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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是六年前——对，就是六年前。别看我老了，可我记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也是一个明月夜。不过，现在是一个秋天，而那年是一个冬天；还有，那年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是我们一家三个，爸爸、欢欢和我，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则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了。才是六年的时间，爸爸老了，我也老了。按照你们人类和我们狗类的寿命来看，我虽然只有虚岁七岁，可我应该是更老了。我能够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十分不容易了，我甚至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了——是的，那就是死亡的气息。如果不是陪伴着爸爸，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有好几次，我想去另一个世界陪伴那个叫欢欢的孩子——他走时候，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我已经想好了我走的方式，我要猛地向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撞过去，或者，在一个明月夜悄悄地离开我们租住的那间小屋，回到我们的老家来，翻过我们老家后园那道低矮的院墙，趴在那棵海棠树下，不吃不喝，悄悄地死去。可是，我没有。我得陪伴爸爸。自从欢欢离开我们以后，我和爸爸相依为命，我走了以后，爸爸一定会更加孤独，更加难过。
这次，我和爸爸回来，回到我们离开了六年的家，我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不知道，爸爸一个人会怎么活下去。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真冷。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一个冬天像那年的冬天那么冷。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以后，爸爸就打发欢欢睡了。欢欢那年虽然才六岁，却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惹爸爸生过气，不但没惹爸爸生过气，而且家里的什么活也干，比如，给自己给爸爸洗衣服，推碾推磨，去地里掰玉米等等。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欢欢睡着了以后，爸爸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收拾东西。他先是从炕洞里拿出一个大编织袋来，然后就向大编织袋里装东西。那个带有红白条纹的大编织袋，还是今年秋天我们三个去集市上时买回来的。今年秋天，我们把掰下来的玉米运回家以后，欢欢就开始扒玉米皮。村东那块地，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块土地，爸爸已经种了二十几年了，前一阵子，那块地和周围的一大片土地，已经被一个陶瓷厂占用了。听说那个陶瓷厂是从嬴水城里搬来的。欢欢先是把玉米最外面的一层又黑又老的皮扒掉，然后再把里面的那一层或者两层干净的玉米皮扒下来，放在地上铺开的一张竹篾席子上。如果扒掉外面的一层老皮以后，下面的一层皮还不是太干净，他还要扒下来扔掉，有时，他甚至把整个玉米皮都扒下来扔掉。总之，他要选择那些最干净的玉米皮。等那些干净的玉米皮晒干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两毛钱一斤。买的人拿回家，就用这些玉米皮做编织，编坐垫，编小花篮，编小狗熊小公鸡，或者编一些别的什么小物件。编织出来的那些东西会有人来收购。据来收购的人说，他们要卖给城里的超市。
爸爸是一个鞋匠，每逢泉河集，他总要背着他的工具包，去集上给人家缀鞋补鞋，有时也给人家补一补扎了的自行车内胎。但是，缀鞋补鞋和修补自行车内胎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到了散集的时候，也看不见三五个顾客。泉河村在嬴南村西边，也就是二里地，逢農历四九是集。其他的日子当然也有集，但是，那些集离我们村子比较远，虽说远也就是五六里地，但是，爸爸的腿脚不好，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那些集去不了。每次去泉河集，爸爸总是带着我和欢欢。那天，爸爸背着他的工具包，欢欢背着一大袋子玉米皮。一大袋玉米皮虽说只有二十几斤，但是，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还是显得太重了。还好，在路上，亏了本村的一个人让欢欢把他的玉米皮放在了他的小推车上。我们的玉米皮又白又大，晒得也干，也从来不用硫磺熏，很快就卖掉了，卖了四块钱。欢欢要用这些钱买一个漂亮的小书包，明年他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他看见村子里那些上一年级的小孩子都有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小书包里装着新发的课本。那天快散集的时候，爸爸果然给欢欢买了一个漂亮的小书包。爸爸还买了一个大编织袋，一个有着红白条的大编织袋。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买那个编织袋。
冬天的夜，很静，炕上的欢欢传来轻微的酣睡声。爸爸的右胳肢窝下拄着一根拐杖，只有站住停下来的时候，右手才能腾出来帮左手一点忙。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可是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爸爸好不容易才把两条卷起来的被子装进大编织袋里去。在爸爸向大编织袋里装第二条被子时，我跑过去用嘴叼住了大编织袋开口的一边，我想让大编织袋的口张开得更大一些，那样被子就更容易装进去。爸爸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被子放在一只马扎上，抱起了我，把我贴在他的胸口上。爸爸抱了我一会儿，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乐乐，等欢欢醒来了，我们就走。咱去城里。你还没有去过城里吧？——对了，乐乐，咱还得把你的银项链拿上。”
爸爸说的银项链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一个小铁圈，很精致的一个小铁圈，铁圈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铃铛，我一走动，那小铃铛就发出很好听的清脆的叮当声。今天下午，爸爸还温热了一壶水，和欢欢给我仔仔细细洗了澡，洗澡前，欢欢把我的那银项链解下来，放在了小板凳上。
两条被子装进去，大编织袋就差不多装满了，爸爸又装进了碗、筷子、毛巾之类的东西以后，就把拉链拉上了。欢欢还没有醒来。爸爸没有睡，他坐在小火炉前，把火炉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和。我当然也没有睡。我偎依在爸爸的脚边，抬起头来看着爸爸。过了一会儿，爸爸拉灭了电灯，这时，我才看见窗玻璃上有明晃晃的月光。爸爸也微微抬起头来，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光照在爸爸的脸上，我看见爸爸的眼里有月光在闪烁，还看见那闪烁的月光从他的脸颊上不断地滚落下来。那不断地滚落下来的月光，一下一下砸在了我的身上。
我听见炕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回头一看，是欢欢醒了，他正在穿衣服。
欢欢从炕上下来，趿着鞋走到爸爸身边，说：“爸爸，咱这就走吗？”
爸爸站起来，说：“走。”
欢欢背着爸爸修鞋的工具包和他的新书包，先走出了屋门，随后，爸爸背着那个大编织袋也走了出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月光很亮很亮。 走到天井中间的时候，爸爸站住了。他回过头去。他看着北屋的门，那门没有上锁，只是掩了过去。看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向大门口走去。
我几乎听不到爸爸拐杖点地的声音，也听不见我脖子里的铃铛那细碎的丁零声。就在刚才欢欢给我戴银项链的时候，他把那个小铃铛摘了下来，装在了他的小书包里。
走出村东门，我们就向村东南的黄土岭上走去。我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走到了黄土岭上。我们都有点热了。欢欢把头上的那顶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我看见，爸爸的额头上闪闪发亮，布满了汗珠。
月光像透明的水一样，注满了整个夜空。
“爸爸，天明我们能赶到城里吗？”欢欢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自从离开家门，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能。”爸爸说。
“妈妈是住在高楼里吗？”
“是。”
“妈妈见了我，还会认得我吗？”
“会。”
欢欢还没有满月的时候，他的妈妈就离开他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我们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在我们离开嬴南村前的一个多月，才来到我们家的。
我的妈妈生下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妈妈是在我们村东北不远的一个窑洞里生下我的。那是一个早已经废弃的窑洞，平时很少有人去那里。那场雪真大啊，似乎下起来没完没了，大雪把窑洞的门几乎都堵死了。妈妈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可每次都没有找到。有一天，把在窑洞口的我看见妈妈一颠一颠地从雪地里回来了。我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妈妈走进窑洞以后，我看见她的右后腿再也放不下来了。妈妈受伤了。
又过了两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妈妈，几乎站不起来了，而我也一天到晚饿得两眼发黑，冻得瑟瑟发抖。我拼命地咬住妈妈的乳头，那吸不出水来的乳头几乎要被我咬下来了。妈妈用舌头舔着我身上的毛发，她的眼里流下了泪水。妈妈任我咬着，似乎是要我把她身上的肉咬下来。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个破窑洞里。妈妈没有家吗？她的家在哪里？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缕阳光照进了窑洞，哦，出太阳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就拼命站起来，然后轻轻把我叼起来，蹒跚着走出了窑洞。
天依旧很冷，地上的积雪一点也没有化。妈妈叼着我，向南边的村子里走去。妈妈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又加上腿受了伤，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把我送到村里的随便哪一家人家去，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很快就要永远离开我了。
前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不是很宽，河上结了冰，冰上也铺满了白雪。走过小河，再走上一道土坡，就走进村口的一户人家去了。妈妈叼着我走下河沿走到了冰上，可是，要走上那边的河沿时，妈妈就再也上不去了，尽管那河沿还不及妈妈的身子高。妈妈放下我，趴在冰雪上，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而我也慢慢失去了知觉……
是欢欢把我从小河里抱了回来。那时，我不知道那个寒冷的日子里，歡欢到村后的小河边干什么去了，后来，在欢欢去世一周年的那天，爸爸才对我说，那天，在村里上幼儿园的欢欢逃学了，逃学的他不敢从村子里边的大街上走，而是从村子后边的小河边上走，他走到他们家屋后的小河边时，看到了我。欢欢之所以逃学，是因为几个同学老是欺负他，骂他是一个野种，骂他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骂他的爸爸是一个瘸子，是一个废物。我听爸爸说，那天欢欢把我抱回家以后，和爸爸说，河面上还有一条大狗，像是这条小狗的妈妈，她还在喘气，似乎就要死了。爸爸拄着拐杖去了，去了以后，看见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爸爸把妈妈的尸体带回来，埋在了我家后园的一棵海棠树下。
我来到了一个新的家，从此还有了一个名字：乐乐。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欢欢没有妈妈，只有爸爸。这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同，其他的孩子都有爸爸和妈妈。当然，欢欢也和我不同，我们狗类从出生时就只有妈妈。欢欢的妈妈呢？难道和我一样，他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一天上午，我们家来了一个女人。起初，我还以为是欢欢的妈妈，因为欢欢似乎叫了她一声“妈妈”。那天我很高兴，在妈妈的身边转来转去，有了妈妈，家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啊。妈妈也很快喜欢上了我。但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不是欢欢的妈妈，而是他的“姑妈”，爸爸的姐姐。
欢欢的妈妈是跟一个来村里收购石碾石磨的城里人走的。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了任何音信。
听村里的人说，欢欢的妈妈长得很好看，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妇女。收购石碾石磨的那个城里人说着一口官话。有人说，那是一个外地人，很远很远，说不准是北京或者是上海的；也有人说，那人其实不远，就是咱嬴水县城的，在嬴水城的村里人还有的说见过他。
爸爸三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去世了，爷爷奶奶也走得早，是姐姐把他带大的。其实，姐姐也只是比他大了七八岁。爸爸七岁的那年，跟姐姐去胡同口的石碾上轧地瓜干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正撒欢地推着石碾，那碾盘上的碾磙子却突然从碾盘上滚了下来，那碾磙子砸在了爸爸的右腿上。后来，他的整条右腿不得不锯掉了。
为了照顾爸爸，爸爸的姐姐一直到三十岁了还没有出嫁。姐姐人长得周正，也很能干，村里有不少人来给姐姐提亲，但姐姐的条件是，要带着弟弟一块儿过去，一辈子照顾弟弟。但是，这个并不苛刻的条件却没有哪家人家答应。一个瘸子又干不了什么农活，谁家愿意白白养着？姐姐三十五岁的那一年，村子南头的窦奶奶托人来提亲，窦奶奶要给自己的儿子换亲。窦奶奶守寡守起来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的儿子好吃懒做，还好偷东西，曾被法院判了三年，在看守所时，还被另一个犯人打瞎了两只眼，四十岁了，一直没人提亲。窦奶奶的女儿那年也二十八九岁了，也还没有成亲，之前，无论什么人来给女儿提亲，窦奶奶一概不答应，她不答应就是要用女儿来给儿子换一个媳妇。尽管爸爸以死相逼，但爸爸的姐姐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姐姐想，这样一来，弟弟就有人照应了。 爸爸给人家补鞋修鞋，逢集时就去赶集，背集时村子里的人就把鞋子送到家里来。村子大，修鞋补鞋的就只有爸爸一个人，再说，爸爸干的活好，脾气也好，挣的钱虽然不多，但一家人吃喝拉撒也能糊弄过去。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收购石碾石磨的人。那个人有六十多岁了，秃顶。秃顶男人租了村口一家人的一间闲屋住下来。秃顶男人白天收购石碾石磨——其实，他也不仅仅是收购石碾石磨，旧电视机、旧八仙桌、旧衣柜，木杈、耩子、碌碡，猪食槽、牛栏，还有粗瓷碗、铁皮暖瓶、背面有样板戏画像的破镜子等等，也收，浇地的辘轳也收，总之，什么旧货老货也收。秃顶男人租住的那家人家有一座闲园，很大，又靠近村边的大路，秃顶男人就把白天出去收购来的东西放在那座闲园里，隔个十天半月，就有一辆大货车来把那些东西拉走。
一天中午，爸爸赶集回来，刚走进家门，就听见了欢欢的哭声。爸爸抱起欢欢，却没有看见妻子。妻子不在家，爸爸就出去找，哪里也没有找到。按说，坐月子的女人是不能走出自己家大门的。村里有人说，看见欢欢的妈妈坐上了那个来给秃顶男人拉货的汽车。爸爸去找那个秃顶男人。那个秃顶男人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干净，不见了。
秃顶男人在村子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张”，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直到第二天下午天快要黑的时候，我们才来到了城里。
我们在一个叫西关的村子里住了下来。西关，这大概是一个比较早的叫法，是古县城的西大门，不过，现在的西关却是一个城中村了。我们顺着一条胡同一直向北走，走过差不多有一百米长的胡同，就走到了胡同的尽头。胡同尽头的两户人家在隔胡同相望的两道山墙之间，搭起了一间简易小屋，我们就住在这间小屋里。租金两户人家一家一半。小屋说是一间，其实和我们老家的房子比起来，也就是半间大小，而且低矮，屋顶是平的，爸爸的手稍稍一抬就摸到了屋顶。十几天前，爸爸曾经来过城里一趟，那次他就是来找房子的，爸爸对这间房子很满意，那次来还把一年的租金全支给了人家。
东边的房东家有一条小狗，房东的女儿喊那条小狗“丽丽”。这名字一听上去就知道是一条小母狗。那的确是一条小母狗，很漂亮的小母狗。她有着一身洁白柔软而厚密的毛发，尾巴弯曲起来，翘向后背，不到两天我俩就像是老朋友了。但是，丽丽的那位年轻的女主人似乎嫌弃我来自农村，又是一条出身低贱的土狗，不愿意丽丽靠近我。我刚见到丽丽的时候，丽丽的身子和我差不多大。房东的女儿和欢欢同岁，也很快和我们热火起来。你看，小孩子和我们狗类一样，没有三天的生人，大人们就不同，丽丽的女主人就从来不和我们说话，不但不让丽丽和我玩，而且也不让叫雯雯的女儿和欢欢玩，只要她看见雯雯从家里跑出来和欢欢说话，她就喊雯雯回家。我的耳朵灵，有一次，女主人把雯雯领回家，我听见她对雯雯说：“乡巴佬，脏，你再去，我就不要你了。”但雯雯似乎不管这些，依旧在下午从幼儿园里放了学和星期天的时候，走出来和我们玩，当然，还有那条叫丽丽的小狗也跟着她来。从雯雯的嘴里，我知道了丽丽是一条哈瓦那狗。我不知道哈瓦那，我只知道丽丽和城里人一样，都是很高贵的。
我很快就对周围的环境也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出了胡同口，是一条东西大街，向东走差不多也有一百米吧，就是一条南北大路，大路两边都是商铺，摆地摊的也多，就和我们老家的集市差不多。因此，尽管大路比我们的胡同要宽得多，但看上去还不如我们的胡同宽敞。胡同和大街都是笔直的，路面也平坦。顺着摆地摊的大路向南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走差不多有二百米吧，就是一所学校，是嬴水市实验小学。实验小学是嬴水城最好的小学，小学里也有幼儿园，雯雯就在那幼儿园里上学。
在那个十字路口的西北角，爸爸摆下了他的工具包，他要继续干他的老营生。他不干他的老营生还能干什么呢？
城里的冬天和我们的老家一样，也是非常寒冷。十字路口的风又大，爸爸不得不经常挪动位置，找一个稍稍背风且有阳光的地方。开始的那几天，没有一个顾客，后来才渐渐有人来了。欢欢也不闲着，他会去捡塑料矿泉水瓶。
欢欢开始并不知道这矿泉水瓶还能卖钱。有一天，大概是爸爸摆摊子的第四天吧，我和欢欢在爸爸西边不远的地方玩，有一个瘦瘦的白头发老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老人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子。欢欢看见，白头发老人顺手将路边的一个白色的矿泉水瓶子拾起来，装在了他的编织袋里。欢欢不明白老人捡那些瓶子干什么。第三天，当那个白头发老人再次经过时，欢欢就问他。老人说，他要去卖，二分钱一个。从那以后，欢欢也开始捡矿泉水瓶子了。欢欢沿着路边走，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把捡来的瓶子装在一个塑料方便袋里，方便袋装满了，回来放在爸爸的摊子一旁，再去捡。开始的几天，我们把捡来的瓶子卖给那位白头发老人，一分钱一个，后来，爸爸打听到一家专门收破烂儿的就离他们租住的胡同不远，就不再卖给白头发老人了。那家收破烂儿的会给我们二分钱。我记得那年临近过年的时候，爸爸算了算帐，说欢欢挣了五十多块钱。
欢欢问爸爸：“爸爸，赶明年我上学的时候，这些就够交书钱的了吧？”
爸爸说：“够。”
“过了年，我还要继续捡。”欢欢高兴地说。
春节過后，天气就渐渐暖和了，爸爸的摊子就不用挪来挪去了。但是，刚出了正月，爸爸的工具包就被三个穿制服的人收走了，他们要爸爸去办证，说不办证就是无证经营。爸爸不知道要办证，就说不干了，要他们把工具包给他，等办了证再来干。那三个人不同意，说，等你办了证就还给你。那几个人提着爸爸的工具包要走，爸爸一下子抓住工具包，说再也不干了，求他们把工具包留给他，他干了十几年了，留下这些东西也是个念想，反正你们拿去了也没有用。那个拿工具包的人见爸爸拽住不松手，猛劲一拉，就把爸爸拉倒了。爸爸的拐杖扔在了一边，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我跑过去，对着那个踢爸爸的人汪汪地叫，那个人飞起一脚就把我踢到了五米开外的地方。那个人穿着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又正巧踢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摔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 爸爸的鼻子跌破了，流了不少血，两个门牙也跌下来了，而我也过了半个月才能开始挪步。那段时间，欢欢每天都把我放在我家门前的阳光地里，丽丽几乎每天都要出来陪我。有一天，丽丽竟然把她吃的狗粮给我叼来了，可是，我却吃不惯那样精细的狗粮。
爸爸的老营生不能干了，也开始捡矿泉水瓶。后来，我们捡拾的种类不断增大，只要收破烂儿的收，我们就捡。我们还买了一支手电筒，夜晚的时候，我们就去垃圾桶或者垃圾堆里捡破烂儿。
我会留心路上的每一个人，会留心每一个人头顶上的头发。只要看到秃头，我就会紧紧地盯住他。我虽然不认识那个把欢欢的妈妈带走的秃头，当然，欢欢也不认识，但爸爸认识。只要看见秃头的人，我就会悄悄地走到爸爸身边，蹭一蹭爸爸的裤脚。爸爸会明白我的意思，他就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自从我们来到城里以后，特别是和叫雯雯的那个女孩熟起来以后，欢欢就很少再说起他的妈妈来了。每次，雯雯说起她的妈妈来的时候，欢欢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在我们捡拾破烂儿的时候，如果欢欢看见爸爸向哪个女人看过去，他也会看过去，有时比爸爸看的时间还要长一点。
暑假过后，欢欢就应该上一年级了。城里的学校都要划片招生，我们租住的这一片是西关村，自然划到西关村的小学。按规定，欢欢根本上不了实验小学，就是城里的哪一所小学也不行，他只能回到户口所在地的老家去上学。可是，爸爸怎么会回去呢？当初，爸爸之所以坚持来到城里，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住处，就是希望欢欢能去实验小学读书。他绝对不能让欢欢回去，再受村子里的孩子的奚落和谩骂，他要让欢欢上最好的学校。无能的他已经欠了欢欢一个妈妈，他不能再欠欢欢什么了。
招生会开过以后，很快就报名了。一天吃了早饭，雯雯的妈妈就去实验小学给雯雯报了名。其实，按照规定，雯雯也不能上实验小学，应当去西关村小学上学。那天下午，雯雯又出来玩，她问道：“欢欢，你爸爸是去实验小学还是去西关小学给你报的名？”
欢欢说：“没有，哪里也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今天一天，明天还有一天，报名就结束了。”雯雯说。
欢欢说：“俺去不了实验小学，西关小学也去不了。爸爸都去问了，人家校长都不答应，再说，俺爸爸也拿不出钱去送礼。”
“那——那你就得回老家去了？”雯雯又问道。
欢欢叹了口气，说：“俺不想回去，可是，要上学，俺只能回老家上。”
“欢欢哥哥，你等着。”雯雯一边说着，一边就转身跑进了自己家的大门。丽丽也跟在她的身后跑进去了。
爸爸一大早又出去了，临近中午才回来。爸爸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满脸愁容。欢欢知道，爸爸又没有求到人。一连几天了，爸爸都没有去捡拾破烂儿，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找嬴南村在城里的老乡，求他们帮帮他的忙。
欢欢拿过爸爸的那个塑料杯，倒满了开水，又把塑料杯放在爸爸跟前的床上，就去后边的厨房做菜去了。说是厨房，其实就是把我们的小屋子隔上了一道石棉瓦，又在靠墙处留了一道窄窄的门。厨房很狭小，一个人刚刚能转过身来。
我突然听见了雯雯的哭声。我不知道雯雯怎么了，她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她还说了一声让欢欢“等着”。她让欢欢等着什么呢？她怎么又哭了呢？我知道我是来自乡下的一条低贱的土狗，没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奇形怪状的模样，自从住到这里以后，我从来不敢迈进雯雯家的大门口一步。欢欢当然也没有进去过，雯雯有几次倒是拉着他进去，他也一直没有去。
我听见雯雯哭得很伤心。禁不住好奇，我就想走进她家的大门口去看一看。当我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她家的大门口时，突然听见了雯雯妈妈的说话声。我赶紧停下了脚步，我听见雯雯的妈妈说：“好了，雯雯，别哭了，等你爸回来，我就让你爸给实验小学校长打电话。死丫头，你知道不在片内的要上实验小学，有多难？得花多少钱？”
我没有敢再往里走，我怕雯雯的妈妈看见我。我正要退回来，突然听见雯雯向外边跑出来了。我回身一下子跳出来，跑到了我们家的屋门口。
雯雯跑出来了。丽丽也跟在她后面跑出来了。雯雯脸上还挂着泪水，看来她真的是哭过了，但是，她的脸上却是笑着的。她跑进了我们家的屋子，站在厨房门口，大声说：“欢欢哥哥，我妈说了，等我爸回來，就让我爸给实验小学校长打电话，也给你报上名。咱俩一块儿去上学。”
丽丽一下子跳在了我的脊梁上，摇着尾巴看着爸爸。
后来，我们才知道，雯雯的爸爸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这半年多了，我们几乎就没有看见过他。
爸爸还是继续捡拾破烂儿。为了接送欢欢上学放学，爸爸捡拾破烂儿的范围就由那个十字路口向南延伸。但是，爸爸只是在和欢欢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不愿意让欢欢的同学看出他是欢欢的爸爸。当然，我也不会靠近欢欢。
开学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和欢欢跟着爸爸走到我们家门口时，突然看见雯雯的妈妈站在我们家的门口。雯雯的妈妈看见我们，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笑容，我看见她几次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房租和水电费都是西边的房东来和我们收取，雯雯的妈妈从来没有和我们打过交道。
爸爸也看出了雯雯的妈妈似乎有什么事，就说：“雯雯她妈，你屋里坐。”
我知道，爸爸说的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在我们老家嬴南村，彼此见了面打招呼，就常常问对方一声，“你吃了？”那意思并不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吃过了，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更何况，雯雯的妈妈会来我们家坐坐吗？
“哦，不了。欢欢爸爸，我有点事想麻烦你。雯雯的姥娘住院了，我要去照顾她一段时间，你看看能不能下午放学的时候，一块儿把雯雯接回来？早晨雯雯的爸爸把她送到学校，做好中午的饭让她带着在学校里吃。唉，她爸爸整天出发，每天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才……”雯雯的妈妈说。
“雯雯妈妈，这没啥，这没啥，你放心，你放心就是。”爸爸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嘴唇竟然抖动起来。就在昨天，爸爸才凑够了二百元钱，去买了两瓶装在礼盒里的酒，准备给雯雯的爸爸送过去，人家帮了咱多大的忙啊。 那一段日子，雯雯并没有在学校吃午饭，她总是把早晨她爸爸给她做好带到学校吃的午饭，又带回来，在我们家吃。吃过了，爸爸再一块儿送他们去上学。他们两个在一个班。雯雯总是把她的饭菜让欢欢吃，可欢欢从来不吃。下午放了学，雯雯也是在我们家的床沿上和欢欢一块儿做作业。有的时候，她爸爸回来得很晚，爸爸就给她单独做一份好一点的饭菜让她吃，但雯雯從来都不吃，她要和我们吃一样的饭菜。有三次，对，我记得有三次，雯雯的爸爸半夜才回来，雯雯竟然在我们家的床上睡着了。雯雯的姥姥家在省城，她的妈妈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每个周末，欢欢还是要出去捡拾垃圾，不过，他不再和爸爸一块儿捡。我们这一个片区的孩子除了欢欢和雯雯，都是在西关小学上学，欢欢捡拾垃圾的范围就在我们租房子的这个片区，因此，欢欢学校的学生没有人认识他。
“欢欢哥哥，我写完了，你呢？”一天下午放学后，雯雯和欢欢又趴在我们家的床沿上做作业。我突然听见雯雯说。
见欢欢不说话，雯雯就拿过欢欢的作业本去看。
欢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嗨，你怎么一个字也没有写啊。”雯雯吃惊地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的作业是，语文老师要学生们模仿课本里一篇写妈妈的课文，也写一段话，写写自己的妈妈。
欢欢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雯雯不知道欢欢怎么了，就流下泪来。
过了好久，我才听见欢欢说：“雯雯，等你妈妈回来，我也叫她一声‘妈妈’，行吗？”
雯雯愣了一会儿，然后使劲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你妈妈听见的，我只会在心里叫。”欢欢小声说。
又一个春天来了。
爸爸很高兴，因为他意外地得到了一份工作。
嬴水市要创建国家卫生城市，每条胡同街道都要有专人负责卫生。西关村是一个老旧小区，街道狭窄，人口密集，绝大部分居民都是原来村子的住户，卫生问题自然是个老大难。任务层层分解落实下来，找环卫工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难，难的是工资太少不说，还一周一检查一月一排名一季一总评，二十个环卫工季度总评排在倒数的五位，工资扣下一半，另一半奖给排在前五名的。卫生问题最难的就是我们胡同口的东西大街和东边大路一直到实验小学北门口的那两段，而那两段还是创建卫生城的重中之重。招聘广告发下去一个星期了，才招了十一个人。
一天上午，爸爸走进了西关村委会办公室，问他能不能干。村委会的人一看他是个瘸子，就说不行。爸爸说：“我先干一段时间试试，也不要钱，你们觉得俺行，再给钱。”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没有人去干，村委会的人就说，那只有先用一下再说了。
我们胡同口的东西大街是一个人的任务，东边大路路口向南一直到实验小学北门口的那一段又是一个人的任务，爸爸一个人干这两段路，只拿一个人的工资。胡同口的东西大街两端，共有六个垃圾桶，东边大路向南一直到实验小学北门口，也有六个垃圾桶。爸爸每天把垃圾桶的外边擦得干干净净。很多人不自觉，丢垃圾时把垃圾袋丢在垃圾桶外边，还有的居民直接把撮子里的垃圾倒在垃圾桶外边，把垃圾桶外边的垃圾及时放进垃圾桶里，这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爸爸的腿脚不好，来来回回一天下来，真是受不了。
但是，爸爸很高兴，他不但能捡到更多的垃圾，还意外得到了一份工资，更重要的是，还能顺路接送欢欢和雯雯。雯雯的妈妈很放心，在省城住了四个多月回来，就把雯雯托付给爸爸，又回到教育局下属的印刷厂去上班了。
上学放学的路上，欢欢总是把垃圾桶外边的垃圾拾起来放进垃圾桶。周末，他一做完作业，就跑去给爸爸帮忙。其实，他不是去帮忙，而是完全替下了爸爸，他要爸爸在家里歇着，自己把所有的活都干了。
第一个暑假结束以后，欢欢就上二年级了。他依然背着我们从泉河集上买来的那个书包，那个书包已经有些旧了，也显得有点小了。爸爸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捡拾垃圾、做环卫工。办事处和村里每次考评打分，爸爸负责的那两段路的卫生，总是排在第一名。
欢欢和雯雯去上学的时候，我和丽丽就跟着爸爸。不过，我现在已经是一条大狗了，我的身子已经明显得高过了丽丽。调皮的丽丽老是跳上我的脊背，让我驮着她走，她站在我的脊背上，那翘着的尾巴，摇来摇去，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如果就这样，如果平静如流水日子就这样下去，我们就很满足了。我们不是城里人，毕竟还是要回到乡下去。爸爸早就说过，等欢欢上完小学，上完初中，上完高中，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回我们的老家去。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平静如流水的日子，就在那一个下午结束了呢？
上了二年级的欢欢，每次考试依然都是满分，而且他还在全市进行的少儿古诗词比赛和智力竞赛中，都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爸爸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而爸爸高兴的时候，就是流泪。爸爸流泪，欢欢也流泪，我也会流泪。那两次比赛，市里的电视台都直播了，我们家没有电视，我看不到，爸爸也看不到。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爸爸说：“欢欢他妈，你看到咱的孩子了吗？你走了，我不怪你，我是个残疾人，可孩子总得有个妈啊。我之所以来到城里，就是想让孩子能见一见他的妈妈，就是想让你见一见咱的孩子，我不想让咱的孩子被人骂，骂他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
欢欢睡着了。我趴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我知道爸爸是在说梦话，我怕惊醒他。
那个下午放了学，我和爸爸在十字路口这边等着欢欢和雯雯。不一会儿，我就看见欢欢来了，是他一个人走来的。欢欢说，雯雯被她的妈妈接走了，说要去她的姑姑家吃晚饭。爸爸要去村委会领东西，嘱咐了欢欢一句就向西走去了。
我没有跟着爸爸去村委会，而是跟着欢欢顺着这条大路东边向北边走去。当我们走到这条大路与通往我们家的那条大街相交的丁字路口时，我们就在路边停下来，等没有了过往的车辆时再走过去。等了一会儿，看到没有车辆了，我们就开始向大路那边快步走去。我们刚走过大路，走到大街口，欢欢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看见我也过来了。就在欢欢看我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从大路北边骑着电动车走过一个人，那个人稍微停了一下，也没有下车，就把放在脚踏板上的一个垃圾袋拿起来，顺手向路边的垃圾桶扔去，随即就骑着车走了。那个垃圾袋打在垃圾桶上，落在了大路上。 欢欢转过身来，就向回走去。他走过大路，走到垃圾桶边，捡起那个垃圾袋，放进垃圾桶内，就又回过身来向这边走。就在这时，一辆从北边疾驰而来的汽车撞在了他的身上……
我发疯般地跑过去。那辆汽车只是稍稍放慢了一下速度，又一加油门疾驰而去了。我向前追去，追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正是红灯，那辆车的前边正有一辆车停下来。那辆车要向右拐，准备从右边走，就在它稍稍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跑到那辆车的前边，一下子跳在了那辆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玻璃上很滑，我还没有站稳，那个司机就打开雨刮器，把我扫了下来。
欢欢被撞出去了十几米远。当我跑回来时，躺在地上的欢欢早已经悄无声息。他身上一直背着的那个破旧的书包，已和他血肉模糊的身子融为一体……
那是一辆黑色的尚没有挂牌照的小轿车。爸爸报了案，可那个十字路口的拍照设备又坏了多日，一直没有人来修理，有关部门除了得知那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一直没有其他线索。
就在一夜之间，爸爸的头发全白了。
爸爸依旧捡拾垃圾，依旧打扫着两条路上的卫生，还是把垃圾桶的外边擦洗得干干净净。每天到了上学放学的时候，依旧在那个十字路口等着欢欢。
有一天晚上，吃了晚饭，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乐乐，看来，咱等不到欢欢上完高中了，等欢欢上完了五年级，咱就回咱的老家去吧？咱好歹得讓欢欢上完了五年级再走啊。现在，欢欢还在上学，我还是得把他上学的路，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要不，欢欢看见了，就不乐意啊。”
转年寒假结束开学以后，爸爸就托雯雯给欢欢交上了新学期的书钱，他要给欢欢定一全套新学期的书。以后，每学期开学，爸爸总是要给欢欢订一套新书。
那一摞摞新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欢欢睡觉的地方。
雯雯在刚上四年级的时候，她家就搬到了一座带有电梯的新楼上去了，原来她家的那套平房也卖了。那座带有电梯的新楼离我们这里很远，雯雯走的那天，对爸爸说，要换乘两次公交车才能到。
雯雯就要上初中了。她去初中报到的那天上午，还去过我们那里。那天，丽丽也来了。雯雯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那天，在送走了雯雯和丽丽以后，爸爸说：“乐乐，咱该回去了。”
吃过了晚饭，爸爸就开始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好了，爸爸又把到今年年底的房租放在床上，然后就背起那个有着红白条的大编织袋，轻轻走出了我们的家门——哦，不对，从此以后，那再也不是我们的家门了。其实，那从来就不是我们的家门。
我想和丽丽道个别，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只能在她曾经的那个家的大门口站那么一小会儿。
我跟着爸爸向胡同口走去。
离开嬴水城的第三天夜里，我和爸爸走到了黄土岭上。
乡村的月亮，真明。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爸爸把那个大编织袋放下来。我们要歇一歇脚再走。
我记得，那是六年前——对，就是六年前。别看我老了，可我记得一点也没有错。那年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也是一个明月夜。不过，现在是一个秋天，而那年是一个冬天；还有，那年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是我们一家三个，爸爸、欢欢和我，而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则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这次，我和爸爸回来，回到我们离开了六年的家，我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不知道，爸爸一个人会怎么活下去。
六年前的那个冬天，真冷。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一个冬天像那年的冬天那么冷。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以后，爸爸就打发欢欢睡了。欢欢那年虽然才六岁，却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惹爸爸生过气，不但没惹爸爸生过气，而且家里的什么活也干，比如，给自己给爸爸洗衣服，推碾推磨，去地里掰玉米等等。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欢欢睡着了以后，爸爸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收拾东西。他先是从炕洞里拿出一个大编织袋来，然后就向大编织袋里装东西。那个带有红白条纹的大编织袋，还是今年秋天我们三个去集市上时买回来的。今年秋天，我们把掰下来的玉米运回家以后，欢欢就开始扒玉米皮。村东那块地，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块土地，爸爸已经种了二十几年了，前一阵子，那块地和周围的一大片土地，已经被一个陶瓷厂占用了。听说那个陶瓷厂是从嬴水城里搬来的。欢欢先是把玉米最外面的一层又黑又老的皮扒掉，然后再把里面的那一层或者两层干净的玉米皮扒下来，放在地上铺开的一张竹篾席子上。如果扒掉外面的一层老皮以后，下面的一层皮还不是太干净，他还要扒下来扔掉，有时，他甚至把整个玉米皮都扒下来扔掉。总之，他要选择那些最干净的玉米皮。等那些干净的玉米皮晒干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两毛钱一斤。买的人拿回家，就用这些玉米皮做编织，编坐垫，编小花篮，编小狗熊小公鸡，或者编一些别的什么小物件。编织出来的那些东西会有人来收购。据来收购的人说，他们要卖给城里的超市。
爸爸是一个鞋匠，每逢泉河集，他总要背着他的工具包，去集上给人家缀鞋补鞋，有时也给人家补一补扎了的自行车内胎。但是，缀鞋补鞋和修补自行车内胎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到了散集的时候，也看不见三五个顾客。泉河村在嬴南村西边，也就是二里地，逢農历四九是集。其他的日子当然也有集，但是，那些集离我们村子比较远，虽说远也就是五六里地，但是，爸爸的腿脚不好，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那些集去不了。每次去泉河集，爸爸总是带着我和欢欢。那天，爸爸背着他的工具包，欢欢背着一大袋子玉米皮。一大袋玉米皮虽说只有二十几斤，但是，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还是显得太重了。还好，在路上，亏了本村的一个人让欢欢把他的玉米皮放在了他的小推车上。我们的玉米皮又白又大，晒得也干，也从来不用硫磺熏，很快就卖掉了，卖了四块钱。欢欢要用这些钱买一个漂亮的小书包，明年他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他看见村子里那些上一年级的小孩子都有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小书包里装着新发的课本。那天快散集的时候，爸爸果然给欢欢买了一个漂亮的小书包。爸爸还买了一个大编织袋，一个有着红白条的大编织袋。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买那个编织袋。
冬天的夜，很静，炕上的欢欢传来轻微的酣睡声。爸爸的右胳肢窝下拄着一根拐杖，只有站住停下来的时候，右手才能腾出来帮左手一点忙。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可是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爸爸好不容易才把两条卷起来的被子装进大编织袋里去。在爸爸向大编织袋里装第二条被子时，我跑过去用嘴叼住了大编织袋开口的一边，我想让大编织袋的口张开得更大一些，那样被子就更容易装进去。爸爸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被子放在一只马扎上，抱起了我，把我贴在他的胸口上。爸爸抱了我一会儿，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乐乐，等欢欢醒来了，我们就走。咱去城里。你还没有去过城里吧？——对了，乐乐，咱还得把你的银项链拿上。”
爸爸说的银项链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一个小铁圈，很精致的一个小铁圈，铁圈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铃铛，我一走动，那小铃铛就发出很好听的清脆的叮当声。今天下午，爸爸还温热了一壶水，和欢欢给我仔仔细细洗了澡，洗澡前，欢欢把我的那银项链解下来，放在了小板凳上。
两条被子装进去，大编织袋就差不多装满了，爸爸又装进了碗、筷子、毛巾之类的东西以后，就把拉链拉上了。欢欢还没有醒来。爸爸没有睡，他坐在小火炉前，把火炉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和。我当然也没有睡。我偎依在爸爸的脚边，抬起头来看着爸爸。过了一会儿，爸爸拉灭了电灯，这时，我才看见窗玻璃上有明晃晃的月光。爸爸也微微抬起头来，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光照在爸爸的脸上，我看见爸爸的眼里有月光在闪烁，还看见那闪烁的月光从他的脸颊上不断地滚落下来。那不断地滚落下来的月光，一下一下砸在了我的身上。
我听见炕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回头一看，是欢欢醒了，他正在穿衣服。
欢欢从炕上下来，趿着鞋走到爸爸身边，说：“爸爸，咱这就走吗？”
爸爸站起来，说：“走。”
欢欢背着爸爸修鞋的工具包和他的新书包，先走出了屋门，随后，爸爸背着那个大编织袋也走了出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月光很亮很亮。 走到天井中间的时候，爸爸站住了。他回过头去。他看着北屋的门，那门没有上锁，只是掩了过去。看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向大门口走去。
我几乎听不到爸爸拐杖点地的声音，也听不见我脖子里的铃铛那细碎的丁零声。就在刚才欢欢给我戴银项链的时候，他把那个小铃铛摘了下来，装在了他的小书包里。
走出村东门，我们就向村东南的黄土岭上走去。我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走到了黄土岭上。我们都有点热了。欢欢把头上的那顶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我看见，爸爸的额头上闪闪发亮，布满了汗珠。
月光像透明的水一样，注满了整个夜空。
“爸爸，天明我们能赶到城里吗？”欢欢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自从离开家门，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能。”爸爸说。
“妈妈是住在高楼里吗？”
“是。”
“妈妈见了我，还会认得我吗？”
“会。”
欢欢还没有满月的时候，他的妈妈就离开他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我们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在我们离开嬴南村前的一个多月，才来到我们家的。
我的妈妈生下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妈妈是在我们村东北不远的一个窑洞里生下我的。那是一个早已经废弃的窑洞，平时很少有人去那里。那场雪真大啊，似乎下起来没完没了，大雪把窑洞的门几乎都堵死了。妈妈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可每次都没有找到。有一天，把在窑洞口的我看见妈妈一颠一颠地从雪地里回来了。我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妈妈走进窑洞以后，我看见她的右后腿再也放不下来了。妈妈受伤了。
又过了两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妈妈，几乎站不起来了，而我也一天到晚饿得两眼发黑，冻得瑟瑟发抖。我拼命地咬住妈妈的乳头，那吸不出水来的乳头几乎要被我咬下来了。妈妈用舌头舔着我身上的毛发，她的眼里流下了泪水。妈妈任我咬着，似乎是要我把她身上的肉咬下来。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个破窑洞里。妈妈没有家吗？她的家在哪里？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缕阳光照进了窑洞，哦，出太阳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就拼命站起来，然后轻轻把我叼起来，蹒跚着走出了窑洞。
天依旧很冷，地上的积雪一点也没有化。妈妈叼着我，向南边的村子里走去。妈妈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又加上腿受了伤，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是要把我送到村里的随便哪一家人家去，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很快就要永远离开我了。
前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不是很宽，河上结了冰，冰上也铺满了白雪。走过小河，再走上一道土坡，就走进村口的一户人家去了。妈妈叼着我走下河沿走到了冰上，可是，要走上那边的河沿时，妈妈就再也上不去了，尽管那河沿还不及妈妈的身子高。妈妈放下我，趴在冰雪上，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而我也慢慢失去了知觉……
是欢欢把我从小河里抱了回来。那时，我不知道那个寒冷的日子里，歡欢到村后的小河边干什么去了，后来，在欢欢去世一周年的那天，爸爸才对我说，那天，在村里上幼儿园的欢欢逃学了，逃学的他不敢从村子里边的大街上走，而是从村子后边的小河边上走，他走到他们家屋后的小河边时，看到了我。欢欢之所以逃学，是因为几个同学老是欺负他，骂他是一个野种，骂他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骂他的爸爸是一个瘸子，是一个废物。我听爸爸说，那天欢欢把我抱回家以后，和爸爸说，河面上还有一条大狗，像是这条小狗的妈妈，她还在喘气，似乎就要死了。爸爸拄着拐杖去了，去了以后，看见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爸爸把妈妈的尸体带回来，埋在了我家后园的一棵海棠树下。
我来到了一个新的家，从此还有了一个名字：乐乐。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欢欢没有妈妈，只有爸爸。这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同，其他的孩子都有爸爸和妈妈。当然，欢欢也和我不同，我们狗类从出生时就只有妈妈。欢欢的妈妈呢？难道和我一样，他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一天上午，我们家来了一个女人。起初，我还以为是欢欢的妈妈，因为欢欢似乎叫了她一声“妈妈”。那天我很高兴，在妈妈的身边转来转去，有了妈妈，家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啊。妈妈也很快喜欢上了我。但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不是欢欢的妈妈，而是他的“姑妈”，爸爸的姐姐。
欢欢的妈妈是跟一个来村里收购石碾石磨的城里人走的。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了任何音信。
听村里的人说，欢欢的妈妈长得很好看，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妇女。收购石碾石磨的那个城里人说着一口官话。有人说，那是一个外地人，很远很远，说不准是北京或者是上海的；也有人说，那人其实不远，就是咱嬴水县城的，在嬴水城的村里人还有的说见过他。
爸爸三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去世了，爷爷奶奶也走得早，是姐姐把他带大的。其实，姐姐也只是比他大了七八岁。爸爸七岁的那年，跟姐姐去胡同口的石碾上轧地瓜干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正撒欢地推着石碾，那碾盘上的碾磙子却突然从碾盘上滚了下来，那碾磙子砸在了爸爸的右腿上。后来，他的整条右腿不得不锯掉了。
为了照顾爸爸，爸爸的姐姐一直到三十岁了还没有出嫁。姐姐人长得周正，也很能干，村里有不少人来给姐姐提亲，但姐姐的条件是，要带着弟弟一块儿过去，一辈子照顾弟弟。但是，这个并不苛刻的条件却没有哪家人家答应。一个瘸子又干不了什么农活，谁家愿意白白养着？姐姐三十五岁的那一年，村子南头的窦奶奶托人来提亲，窦奶奶要给自己的儿子换亲。窦奶奶守寡守起来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的儿子好吃懒做，还好偷东西，曾被法院判了三年，在看守所时，还被另一个犯人打瞎了两只眼，四十岁了，一直没人提亲。窦奶奶的女儿那年也二十八九岁了，也还没有成亲，之前，无论什么人来给女儿提亲，窦奶奶一概不答应，她不答应就是要用女儿来给儿子换一个媳妇。尽管爸爸以死相逼，但爸爸的姐姐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姐姐想，这样一来，弟弟就有人照应了。 爸爸给人家补鞋修鞋，逢集时就去赶集，背集时村子里的人就把鞋子送到家里来。村子大，修鞋补鞋的就只有爸爸一个人，再说，爸爸干的活好，脾气也好，挣的钱虽然不多，但一家人吃喝拉撒也能糊弄过去。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收购石碾石磨的人。那个人有六十多岁了，秃顶。秃顶男人租了村口一家人的一间闲屋住下来。秃顶男人白天收购石碾石磨——其实，他也不仅仅是收购石碾石磨，旧电视机、旧八仙桌、旧衣柜，木杈、耩子、碌碡，猪食槽、牛栏，还有粗瓷碗、铁皮暖瓶、背面有样板戏画像的破镜子等等，也收，浇地的辘轳也收，总之，什么旧货老货也收。秃顶男人租住的那家人家有一座闲园，很大，又靠近村边的大路，秃顶男人就把白天出去收购来的东西放在那座闲园里，隔个十天半月，就有一辆大货车来把那些东西拉走。
一天中午，爸爸赶集回来，刚走进家门，就听见了欢欢的哭声。爸爸抱起欢欢，却没有看见妻子。妻子不在家，爸爸就出去找，哪里也没有找到。按说，坐月子的女人是不能走出自己家大门的。村里有人说，看见欢欢的妈妈坐上了那个来给秃顶男人拉货的汽车。爸爸去找那个秃顶男人。那个秃顶男人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干净，不见了。
秃顶男人在村子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张”，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直到第二天下午天快要黑的时候，我们才来到了城里。
我们在一个叫西关的村子里住了下来。西关，这大概是一个比较早的叫法，是古县城的西大门，不过，现在的西关却是一个城中村了。我们顺着一条胡同一直向北走，走过差不多有一百米长的胡同，就走到了胡同的尽头。胡同尽头的两户人家在隔胡同相望的两道山墙之间，搭起了一间简易小屋，我们就住在这间小屋里。租金两户人家一家一半。小屋说是一间，其实和我们老家的房子比起来，也就是半间大小，而且低矮，屋顶是平的，爸爸的手稍稍一抬就摸到了屋顶。十几天前，爸爸曾经来过城里一趟，那次他就是来找房子的，爸爸对这间房子很满意，那次来还把一年的租金全支给了人家。
东边的房东家有一条小狗，房东的女儿喊那条小狗“丽丽”。这名字一听上去就知道是一条小母狗。那的确是一条小母狗，很漂亮的小母狗。她有着一身洁白柔软而厚密的毛发，尾巴弯曲起来，翘向后背，不到两天我俩就像是老朋友了。但是，丽丽的那位年轻的女主人似乎嫌弃我来自农村，又是一条出身低贱的土狗，不愿意丽丽靠近我。我刚见到丽丽的时候，丽丽的身子和我差不多大。房东的女儿和欢欢同岁，也很快和我们热火起来。你看，小孩子和我们狗类一样，没有三天的生人，大人们就不同，丽丽的女主人就从来不和我们说话，不但不让丽丽和我玩，而且也不让叫雯雯的女儿和欢欢玩，只要她看见雯雯从家里跑出来和欢欢说话，她就喊雯雯回家。我的耳朵灵，有一次，女主人把雯雯领回家，我听见她对雯雯说：“乡巴佬，脏，你再去，我就不要你了。”但雯雯似乎不管这些，依旧在下午从幼儿园里放了学和星期天的时候，走出来和我们玩，当然，还有那条叫丽丽的小狗也跟着她来。从雯雯的嘴里，我知道了丽丽是一条哈瓦那狗。我不知道哈瓦那，我只知道丽丽和城里人一样，都是很高贵的。
我很快就对周围的环境也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出了胡同口，是一条东西大街，向东走差不多也有一百米吧，就是一条南北大路，大路两边都是商铺，摆地摊的也多，就和我们老家的集市差不多。因此，尽管大路比我们的胡同要宽得多，但看上去还不如我们的胡同宽敞。胡同和大街都是笔直的，路面也平坦。顺着摆地摊的大路向南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走差不多有二百米吧，就是一所学校，是嬴水市实验小学。实验小学是嬴水城最好的小学，小学里也有幼儿园，雯雯就在那幼儿园里上学。
在那个十字路口的西北角，爸爸摆下了他的工具包，他要继续干他的老营生。他不干他的老营生还能干什么呢？
城里的冬天和我们的老家一样，也是非常寒冷。十字路口的风又大，爸爸不得不经常挪动位置，找一个稍稍背风且有阳光的地方。开始的那几天，没有一个顾客，后来才渐渐有人来了。欢欢也不闲着，他会去捡塑料矿泉水瓶。
欢欢开始并不知道这矿泉水瓶还能卖钱。有一天，大概是爸爸摆摊子的第四天吧，我和欢欢在爸爸西边不远的地方玩，有一个瘦瘦的白头发老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老人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子。欢欢看见，白头发老人顺手将路边的一个白色的矿泉水瓶子拾起来，装在了他的编织袋里。欢欢不明白老人捡那些瓶子干什么。第三天，当那个白头发老人再次经过时，欢欢就问他。老人说，他要去卖，二分钱一个。从那以后，欢欢也开始捡矿泉水瓶子了。欢欢沿着路边走，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把捡来的瓶子装在一个塑料方便袋里，方便袋装满了，回来放在爸爸的摊子一旁，再去捡。开始的几天，我们把捡来的瓶子卖给那位白头发老人，一分钱一个，后来，爸爸打听到一家专门收破烂儿的就离他们租住的胡同不远，就不再卖给白头发老人了。那家收破烂儿的会给我们二分钱。我记得那年临近过年的时候，爸爸算了算帐，说欢欢挣了五十多块钱。
欢欢问爸爸：“爸爸，赶明年我上学的时候，这些就够交书钱的了吧？”
爸爸说：“够。”
“过了年，我还要继续捡。”欢欢高兴地说。
春节過后，天气就渐渐暖和了，爸爸的摊子就不用挪来挪去了。但是，刚出了正月，爸爸的工具包就被三个穿制服的人收走了，他们要爸爸去办证，说不办证就是无证经营。爸爸不知道要办证，就说不干了，要他们把工具包给他，等办了证再来干。那三个人不同意，说，等你办了证就还给你。那几个人提着爸爸的工具包要走，爸爸一下子抓住工具包，说再也不干了，求他们把工具包留给他，他干了十几年了，留下这些东西也是个念想，反正你们拿去了也没有用。那个拿工具包的人见爸爸拽住不松手，猛劲一拉，就把爸爸拉倒了。爸爸的拐杖扔在了一边，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我跑过去，对着那个踢爸爸的人汪汪地叫，那个人飞起一脚就把我踢到了五米开外的地方。那个人穿着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又正巧踢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摔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 爸爸的鼻子跌破了，流了不少血，两个门牙也跌下来了，而我也过了半个月才能开始挪步。那段时间，欢欢每天都把我放在我家门前的阳光地里，丽丽几乎每天都要出来陪我。有一天，丽丽竟然把她吃的狗粮给我叼来了，可是，我却吃不惯那样精细的狗粮。
爸爸的老营生不能干了，也开始捡矿泉水瓶。后来，我们捡拾的种类不断增大，只要收破烂儿的收，我们就捡。我们还买了一支手电筒，夜晚的时候，我们就去垃圾桶或者垃圾堆里捡破烂儿。
我会留心路上的每一个人，会留心每一个人头顶上的头发。只要看到秃头，我就会紧紧地盯住他。我虽然不认识那个把欢欢的妈妈带走的秃头，当然，欢欢也不认识，但爸爸认识。只要看见秃头的人，我就会悄悄地走到爸爸身边，蹭一蹭爸爸的裤脚。爸爸会明白我的意思，他就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自从我们来到城里以后，特别是和叫雯雯的那个女孩熟起来以后，欢欢就很少再说起他的妈妈来了。每次，雯雯说起她的妈妈来的时候，欢欢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在我们捡拾破烂儿的时候，如果欢欢看见爸爸向哪个女人看过去，他也会看过去，有时比爸爸看的时间还要长一点。
暑假过后，欢欢就应该上一年级了。城里的学校都要划片招生，我们租住的这一片是西关村，自然划到西关村的小学。按规定，欢欢根本上不了实验小学，就是城里的哪一所小学也不行，他只能回到户口所在地的老家去上学。可是，爸爸怎么会回去呢？当初，爸爸之所以坚持来到城里，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住处，就是希望欢欢能去实验小学读书。他绝对不能让欢欢回去，再受村子里的孩子的奚落和谩骂，他要让欢欢上最好的学校。无能的他已经欠了欢欢一个妈妈，他不能再欠欢欢什么了。
招生会开过以后，很快就报名了。一天吃了早饭，雯雯的妈妈就去实验小学给雯雯报了名。其实，按照规定，雯雯也不能上实验小学，应当去西关村小学上学。那天下午，雯雯又出来玩，她问道：“欢欢，你爸爸是去实验小学还是去西关小学给你报的名？”
欢欢说：“没有，哪里也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今天一天，明天还有一天，报名就结束了。”雯雯说。
欢欢说：“俺去不了实验小学，西关小学也去不了。爸爸都去问了，人家校长都不答应，再说，俺爸爸也拿不出钱去送礼。”
“那——那你就得回老家去了？”雯雯又问道。
欢欢叹了口气，说：“俺不想回去，可是，要上学，俺只能回老家上。”
“欢欢哥哥，你等着。”雯雯一边说着，一边就转身跑进了自己家的大门。丽丽也跟在她的身后跑进去了。
爸爸一大早又出去了，临近中午才回来。爸爸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满脸愁容。欢欢知道，爸爸又没有求到人。一连几天了，爸爸都没有去捡拾破烂儿，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找嬴南村在城里的老乡，求他们帮帮他的忙。
欢欢拿过爸爸的那个塑料杯，倒满了开水，又把塑料杯放在爸爸跟前的床上，就去后边的厨房做菜去了。说是厨房，其实就是把我们的小屋子隔上了一道石棉瓦，又在靠墙处留了一道窄窄的门。厨房很狭小，一个人刚刚能转过身来。
我突然听见了雯雯的哭声。我不知道雯雯怎么了，她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她还说了一声让欢欢“等着”。她让欢欢等着什么呢？她怎么又哭了呢？我知道我是来自乡下的一条低贱的土狗，没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奇形怪状的模样，自从住到这里以后，我从来不敢迈进雯雯家的大门口一步。欢欢当然也没有进去过，雯雯有几次倒是拉着他进去，他也一直没有去。
我听见雯雯哭得很伤心。禁不住好奇，我就想走进她家的大门口去看一看。当我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她家的大门口时，突然听见了雯雯妈妈的说话声。我赶紧停下了脚步，我听见雯雯的妈妈说：“好了，雯雯，别哭了，等你爸回来，我就让你爸给实验小学校长打电话。死丫头，你知道不在片内的要上实验小学，有多难？得花多少钱？”
我没有敢再往里走，我怕雯雯的妈妈看见我。我正要退回来，突然听见雯雯向外边跑出来了。我回身一下子跳出来，跑到了我们家的屋门口。
雯雯跑出来了。丽丽也跟在她后面跑出来了。雯雯脸上还挂着泪水，看来她真的是哭过了，但是，她的脸上却是笑着的。她跑进了我们家的屋子，站在厨房门口，大声说：“欢欢哥哥，我妈说了，等我爸回來，就让我爸给实验小学校长打电话，也给你报上名。咱俩一块儿去上学。”
丽丽一下子跳在了我的脊梁上，摇着尾巴看着爸爸。
后来，我们才知道，雯雯的爸爸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这半年多了，我们几乎就没有看见过他。
爸爸还是继续捡拾破烂儿。为了接送欢欢上学放学，爸爸捡拾破烂儿的范围就由那个十字路口向南延伸。但是，爸爸只是在和欢欢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不愿意让欢欢的同学看出他是欢欢的爸爸。当然，我也不会靠近欢欢。
开学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和欢欢跟着爸爸走到我们家门口时，突然看见雯雯的妈妈站在我们家的门口。雯雯的妈妈看见我们，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笑容，我看见她几次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房租和水电费都是西边的房东来和我们收取，雯雯的妈妈从来没有和我们打过交道。
爸爸也看出了雯雯的妈妈似乎有什么事，就说：“雯雯她妈，你屋里坐。”
我知道，爸爸说的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在我们老家嬴南村，彼此见了面打招呼，就常常问对方一声，“你吃了？”那意思并不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吃过了，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更何况，雯雯的妈妈会来我们家坐坐吗？
“哦，不了。欢欢爸爸，我有点事想麻烦你。雯雯的姥娘住院了，我要去照顾她一段时间，你看看能不能下午放学的时候，一块儿把雯雯接回来？早晨雯雯的爸爸把她送到学校，做好中午的饭让她带着在学校里吃。唉，她爸爸整天出发，每天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才……”雯雯的妈妈说。
“雯雯妈妈，这没啥，这没啥，你放心，你放心就是。”爸爸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嘴唇竟然抖动起来。就在昨天，爸爸才凑够了二百元钱，去买了两瓶装在礼盒里的酒，准备给雯雯的爸爸送过去，人家帮了咱多大的忙啊。 那一段日子，雯雯并没有在学校吃午饭，她总是把早晨她爸爸给她做好带到学校吃的午饭，又带回来，在我们家吃。吃过了，爸爸再一块儿送他们去上学。他们两个在一个班。雯雯总是把她的饭菜让欢欢吃，可欢欢从来不吃。下午放了学，雯雯也是在我们家的床沿上和欢欢一块儿做作业。有的时候，她爸爸回来得很晚，爸爸就给她单独做一份好一点的饭菜让她吃，但雯雯從来都不吃，她要和我们吃一样的饭菜。有三次，对，我记得有三次，雯雯的爸爸半夜才回来，雯雯竟然在我们家的床上睡着了。雯雯的姥姥家在省城，她的妈妈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每个周末，欢欢还是要出去捡拾垃圾，不过，他不再和爸爸一块儿捡。我们这一个片区的孩子除了欢欢和雯雯，都是在西关小学上学，欢欢捡拾垃圾的范围就在我们租房子的这个片区，因此，欢欢学校的学生没有人认识他。
“欢欢哥哥，我写完了，你呢？”一天下午放学后，雯雯和欢欢又趴在我们家的床沿上做作业。我突然听见雯雯说。
见欢欢不说话，雯雯就拿过欢欢的作业本去看。
欢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嗨，你怎么一个字也没有写啊。”雯雯吃惊地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的作业是，语文老师要学生们模仿课本里一篇写妈妈的课文，也写一段话，写写自己的妈妈。
欢欢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雯雯不知道欢欢怎么了，就流下泪来。
过了好久，我才听见欢欢说：“雯雯，等你妈妈回来，我也叫她一声‘妈妈’，行吗？”
雯雯愣了一会儿，然后使劲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你妈妈听见的，我只会在心里叫。”欢欢小声说。
又一个春天来了。
爸爸很高兴，因为他意外地得到了一份工作。
嬴水市要创建国家卫生城市，每条胡同街道都要有专人负责卫生。西关村是一个老旧小区，街道狭窄，人口密集，绝大部分居民都是原来村子的住户，卫生问题自然是个老大难。任务层层分解落实下来，找环卫工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难，难的是工资太少不说，还一周一检查一月一排名一季一总评，二十个环卫工季度总评排在倒数的五位，工资扣下一半，另一半奖给排在前五名的。卫生问题最难的就是我们胡同口的东西大街和东边大路一直到实验小学北门口的那两段，而那两段还是创建卫生城的重中之重。招聘广告发下去一个星期了，才招了十一个人。
一天上午，爸爸走进了西关村委会办公室，问他能不能干。村委会的人一看他是个瘸子，就说不行。爸爸说：“我先干一段时间试试，也不要钱，你们觉得俺行，再给钱。”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没有人去干，村委会的人就说，那只有先用一下再说了。
我们胡同口的东西大街是一个人的任务，东边大路路口向南一直到实验小学北门口的那一段又是一个人的任务，爸爸一个人干这两段路，只拿一个人的工资。胡同口的东西大街两端，共有六个垃圾桶，东边大路向南一直到实验小学北门口，也有六个垃圾桶。爸爸每天把垃圾桶的外边擦得干干净净。很多人不自觉，丢垃圾时把垃圾袋丢在垃圾桶外边，还有的居民直接把撮子里的垃圾倒在垃圾桶外边，把垃圾桶外边的垃圾及时放进垃圾桶里，这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爸爸的腿脚不好，来来回回一天下来，真是受不了。
但是，爸爸很高兴，他不但能捡到更多的垃圾，还意外得到了一份工资，更重要的是，还能顺路接送欢欢和雯雯。雯雯的妈妈很放心，在省城住了四个多月回来，就把雯雯托付给爸爸，又回到教育局下属的印刷厂去上班了。
上学放学的路上，欢欢总是把垃圾桶外边的垃圾拾起来放进垃圾桶。周末，他一做完作业，就跑去给爸爸帮忙。其实，他不是去帮忙，而是完全替下了爸爸，他要爸爸在家里歇着，自己把所有的活都干了。
第一个暑假结束以后，欢欢就上二年级了。他依然背着我们从泉河集上买来的那个书包，那个书包已经有些旧了，也显得有点小了。爸爸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捡拾垃圾、做环卫工。办事处和村里每次考评打分，爸爸负责的那两段路的卫生，总是排在第一名。
欢欢和雯雯去上学的时候，我和丽丽就跟着爸爸。不过，我现在已经是一条大狗了，我的身子已经明显得高过了丽丽。调皮的丽丽老是跳上我的脊背，让我驮着她走，她站在我的脊背上，那翘着的尾巴，摇来摇去，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如果就这样，如果平静如流水日子就这样下去，我们就很满足了。我们不是城里人，毕竟还是要回到乡下去。爸爸早就说过，等欢欢上完小学，上完初中，上完高中，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回我们的老家去。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平静如流水的日子，就在那一个下午结束了呢？
上了二年级的欢欢，每次考试依然都是满分，而且他还在全市进行的少儿古诗词比赛和智力竞赛中，都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爸爸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而爸爸高兴的时候，就是流泪。爸爸流泪，欢欢也流泪，我也会流泪。那两次比赛，市里的电视台都直播了，我们家没有电视，我看不到，爸爸也看不到。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爸爸说：“欢欢他妈，你看到咱的孩子了吗？你走了，我不怪你，我是个残疾人，可孩子总得有个妈啊。我之所以来到城里，就是想让孩子能见一见他的妈妈，就是想让你见一见咱的孩子，我不想让咱的孩子被人骂，骂他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
欢欢睡着了。我趴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我知道爸爸是在说梦话，我怕惊醒他。
那个下午放了学，我和爸爸在十字路口这边等着欢欢和雯雯。不一会儿，我就看见欢欢来了，是他一个人走来的。欢欢说，雯雯被她的妈妈接走了，说要去她的姑姑家吃晚饭。爸爸要去村委会领东西，嘱咐了欢欢一句就向西走去了。
我没有跟着爸爸去村委会，而是跟着欢欢顺着这条大路东边向北边走去。当我们走到这条大路与通往我们家的那条大街相交的丁字路口时，我们就在路边停下来，等没有了过往的车辆时再走过去。等了一会儿，看到没有车辆了，我们就开始向大路那边快步走去。我们刚走过大路，走到大街口，欢欢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看见我也过来了。就在欢欢看我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从大路北边骑着电动车走过一个人，那个人稍微停了一下，也没有下车，就把放在脚踏板上的一个垃圾袋拿起来，顺手向路边的垃圾桶扔去，随即就骑着车走了。那个垃圾袋打在垃圾桶上，落在了大路上。 欢欢转过身来，就向回走去。他走过大路，走到垃圾桶边，捡起那个垃圾袋，放进垃圾桶内，就又回过身来向这边走。就在这时，一辆从北边疾驰而来的汽车撞在了他的身上……
我发疯般地跑过去。那辆汽车只是稍稍放慢了一下速度，又一加油门疾驰而去了。我向前追去，追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正是红灯，那辆车的前边正有一辆车停下来。那辆车要向右拐，准备从右边走，就在它稍稍放慢速度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跑到那辆车的前边，一下子跳在了那辆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玻璃上很滑，我还没有站稳，那个司机就打开雨刮器，把我扫了下来。
欢欢被撞出去了十几米远。当我跑回来时，躺在地上的欢欢早已经悄无声息。他身上一直背着的那个破旧的书包，已和他血肉模糊的身子融为一体……
那是一辆黑色的尚没有挂牌照的小轿车。爸爸报了案，可那个十字路口的拍照设备又坏了多日，一直没有人来修理，有关部门除了得知那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一直没有其他线索。
就在一夜之间，爸爸的头发全白了。
爸爸依旧捡拾垃圾，依旧打扫着两条路上的卫生，还是把垃圾桶的外边擦洗得干干净净。每天到了上学放学的时候，依旧在那个十字路口等着欢欢。
有一天晚上，吃了晚饭，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乐乐，看来，咱等不到欢欢上完高中了，等欢欢上完了五年级，咱就回咱的老家去吧？咱好歹得讓欢欢上完了五年级再走啊。现在，欢欢还在上学，我还是得把他上学的路，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要不，欢欢看见了，就不乐意啊。”
转年寒假结束开学以后，爸爸就托雯雯给欢欢交上了新学期的书钱，他要给欢欢定一全套新学期的书。以后，每学期开学，爸爸总是要给欢欢订一套新书。
那一摞摞新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欢欢睡觉的地方。
雯雯在刚上四年级的时候，她家就搬到了一座带有电梯的新楼上去了，原来她家的那套平房也卖了。那座带有电梯的新楼离我们这里很远，雯雯走的那天，对爸爸说，要换乘两次公交车才能到。
雯雯就要上初中了。她去初中报到的那天上午，还去过我们那里。那天，丽丽也来了。雯雯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那天，在送走了雯雯和丽丽以后，爸爸说：“乐乐，咱该回去了。”
吃过了晚饭，爸爸就开始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好了，爸爸又把到今年年底的房租放在床上，然后就背起那个有着红白条的大编织袋，轻轻走出了我们的家门——哦，不对，从此以后，那再也不是我们的家门了。其实，那从来就不是我们的家门。
我想和丽丽道个别，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只能在她曾经的那个家的大门口站那么一小会儿。
我跟着爸爸向胡同口走去。
离开嬴水城的第三天夜里，我和爸爸走到了黄土岭上。
乡村的月亮，真明。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爸爸把那个大编织袋放下来。我们要歇一歇脚再走。
我记得，那是六年前——对，就是六年前。别看我老了，可我记得一点也没有错。那年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也是一个明月夜。不过，现在是一个秋天，而那年是一个冬天；还有，那年我们离开嬴南村的时候，是我们一家三个，爸爸、欢欢和我，而今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则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