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山寺钟鸣，古柳黄瓜。
　　葱绿草地上，一群孩童正团团围坐。不远处，田陌交错，袅袅炊烟。
　　孟夏时节，和风煦煦，隐隐送来孩童们的喳喳。那是一群团团围坐的孩童，他们正在说着各自长大了的“愿望”──
　　


　　“我要当侠客，飞檐走壁。”
　　“我要开酒楼，赚钱当老板。”
　　“我要做夫子。”
　　“我要做大官。”
　　“我要娶一百个美……美人做妻子。”
　　此话一出，立即惹来众孩童嘘声一片。
　　说这话的是个八九岁的胖小子，发出豪情壮语时，肉肉的小胳膊为了增强气势而上下舞动。见伙伴哄笑，小胖子急红了脸，骄傲地抬起肉肉的小下巴，连忙拉扯坐在身边的好友，急道：“你说你说，我能不能娶一百个美人做妻子？只要我想，我爹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盘腿坐在他身边的男娃眨眨眼，爱困地打个哈欠，拍着好友肉肉的小肩膀，点头道：“能，一定能。”
　　如果他再瘦一点，娶两百个美人儿都没问题──男娃偷偷在心里笑着，对玩伴很有信心。
　　得到认可，小胖子负抱双手，背靠好友，睨着那些起哄嘘声的同伴哼了两哼。他心胸宽大，不予计较。
　　男娃瞟了眼肩侧，微微挑眉，默默承受下小胖子超出正常年龄的重量。无聊地掩嘴打哈欠，他正想再打个小盹，突然，起哄的孩童之一冲他道：“哎，你的愿意呢？你长大要做什么？”
　　黑碌碌的大眼闪了闪，男娃搔搔脑袋，低头看脚，也将娘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全数看进眼内。
　　他长大了呀……
　　他要做什么呢？或者，他想……要什么？
　　再抬头时，男娃摸摸鼻头，冲伙伴嘻嘻一笑，什么也没说。
　　
　　［贰］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元，至元九年──
　　近来江湖有喜事发生，喜得人人相传，只等这一天的到来。
　　有人问：江湖在哪里？
　　有人会答：但凡有人不问青红皂白而聚集在一起呼呼喝喝的地方，便是江湖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喜事，值得江湖众所期盼呢？
　　说得明白点，很简单──有人要弃恶从善罢了。
　　这人是谁？
　　她是齐云绛。
　　魔道之女齐云绛与正道盟主之子何少迩，于五月十六结秦晋白头之喜。这件事在某某派某某宗某某老人眼中，自是标志着正派又一次战胜了邪派，正义得以伸张，道义得以发扬，浩然正气千古流芳，仍可喜可贺可赞之盛事也。
　　齐云绛年仅十九，在老一辈眼中，她的名声并不显赫，只因她是邪派之首“狂枭”齐问野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又得到盟主之子何少迩的“垂青”，使得近来江湖中一片喋喋议论，声名远播。
　　据说，为了娶她为妻，何少迩不惜与其父何崇翻脸，甚至离家出走；又据说，这一双小儿女在山水间情长意绵的时候，何齐两父却展开了一场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恶战。千招之后，为了儿女幸福，终于各自退让一步达成共识，让何少迩抱得美人归。
　　何少迩是江湖新生一代中标准的多情公子，仪静有礼，玉树临风，是无数江湖侠女和豪门千金芳心暗许的对象，然而，正是这么一个公子，居然爱上了齐云绛，初见便心神俱往，叫侠女千金们如何不捶心肝。
　　齐云绛有天姿绝色之容？
　　不。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容貌只能算清秀。
　　“真不知她用什么迷药把何公子迷了去！”一道女声恶狠狠地说。
　　“对，对！”立即有人附和了。
　　“妖女！”
　　酒宴上，红毯满地，红纱系廊，正是大喜的前一刻。
　　正邪两大派喜结亲家，排场自然非常大。无论如何，混江湖的总要卖各自的老大一个面子。
　　流水宴，一个埋头猛吃的年轻男子听到身后女子的议论，眉头皱了皱，决定不予理会。
　　偏偏，有人不让他吃好喝好，同桌对面，一个留着山羊须的瘦小中年男子见他吃得欢，不由笑问：“小兄弟，哪个门派的？”
　　“唔……唔……”满嘴塞的全是瓜果，年轻男子无心回答。
　　“哦，无门无派啊。”山羊须见他爱理不理，脸色微微有了变化，丢出一声冷“哼”，起身向临桌坐去。那一桌，坐着有名有号的江湖人。
　　“……”他有说无门无派吗？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予理会。
　　听这些人东一句西一句，他也能明白个大概了。只是……他耳朵尖，又是从后门混进来，方才一不小心走错路，听到的内容似乎与这些人嘴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齐云绛与何少迩大喜是真，可……可是……唔，闲事还是少管为妙。吃东西，吃东西为上。
　　
　　［叁］
　　
　　红的，全是红的。
　　眼是红的，衣是红的，唇是红的，甚至，那染了血的泪水，也是红的。
　　诺言和谎言有什么区别？
　　昔日谦谦诺言，今日却成了讥讽诮笑。是她笨，她笨啊。
　　残血污了嫁衣，泥沙脏了嫁裙，伏在阴冷山洞内的躯体一动不动，任意识慢慢弥散，任四肢渐渐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在无尽的黑暗之后，一丝絮柳般的热意从身边传来，侵入四肢百骸，让冰冷的躯体动了动。
　　先是指尖跳跃，随后，五指顺着贴放的物体攀沿……有点粗糙，像是单衣的布料，是她的衣服吗？这是──
　　“啊！”牵动伤口，神志终于因巨痛而清醒。
　　“你醒了。要喝水吗？”一道黑影从火光那头移来，巨大而变形的影子摇晃不定，犹如鬼影幢幢。
　　她辛苦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知道他的声音很年轻，大概……年纪与她差不了多少吧。不像“他”，“他”的声音低柔婉转，如微风拂柳……呵，讽刺呀，正是那微风拂柳般的声音，给了她诺言，也给了她谎言。
　　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冰凉的水细细润上干涸的唇瓣。
　　


　　“为什么要救我？”无力避开他的手，她索性不挣扎，努力想看清他的脸，“救我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会杀……啊……”
　　有气无力的威胁结束在低呼中，只因，有一只手按了按她背上的伤，那只该死的手，正长在喂她喝水的人身上。
　　“会叫痛，应该没事了。”他的声音有一丝愉快。
　　重伤耗去她太多心力，虽然很想昏迷过去，但，她想弄明白一件事：“我可以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不要咬牙，她也没力气咬牙才对啊。为何，她竟然觉得自己咬紧了牙关？
　　“你中毒了，若毒素积在身体内，重则去命，轻则全身麻废，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黑影走回火堆，再回到她身边时，将一件布衣覆在她身上，再道：“你能觉得痛，表示身体未受到毒素侵害……嗯，看来我救得不算迟。”后一句是对自己说。
　　会痛就表示未受毒素侵害？那她的心呢，心好痛，也是未受毒素侵害吗？
　　“好好睡一觉，乖乖的，醒了伤口就不见了。”他抚着她的背安慰。
　　意识早已模糊，她咬紧牙关，断断续续道：“你……为什么……救我……你……是……谁？”
　　“……”
　　等候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半闭的眼帘挣扎着掀开，却在半路被一只大掌覆上，她听他笑道：“不行，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娘说了，如果姑娘家想知道我的名字，就一定要嫁给我做媳妇才行。我的名只有在妻子知道以后，才能报给其他人听。”
　　“……”
　　当意识再一次陷入黑暗时，那一刹，她听见他说──“你叫我阿大吧。”
　　阿大？他为什么不去叫阿猫阿狗？
　　这是她脑中唯一浮上的一句话。
　　
　　［肆］
　　
　　新燕始新归，新蝶复新飞，新花满新树，新月丽新辉。新光新气早，新望新盈抱。
　　新水新绿浮，新禽新听好，新景新自在，新叶复新攀，新枝虽可结，新愁讵解颜。
　　新思独氛氲，新知不可闻，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新落连珠泪，新点石榴裙。
　　 ──梁·鲍泉《和湘东王春日》
　　“不要再念了！”
　　简陋小店的某间客房内，布衣女子将一片火红嫁衣收入包袱，因受不了坐在身后念诗不断的男子，禁不住回头怒吼。
　　“你要走吗？”男子也正收拾什么，桌上，是一个整理妥当的狭长包袱。
　　“你想要钱？要名？”女子背起包袱，走到男子身边，“你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齐云绛能办到的，一定满足你。”
　　男子──自称为阿大的长袍青年，敛眉笑了笑。
　　一身淡灰长袍，腰间随意系了条黑带。柔滑的黑发被他用布绳系在脑后，鬓角垂下数缕散发，凌乱而不失清爽。他容貌俊美，肤色白皙，细眉长目，高鼻薄唇，算是翩翩俊秀的儿郎。然而，然而啊，人──不可貌相。这些天相处以来，她知道，他貌似儒雅，行为举止也是静缓沉稳，若不开口，绝对是迷倒众生的佳公子，但，他一开口，也绝对气死文殊菩萨，更气死她这个没一丝道行的人。好比──
　　“我弹琴给你听啊，小绛绛。”
　　“不要叫我小绛绛。”
　　“那……小云云？”
　　“……”深呼吸，深深深深地呼吸。抬头看向简陋的横梁，她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
　　十天以来，她已经纠正过他很多次了，他叫阿大，没必要把她的名也弄得和他一样吧。她已经不适合再被人当成小孩子叫唤了。她已经成亲……想到那个男人，柳眉不由竖起来。
　　气由心生，气贯丹田，一把拧起他的衣襟，她低吼：“我叫齐云绛，你可以叫我齐姑娘。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休想，休想休想休想！明白吗，阿大！”
　　意外地，他点头，“明白，你现在要去报仇。”
　　她的眉皱得更紧。
　　十天相处，由陌生变熟悉，他，到底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他可以相信吗？或者……这又是另一个陷阱。她是否应该封了他的口，永远！
　　猜疑浮上她的眼，心头有一刹那的动摇。
　　成亲当天，她一袭绣珠红裳，喜悦难安，而那山盟海誓要与她牵手一生的男人，给她的却是背叛。
　　以成亲之名，行网杀之实。
　　喜宴上，所有的酒水佳馐中全部混入化功散，她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被生擒活捉，硬拼着一口气反抗的，也遭得非伤亦残的下场。
　　这分明就是蓄谋良久，一网打尽的阴谋。
　　“我会保护你，云绛，我不会让你受一丝伤害。”
　　在掀开喜帕之前，何少迩曾这么说。
　　呵，保护她？一丝诮讽挂上嘴角，笑她痴，笑她蠢。
　　或许，她的固执是他没想到的，也或许，她爱他还没到失去自尊的盲目地步。拼死一搏的结果，是她的心死、她的身伤。
　　那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啊，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些正派人士围攻，却只在一边劝──劝她住手！
　　情心初动，她得到的，是背叛。
　　不要了，不要了，这种夫君，她要来何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伤痛的身体落入山崖，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居然想笑。呵，就这样算了吧，她这个样子也活不过明天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到了他──这个自称“阿大”的男人。
　　他将她从山崖下救出，在这间山野小客栈里为她养伤。他的医术不错，但钱财却不富足，她不知他是如何为她驱的毒，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买回的药并不珍贵，从店家买来的食物也粗糙难咽，若不是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会以为他根本是在折磨她。
　　他有一柄琴，普通的木制琴座，普通的琴弦，正看反看也看不出值多少银两。除了为她煮药张罗食物，闲时他总会弹上一曲，吵得她不得安宁。
　　他说：“为了节省银两，我们共用一间客房好了。”
　　完全没男女有别之意识。
　　他说：“你睡床，我睡地，夜里若有不舒服，我也好照顾你。”
　　真是细心又体贴（节省得太过分了）。
　　他说：“行了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你该高兴才是，小绛绛。你想啊，若是入了洞房才发现那家伙的真面目，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死也没反悔药吃哦。来吧来吧，我弹琴给你听。”
　　这一弹，就是十天。
　　她的伤已愈合七分，体力虽未复原，但总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无论如何，他救了她，她自会给他应得的报酬。
　　让她微有遗憾的是，他始终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以他的话──知道他名字的女子必定成为他的妻子──姑且不论真假，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也因此，她不再追问。
　　爹曾教过她，一个人双脚落地的方式、脚板踏地的轻重、步履之间的距离，统统召告着这人的修为如何。他走路四平八稳，身体总是挺得笔直，每迈一步，他两脚间的距离只有半尺长，非常均匀，照此，他的武功应该不弱……
　　突然，一只手晃了晃，打断她的分神。
　　“小绛绛，你要报仇也是正常，不过，让我跟着吧。”
　　“为什么要让你跟？”早知他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她皱眉，拍掉他的手，“我现在的确身无分文，也无信物，你只要到狂枭山庄报上齐云绛的名，自会有人答谢你。”
　　绕过他，她迈出门，缓步下楼。
　　“你爹在他们手上，狂枭山庄还在吗？”
　　淡袍扬起一角，他抱着包袱随在她身后，轻轻说了句。这一句，让她步履遽顿。
　　僵硬地转身，视线先怔怔停在袍角淡淡的绣纹上，再沿着他的长袍慢慢上移，上移……她瞪他，狠狠地瞪他。
　　树倒猢狲散。这些天，是她自己在侥幸，自己在自欺。
　　
　　［伍］
　　
　　七月的江湖很热闹。
　　正所谓代代皆有才人出，江湖的每一次异动，都将成就一批英雄俊杰。
　　自七月一日始，不足二十天时间，齐云绛之名盛沸江湖，成为当日参加过喜宴的所有正派人士之梦魇。
　　有仇必报。
　　齐云绛的报仇方式很奇怪，她不急着救人，也不急着找上何少迩，却从其他派别下手。凡被她找上的门派，第二日必会传出死伤惨重的消息。凡见过齐云绛的人，都说她身边有一个会弹琴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俊美倜傥，全身散发着一股子书卷味儿。每当她出手时，那男子并不帮忙，反倒挑个高处坐下，一边弹琴一边观望，笑嘻嘻的。
　　据闻，那男子有个习惯──每弹一曲之前，总会吟诗一首。
　　故而，每当男子的声音停下，挑指弹出第一弦音时，就意味着厮杀的开始。
　　他们是奇怪的组合。
　　杀杀复杀杀，当所有该找的，不该找的人全找过之后，齐云绛最终的目标浮出水面──何少迩。
　　重新踏上熟悉的台阶，风卷地而过，打起鲜红的衣角。
　　这是一个山雨欲来的午后。
　　一身艳绝红衣，乌发如黛束在脑后，无视家仆惊慌的阻拦，她缓缓踏入正厅，心，竟无想象中的那般苦涩。
　　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事事休，无心开口，也无泪流。
　　她的心，不痛吗？
　　伤口能愈合，但伤痕仍在，记忆不退。
　　何氏父子满眼戒备，瞪着一袭红嫁衣的女子。
　　她穿的仍是当天的喜服，裙摆沾满污泥，衣前衣后布满褐色斑点，是干枯的血迹。
　　既然披着嫁衣进了何家门，她定要脱了嫁衣走出何家，从此，再无瓜葛。
　　“绛绛，我坐上面。”死静的厅中，突然有了一道带笑的声音。
　　眼角轻瞥，她微微颔首。
　　淡灰的身影轻轻跃上横梁，男子将方才一直抱在怀中的包袱解开，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琴平放在腿上。
　　“不知少侠师承何门？”何崇抬头抱拳，对男子方才的跃纵叫好。
　　“不行，老前辈，我的名你不能知道。”男子摆摆手，并不看他。
　　“老夫敢问一句，江湖近来盛传这妖女身边有一书生相随，人称‘一曲先生’者，可是少侠？”对于他的无视，何父并不介意。
　　 指腹摩抚着琴弦，男子倾头不知想什么，突听“妖女”二字，终于，他正眼看向何崇，眼中有抹趣味，“对，是我。”
　　“少侠可知，助纣为虐……”
　　“绛绛，还是老规矩，我弹琴为你助兴。”男子无心听他意图的说教，扫了眼满场戒备的何家人，敛眉含笑，低声自语：“今天念什么给你听呢？”
　　他方才便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倾首又细想片刻，男子点头，支起肘，将下巴搁在手上，缓缓开口。
　　


　　众人只听他轻吟──
　　“音音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昔年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
　　这是一首《琴精·千金意》，词意不深，他念得慢，任谁也听得明白。
　　你负真心……在众人心中，负心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隐于红袖中的五指弯了弯，却并未握紧。
　　一双温柔负伤的眼……一直看着她。
　　真讽刺呐，负伤的情绪不是应该出现在她的眼中吗，为何竟出现在给她谎言的男人眼中？
　　扬起冷笑，红袍化为飘渺虚影，冲向何氏父子。
　　琴音扬起，与红裳交织旋舞，奏出华美的乐章，忽慢忽快，如玉珠落盘，忽高忽低，如白燕掠水。
　　这曲，慑人心魄。
　　
　　［陆］
　　
　　“云绛！”吐血倒地，何少迩目露涩苦，“我不是故意……骗你。我是真的想娶你。”
　　她并不是倾国倾城之容，但她的眼角眉梢隐隐流露的惑色，混着一丝青涩的味道，纯然地吸引了他。他犹记得初见她时，那张秀灵中带着魅艳的小脸冲他缓缓一笑，心，就此坠落。
　　“云绛……”他颤抖地手抬起，抚上红袍一角。
　　这是……这是她的嫁衣啊。
　　她神色平静，盯着徘徊在绣云红纹上的手，心头却升起彷徨。
　　她这一掌攻向的人是何崇，却被何少迩冲出挡下。这人，果真是以孝为先呢。那，她呢？明明看清了是他，她却毫无收掌的意识，是恨他到了极至，还是……已当他是陌生人？
　　这只手，曾牵着她赏游上元灯会，一掷千金；这只手，曾为她簪上珠玉花坠，独一无二；这只手，曾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一笔一笑；这只手……这只手的主人啊，曾是她心动情动的男人。
　　如今呢？恨他吗？
　　细细回想，她有刹那的恍惚。
　　是啊，这些日子，她有恨他吗？有吗？
　　脑中闪过无数画面，仿如柳絮飘散在空中，荡出一声声轻柔、舒缓的乐章，慢慢地，慢慢地，沁入她的五脏六腑，和暖心脾，如坐春风。
　　风中，穿着淡灰长袍的男子拉着她渡江观戏，死皮赖脸地弹琴讨赏。他拉着她，在街头为了一条鱼与鱼贩讨价还价；他牵着她，向街边算命道士讨得黄纸一张，然后用这黄纸折了一只纸鹤送她；他陪着她，让她在报仇时从不担心背后有偷袭的到来……
　　他是……他是……
　　是时，琴音已近尾，不知为何，男子突然收手，让琴音在最后一刹间断掉。
　　何氏一门，此刻该倒的全倒了，该伤的也伤到吐血。男子抱着琴轻轻跃下，提袍绕过倒地众人，神色怪异地走到何少迩身边，将呆呆看他的女子拉到身后，皱眉道：“你不可能娶她。”
　　无形的暗流在两人眼中奔涌。
　　“我已经娶了云绛。”何少迩捕捉到男子眼中刹那闪过的一抹锐意。
　　“娶她？”男子昂首大笑，眼珠扫过屋顶，嗤道：“什么叫娶她？你知道绛绛肩上有什么吗？”
　　肩上？能看到女子的肩，他们岂不……
　　男子此话一出，何氏父子脸色立变。
　　“这些日子以来，我与绛绛共处一室，共食一箪，形影不离，两情相悦，呵呵呵……”捂嘴笑了笑，男子掷地有声：“要说娶绛绛，非我莫属。绛绛的清白……”
　　啪！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俏脸已红成一片。
　　回神的齐云绛终于听出了不对劲，顾不得身处何地，很习惯地瞪向他，“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可我说的是事实。”捂着脑袋，男子有些负气。
　　事实？
　　厅内立即传出一阵阵倒喝冷气声。
　　顾不得刺耳的抽气，齐云绛所能做的，是伸手捂住他的嘴，再一脚重重踩向他的鞋面──她自己或许不觉得，这仅是下意识的行为。
　　这家伙，到底安什么心啊？说到清白……唔，为了包扎伤口，他的确是脱了她的衣衫，看到多少她是不知道。古语有云：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清醒后，她可是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自知理亏，也不反抗，左脸乖乖顶着一个巴掌印在她眼皮下晃了四天。
　　“阿大你说什么？”贴着他的耳朵，她咬牙，“你不是说只有知道你的名字才是你的妻子吗？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不要坏我清闺。”
　　香气拂在耳边，微有麻意。他缩缩肩，突地大叫一声：“啊──你想始乱终弃。”
　　“……”她打晕他会不会好一些？“什么叫我、想、始、乱、终、弃？”她的手好痒啊。
　　这一刻，齐云绛自己并未意识到，他突兀的打岔，将她方才的彷徨难定打得魂飞魄散，紊乱在脸红中消散于无形。恨？呵呵，什么东西呢。
　　“我……我早就将名字告诉你了，你难道你想负我？”俊美的脸上立即浮上遭人抛弃的可怜。
　　“什么叫我想负你？”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扬起，“阿大，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嗯？”
　　“我吟诗给你听的时候。”
　　“……”五指在袖中紧握成拳，放开，再紧握。蓦地，她一把拉开红嫁衣扔在何少迩头上，恢复了素日的裙衫，“你念诗的时候哪有说名字。”
　　“有啊。”他振振有词，“我有念‘碧池上，龟游鹤舞，一曲奏长生’。记不记得？”
　　“仲殊的《满庭芳》。”
　　“一曲千钟，凌云长啸，舒放愁肠结。人生易老，莫教双鬓添雪。”
　　“卢炳的《念奴娇》。”
　　“团扇题诗春又晚。小梦惊残，碧草池塘满。一曲银钩帘半卷。绿窗睡足莺声软。”
　　“……”不记得是谁的了。
　　“你还说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这次换成受委屈的人指控了。
　　眼珠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齐云绛翻白眼，“你哪句有说名字？”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
　　“每句都有说。”
　　“你……”怒斥来不及出口，屋顶上突然传来呵呵狂笑。
　　众人惊疑抬头的一瞬间，只听到轰然巨响，瓦片雕栋被人从上击裂，一阵丁丁冬冬灰石飞扬之后，屋顶破开一个大洞，跳下一道魁梧的身影。
　　此人浓眉大眼，鬓角染白，眼角嘴角的笑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负手而立的身形像耸立的崖石，稳健而令人心安。
　　他竟是“狂枭”齐问野，一个本应被人下药、成为正派阶下囚的男人。
　　怎么回事？被一网打尽的究竟是谁？
　　
　　［柒］
　　
　　既然有明修战道、暗度陈仓之计，当然也有将计就计之计。
　　诸如偷袭、暗算、下药等卑鄙无耻之下三流手段，当然是所谓的邪魔歪道常用的，正派之人借用去就有些……嗯，总而言之，化功散对他们而言，大概就和面粉差不多。
　　“爹，到底怎么回事？”拉着父亲的手，齐云绛终于有了小女儿应有的娇态。
　　齐问野扫一眼满脸震惊的何崇，摇头一笑，抬头向破开的檐顶叫道：“下来吧，散秋。”
　　随着他的声音，映着青天白云的洞口飘落一道身影，这身影不是直直落地，却如轻絮随风，轻轻旋落。
　　黑发飘飘，在众人眼中的，是一位白袍玉面的俊美公子。
　　玉散秋，江湖人称“秋玉公子”，齐问野的高徒。
　　“云儿，散秋寻你甚久。”齐问野指向俊美公子，见她听闻此言仅是看了一眼，不由暗叹，看向抱琴的男子。
　　若无这男子的出现，云儿如今应该是散秋的妻子了。
　　自始至终，他就不同意云儿与何少迩成亲。既有狂枭之名，他也一向随意而为，正派人士从来就是他们的玩具，对女儿的宠纵也是如此。初闻她与何少迩结为朋友，只当她是玩闹心性， 当何少迩来狂枭山庄提亲时，他才终于惊觉到不对劲。
　　何少迩配不上他女儿。
　　与何崇恶战，假意和解，故意在喜宴上中招，这所做的一切皆为了一个目的。这目的很简单──用最残酷的真实，让女儿从虚幻的爱情中醒过来。
　　女儿受伤，是他意料中的一部分。然后──本应是散秋在山崖下救下云儿，让她对何少迩彻底死心──散秋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云儿，也是他的得意高徒，他也真心想要撮合这对儿女，可惜……千盘万算，却多出这么个抱琴的小子来。
　　除撮合一事暗暗瞒下外，齐问野将其他前因后果简洁道来，果然得到女儿的一记白眼。
　　尴尬笑了笑，他转向傻笑的男子，“喂，小子，叫什么名字？”
　　男子原本盯着玉散秋，玉散秋亦是毫不退让地与他直视。闻齐问野叫他，男子收回视线，灰长的眸子笑眯起来，说道：“晚辈……唔唔唔……”
　　根本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齐云绛早已跳到他面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边瞪眼吼道：“不准说。我爹才不会嫁……”不对呀，爹是男的耶。
　　眼眸灵转，她转头解释：“爹，他叫阿大，你叫他阿大就行。”
　　玉散秋眸星清冷，淡淡道：“云儿，这位公子救了你，咱们狂枭山庄自当重谢。只是……男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公子之名不敢如实相告，可是要做缩头乌龟？”
　　“你才缩头乌龟呢。”
　　娇斥驳回，当然是不让男子有说话机会的齐云绛。
　　看她一眼，玉散秋并不介意她的呛声，笑含上一丝暖意，“云儿……”
　　“唔……”拉开捂在嘴上的手，男子终于得以开口，“曲……唔唔……”又被人紧紧捂住。
　　“你不要再念经了。”齐云绛不耐烦地瞪他。这家伙开口闭口就是一段诗词，信手拈来念得不知多顺口，有时她真佩服他能记得这么多。
　　看着两人眉来眼去，齐问野轻咳一声，决定提醒女儿不合时适的举止：“云儿，这位公子救了你，咱们可不能像某些人不知好歹，他想要什么，为父代你满足他。”
　　想要什么？
　　男子闻言，双眸突地一亮，脚步微动，众人根本来不及看清，他已挣脱捂嘴的钳制，立于齐问野身边。
　　暗暗叫好，齐问野眯眼睨他。年纪与散秋差不多，样貌也不相上下，只不过，他比散秋要多出一分……落拓？
　　“我想要的很简单。”在他打量之间，男子已经开口，沉缓的声音中夹着明显的愉悦，“我希望在江边盖一座宽敞的房子，家财万贯，良田千顷，从此不愁吃穿。可以天天坐在江边钓鱼观鹭，看看花开花落，听听落雨江涛。闭时弹弹琴，读读书写写字，到了傍晚，有人叫我回家吃饭……”
　　他顿口，视线在齐问野脸上梭巡，不放过他细微的神色。
　　“……就这些？”老谋深算者神色很是平静。
　　“不止不止，当然还有。”单手抱琴，男子挥袖摇头，“叫我回家吃饭的一定要是我的妻子，她要美丽温柔，要厨技高超，最好……嗯，还要几个调皮可爱的孩子，陪我一起弹琴，有空种种地也不错……嗯，这样应该够了。”
　　这么多要求，还“够了”？她瞪着他的后脑勺，无语。可……从他嘴中描勾出的画面，她却不自禁地向往起来……
　　呀，她在想什么呢。赶紧捂住脸，掌心感到源源热力在扩散。
　　在齐云绛心思乱飞之际，齐问野则眯起眼，打量半晌，突问：“你……方才弹的是什么？”
　　“夜雨梧桐散。”男子说得毫不迟疑，“绛绛不爱听落日折桑曲，我便小小改动，想必前辈也听出来了，改过的曲子软绵绵的。”
　　落日折桑曲？
　　此曲百年前曾绽绝江湖，却失传多年，如今从男子嘴中说出，不仅齐问野惊异，何崇亦是面有异色。
　　“你……”
　　齐问野本想问他师从何人，却不想男子突兀冲他弯腰一稽，朗朗道：“曲，晚辈曲一曲。双亲健在，无门无派，也无兄弟姐妹。”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只听得“啊──”一声尖叫裂空而出，震耳欲聋。
　　尖叫来自齐云绛。
　　“你……你……”她跳脚，颊上飞出两抹嫣红。
　　男子回头冲娇颜呵呵一笑，转看向齐问野：“前辈，晚辈所要的，你能满足吗？”
　　齐问野仅是盯着他，并不回答。
　　男子又呵呵笑了阵，身子突然一沉，盘膝坐下，将琴搁放在腿上，五指翻飞又弹一曲。
　　这曲调与他方才坐在梁上所弹完全不同，凡听者，眼前若浮现一座飘渺虚山，云雾变化围绕。这旋律仿佛带着莫名的吸力，将人的心神完全吸引进去，随着云彩的变幻而起伏……
　　


　　一曲终了，一片寂静，只有门外轻风吹打树叶的刷刷声。
　　“前辈，晚辈所要的，你能满足吗？”男子含笑再问。
　　他的语气并不尖锐，神情也温雅有礼。然而，他这话，不是威胁，却胜是威胁。
　　齐问野突然咧嘴一笑，叫道：“散秋！”
　　白影倏闪，一手如电抓向男子脖喉处。男子身形后倒，未等那只手触到喉间，人已闪跃到白影身后，拇指压在无名指和小指上，食指与中指并竖成剑式，贴靠在玉散秋的颈脉处。
　　玉散秋曲肘回身，电光火石间扫腿攻向男子下盘。男子纵跳间，突明白什么，无奈对上一边观战的秀丽瞳眸，眨眼一笑，不再躲闪，任玉散秋化指为剑，抵在他胸口上。
　　男子背向齐问野，他低头看看抵在胸口的手指，对上玉散秋的眼，笑道：“岳父大人，小婿甘拜下风。”
　　玉散秋代师试探，他可不想得罪。
　　“哈哈哈！”蓦然大笑，齐问野眼中是不再掩饰的欣赏。以眼神示意玉散秋退下，他大迈四步来到男子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低声问道：“小子，我女儿……肩上到底有什么？”
　　“呃？”俊脸微愕。
　　“我的云儿白玉无暇，我可不记得她肩上有什么伤痕黑痔的，更没有胎记。你既然毁了云儿的清白，就要给我一个交待。”齐问野很小心也很小声地说。
　　嘴角僵硬，曲一曲看看齐问野，再将视线移向他身后摩拳擦掌的咬牙女子，决定话还是少说为妙。
　　背后飘来阵阵寒意，齐问野终于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不回头，直接拉上曲一曲的手臂，道一声“走”，两道身影迎门跃去。
　　身影消失后，响亮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散秋，何家由你处置。”
　　此时，齐云绛跺跺脚，道一声“师兄，我走了”，红着脸追了出去。玉散秋愣怔半晌，环顾空荡荡的大厅，再瞟瞟横竖不齐的何氏一门，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任他处置吗？
　　呵，好！
　　
　　［捌］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清江》）
　　初时，他并不想救她，即使，数个前辈级的人物围攻一个年轻姑娘，有点胜之不武。
　　关他何事呢，对不！
　　他静静坐在树上看着，看着一身喜袍的男子在一边大叫“云儿，住手”，看着脸色惨白的女子逆风而立，轻声说了句──“你的背叛，我齐云绛会如数奉还”。
　　然后，她跳下山崖。
　　会如数奉还，表示她不会轻生。毫不迟疑地跃下山崖，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独绝。
　　倒落而下时，面向青天，那豁豁然露齿一笑，嵌着红裳翻飞，仿若一朵红莲花，缓缓在空中绽放。
　　那一刹，他也笑了。
　　莲花落，莲子出，清甜芬芳，他喜之爱之，亦尝之，年年如此。
　　这一朵空中绽开的红莲，他摘定了。
　　“爹，娘让我叫你回家，开饭啦！”八岁的男娃由远跑近，来到盘腿而坐的男子身边。男子书卷之气颇重，其中夹染着些许落拓，却丝毫无损他的俊美。
　　见到他脚边沙地上的数行草字，男娃轻轻念出，眨眨黑白大眼，嘟嘴道：“爹，你说娘是‘老妻’，娘会生气的。”
　　男子宠笑，缓缓站起，弯腰抱起男娃向家走去，逗笑道：“别告诉你娘。”
　　“那……我也没有用针做过鱼钩呀！”
　　呵呵！阵阵笑声散在风中。
　　落日烟霞，晚云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