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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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不开花的王府
  
  花已经落尽了,就像它们当初汩汩地开放一样,在一夜之间,全部哀伤地调零。
  新来的花工愕然地呆望着光秃的花枝,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场玩笑。
  厨房的阿三说道:“这下好了,你可以家去了,霜降过了王府里头是不开花的。”花工仍然迷惑,“可是我新种下的白玉菊……”阿三拍拍他的肩道:“管你什么菊,别说菊了,就是梅花,王府也不开。”他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脸庞闪耀着得意的光泽,好像这稀奇是种荣耀,他是说不开花,而不是花不开,对于他而言,这成了一种令人兴奋的与众不同。
  是的,齐王府是不开花的。那一年的霜降,人们从温暖的梦境中醒来,突然发现满园的锦绣在阳光中变成一片伧促的黄绿。花儿,落了一地。
  包括王爷最心爱的“一帘幽梦”。
  那是一朵绿菊,墨绿,看起来总觉得是黑色。花瓣修长优雅地向下倾滑,像个绝世的美人在晨风中梳妆。
  王爷看着那朵落地的残花暴跳如雷,但是小郡主在他背后淡淡地说:“我干的。”
  王爷全身的骨骼在一瞬间僵住,然后,他回身,对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王爷在小郡主面前通常都说不出话来。
  很多时候,没人在小郡主面前说得出话来。
  十年前,小郡主七岁的时候,王爷新纳了妾,是个美艳如花的尤物。一天,这个尤物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对为她端水的老婆子说:“你们家小郡主怎么那付阴模怪样?”
  然后,七岁的小孩子走进王爷的书房,对他说:“你叫她走,我不要看到她。”王爷一笑置之。第二天,王爷发现爱妾死在鸳鸯榻上。
  他同今天一样暴跳如雷,而小郡主也同今天一样,淡淡地说:“我干的。”
  王爷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眼睛瞪得精芒四射,便是朝中的一品大员,也要在这等目光下低下头。
  但是小郡主没有,她挺长颈子,用一双乌黑的眼睛与之对视。
  然后王爷低下了头。
  一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能在小郡这双眼睛下抬头挺胸。
  小郡主的眼睛里,一直有风雪弥漫。冷意,从那个广漠的源头婷婷袅袅而来,蹁跹在她的眼眸她的睫毛。
  小郡主其实是很美的。
  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虽然她的脸常年冰雪不化,但也是座美丽的冰雕。
  于是大家常常猜测,如果小郡主能笑一笑的话,长安城里,大约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终于有一天,她笑了。
  是小宛看见的。小宛是小郡主的梳头丫头。
  小宛说,那一笑美丽极了。小郡主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一点点向上扬,微笑在她脸上春风似地荡开,以一朵芙蓉绽放的姿态,徐徐舒展。
  小宛说,那一刻,她只觉得一道耀眼的光芒从镜中瞬间扩散至整个屋子。
  小郡主问,我漂亮吗?
  小宛点头。
  小郡主问,我是长安城里最美丽的人吗?
  小宛点头。
  小郡主又问,我是天下最美丽的人吗?
  小宛点头。
  小郡主低下了头,半晌,轻轻地问,那,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会喜欢我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小郡主十五岁,就在那个奇异的霜降之后,就在大家以为王府的花儿再也不会开了之后。
  但就在王爷准备沉默着离开时,小郡主说:“父王不要担心,明年春天,花会开得更好。”
  然后就见王爷回过头,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就算是府里的最老的老人,也不能说明为什么王爷会如此纵容小郡主。但长安城里却一直有个传言,人们说,小郡主不是王爷亲生的。
  府里的人嗤之以鼻。
  小郡主的娘是王爷的原配夫人,王爷最爱的女人,爱得一度要和她去山林隐居只羡鸳鸯不羡仙,只可惜红颜薄命,死于难产。
  可是,后来圣上册封小郡主为遗安公主时,市井的流言再一次沸腾,并且,流进了府内的疑惑里。
  是的,这个时候,我们的小郡主已经长大了,而且,不能再称呼她为郡主,我们应该叫她遗安公主。
  皇上最喜爱的公主。比任何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更受宠。
  齐王府的花园在长安城中也堪称一绝,除了规模不如御花园外,再也没有哪家的园子可以与它相提并论。
  冬天过去之后,府中第一朵迎春绽开了芬芳。
  阳光渐渐灿烂起来,明亮而温暖。
  空气中,浮荡着花儿浓郁的芳香。
  小宛掐来几枝香玉,插在一只蓝底白花的瓷瓶里。瓶颈很长,花朵细碎。
  房内纱帐垂地,人儿未醒。
  她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公主不喜欢人打扰。
  
  
  她仰躺在高床软枕之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繁杂的刺绣。
  很久以来,她习惯在初醒的辰光,放任思绪纷飞。
  这个时候,神魂乍合,常常不知身为何物,今夕何夕,自己只是一片飘零的魂魄,随柳絮一起飞扬。
  要好半晌,才能一点一点意识到自己。
  我是当今皇上和九王爷夫人生下的女儿。
  从前人家叫我郡主。
  后来叫我公主。
  其实我的名字叫真真。
  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只有他。
  他……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了他。
  王府花园中心的一个八角亭下,有一条长长的秘道,通向一个小小的村庄。走过几户人家,有一间破庙,庙中第二根大柱子下面,又有条秘道,它会把人带到一个很幽静的山谷。
  谷里有一群人。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长得漂亮的生得粗壮的病得不成人形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黑得像乌碳苍白得像积雪的穿紫蟒的衣衫褴褛的光着脚的披厚袄的,形形色色。
  这是一个父王用野心构筑起来的世界,我知道这些人是父王最精锐的武器,他用它来铲除异已,拱固地位,保护自己和满足其他的欲望。
  他们只会杀人。
  而他的笑容像春风。
  他坐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削树枝,专注地,愉悦地,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我在他的面前站住,他头也没抬,说,小姑娘,你来做什么。
  我执意地看着他,他的面庞很年轻,有长长的眉毛,乌黑的瞳仁和挺直的鼻梁。
  我说,看兵器。
  他削树枝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我看到他如玉的脸在阳光下反射出悦目的色泽和一掠而过的忧伤。什么兵器?
  我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我高声说:看你们,看你们这些杀人的兵器,看看够不够锋利。
  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僵硬了一下,但只一下而已,短暂得像是我的幻觉。
  他却笑了,笑容如春风。说,好吧,我送你一样兵器。他把削好的木棍递给我,它不是很锋利,因为太锋利的东西,不仅容易伤害到别人,更容易伤害到自己。
  他的笑容,明亮而温暖,灿烂如阳光。
  但是父亲说,他是我最好的杀手。
  可是我要他。
  不行。
  为什么?你不只他一个。
  他是最好的。
  我不信。他笑得很好看,他不是杀手。
  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你,但是,他不行。我不能给你,他是我最锋利的兵器,可以很轻易地划伤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他不会。
  他会的。府中有这么多的侍卫,你可以随便挑选。
  我只要他。
  我看到父亲的脸变成一种阴郁的黑暗,他一字一顿说,如果你一定要他,我就让他死。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上。
  这是第一次我从他身上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也是第一次我真正地想拥有一样东西。
  可是他拒绝了。
  于是我就去找皇上。
  我要告诉他那批武器的存在,我要毁掉父亲阴郁黑暗的脸色,我要踩碎他对我的拒绝。
  可是当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黑暗一样深邃的眼睛的时候,我知道它更容易引发风暴。
  他问我,你要什么?我的小遗安。
  我想要皇上赏珏珐姐姐那种百合香。
  我的小遗安什么时候会要和别人一样的东西了?
  我想要嘛。
  好,好,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遗安,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幽谷中的笑容尖锐地窜上了胸口,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了?他爱怜地把我抱在膝上,有什么不顺心吗?你……你父王待你不好吗?
  我想到了我娘。
  哦。他抱着我的头,声音里有疼痛,你娘不在,我会更好地照顾你,让你随心所欲,无忧无虑。
  我忽然说,如果要你杀了我父王呢?
  他静了静,然后问我,你想吗?
  我没有回答,不敢回答。
  经过正厅的时候,父王一个人站在巨大的光明里,影子拉得无比鲜明。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脸上麻木的哀伤,走过去说,父王,我们各让一步,我只要他一年。
  他仍然用一种哀伤的眼光看着我,然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转身回房去了。
  在他愿意让我任意施为的时候,就会有这种笑容。
  第二天,我在第一缕晨光中起身,拿着他削给我的棍子,跑到大门口。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渐渐泛白。他,骑着马,渐渐而来。
  那天,他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衣服,腰里系着一条白色的麻布绳,头发柔软地披散下来,在阳光下有温暖的光泽。
  他停在我的面前。
  我仰着头看他,太阳出现在他有背后,明亮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而他身上带来的风和泥土的气息,让我晕眩。
  他把手伸向我,想骑马吗?小姑娘。
  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交给他,他一用力,我就轻轻地飞了起了,飞到他的怀抱里,飞到一个轻盈透明的快乐世界里。
  你叫什么名字?
  迟落。
  迟落,迟落,迟落,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叫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真真。
  真真。
  嗯。
  我在西郊物色了一幢宅子,小小院落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桂花树。
  然后我住了过去,当然,还有迟落。
  暮春的时候,各式各样的花儿谢了一地,像一场奢侈的浪费。迟落牵着我的手,我们在满地红锦上走过。雨后,我跳起来攀动树枝,迅速闪开,看他在雨点中又纵容又开心的表情。
  我们也常常去赶集,买一些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东西,走在半路上又把它丢掉。还和一个珠宝店的常柜混熟了,那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常向我们吹嘘他认得的达官贵人,有回他说,小丫头,可惜了,像你这般模样,要进得了宫,说不定比仪妃还得宠呢!
  仪妃是我娘的表妹,我的姨娘。
  我轻轻捏了捏迟落的手指,他把我整只手握进手掌。
  他的手干燥,稳定,温暖而充满了力量。
  掌柜又说,你说仪妃也有三十了吧,她是哪里迷住了皇上?嘿,论迷人,谁也比不过当年的九王爷的夫人,那才是……啧啧。他眯起细小的眼,满脸神往。
  你见过她?迟落问。
  我哪有那福气!他大为感慨,末了压低声音说,不过,谁不知道,你瞧皇上和九王爷对遗安公主宠的那个样,呵呵,还不知是哪一个的。哈哈。
  我的手指在迟落的掌心里僵硬。
  迟落微笑着对他说,你老真会说笑,一定有人很喜欢和你聊天。我们告辞了。然后我看到一道又轻又细的光芒从迟落的手上飞到掌柜的脖子上,一下不见了。
  掌柜异样地咳嗽了两声。说,下回再来。
  我低下头,安静地跟迟落走出店门。
  第二天,市井传闻一家珠宝店掌柜被鬼上身,把自己的喉咙抓出个深深的血洞。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家临水的小店喝茶,风从水面上轻柔地吹来,迟落的发丝轻轻拂动。
  我看着他水一样平静的脸,低低地说,你不愧是我父王最好的杀手。
  他漆黑的瞳仁直直地看着我,忧伤如风吹过,说,是的,我是齐王最锋利的兵器。
  可你现在不是,这一年不是。
  不,我是,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是,永远是。
  不,不是,起码现在不是,现在你是属于我的。
  属于你的杀手。
  不,不是。我激怒了,喝下去的茶在体内变成了酒,灼热地烧痛我的神经,我高声说,你是我的人,我不需要杀手。
  而我只能是杀手,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回山谷去。他静静地,纹风不动。
  我盯着他的脸,盯得两眼冒出火星,在那一刻,我希望他能像火一样燃烧,带着我的希望和绝望灰飞烟灭。
  你走开,我不要再看到你。
  他站起来,转身,背影在我的眼中凝成比绝望更刺人心肺的东西,风吹起他的长袍,长发与衣袂纷飞。青色的外衣。白色的麻绳。风和泥土的气息。
  不!
  我在他背后撕裂地叫喊。
  八月。
  月色很美。桂花很香。
  我在小小庭院中歌舞,他忽然说,真真,你到树下来跳。
  于是我舞到他身边,舞到桂花树下,心里的音乐和他的声音混成一种让我无法停歇的恍惚,我想一直为这场月色这场恍惚,歌舞到天明。
  他伸手去推那棵树。
  刹时间,花落如雨。醉人的香芬像雾一样笼罩下来,细碎的花朵洒在我俩身上,恍惚在花香中扩散,我感觉自己要凌空飞去,除了他之外,一切都是虚无。
  我的舞步在恍惚中软倒。
  飞起。
  就像第一次他拉我上马的样子,轻轻地飞到了他的怀抱。飞到了轻灵芬芳的世界。
  他的发上,身上,落满花朵。
  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
  他的唇像蔷薇一样柔软。
  我把唇印到了那朵蔷薇上。
  他的唇如我的身体一般滚烫。
  可他的脸却在瞬间冰凉。
  他说,不,不,真真,我不能。
  我不能。
  他推开了我,脸色苍白。忽然翻身上了屋顶,转眼失去踪迹。
  我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风一吹,马上变得冰冷。
  那个晚上,迟落一直没有回来。
  而我,站在桂花树下流泪到天明。
  风中渐渐带上了凉意。
  深秋了。
  树木开始落叶。
  菊花倔强地开放。
  开得这么辛苦,苍凉而又无望。
  每每看到,我都要把它摘下来。
  迟落说,这样摘累不累?我教你一个法子。
  第二天,我和他回了王府,看他像鸟儿一样飞上屋檐,把一包粉末洒进路过的花匠的桶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原来的屋子,迟落被父王叫去。是霜降,睡得好冷。
  半夜醒来,迟落坐在床边。我马上扑进他的怀里。
  迟落说,起来,我带你去看花落。
  那个时候,天是一种深沉精致的蓝,星子冷冽地看着尘世,一勾弯弯的细细的新月,像是不小心画出的眉。
  天地间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风很冷。
  沁凉。
  我闻到一股浓郁的热烈的花香,在寒冷的风中,火一样地燃烧。
  所有的花都绽开了花瓣,散发出最后的芬芳,早晨几朵翠青的花蕊,也开出坚硬而又脆弱的花朵。
  迟落说,你听。
  是的,我听到了,轻轻的“啪”地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
  那是花落的声音。
  在这个星月清冷花香浓郁的夜晚,所有的花儿用全部的生命谱写最后的咏叹。
  花落的声音,寂静深处的热烈,令我控制不住地想起舞。
  父王一早醒来,对着他的“一帘幽梦”暴跳如雷。
  一朵心爱的花谢了,他便激动成这样,一个心爱的女人被别人夺去,他却可以欢天喜地娶个艳妇回来。
  我的心飞到七岁那年,那个指甲染得鲜红的女人,坐在阳光下指点我的阴暗。
  我不想见到她。
  但是父王要留着她。
  于是我就问皇上要了鹤顶红。
  他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要让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去死。
  他舒了一口气。谁?
  父王新娶的女人。
  他没再说话,把我抱进怀里,用戴着巨大宝石戒指的手抚摸我柔软的头发。
  父王发现后,同今天一样愤怒。
  而我今天的心情,就像当年一样平淡冷漠。
  我干的。
  我还可以抬起乌黑的眸子直视他的灵魂深处,还可以叫他想起自己的阴影。
  还可以叫他低下头去。
  这是第一个我爱着但同时又恨着的男人。
  一个对我的任性无能为力的男人。
  我知道自己对父王的影响力。我想我有足够的和他讨价还价的权力。
  我要永远和迟落在一起。
  他的眼睛一下子布满阴翳。不可以。
  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就让他去死。
  我也跟着他去死。
  我宁愿你去死。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浊气上涌。好,你不同意,我去找皇上。
  他马上变了颜色。不行。
  为什么?我冷笑,我是他的骨肉,终身大事,当然要他来做主。
  不可以!他大声地怒吼,完全失控了。你不可以去找他,就是死也不要去找他,他害死了你母亲,他是杀人凶手!你怎么可以认贼作父?!
  他涕泪俱下。脸在急怒和悲伤中,苍老了十年。
  我大笑。你们谁是凶手,谁是父亲,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只要和迟落在一起,谁能给我想要的东西,谁就是疼我的人,谁能成全我,谁就是我的父亲。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像一次巨大的残忍的花落。
  我捂着脸,风雪从心脏弥漫开来,一点一点,冰冻我的眼神,我的声音。好,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叫你父王。
  我抬起头,挺直背脊,迎着门外灿烂的阳光走去。
  迟落在门外。在阳光里。在等我。在风中,向我伸出手。
  我小小的心一点一点飞扬,快乐地握住他的手。
  只要有迟落在,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不要。
  那个苍老的男人在背后大叫,你给我站住!
  我不理他。
  迟落,你给我站住!
  迟落僵住了。
  我一下子惊恐起来,不,迟落,不要听他的。
  迟落僵硬而悲哀地看着我。
  不,不,不,迟落……
  齐王的威严回来了,对着他从小培养起来的死士,他有着绝对的宿命的控制。
  迟落走到他面前。
  我跑到中间拦住迟落。奋力地,挣扎地,不,迟落,一年的时间还没有到,你还是我的人,你不用听他的。我又转过头对他尖叫,你卑鄙,你答应过我的,你把迟落给我一年的。
  可是,他们的眼神穿过我,直视对方。
  迟落,接受你最后的命令。
  是。王爷。
  你,自尽吧。
  是。王爷。
  不!
  不!
  不!
  我扑到迟落身上,像一只垂死的蝴蝶,尽力想找出一条生路。不要,迟落,不要迟落,你不可以,你不要听他。
  迟落异常悲凉地看着我,缓缓抽出他的剑。
  好。
  我面对着他,一年时间还没有到,父王。
  他冷硬的眼神苍老的面庞一下子变成一种废虚的颜色,好,一年时间还没到。迟落,你们去吧。
  迟落放下手中的剑。眼睛里,悲凉如潮水。
  我狠狠地把一记耳光甩到他的脸上。
  是的,一年时间还没有到。
  那天,迟落带我去了酒楼,我喝得酩酊大醉,反复哭泣,不停地语无伦次,不停地反问。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可以给我一切,却不能让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你要那么听他的话?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泪水迷蒙中,迟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嘲讽的伤感的笑容。
  醒来,头痛欲裂。
  但我想到要去见皇上。
  我知道齐王的威严再慑人,上面还有一重山。
  我要攀上那山的顶峰,看着他可笑的威严在我的脚底发抖。
  皇上带我在御花园散心,我跟他讲迟落,讲成一个平凡的少年,我说,我要嫁给他,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听着。微笑着。说,小遗安长大了,知道喜欢人了。我本来还看好了几个人给你挑的。
  我只要他一个,父皇。
  他一震。你叫我什么?
  父皇。我静静地对着他的眼睛。
  你……你再叫一遍。
  父皇。
  他久久地看着我,忽然把我搂在怀里涕泪横流。孩子,孩子,我的小遗安,你叫我父皇,你叫我父皇了。
  父皇,遗安求你赐婚。
  他止住眼泪,好,好,你把他带来,让我看看我的好女婿。
  我想,我会更喜欢这个父亲。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小院,发现迟落不在。
  一时间,从头顶凉到脚心。
  我早该料到的,我早该料到的。他不可能估计不到我走这步棋。
  我想到迟落脸上嘲讽的忧伤的笑容。
  我呆立着,看着天光一层一层地黯淡,看着桂花树渐渐被黑夜吞没。
  我想起那花落如雨的辰光。芳香如雾。迟落的笑容如春风。迟落的眼睛灿烂如星。迟落的双唇柔软如蔷薇。迟落的身上风和泥土的气息。迟落眼中如潮水般的悲哀。
  我跌跌撞撞地摸到桂花树旁,痛哭流涕。直到天明。
  看见阳光的时候,我睡在柔软的杭绸丝褥上,床顶有繁杂的刺绣。
  有一刻不能思想。
  世界一片混沌和空白。
  我是谁。这是哪里。什么时辰了。
  公主,公主。一个轻软的声音呼唤着。
  公主?公主,是的,公主,遗安公主,从前人们叫我郡主。而我的名字是真真,可是没有人这样叫,只有他会,只有他……
  我的神经一下子尖锐地刺痛起来,我在被子里大叫,滚开,滚开,再不滚开我就杀了你。
  吓得侍女手里的铜盆一倾,水洒了一地。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清晨的时候吵我。
  是的,她想起来了。
  整个地,全部过程地,从头到尾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想起来了。
  然后她轻轻地唤,小宛,小宛。
  小宛进来服侍她穿衣。现在,她喜欢穿华丽的衣裳,金碧辉煌地出入朝堂。当然她不会站在朝班里,她可以坐在龙椅背后,那儿有个小房间,是值事太监当值的。听从她的要求,已经改成一间舒适的小屋子,放着软绫高枕,她懒懒地听着外面那些男人的声音,或阿谀,或歌功颂德,或争论不休,或死气沉沉。一切,都在她的耳内,在她的心底明明荡荡。
  有时听得太无聊,会睡着。
  醒来皇上守在身边,疼惜地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我帮你挑个驸马。
  不,我要玩。
  那什么时候把薛将军的大儿子叫进宫来?
  不,我只玩这个。
  你一个姑娘家能玩出什么名堂。
  我怎么不能?
  她怎么不能?
  满朝文武见到她,哪个敢抬头?她说一句话,可以让人加官进爵,也能让人身败名裂。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守着桂花树痛哭的小姑娘。
  她把齐王的亲信一个一个地铲除。直到齐王的白发猛然占据了整个头颅。
  她要他知道失去所有的痛楚。
  但她仍然住在府里,仍然叫他父王,仍然在每年霜降花落的翌日清晨,对他说,明年春天,花会开得更好。
  然后,看着齐王的丝丝白发在风中飞舞,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她不懂这个笑容的含义。从前以为它代表着无限的纵容,但现在看来,其实不是。
  除了迟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包括那个山谷吗?
  他震住。愧疚的目光收敛。
  是的,那是他最后的领地和尊严。
  他赖以生存的安全感和东山再起的所有积蓄。
  她苍凉地微笑,你放心,我不会动它的,它是迟落的地方。
  迟落,迟落,迟落。
  这个名字,痛彻心肺。
  那个小小的院落被隔离起来,桂花在八月如期开放,幽香醉人,会铺得满地都是脆黄的细碎花朵。她站在风中,看着自己的心脏被粉碎成一朵朵桂花,铺了一地。
  然后,就是霜降。
  花儿汩汩地谢去,发出连绵不绝的轻响,响声震动着无人的午夜星辰,在她的体内一次又一次引发狂荡的风暴。
  她会坐在石阶上泪流满面,直到东方泛白。
  
  下篇:执心蛊
  
  我喜欢看落日。
  看着那巨大的红球,不舍而又决裂地离去,满天锦霞,闪耀着离别的泪光。
  不舍而又决裂地。
  我的胸中,常常汹涌着这种情怀,在五脏间翻滚沸腾,喷薄欲出。
  当压抑不了时候,我会一言不发地骑上慕桑最快的快马,奔驰到无边的野地上,痛嚎出声。
  我知道这是失落的往事,在心底撕裂般地纠缠,看得见心上透明的伤口,却无从查找伤我的凶器。
  唯一有迹可循的,是我身上的蛊毒。
  慕桑说,这是一种子蛊,受着母蛊的绝对控制,身上种了母蛊的人,便是你永远的主人。
  慕桑说,可是,这种子蛊除了受母蛊的控制外,还有一种更大的影响,当子蛊遇上这种影响,会做出你自身完全不能控制的事。
  慕桑说,这叫执心蛊,是顶级的蛊术。在我们苗疆都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没想到中原居然有这等用蛊高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削瘦的冷傲的年轻人,眼中闪过激烈的光采。
  我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蛊毒发作晕死路边,换作任何一种死法,慕桑连眼珠都不会动一下。
  用蛊的人,对蛊有天生的敏锐。我闻到你身上蛊虫的气息,尖利而狂猛。好毒的蛊。
  好高明的蛊术。
  我解不了,只能帮你暂时压住。
  不用,如果解了,我就连最后一丝线索都失去了。
  何必如此执迷过去?凭你的身手,可以留在我的寨子里做一等的剑师。
  我笑,笑容嘲讽而悲凉,慕桑,你的心有没有痛过?
  慕桑摇头,没有人可以对我下蛊。
  我笑容更深,是心痛,你不会明白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会痛得如此剧烈。我想知道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蛊。我想知道从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慕桑,你知道吗?我不能做一等的剑师,因为我的武功里面,暗招杀招太多,我想我是一个一等的杀手。
  慕桑沉默。你想回中原?
  是的。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到我的过去。
  好。慕桑眼中又闪过那抹激烈,我也去,我想看看那个人。
  慕桑是苗疆最年轻最优秀的蛊师。
  他眉目秀逸,骨肉清薄,只穿白衣,额上喜欢绑一条长长的雪白的轻纱,风起,吹得像一场梦境。
  我曾经取笑他,这样像女人,还是家里死了人的那种。
  慕桑认真地说,作为蛊师,头部是很重要的位置。我在许多人身上种下过子蛊,要控制这些人,就要靠我的脑子操纵体内的母蛊。所以,我的头不能有丝毫闪失。
  我大笑,那你为什么不做个铁帽子戴着,岂不更妥当?
  慕桑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他惯有的轻蔑,你以为这只是简单的白纱?
  我闭上嘴。
  车马渐渐入关。
  人烟时盛时薄,走过烟雨的小巷,走过尘土漫天的官道,走过阳光很好的小街,渐渐地,走近长安城。
  慕桑说,当初我就是在出城的时候捡着你的。
  我望着高大的城墙,不知道里面会有怎样的谜底。
  两边林立着各式的铺面,卖玩意儿的、卖吃食的、裱画的、卖布匹的、卖珠宝首饰的、打铁的、茶楼酒馆一顺儿把长街排得望不见头。
  慕桑有些感慨,两年前我来的时候它是这个样子,两年后故地重游,它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两年前我是给人送药,这回却是帮人寻仇。
  我站在温暖的阳光下眯起眼。
  八月了。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桂花的馨香。
  心里一阵恍惚。
  迷醉的,甜蜜的,又有点刺心的恍惚。
  还有不舍的,决裂的疼痛。
  我们找了家客栈住下。
  一整天,慕桑都苍白着脸,一语不发。
  我知道他在努力感应蛊虫。
  天快黑的时候,慕桑颓败地放弃,说,出去看看。
  于是我们就在华灯初上的长安城里转悠。
  星光淡淡地洒下来,隐没在灯火辉煌里。
  不远处,乐声悠扬,灯光通明,耀如白昼。
  那是一幢深宅大院。
  路上不少华轿往里面进去。
  这是什么地方?
  你什么地方来的?这是齐王府,今天是遗安公主生辰,皇上亲自操办的,百官都来拜贺。
  一个公主的生辰,也值得如此操办?
  那人大是不屑,道,乡巴佬,这可是遗安公主的生辰,那些官儿还要靠头脸才能进去。遗安公主,知道吗?去,没见识。
  慕桑忽然皱起眉。你先回客栈。
  为什么?
  我闻到了蛊虫的气息。
  我一惊。想开口,慕桑打断他,我去探个虚实,万一是你的母蛊,有你在,不方便。
  慕桑幽灵似地飘进了齐王府高高的围墙。
  我的肌肤突然一阵颤栗。浓重的杀气。马上跟了进去,一把抓住慕桑的衣襟,拎了出来。
  干什么?
  有杀气。
  慕桑看着我,同样冷然,你身上的杀气。
  整个齐王府,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专等着有人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
  我是杀手。我望着长长的夜空,我想我一定是个杀手。
  
  
  慕桑还是去了齐王府。
  在我异常黑甜的睡眠之后,小二告诉说那位白衣公子一早便出门了。
  我应该知道他的脾气的。
  他也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天气很好,风很柔和,我在街上荡,荡到齐王府的墙角边上,像所有无所事事的懒汉一样,百无聊赖地哼着小曲,转到一个拐角处,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里。
  在落地的一瞬,我怔住。
  很大的花园。秋天仍有许多的花儿在怒放。放肆的香气。
  石阶粉白。木柱朱红。
  一切,似曾相识。
  梦一样的恍惚。
  一个侍卫向这边走来,什么人?!
  我一定神,寻找藏身之处。
  视线落到花园中心的六角亭上,亭中的石桌上。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不小心把桌盖顶了顶,就发现里面有空洞的声音。
  是谁?谁在说话?娇柔的清脆的声音。
  我飞身过去,掀起桌盖,里面隐约可见一条甬道。
  我闪身进去。
  那甬道好长,走得我的腿都软了,可是,我就是想知道,父王在这里弄这么一条秘道,是做什么呢?
  我的头痛如撕帛。但是,不能放弃。
  继续走,继续想。
  我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村庄,有一家破庙,里面第二根大柱子可以移动,下面又有一条秘道。
  是村庄,小小的几户人家,有一间破得快要成废墟的小庙。有四个粗大的顶梁柱,过去转了转第二个,一个洞口露了出来。
  于是我就进去啦,然后就到了一个有很多蝴蝶的山谷,然后就看到了你。
  山谷很幽静,蓝天白云,岁月无惊。
  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怪异地看着我。
  他怎么活着?
  他不会活着。
  可他就是活着。
  他可以再死一次。
  杀气骤浓。天色仿佛也暗下来。
  难道来错了地方?
  不,这里有我的记忆,他们知道我。
  可是,等不及他开口,兵器已经先招架上来。
  止不住地攻击,止不住的头痛。
  是什么?是什么?天一层一层地暗下来,阳光冷漠地看着这场厮杀,身上的伤口不停地增加。没有机会开口,更没有机会住手,这些人,深喑杀人之道。
  他们是杀手。
  我也是杀手。
  他们要杀我。
  有人要他们杀我。
  曾经我们都帮同一个人杀人。
  你是我最锋利的兵器。
  有人这样说过。是谁?是谁?
  血从伤口汹涌而出,我尽力奔逃,到了出口,力不从心,向下倾倒。
  住手!
  最后的知觉里,听到有声音这样说。
  娇柔的,清脆的。
  床很软,丝绸光滑如水,流泄在身上。
  床顶有繁复的刺绣。
  罗帐低垂。
  淡淡的脂粉香、花香,人的发香、衣香,混成一种无法言喻的芳香,钻进鼻孔,钻进身体发肤,钻进五脏六腑,渗进血脉。迷醉晕软,闪烁如梦。
  她趴在床头合目而睡。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
  如玉的脸庞,小小的下颌,凌乱到眉毛的刘海,让人怜惜。
  叫人震颤的似曾相识。
  她是谁?
  她……
  我的心恍惚地刺痛起来。不明所以。
  昏黄的光线把她的脸照得流离失所,眉心衍生着尖刻的哀愁。
  我起身,想把她抱上床,她被这动静惊扰了,睁开眼。
  那双亮如辰星的眼睛,在我的脑海里掀起风雪,弥漫得满天都是,破碎的光影和色块,到处纷飞乱舞,不着边际。
  我一定认识她。她一定在我的生命里存活过。
  我极力想抓住那些模糊的影像,可它们转瞬便消失无踪。
  我的头撕裂地疼痛。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你忘记我是真真了?
  我叫真真,你的真真,只有你一个人会叫的名字。
  你还记得那个院子吗?那儿有棵桂花树,开花的时候,很香很香。现在,它开花了。
  还有,你看,满园的花开得多好,可是,霜降一到,它们就会全部地谢去,只剩下光秃的花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你呀,是你制造了这场花落,声响连绵,星星都可以听见。
  你记得吗?你怎么可以忘记?迟落,迟落,你怎么可以忘记……
  迟落?迟落……
  我在花香和星光中模糊,恍惚听到人声。
  你叫什么名字?
  迟落。
  迟落,迟落,迟落,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叫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真真。
  真真。
  嗯。
  慕桑呢?
  和我父王在一起。
  真真,你去叫他过来好吗?
  为什么要叫他?
  如果他不在我身边,我随时都可能会死。
  她大惊,为什么?!
  我身上被人种下执心子蛊,只要母蛊愿意,可以随时随地让我死去。而我想,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母蛊一定在你父王身上。
  她的脸色有一瞬的苍白,但马上变成一种明确的坚决,说,好。
  然后慕桑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忍不住疑惑,照这种情况看,母蛊似乎更有可能在她身上。起码,齐王的母蛊在她身上。
  慕桑的脸上有睡眠不足的疲倦,他有气无力地在软榻上坐下,一挥手,只说了一句话,在他身上。
  她立刻皱起了眉,起身出去。
  慕桑说,我弄明白了,母蛊真的在齐王身上。而你,的确是他的杀手。用蛊来控制重要部属,也无可非议。至于他要你死,嘿嘿,原因只怕在这位遗安公主身上。
  遗安公主?我低低地念一遍这个名字,有一种清明的辛酸。
  慕桑长叹一声。
  可惜种蛊的人已经死了。你们之间的宿命已经定下了,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我要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回苗疆去吧。在那儿,我可以保护你,不让子蛊侵害你的身体。
  不行!
  说话的是她。
  她笔直地走过来,一双眼睛直视着我,仿佛看到我的灵魂深处,你不可以走。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失去第二次。迟落,我可以保护你,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姑娘,我会保护我的所爱。
  还有你,也不可以走。你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我要报答你,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慕桑细长的眼睛里,浮现一贯的蔑视,我不需要什么。
  那么,作为迟落的朋友,请你留下来喝杯喜酒吧。
  迟落,我要嫁给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曾经认识过你。
  我不在乎。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贵为公主,而我一无所有。
  只要有你,我什么都可以抛弃。何况,我的,便是你的。
  真真……
  嘘——她把温热的手指放在我的唇上,轻轻道,不要再说了,除非你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就随你。
  看着她横波入鬓,千娇百媚,一层一层撕裂我心上的迟疑,我说不出口。
  我想我爱过她的。
  也许很爱很爱。
  但慕桑不同意。
  人心险恶,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心?何况她还有个身种母蛊的父亲。你居然相信她。
  我无言。
  有很多事,真的说不清原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相信她,就像我不明白在苗疆的日子里突如其来的心痛一样,也许两者的原因是一样的。
  只是因为她。
  她带我去了那个小院。
  阳光明亮而温存,着意地绵密,花儿在阳光中蒸发出一种醉人的甜香。
  她在花树下舞蹈。
  她的舞姿很美,腰肢细软,身段轻盈,像欲飞的蝴蝶。
  我看着她,一时间心里很轻松很快活。
  然而她却哭了。
  舞到一半的时候,她扶着树干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肩,问她为什么。
  我觉得你不再是你了,不再是以前的迟落了。她仰起泪光淋漓的脸,无限伤心,我觉得你只是另外一个人,借着迟落的身体还魂来的。你不是我的迟落。
  她扑到我的怀里大哭。可是,为什么又这么像呢?你的身上有他的味道,风和泥土的气息。在我们第一次见在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味道。迟落,迟落,你记得吗?记得吗?
  她又哭又笑,状若疯颠。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抱紧她,希望可以驱逐所有的哀伤,给她幸福。
  遗安公主大婚。
  十月初八。
  霜降。
  公主说,她喜欢这个日子。
  而人们也都知道,那是王府花落的日子。
  我感谢慕桑能留下来喝我的喜酒。
  但他说他留下来,纯粹是为了帮我收尸。
  也许我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可惜魂魄太不甘心,所以活到现在,只等这一天。
  也许我真是借尸还魂来的。
  也许真真,齐王府,皇上赐婚,都只是一场梦。
  但我不在乎。
  就像真真说的,有你在,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的真真……
  见到齐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他身上传过来的宿命的权势的气息。
  紫金冠束着满头白发。
  面容刚毅,不怒而威,但是目光悲凉。
  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皇上几次要见面,都被他挡了回去。
  真真争过一次,但是他沉沉地说,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真真也就算了。我也不在乎。
  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在乎了。
  我只在乎真真。
  就算没有过去,我也有足够的爱来对待真真。
  她明亮的眼睛,修长的眉毛,如玉的肤色,如初绽石榴的红唇。
  我想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城里的老百姓也都这样说。
  除了已逝的王爷夫人,再也找不到比遗安公主更美的人了。
  现在,这个最美的人正在我的怀里絮絮叨叨地说她的手指甲没有修好,两根小指甲都不对称。
  我凝神去看那两根肤如凝脂的春葱,忍不住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她飞红了脸,低下头去,又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我。
  真真说很少有人在她这样看他的时候不低头的。
  于是我就把头低得很低很低。再用同样低的声音说,母老虎。
  然后她就拎起我的耳朵直到我求饶。
  我很快乐,很幸福,很满足。
  而慕桑总是对着我冷笑。
  傻瓜。他轻蔑地说。
  于是我把他拉到大街上,对这个只知道蛊虫的聪明人说,你看,这么多的人,忙忙碌碌,为的是什么?你看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他一钱一钱地赚些辛苦钱,只为能多给孩子的碗里加一块肉,只为多给老婆扯尺漂亮点的花布做衣裳。人活着,是要找依附的,是需要爱的,蛊虫会伴你一生吗?它们知道你的喜怒哀乐吗?它们会在你难过的时候给你安慰,在你开心的时候陪你一起笑吗?傻瓜!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有时候没有记忆也是一件比较愉快的事情。比如说,不会有太多的负担。
  真真到后来,再不提以前的事。
  我也不提。
  因为心底深处,总有一种隐隐的恐惧,生怕一切会回到重前。
  真真常常说,我们以前就和现在一样好。
  说完这一句,我可以感觉到她打了一个寒颤。
  可她却总是忍不住说出来。
  我知道她很怀念以前。
  也许我真的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挑霜降的日子成亲吗?
  因为迟落在那天给你变了个戏法。
  我们常常这样说话,迟落在口中变成另外一个人,好像我不是迟落。
  也许我真的不是迟落。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幸福的一天。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迷蒙而苍凉。
  我本来想说,幸福的日子还在后面。
  但我只能把视线调向瓦蓝的高空。
  因为她的眼神告诉我,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一天,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十月初八。
  天气很好,阳光依旧情意绵绵,尽管监天司说这天会有大雨。
  齐王府张灯结彩,我穿着鲜红的新郎服站在门口迎宾客。
  齐王,我未来的岳父站在我的身边。
  我总会忘记他身上的母蛊。
  只记得他是真真的父亲。
  只有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的身体感受到丝丝的寒意,我才意识到这场婚礼的举行意味着什么。
  而慕桑,仍然穿着白衣服,绑着白纱带,一尘不染地站在人群和热闹之外,用一种嘲讽而苍凉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没有真真,我的眼神会同他一样嘲讽而苍凉。
  而真真正在里面梳妆。
  她将成为我的新娘。
  一想到这一点,我的目光便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柔,甚至可以对着齐王微笑。
  漫长的应酬之后,宫人催我们进宫谢恩。
  我骑着马,真真坐在后面的花轿里,前面是二十对的仪仗执事,后面是不尽的傧相长队。两旁人山人海,欢声如潮。
  我的心,如此刻的阳光一样光彩亮丽,几乎要跳出胸膛,在这干燥芬芳的空气里不尽地飞翔。
  皇上在太和殿等着我们。
  穿着数不清的宫门,我的血液越来越奔流,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快,万乘之尊,一个比齐王还疼爱真真的人,一个赐予我们这段姻缘的人,我很想见见他。
  这种欲望随着距离的推进而愈加地迫切。
  真真忽然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是吗?我摸摸自己的脸,应该是红才是吧?
  你怕见他吗?
  不,我很想见他。 是的,我真的很想见他,甚至觉得见他是我活着的意义所在。
  我为这个感觉哂然一笑,牵起真真的手。
  迟落,你的手也很凉。
  真真,你怎么了?我现在很兴奋。我很开心。
  她依偎在我身上,低低地说,可是我却很害怕。
  怕什么?他不是很疼你吗?
  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小傻瓜,会有什么事发生?他会临时不让咱们成亲吗?
  她摇摇头,娇艳的妆容上仍有一丝落寞。
  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种很尖刻的激动梗在胸腔,只是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低低地说,迟落,你知道吗?我愿用一生的时光去换取那个花谢的晚上。
  我想说,不用一生,今晚我就陪你。
  但没能说出口。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强烈盼望见到的人。
  他穿着九爪金龙袍,站在不远处的大殿,向我们微笑。
  我看见他的笑容,浑身的血液火一样燃烧起来。
  火腾地烧到了我的脑部。
  我在走近他的时候,在他深深微笑的时候,在真真甜甜地叫父皇的时候,给了他一拳。
  拳头准确地落在他的胸脯上,在接触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他的心脏在跳动,然后破碎。血液从他的嘴里喷涌出来,溅得我和真真满头满脸。
  
  尾声:花开花落
  
  十月初八,所有人都不能忘怀的日子。
  十月初八是遗安公主大婚的日子。
  人们都记得那天游亲的队伍是怎样的热闹,老人们说长安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驸马有长长的眉毛,乌黑的瞳仁和挺直的鼻梁。
  还有温润柔和的目光和明亮的笑容。
  然后驸马爷谋刺了皇上,皇上驾崩了。
  驸马也死了。
  是小宛杀的。
  小宛说,公主吩咐过,十月初八这天,谁要是让别人见人血,你就把刀子送进谁的心口里。
  小宛也死了。
  公主杀的。
  公主说,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的所爱。
  然后她就坐上花轿,回府了。
  回到府中,人们才发现,王爷也死了。
  王爷死在自己的房中,和衣仰躺在床上,身边放着夫人的画像。桌上有一封给公主的信。
  公主看完信后,放声大笑。
  当晚,诸王大会,着宗人府将遗安公主提拿归案,拘监候审。
  一位白衣少年声称自己是惟一的知情人,他向诸王讲述了一种离奇的虫子,叫做蛊虫。
  他说,驸马的行为完全受这种虫的控制,而母虫在齐王身上。下虫的时候,蛊师给驸马的子虫下定了死限,那就是杀死皇上。这是驸马毫无能力摆脱的影响。
  一切都是齐王的计划。
  驸马是无辜的牺牲品,公主是可怜的未亡人。望诸王从轻发落。
  但是死无对证。
  唯一活着的公主,也疯了。
  那天她一直捧着信大笑。然后把信一点一点撕得粉碎,纸屑随风飞舞,像一场小小风雪。
  然后她一直坐在花园的石阶上。
  就在汩汩的花谢声中,她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慢慢地向地面倒去。
  监天司预测的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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