做自己的“阐释性电影”,像你的《地层2:软流层》那样,是一种非常值得探索的路径。
  在这种免费下载海量素材的冲击下,我们也在考虑,是否需要调整以往的工作方式。我还是坚持,那种进入现场的,与你的人物面对面,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去感应、去体察对方生命状态,让对方敞开也让自己敞开的工作方式,是不应该轻易放弃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介入现实的方式。从我的一贯性情出发,我还是更倾向于观察和凝视,喜欢假借人物、场景来传递自己的看法。实话说,每次给自己的片子写导演阐述,我都很纠结。为什么非要导演去做这个多余的阐述呢?为什么不能让作品自己去阐述自己呢?
  丛 峰:《游神考》的游神是什么?羊挂的牌子上的正神、副神,是什么样的角色?电影是从羊开始的,而且在关于人物亚军的部分之外,羊不时在电影中出现,不但展现它们的活动、状态,而且展现它们的视角。我联想到《利维坦》和感官人类学,这些对你有影响吗?在羊身上绑摄像机,提供羊的主观“非人视角”,是在计划之初就确定下来的方式,还是随着工作的进展而引入的?
  黎小锋:“游神”,指向一种四处游荡、无所归依的状态吧。“考”,理解为考据、考察、推究、追溯都可以,观众尽可自己发挥。毫无疑问,本片的主角是亚军。他平日土里刨食,一转身,抛家弃子,游走四方。说是治病救人,自己的心病其实一直没有解决。   在仪式中给指定的神羊挂上“正神”“副神”標牌,是当地一个延续数百年的民俗传统。虽然在喂养期间,两只神羊可以四处撒野、任意栖止,吃了老乡庄稼也没人吭声,但“领牲”之后,它们都逃避不了被屠宰的命运。它们似乎没有什么神力,但虔敬的乡民需要它们的牺牲。在某种程度上,羊的视点与人(亚军)的视点相互交错、互相映照。羊和人,面对的都是自己难以捉摸的命运,都游走于世俗与神圣之间。
  在羊角上装GoPro,以羊的视角拍摄它们嬉戏、奔跑、与人相处……直到拍摄同伴被送上屠宰台……喂养神羊这条线索,是我们在制作过程中,2014年前后才增加的,当时就计划采用羊的视角,但具体该怎样拍,筹划了很久。我们对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的理念很久以前就有所了解,这对我们采用GoPro拍摄起了参考作用。但直到进入剪辑阶段才看到电影《香草农场》(有绑上摄像机进入羊群的场景)和《利维坦》。我们一直以为在《香草农场》里,摄像机是绑在羊身上的。看片子之后才发现,是绑在人身上进入羊群拍摄,略略有些失望。据说羊眼看世界是黑白的,最后我们就将羊拍摄的部分都调成了黑白色。
  看素材时,羊拍摄的素材普遍比人拍得好,动物那种本能的、直觉的、非理性的体感—观看方式,让我非常震撼。这是非常值得反思的:所谓的专业技能,遮蔽了人的本能和直觉,很可能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影像的本质。
  丛 峰:我倒不觉得羊拍得更好。人和羊的视角的交叉,因为结合在同一种蒙太奇语境中,相互间才促成了一种对比的张力。不过你说到动物的体感—观看方式,仍然是人——也就是你——预先安排的“非人视角”,就像《利维坦》中那些鱼的视角一样,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切知道动物是怎么看的,我们只能把人的感受通过想象装配到动物的视角中去。另外,羊的视角得以这样一种面貌呈现,恰恰是因为技术提供的可能(GoPro的便利性)。我觉得不是专业技能的问题,而是需要在技术提供可能性条件下,对于技术自身的媒介特点具备自觉意识,以及对技术的批判性使用。所以这又回到维尔托夫的“电影眼”,也就是电影作为技术媒介,为我们提供的异于日常生活中的现实读取方式。而且“电影眼”的可能,关键还是在于人想象了它的可能。
  黎小锋:在羊角上绑GoPro,算是对新技术的借用,我关心的是,通过新技术提供的这种便利,我从羊拍摄的素材里,体验到了某种用直觉/本能拍摄才会带来的惊喜——我觉得这样获取的场景更真实、更自然。相形之下,某些处心积虑地用人的“脑子”获取的场景,反而比较可疑。我承认这种拍摄视角也是人安排的结果,但是,如果借助这种技术手段能够让人企近某种看事物的本来应有的方式,那就不妨一试。我同意对技术的批判使用。比较理想的方式是,无论旧技术,还是新技术,都能帮助影像作者挖掘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的、直觉的、本能的层面。
  丛 峰:羊角上的GoPro拍摄到了你扛着摄像机经过的镜头,之前设想过这样的镜头吗?或者是回到电脑上看到素材中有这个镜头才觉得可以用上?你个人的出场对你意味着什么?
  黎小锋:没想到过,从废纸篓里捡回来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在镜头前面出场,就觉得人类在羊的视野里,大概比较笨拙吧。
  丛 峰:你选用佳能5D2拍摄,是因为有现成的机器正好可以用,还是觉得适合用5D来拍?
  黎小锋:正好有一台5D,虽然当时索尼Z1C摄像机还能用,但觉得在这个片子里,用5D或许更适合表现空间特点、情境氛围,所以就用了5D。
  丛 峰:所以是自觉的设想和选择?
  黎小锋:是的,根据这个题材的特点,有意识地有所调整。
  丛 峰:这是认识这位神汉之后多久决定拍的?
  黎小锋:他是一位远近知名的神神,2012年夏天就在亲戚家认识了,当时顺便拍了一些素材。当年9月去美国呆了将近一年,回来就开始定期去他家拍摄了。
  丛 峰:你说亚军“说是治病救人,自己的心病其实一直没有解决”,我在甘肃古浪见过很多神婆子、神汉,其中有个老奶奶还算熟,她本人也说自己得过一场大病,然后就拜了师傅,当了神婆子,就会唱了。这种描述和很多民间史诗的传承人的经历特别相近:先是得了一场重病,而后就获得了某种常人没有的能力。
  黎小锋:罹患疾病,遭遇灾难,从而获得某种神性——中国式的“萨满”们,好像大都是这样来的。还有一点,他们可能不会向你明说,就是他们治病救人越多,自己的福分损失越多,乃至为此折寿、遭受更大的痛苦和灾难。所以,亚军对于自己治病救人,是有一种勉为其难的情绪在里面的。这些人往往都将自己视为牺牲者。
  丛 峰:葛兰西的著作《狱中书简》中有句话:“广大民众中存在根深蒂固的整个信仰与恐惧系统”,这和我的感觉一致。尤其是地方的普通民众中,存在着一种信仰体系,比如墙上的人物贴画、明星海报,或者和甘肃那里一样家家户户张贴的领导人画像等等,这种信仰体系不向外而向内,但它有可能吸收外部“信仰”体系中的元素进来,其功能只有一个:即亚军口中的“救苦救难”——这几个字出自他们口中,没有任何虚夸的感觉——的功能。
  这些原始信仰,因为直接面对、处理的是生存中最形而下的肉体痛苦及与之相关的恐惧,所以仍旧是最强大的信仰。基督教中耶稣的牺牲—受难—复活—拯救原型,与佛教中释迦牟尼的苦行—得道—讲法,都有痛苦的位置。
  黎小锋:从最初接触亚军开始,他偶或发作的身体疾病(癫痫)和他深藏内心的精神苦痛纠结、缠绕在一起,那种浑然忘我、自在自为的状态让我着迷。在白云山,当他置身于来自各地的守庙人中间时,我就迅速感受到,亚军内心是真正有信仰的,而那些人大多只是“吃神饭的”。我问过亚军信仰什么,他说是佛教——他说的佛教,显然不是宗教典籍里描述的佛教,而是经过他这么一个初小文化程度的人改装过的、跟各种怪力乱神杂糅在一起的民间信仰体系。实话说,我不可能接受他的这么一个信仰体系,但我理解他那种为解除他人病痛,而不是那么情愿地将自己献祭出去的心理。那些穷苦人家真的相信他有什么神力吗?这也是我的一个疑问。从他们的言谈里可以知道,他们都在期待一个救苦救难的“救世主”出现。这个“救世主”,可能是佛陀、耶稣,也可能是在位的国家领导人,但肯定不是亚军——或许亚军手上的按摩推拿功夫更让他们信服。事实上,亚军本人也在期待着被拯救。   丛 峰:我看了你们新改动的9月31日版本,除了片中后半部分增加的两段新内容之外,结尾的变动很明显。在0721这个版本中,结尾是相对归于日常状态的(亚军站在塬上呼唤羊,以及一些原野空镜);0931版本的结尾突出了你所说的“期待拯救”的意味,也就是把之前0721版本的同一段落放到了结尾,从而突出了这个期待的意味。你们是怎么考虑的?改动出自你本身的意愿,还是你们商量的结果?
  黎小锋:2019年5月,在北京为朋友们放映粗剪版本时,我们一直在考虑结尾问题。经过反复商量、讨论,我们决定在后半部分增加一些日常的、冗余的场景,删掉了神庙放鞭炮那个释放性的蒙太奇段落,以亚军在雪夜“出神”的长镜头结束。这应该更接近我们的初衷。这个版本在同行中的反应更好一些,我们也确实感受到自己认识上的提高。谢谢“电影作者”的老友们和王超导演的一再触发!这也更加印证了,我们的作品就是为自己信赖的同行做的。
  丛 峰:最初是如何设想这个电影的结尾的?给出某种具体的答案和总结?
  黎小锋:片子进行到一大半的时候,拍到得意之处,我会给贾恺发短信:“今天很有收获,没准可以做结尾!”可见我们对结尾是非常重视的。理想的结尾,不是封闭的、单一的,而是敞开的、多义的。最新版本的这个结尾,以前也考虑过,推翻了,现在又放回来了……结尾落在这个位置,也是一种宿命吧。
  丛 峰:第一遍看完影片时我和你说过,我感觉这个电影做到了“出神”,制造了一种恍惚和强烈的吸引。游神的世界不是由现代理性主宰的世界。你怎么看待这位游神的生活以及他这个角色?
  黎小锋:“愿救赎者得救赎”,瓦格纳的这句话比较适合亚军。他是一个悲剧性人物。当然,我会痴迷这样的人物,说明我身上也具有某种悲剧性。王超导演看过该片以后,概括为“以荒诞现实、文化现实展示的底层世界。被魔怔笼罩着的、牵引着的人们”。他说的“魔怔”,与你说的“出神”,或许存在一定关联。
  丛 峰:你之前的作品更偏重叙事,这个片子似乎与之前产生了某种断裂。一开始就是从意象和氛围开始的,对意象的展示代替了关于个人境遇的直线叙事。之前在北京放映前试片时我就有这样的感受,那时刚刚看到两三个镜头,某些东西就抓住了我,我觉得应该是电影呈现出的这个地区的人的面貌与神情,代替语言进行了自我讲述,有种直观的力量。
  黎小锋:真的有断裂啊?我感觉还没那么强烈。大概因为你是诗人,你对意象更敏感。陕北独特的地质学、人类学特点,本身就有一种吸引我的造型和表意功能。我需要做的就是,不破坏他们的气场,让他们顺其自然、如其所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出本来的样子。顺应他们,而不是逆拂他们,他们也许就能像冬天日光下的蚌壳,在晒暖的塘泥里缓缓打开。只有当那个世界打开了,我再去捕捉意象、建构场景、营造氛围,才有意义。我后面可能会更多地尝试与以前不一样的表达方式。下个作品,我就准备从对一种气味的特别感受开始。
  丛 峰:我感觉黄土构造的地貌比起石头山地貌,和人的距离更近。窑洞这样的居住空间,是和土地融为一体的。在接近片尾的地方,亚军在爬山,走在塬上的远景镜头,一个孤零零的小人影在原始地貌之间移动。那个镜头非常直观地显示了人与自己所栖居的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仍旧是一种古老的人与土地的关系,似乎显示了人和环境之间的一种自然主义式的关系——人的生命和命运被环境所彻底决定。在他们的生活中,你有这种感觉吗?
  黎小锋:陕北的黄土是由北边吹过来的,慢慢堆积,亿万年后,成了这么一座高原。下过雨后,黄土的颜色显得比较深沉,但太阳一晒,很快就成了淡黄色——这给人一种感觉:一切都由风带来,也可能会很快被风带走。那么,在这样一个土高原,什么东西能够恒久呢?是从土里刨出来的石头,是石头雕刻的磨盘、狮子,是石头砌起来的窑洞、神庙。而人呢,就置身在土与石头之间。
  当人走在简单植被的黄土中间时,人是脆弱的、渺小的,彷佛一眨眼就会被风收走;而当人与石头打造的器物、建筑在一起时,我才能感觉到他在接近持久、永恒。我如此理解的陕北,以及人与环境的关系,或许也反映到了我的片子当中。人的生命和命运在很大程度上会被环境决定,但你说“彻底决定”,好像又太绝对了。我还是希望在影片当中,给人(也是给自己)留下一点反抗环境、挣脱命运的余地。
  丛 峰:说起人类学,我觉得西北人的面容与表情明显异于南方人,当然,或许也与经济方面被长期排除在所谓的现代化之外有关?
  黎小锋:我出生、成长在东南丘陵地带,学习、工作在南方城市,其间在西北高原断断续续行走近20年,有一个印象是非常强烈的:春节期间,当我赣西故乡的串门拜年习俗被家家户户的麻将声取代时,陕北乡村的迎春庙会,仍然能让大多数外出打工的乡民回来——在祭拜神灵的时候,陕北人的虔敬不仅体现在面容和表情上,更体现在他们的自发行为当中。按理说,这些年来,由于能源海量开采,陕北人遭遇的经济起落冲撞远甚于赣西人,但对传统精神性东西的这种秉持与缅怀,他们似乎更具稳定性。这或许是我隔段时间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陕北现场的原因。
  丛 峰:你和贾恺两个人的合作是如何展开的,尤其在剪辑阶段?在拍摄阶段你们也沟通,还是你自己完全做主?在剪辑阶段,是通过讨论共同制定方案,还是先由贾恺自己来决定?从提前制定计划,到拍摄中间,到剪辑期间,再到随后的修改,谈谈你们之间的合作方式。
  黎小锋:作为联合导演,我和贾恺在多年的制作过程中形成了非常默契的合作关系。我选题、拍摄,她后期剪辑。后期阶段一起看素材,吃饭、散步、出行,随时都在讨论。有时候也会发生分歧,我可能强势一些,但最后也总会达成共识。回想起来,可能也有不少她对我忍让的时候。在《游神考》这个作品中,亚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与现实、神灵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些是我们讨论的焦点。我的理解可能有些理想化,而贾恺作为出生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会不时将我拉回现实之中。公开场合,她话比较少。
  丛 峰:你安排了几次羊在人居住生活的窑洞中的段落,从人的视角,从羊的视角,是出于什么考虑?
  黎小锋:我观察过各地的神庙,比如赣西农村的傩庙,老头老太没事就围坐在傩庙的天井边上讲古、聊天,而守庙人的妻子则在神殿旁的灶台边上炒菜。从远处看,神庙屋顶上烟雾依袅,你以为是香火,说不定是炊烟。而陕北的神庙,不大能看到这种情景,但是当神羊踱进窑洞,登堂入室,逛上一圈,再溜达出来,我不能不感慨,人神混合,人神共居,无论南北,或许都是偏远农村的一种生活常态。这是我设计人、羊两种视角的契机。实际上,除了羊戴着摄像机的幾段,羊在窑洞里溜达并不是我刻意安排的。神羊平常就这样在窑洞与老人相伴。
  丛 峰:在陕北拍摄并越发融入那里的文化习俗和自然环境之后,你会对本地人的信仰有更多认同吗?
  黎小锋:我本人没有宗教信仰,但在当地沉浸越久,越会对乡民这种朴素信仰产生认同甚至羡慕。心中有神,人神共居,大概也是很多外乡人的生活理想吧。即便那些“吃神饭的”人,内心还是存有几分敬畏的,比道貌岸然、蝇营狗苟者不知强多少倍。
  丛 峰:亚军怎么看待这样的拍摄,是无所谓,还是感觉有了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某些话说出来的人?
  黎小锋: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太在意吧。他家里有个老式DVD播放机,下次回陕北,刻两张碟带给他。
  【作者简介】
  黎小锋:纪录片导演、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主要电影作品有《夜行人》《我最后的秘密》《遍地乌金》《昨日狂想曲》《游神考》。
  丛 峰:独立电影作者、诗人,主要电影作品有《马大夫的诊所》《未完成的生活史》《有毛的房间》《地层1:来客》《地层2:软流层》《电影是什么:地层2评论》。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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