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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0日,正月十一。康晓伟载着家人从江西老家返回广东东莞市大朗镇。抵达时,已是晚上10点多,在一家大排档,他们准备吃点宵夜时,电话响起。接过电话,康晓伟连声说“好”后,告诉家人,“你们先吃,我去火车站接个人。”
康去接的这个人,不是他老板或领导之类的“狠角色”,而是东莞市伟达制衣有限公司的一名普工。康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这几年,类似于康晓伟这样的“老板”,虽然头衔光鲜,但相对痛楚:不仅员工春节来回的车票,他们得报销,而且员工从家里来到东莞车站后,他们还得去接。年前,员工回家时,他们也要将员工送到车站,并送礼品和祝福。
即使这样,开年后,来的员工也越来越少。康晓伟一直想招个学徒,但至今没招到,“很多年轻人都转行了,年纪大的又不愿意干。”康晓伟抱怨,“现在打工的才是皇帝啊!”
这样说当然很夸张。但的确,在今年,“民工荒”和“老板慌”已深度地蔓延进中国的社会经济结构—当未来变得充满风险,充满了不确定性时,老板们能够做的,就是抓住可以尽力抓住的东西:能够有工人来给自己干活。
作为“世界工厂”的东莞,制造业的深刻裂变和痛苦转型正在改变很多东西,包括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在这些改变中,由具有高度流动性、不稳定性的农民工支撑起来的经济,其脆弱的一面,越来越暴露无遗。
逆袭
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20岁的康晓伟跟随老乡到东莞打工。那时,“要经过三关面试才能进厂 。”康晓伟说。但四五年前,招工的局面就从“工厂选人”向“人选工厂”转变了,最近两年,这种局势还在加剧—只要是个人,都能找到工作。
这种变化,康晓伟体悟最深。2002年7月,他结束了10年的打工生涯,在东莞市大朗镇成立了东莞市伟达制衣有限公司。那时,他管理着60多名员工。但员工逐年减少,到去年,他只有20多名员工了,“员工还没全部回来,今年估计就10来个吧。”康晓伟说。
工人减少,并不是因为他给的待遇低。
事实上,他给的待遇甚至比一些上规模的大企业还好。做缝盘的员工,一个月能拿到3000至5000元。康晓伟说,“员工还可以直接和我这个做老板的面对面讨价还价,工作自由度高,员工想辞工就辞。大工厂有一套制度,你想辞工得提前个把星期甚至一个月,而且还不一定批。”
家庭式的管理模式,使得像他这类小工厂在招人时,反而有了一定诱惑。不过,招工难的问题依旧在蔓延。
去年,为解决招工难问题,康晓伟萌生了将企业转回家乡的想法。不过,他说,“幸好没转回去,在内地,工人同样难招,那边工人不去上班时,连招呼都不打。”
招工难不只出现在小工厂。东翡(毛织)制衣厂是以纯集团下属的一家企业,位于东莞寮步镇下岭贝工业区。这些天,从主管到经理、再到厂长,几乎所有管理层都倾巢出动,全员招工。在大朗镇巷头的招工点,《南风窗》记者连续两天跟随该企业招工发现,为招到工人,他们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不好意思,耽误你半个小时,可以到我们工厂去看看吗?我们有车免费接送。”现场负责招聘的李龙边发传单,边邀请路人去看看。
对骑单车来找工作的,他让他们把单车寄存在招聘现场,他负责帮看着,“放心去吧,看完了,把你们送回来”。
通过压榨农民工血汗才能生存的企业,即使没有被经济结构抛弃,也会遭到“80后”、“90后”农民工用脚投票的“社会淘汰”。
或许因以纯的知名度,李龙一干人,一天之内请动了100多人到他们厂里去看看。“看是看了,但还不能确定人家去不去上班。”李龙说,厂里用工约1600人,按往年情况,会有部分员工陆续返厂 ,但缺口约600人,去年他们厂也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去招工,光招工费用就高达几十万元。
为带人去厂区看看,他们雇了近10辆面包车负责接送。选择面包车,而不是大车接送,是考虑到:想去踩点的人会担心“要等到坐满一辆大车才走”,这对招工不利。因为找工作的人,现在“可没耐心等那么长时间”,选择面包车—车上坐五六个人就可以跑一趟。其间,有相中的,立马可去报到,行李等也一并运送过去。甚至,工人在收拾、搬运行李时,他们也可上门帮收拾,帮抬行李,而后派车送到工厂。
在厂区,东翡(毛织)制衣厂的厂长邓平也忙得满头大汗。他在厂区负责接待一批批前来“踩点”的人:给他们倒水喝后,领他们上楼,一个个车间地走,一个个宿舍地看。让他们和生产一线员工交流。厂区保安室旁,还特意张贴出工厂各部门的员工工资。
管理层对员工态度的大变化,就像是一次农民工的逆袭。
苦撑
茂荣集团行政总裁曾天仁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认为缺工将是一种常态。
这的确已经是一个不适于“血汗工厂”生存的时代了。通过压榨农民工血汗才能生存的企业,即使没有被经济结构抛弃,也会遭到“80后”、“90后”农民工用脚投票的“社会淘汰”。
意识到缺工的必然性和长期性后,茂荣集团引进了现代技术,企图以机器取代工人来解决民工荒问题。但问题是,一件产品无法全部实现自动化,诸如钉扣子、车拉链等工序,必须由人工来完成。这样,其他无法通过自动化来完成的环节,压力更大了,同样急需大量的人工来完成。否则,最终也无法从整体上提升效率。
劳动力不足已影响到企业的正常运营。年底接订单时,很多企业都变得格外谨慎。“如果对方限定交货的时间短,即使这笔订单的利润很丰厚,我们也不敢接。”曾天仁坦承,因为春节后,到底有多少员工返厂 ,他们是否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厂等,都是不确定的。
茂荣集团原计划正月初十上班,但来的员工并不多,零零星星的。“我们也知道,到这一天,不可能就来很多员工,但‘量体裁衣’吧,来多少人就做多少货,不可能等到员工大部分都来了才开工。”曾天仁说,有些员工,家里没什么事,也要在年后一两个月才来报到。“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生活条件改善了,他们不至于晚一两个月不上班就没米下锅了。” 但企业对此是颇为头疼的,“政府公务员节后不来上班都有相应的处罚规定,但员工不来了,我们企业能把人家怎样,且现在这么缺工”,曾天仁表示,在诸多因素无法确定的情况下,企业是不敢贸然接单的,否则到时无法按时交货,带来的麻烦和损失更大。
对当下很多员工的责任意识不强,曾天仁多少有些抱怨。不过,《南风窗》记者和他在茂荣集团厂区边走边聊时,一旦见到拖着行李返厂的员工,他都会很高兴,也很热情地向对方问好,“小伙子,回来啦?辛苦了!”之后,在厂区,他继续边走边看,并指挥保安将“欢迎新老员工回厂上班”的横幅也挂上。
当机器依旧无法取代工人解决民工荒的问题,企业对人力资源的争夺,关键就在于“稳住老员工,吸引新员工”。为吸引新员工,很多企业祭出了“报销春节往返车费;承诺节假日加餐;全天供应热水”等条件。
此外,工龄奖也是企业稳住老员工的主要手段,如东翡(毛织)制衣厂,员工每干一年,就多给300元工龄奖,工龄可累计,上不封顶。“这还有个好处,知道第二年这些员工到底还来不来,心中有数。”李龙说,如果这些员工第二年还会来上班,他们就不会选择在年前辞工。因为一旦辞工了,即使第二年来了,他们也算新员工,之前的工龄就作废了。这可以帮助企业对来年的人力资源进行一次调查摸底。
“竞争说到底,就是竞相给员工提工资。”康晓伟说,这些年,尽管企业的利润很薄,但也不敢降员工的工资,否则一旦缺工,企业连微利都保不住了。因此,企业的用工成本,一直在不断提升,现在就看哪个企业能给得起高工资,并扛得住、坚持到最后。
为此,企业必须提升利润空间,但代工注定企业的利润很薄,要获得丰厚利润,关键要有自己的品牌。康晓伟说,他在毛织这行业干了20多年,现在已很清楚:如果继续给别人代工,而不转型自创品牌,那就是在等死,而且活路只有两三年时间了。
他不是在胡说,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是:以前每次接受记者采访时,康晓伟都喜欢叫上一些同行一起言说。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记者面前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提起那些昔日的同行时,他感叹,“好多人的企业都陆续倒下了”,每年“忍看朋辈成新鬼”的他,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在康晓伟看来,转型是唯一的出路。现在,他正准备注册新商标,从自创内衣内裤品牌做起。因为内衣内裤用料不多,成本较少,他能经受住这样的风险。“但转型也不能转得太快,太彻底,代工的生意我还要继续做,等机会成熟了,再慢慢全部转过来。”康晓伟说,否则,在押上全部身家后,如果企业转型失败将难以翻身。
风险
在康晓伟的工厂里,最年轻的员工27岁,最老的50岁,显见对新生代农民工已没吸引力。事实上,这个行业目前员工的平均年龄都在30岁以上。和父辈们相比,新生代农民工宁可少挣一点,也不愿意去加班。
“懒懒散散,没有什么组织和纪律性,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上班,想不干就不来”,这是曾天仁等很多企业管理者对现在员工的评价。他们认为,人力资源缺乏稳定性和专注性,这终究会影响到中国经济的发展大局,导致经济衰败。
这是老板们的视角。而当新生代农民工不能融入城市,不能消除自己的“外来者”身份,终结流动性和不稳定性时,和对社会结构的表层融入一样,对于经济结构,他们中的很多人,选择了临时性的融入。
曾天仁等老板或许没有反思到,这正是多年来对农民工的社会排斥和经济剥夺的一个苦果,其经济甚至社会风险是肯定的,但却意外地带来了劳务派遣公司的红火生意。
在大朗镇巷头的招工点,“众海人力资源”派遣公司也设点招聘,主要是招临时工,每小时10元,每月工资大约2500元。这个待遇和很多企业相比,并不算高,但其招聘广告还是能聚集着不少年轻人驻足咨询。该公司招聘专员吴正强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们常年招聘临时工,当哪家企业需要员工时,他们立即就补充进去。
很多人可能认为,现在容易找工作,很多人是不愿去做临时工的,愿意做的,一般应该是些上年纪或不好找到工作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吴正强说,他所在的这家劳务派遣公司,常年拥有几百名临时员工,绝大部分是年轻人。
“上年纪的人求稳,希望在企业老老实实干。”吴正强说,但年轻人不一样,他们不希望长期上班,他们一般是“干一个月,之后休息几天或一个星期。接下来,再上班一个月,然后继续休息几天”。劳务派遣正是迎合了年轻人的这种需求,生意反而是比前些年还好做。
“招聘临时工,确实比往年容易多了。”吴正强说,以前人们尽管不好找工作,但劳务派遣的生意同样不好做,因为很多中介公司其实就是个骗子公司,专门骗打工者的钱,结果把行业搞砸了,正规的中介也因此受到牵连。
一些年轻人之所以不愿和工厂签合同上班,就是因为他们上班和休息的时间,都是被公司统一安排了,缺乏自由,但如果他们是派遣公司的人,每个月上班和辞工都比较灵活。
“家里有个什么事,辞工方便,而且工资当月发放,不会扣到下一个月才发。”在众海人力资源派遣公司做临时工的张先生告诉《南风窗》记者,“而且还可以换着在不同的企业上班,不用长期呆在一个岗位上,这样会很枯燥乏味。”在劳务派遣公司特别不好的是,“五险一金”公司没帮缴纳,但年轻人对这些似乎也不大看重。
这样的一个新生代农民工群体,只能倒逼着企业调整以往的管理模式,进而为他们提供更人性化的服务。而除了去迎合,企业的老板们似乎也想不到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