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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训佐,1958年生,安徽省天长市人。1983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书法学。主要著述有《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寂灭与再生》、《读中国》(第二卷)等。系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2006年7月25日,蒋峻斋(维崧)先生在平静中走完了他九十二年的人生旅程。先生的离去所带来的震荡与一年前启元白(功)先生的逝世带来的惊厄一样:不但使学界、书界失去一位令人敬仰的良师,还意味着中国当代文人书法将留下无法弥补的空白。笔者虽不是先生的及门弟子,但近水楼台,时得亲炙,故多沐春风化雨之泽。前人云:“秋水蒹葭,溯回往哲;春风桃李,想象斯文”,哲人其萎,溯回无缘,只能怅对遗影,在想象中敬吊先生。
记得拜识先生是在大学二年级。因初涉书艺,王期辰老师便带我登门向先生求教。那时先生刚刚搬迁新居,虽然室宇宽敞,但因藏书甚多,故仍显逼仄。此时先生已年过耳顺,但长身玉立,秀骨清相,望之若五十许人,其翩翩风姿大概只有《世说新语》中“朗朗如玉山上行”一语可以形容。因我那时刚刚临习晋唐行书,便就这一问题向先生请益。先生说:“二王为行书的源头,故是根本,但明清书家在行书的章法上颇多创获,亦足资参考。”当时混沌未凿,对先生的点拨一知半解。现在回想,此可谓发人深省的经验之谈。1983年留校工作后与先生接触渐多,但先生生性沉静,故交往之中,多是我们这些不知深浅的后学放言而论,而先生则往往以简略之语作答,然所言必中肯綮。有一次谈及目前书法创作的矫情,先生感叹:现在一些十八岁青年的书法如八十岁老人。简约中透露出幽默与冷峻,还有忧世的热肠。
先生的书法最为世人所推重者为大篆。作为具有本源性质的书体,大篆的创作在清末民初,随着对青铜器物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而达到了高峰,这无疑为后人的超越设置了重重障碍。先生一方面以精深的文字学修养制约创作,谨慎落笔,书必有据,一方面在书写方式上打破前人固守的界限,将帖学流利的风格融入创作中,呈现出古丽婉约的面貌,从而在根本上完成了大篆自诞生以来一次重要的文人化过程。当今写大篆者从结体到运笔多效法先生,正是因为先生的大篆艺术所具备的这种经典性质。徐超先生曾以“独上高楼”一语形容先生的建树,可谓知者之言。
先生的行草独具风格,洵为“蒋体”。他的书法作品集中收有先生三十多岁时为乔大壮先生印谱所作的跋语,风神洒然,直逼晋人,可见先生浸古之深,禀赋之优。也正因为先生具有这种深厚的传统积淀和超拔的艺术感悟,故在日后的探索中,才能循序渐进,最终形成了意蕴丰厚的“蒋体”。先生晚年的行草书,如方之于前人,的确已是不落痕迹,但就神韵而言,二王的清朗,米芾的险仄,沈尹默的温厚,仍如血液一样流淌其中,只是它们在先生的统摄下,已不是各自为政,而是如盐注水,进入了混涵之境。有人这样评价先生,大篆更多地体现了他作为一个学者书法家的造诣,而行草书则象征着先生作为一个至情至性之人难以掩抑的逸调。的确,如果说,大篆因其先天的规范使先生只能以十分理性的革新姿态营造其艺术天地,那么,行草书则因其独具的“表现”素质而使先生在更大的程度上能够做到人书一体。粗粗一看,先生的行草书无纵横捭阖之势,但仔细推究,笔致的收放悬殊极大,而点画的粗细变化,更非一般书家所能想象:或细若游丝,或重若坠石,其深邃的内心世界所包容的冷与热、抑与放、情与理尽显其中。
了解先生的人,都为他垂老不懈的求索精神而感佩。九十年代举办“五老书展”时先生已年过八十,为了使展览内容更加丰富,并成为他艺术道路上的里程碑,他又涉足了另一种新书体——帛书。当新作出现在展厅时,参观者无不为作品的自然大雅而惊叹。但细细寻思,这不正是先生数十年厚积薄发的结果吗?的确,先生的探索总是在不经意的状态下自然地向前演进,因此,在他的艺术生涯中往往看不到贸然的告别和突兀的开始,他视每一段艺术链节既是必须超越的艺术终点也是不可忽略的艺术起点。所以,当我们沿着时间的线索追溯,便会发现,先生的艺术生涯是一条虽然波澜起伏却水到渠成地流淌了八十多年的长河。这与那些衰年陡然变法的书家真不可同日而语。
先生健在时,深深地为文化意识已逐渐淡化的书法艺术而殷忧,因此,当他被聘为特聘博士生导师时,毅然决然地提议应将书法学设置在汉语言文字学学科中。因为先生从前辈经典书家的成功和自身的艺术实践中领悟到,书法只有凭藉丰富的文化土壤中才能根深叶茂。文化缺席下的书写不仅不能成为艺术,甚至也不能成为文字符号。因为文字作为符号也有其文化上的规约性,而一个文化意识空白的书写者,是不具备这种理性精神的。
先生走了,伴随着他的静穆与温雅;先生还活着,因为负载着他文化人格的书法作品将永留后世。先生数年前就将自己的书法精品六十余幅捐给了山东大学博物馆。记得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对一个文化巨子而言,他的形骸也许只有象征的意义,这象征背后的世界才是他的灵魂。因此当我们站在先生留给我们的这些作品前,神游于既属于他同时又属于我们的艺术世界时,便会如闻先生的謦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