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载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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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谈


  秋月夜,我们对坐无言
  父亲闲敲桌面,指节间
  开出细碎铁块
  从身后看他的眼睛——以
  云雀的飞翔姿势——一枚石子落入深潭
  他靠在林立的
  啤酒瓶间,反复咀嚼
  一根烟的味道,像车间的铁锤
  反复锻一块钢。一个隐形的陌生人坐在
  我们之间,濒临窒息般吸入我们的话语
  吐出沉默,沉默是
  这场相视中最大的留白
  夜,是夜的影子重叠
  他在点火的间隙
  拒绝一次体面的遁逃,捧黄色安全帽
  陡然张扬,在渐起的雾中抓我的肩
  绿皮野兽,兴奋地对风饮酒
  却防不胜防地落入一阵咳嗽
  落入冬天来临前刺耳的坑洞
  父亲,你如此费力地咳,让
  我想起焦油从喉管倒涌,隔宿的
  酒精留下的冰,对风饮酒的时候
  你让我想起,父亲
  我站立起时,一意连绵二十年
  包裹着病菌的空气
  秋月夜,听见所投之石跌落
  鲤鱼摆动翅展,某个谷底
  像手一样摊开——以云雀
  坠落的姿势——我看到一双灰色的
  眼睛。父亲,背着他肺痨的父亲,在
  空山中疾行。

武德守卫战


  如此欢乐晚年。在一碗稀粥中
  浮荡道与调和,正如青菜附着
  纽扣。褂襟上若有若无的皱。你说,云手
  蛰伏于纸尿裤,可以触摸护工
  翻涌的吼。流淌的耗子,以尾
  垂钓孤峰之下无名众。
  痰盂。痰盂。猝然隐身的敌手
  你正下落竹叶,坐在这里,城东养老院的
  石凳前,不费力地划开
  一颗喉,仿佛历史如同死亡
  皆能轻易完成。漫长的
  穿过胶管的呼吸,倾不翻
  刽子手的鼎镬,你不是麋鹿
  任我行,或小报上纷飞的刺客
  抖音滑动孙子,以最后的起手式
  教他写一个,方块字。搬。拦。进步。
  锤破这水涨船高的秋
  电子屏未到之处,香港电影
  是无限趋淡中的梅花桩,正如此刻黑场落幕
  倒映出你待镌刻的眼。你说:按时服药
  别忘了你的多奈哌齐


  为Marguerite
  她从地板上醒来,在没人说晚安的
  出租屋,使一点灯光从厚窗帘遗漏
  是梦的延长。夜空的云朵,
  稀稀落落的喘息。
  旧城区尽头的夜宵摊,来自蚌埠的女人
  用硬纸板催赶几枚炭
  微暗的火,像几何体暗面
  一次漫长的漂流。她看到
  咬了一口的汉堡,松垮,坍塌
  层叠的烟蒂不断冒着
  灰白的汗珠,仿佛在故乡遇见
  碎石块堆积而成的一位早逝者的坟。
  在一场无疾而终的关系中
  怎样遁逃,她在拥挤着的人群里
  曾努力进食,说话,拥抱。记录每一个
  尚未沉入时间的安静开头。
  药片,或许有用。还有赭红色瓷砖,
  缠绕在地漏上不断旋转的
  頭发。舞蹈课,总发生在晴朗天气
  正如执意伸展的枝条,更容易
  接受阳光。听见陌生男人转动门锁
  她缩回到空房间的床边,和开裂的
  墙皮融为一体。日照平静降临时,
  她与一只流窜而来的鼠相遇
  多年以前,爱她最深的人
  在一个雾气茫茫的早晨,为她
  煮一碗三鲜馄饨。
  现在,在杀死它之前,她看到
  一颗米粒在冬天变得滚烫。


  我时常想,如果在下雨天出生时
  就立刻死去
  宇宙便是恒长的暖流。可母亲,
  你以持久的耐心,教我
  溺水前大口呼吸,使盐聚集于舌头
  从云端到水面,最终
  被摊开在粗糙的掌纹间
  漫长的日日夜夜里的一切,种下了使我们
  相视而离的沉默。你找不到
  变声期孩子与世界噪声间的信道
  就像在时间坍缩中我们对胎膜变成了怎样的
  形状
  毫不关心。它成为毛衣领上无言的染发膏
  成为避孕药,还是困于厨房的
  皱巴的塑胶手套
  事实上,它变成气球,悄悄瘪掉
  或在飞到空中某处时
  突然消失
  我永远不知,你为何不放了这舟
  任其莫之能御地游。浊水没过膝盖
  你逆在水中,单手执绳,像织布鸟筑巢被枝条
  划开身体,执意死于这终被抹去的
  流逝与结局
  尚未被删除的这一夜里,羊水连绵不息
  我就要出生,分不清泪与水地
  一滴滴融化在宇宙的纱窗上
  在那之前,母亲,我多想回到你腹中
  孤独埋于地下
  经受着一次又一次捶打,却从未溃泻的
  防波堤

短评 DUAN PING


   程载阳的这四首诗,整体呈现出一种杂糅感,这并不仅仅是说四首诗风格迥异,既有相对质朴的“父子对话”,也有颇具现代性的“短篇小说”,这种杂糅感更体现在诗歌内部,它们有时并不那么顺畅,让人感到有些跳跃,好像两首诗被并置,而诗人又执着地想将它们缝在一起。这起初让我觉得有些不适应,它们作为独立的句子或者小节,具有很强的情感力量,可是小节之间,似乎缺乏隐秘的联系。
   但后来我换了一种理解方式,如果我们将情感视为他诗歌的结构方式,杂糅本身是否可以作为一种风格?从这一角度来看,他在建立句子联系上的“滞拙”,可能正和他诗歌的内核形成一种有趣的互文。因为我从他的诗歌里,读到的最直观的感受,便是“不安”。不论他采取怎样的形式,用怎样的抒情主体,他的诗歌里,总有一种“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焦虑。这或许也是其杂糅风格的“源头”,“无处安置”的情绪背后,隐藏着两股相互撕扯的力,他似乎该往前走,可过去的“父亲”“母亲”,又让他踟蹰不前,而这不正和他试图在“不同”小节间建立联系的动作暗合?文字和“诗人”借由杂糅的风格,在“滞拙”的不安中相遇。
   ——谢诗豪 青年写作者
   纵观程载阳这一组诗,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明显有在各类文体间犹疑摇摆的痕迹。在与父亲、友人、母亲,甚至是自我戏谑的散文式漫谈中,作者通过诗行重复,意象的无意堆积,甚至是标点“——”,在诗行中细密地铺下了许多情感留白,仿佛早春深山中时隐时现的雪线。而这种属于散文,又质疑自己是否该表达在诗歌中的犹疑,反而在闪烁腾挪间为语义打开了众多信息空段,搬空思维后可用来注射情绪,供人休憩,给人的情感释放以喘息处。这些空白点无疑与日常意象们共同构成了诗意跳跃的拱桥。
   而在主体性极明确的作品中,作者的表达有了现成的依附(音乐),我们才终于看到那个坚决的诗歌体裁,为作者的写作打开了更大的可能性。借助这种致密又主体坚决的客体,丢失掉自我情绪摇摆蔓延的主体,那些摇摆不定的犹疑反倒显得更为动人。
  ——刘 诚 青年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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