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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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同庆(1978—?)


  付文的二姑叫付英华。付英华嫁到辛留村二十多年后,她做媒把同村的刘同庆介绍给了侄女。2002年的冬天,刘同庆和付文在付英华家相亲,在灯光灰暗的北屋客套几句后,付英华让他俩去了西屋。西屋是付英华儿子的卧室,在堆放的杂物中,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椅。刘同庆和付文坐在床上,十分钟左右付英华敲门。刘同庆走后,付英华问侄女的意见。付文觉得还行,就是眼睛小点儿。两个人的情况和家境,付英华都交代过。她又重复一遍:刘同庆虽然家庭一般,但这孩子吃苦能干,日子是两个人慢慢过的,家里再有钱,自己不正干也没啥用。刘同庆的爸妈都是老实人,你嫁过来,吃不了亏。
  付文相亲过多次,或者是家境不合适——刘同庆的家境和其相仿,或者是她看不上对方的人。匆匆一见,刘同庆的话不多,都实在,没有废话,问付文的工作情况,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付文问的也差不多,一来二去简单直接。不是那种性格乖张,口气夸大的人。付文性格安静,皮肤白皙,大眼睛,脸长,一米六的身高不算矮。刘同庆皮肤黝黑,眼小,不到一米七,身型精瘦,一句话说完,停顿,想好再说下一句。付文对二姑说,就是他人黑了点儿,以后生个孩子,要是女孩随他,不好看。付英华说,干电气焊,在太阳底下晒的。侄女都想到以后生孩子的事了,明白这次有戏,付英华把刘同庆家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晚上,念初中的卫华邦晚自习放学回来,看到家里有糖和瓜子,问谁来了。听付英华说完,卫华邦问刘同庆是誰。付英华说,住在村大街向北的第二条胡同。卫华邦还是不认识。付英华说,说了你也不认识,问这么多干什么。卫华邦吃完糖,又嗑瓜子,问亲相得怎么样。付英华说,看他们的,我管不着了。卫华邦让她以后兼职当媒婆,家里以后就不缺零食了。了解刘同庆的家境后,卫华邦问,这么穷,你介绍给表姐干什么呢。村里多门亲戚,凡事有个照应。这是付英华的一点私心。
  十几年后,卫华邦成了作家,出过几本书。村里知道有这么个作家,至于写的什么,没人看过,也不关心。也正因此,卫华邦毫不回避写了诸多以身边人物为原型的文章,文笔坦诚,不粉饰。有次,卫华邦接受提问。
  对方问:
  我看你写了很多农村子弟的文章,他们大多没什么文化,生活艰难,鲜有明确清晰的人生规划和追求。在你身边,有没有真实的、早早辍学的农村子弟,通过自律等实现不同人生追求过上比较幸福的生活的呢?
  卫华邦回:
  在我熟悉的生活圈,大专以上的学历,就算是有文化了。即便如此,他们也并没有明确的人生规划,包括我在内。我这些所谓有文化的熟人,他们在经历了一番的挣扎后,从事的职业,有外卖、公交司机、培训教师等。顺利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的熟人,他们大部分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月薪四五千不等,几乎都是三班倒(三个八小时轮番上岗),空余时间用来喝酒。此外,摆摊或做点小买卖的个体工商户,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似乎更不喜欢上学了,初中或高中辍学,闲混到发育成人,在附近的工厂上几个月班,然后辞职,再去另外的工厂。等到结婚的年龄,亲人出面组织一场乡村婚礼,让他们独立出去,并不时进行接济。这里,我们可以推断下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儿女出生,父母重病,他们发现不能再这么任性生活了,需要有稳定的收入来支撑一家的生活,最终固定在社会的某个环节,用时间来换取金钱。
  符合提问条件的,更多的是比我年长的,表哥堂哥之类的。我想绝大多数成年人都在生活面前不断地自律,比如减少花销,降低抽烟喝酒的档次,为了拿加班费少请假。至于,不同的人生追求,保证一家老少日常支出的前提下,给自己安排一场可以酗酒到深夜的酒宴,也算是其一吧。我的这些兄长们,他们或是自己做点小买卖,更多的是在工厂劳作,期盼退休。还有一部分,已经年老到只能在劳务市场求活路。
  还是选一个比较幸福的,我表姐夫,初中辍学,去技校学电气焊。在周边各类工厂、工地焊接了好几年,运气好,碰到一个大活,有一年赚了二十多万,投身养殖业,建猪舍,几年下来,行情不好。广州打工几年,去年回来。靠积攒下的电气焊能手的威名,给各类工厂焊接,称得上是技术顾问。前不久,他的脚面被铁板砸骨折,在家养伤。雇主很关心他的伤情,希望他快点投入到工作中。一技之长是多么重要。只要他想出点力气,一天三百多块还是有保障的。
  刘同庆初中念到二年级,同学欺负他,上学在厕所里打一顿,放学在校外的庄稼地再打一顿。不上学,年纪又小,家里人让他去城区的星火技校学电气焊,一年制。十六岁那年,刘同庆在309国道边上的一家厂子干活。老师傅忙不过来,他也焊接,师傅姓王,脾气大,焊不好骂他,你的眼长腚上了。刘同庆打下手搬运材料,一天下来浑身虚脱,趁着夜色骑着自行车回去。国道两旁黝黑的荒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绝望的气息围绕着他,流泪也哭几声,以为会有人听到。进家门前,他把泪擦干。母亲的耳朵已经不好了,问他干活怎么样。他回几句,母亲也听不清,再重复问。父亲卷完烟递给他,集市上散装的劣质烟叶呛肺。
  和付文相亲时,刘同庆已经好多年没再掉过泪。表情坚毅,他从少年蜕变成男人。他喝白酒,一斤多的量,烟不离手,每年眼睛总被火花滋一两次,胳膊上晒斑很重。他换了不少工作,电气焊的手艺有口皆碑,村民想焊接东西先找他。手艺好是一方面,年轻也容易说话,不像有些上年纪的油滑。付英华焊铁门,一个村两家人素无往来,也先想到了他。刘同庆焊完铁门,没留下吃饭。隔了一天,付英华提着两瓶白酒上门。刘同庆他爸说,乡里乡亲,这点忙算不上什么。
  刘同庆有个妹妹叫刘响,比他小十几岁。远房亲戚为了再生男孩,把她送过来养。刘响初中念完,亲戚要把她接过去。亲生父母的家境好,孩子过去会有更好的生活。刘同庆不同意,摔东西,只要妹妹想上学,他就一直供。话虽如此,刘响还是过去了,亲生父母托关系,让她在师范念中专。不为别的,哥嫂一家的生活不容易。礼金、规整新房等一系列花销用度,把本就稀薄的家底掏空。不久儿子出生,付文上不了班,在家带孩子。为了还债,节衣缩食,手里经常五十块钱都没有。刘响走了,先是周末还回来,逐渐也不怎么回来,师专没念完,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刘同庆还是电气焊,没有固定的场所,接点私活,给新建的厂子焊管道等,空闲下来没收入,日子喘不过气。他也想过找个工厂上班,又觉得委屈自己的手艺。一家人在屋檐下不方便,刘同庆把村南边的土坯老宅扒掉,盖了两间平房,让父母搬过去住。儿子两岁多,一家三口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孟吉祥在场时,亲属们问他在海上的事。他嘴拙,也说不出什么。船只靠岸加油或者补给,也算去过不少国家,东南亚居多,只在岸上待一阵,当地人个头矮,说话像嘴里含着一只死耗子。头几年,孟吉祥每次出海回来,除了海产品外,也带回礼物,烟草分给男的,披风围巾给女的。至于海员的辛苦,他不常说,有人问起。他也回:碰到鱼群,两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鱼虾吃够了,做梦都想吃馒头;台风暴雨,遇到过,以为船要沉。再有问的,他就一句话,赚钱哪有不辛苦的。听者举起酒杯,向孟吉祥示意,出海好,见世面。席间的孟吉庆成为陪衬。每年,人们见到孟吉祥,都问一句,今年还出海吗?孟吉祥回,看情况。八年过去,孟吉祥五十六岁。父母八十多,身体不好。大哥中风后,行动不便,还要老人照顾他。这几年攒下的钱也够花,孟吉祥不打算出海了。
  镇上主路扩建,两旁的民房拆掉改建商铺。孟吉祥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摔下来,脑震荡,肋骨断了三根,插破肺。在市医院开胸做了肺修补。虽是工伤,建筑队是个人承包,没劳动合同。要是工伤,农合不报销。双方合计了下,孟吉祥说是自家盖屋摔伤的,报销出医药费,他拿着算作补偿。孟吉祥情况稳定后,转到镇医院,离家近,两个弟弟照顾他也方便。出事后,孟吉祥脑袋经常疼,忘事。他把身份证、户口本、医保卡、银行卡以及密码,交给两个弟弟负责住院缴费报销等一系列流程。后面,包工头不想出医药费,孟吉祥没好利索,能下床时办了出院。双方谈赔偿,再三交涉,赔了四万。孟吉祥去银行存钱,发现卡里原来的小二十万不见了。
  孟吉祥平时没什么花销,吃穿用度上都践行着一个普通农民的本分。喝点酒,多为桶装的劣质白酒;不抽烟,也无其他不良嗜好。吃饭上,几亩薄田和菜园,自给自足。衣物按照季节,添置一两件,平时劳作穿劳保服居多。出海七年加上打零工,孟吉祥攒的钱远不止二十万,除去照顾老人,接济两个弟弟。存下的小二十万,是他的养老钱。孟吉庆和孟吉利说钱没了,具体怎么没的,讲不出理由。孟吉祥的证件也被他俩扣下,说他脑袋糊涂,放在身上不保险。他要报警时,两个弟弟神情慌张,又不肯把钱交出来。孟吉祥宽慰自己,钱没给了外人,自己光棍一条,以后养老也要靠他们,能怎么办呢。守着卡里赔偿的四万块,中秋节刚过,他又去了石岛。
  农历刚入腊月,大哥孟吉林死了。死前一周,高烧,四肢酸痛,瘫在床上,不吃不喝。孟吉祥不在家,也没人送他去医院,只请村医挂了几天吊瓶,不见好转。几只羊散养,屋里四处是羊粪,村医说他得了“羊病”(布氏杆菌病)。孟吉祥漂泊在海上,家人联系不上他。事后推断,大哥死的时候,孟吉祥正在日本附近的公海。两天后的夜里,船只遭遇大風浪,吊机拉网,孟吉祥站在甲板上调度,吊机的铁环断裂,渔网连带着他,掉进海里。天亮,风浪停息后,搜捕到孟吉祥。人缠绕在渔网中,和鱼混在一起,发胀的身体被勒出道道血痕,可见他死前挣扎的迹象。尸体和打捞出的鱼一起,放在冷藏室里。渔船开足马力,一天后到岸。公司和孟吉祥的家人联系,他们见到尸体,已是事发三天后。
  孟吉祥的亲属加上村里的领导,一行二十余人乘坐昌盛渔业租聘的大巴车去认尸。临行的这天早上,寿光下起一场雪,不大,如同盐粒扬散在地上。李昌盛出面,同行的船员向家属说明当时的情况:天黑,一瞬间的事,人就掉海里了。清点孟吉祥的遗物:手机,衣服。钱包里装着身份证银行卡等证件——自从钱丢后,这些东西他随身携带。孟吉庆和孟吉利,以及关系近的几个家属,见了孟吉祥的尸体,海水浸泡,冷冻,勉强认得出。流泪,惋惜。住了一晚,第二天赔偿达成,五十万。收钱,签字。找了辆殡葬车,把孟吉祥的遗体运回家。一周内,两个儿子相继离世,怕父母承受不住,孟吉祥的丧事办得低调。
  父母两人,母亲跟着孟吉庆,父亲跟着孟吉利。一年后,母亲去世。孟吉祥没回来。父亲问,老二人呢?答:在海上,联系不上。父亲轮流在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家中照料,起先一个月一轮,后来半个月,再后来一星期。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家,相隔不足百米,老人刚熟悉这家儿子的饮食,又要换一家。老人逢人问,孟吉祥去哪了?大家统一口径,说在海上。临死前,他话讲不出,眼睛总盯着门口。知道孟吉祥早就死了,老人叹了口气,闭了眼。
  孟吉祥的丧事办完后,家里的五千多斤粮食,孟吉庆和孟吉利平分。老人偶尔过来,看儿子回来了没。怕起疑心,砖瓦房保持原样。老人死后,两间砖瓦房也被平分,能用的物件留下,没用的变卖。房子腾出来成了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储藏室,放些杂物。

卫明(1974—?)


  酒场上,他们喝多了酒,吹嘘多集中在钱财、女人两个方面。张文扬言要换车,开桑塔纳出去谈事让人看不起,最起码买个二手的奥迪,并感叹一句这社会太势利,为自己有意地炫耀寻找退路。卫东超面对桌上的炖排骨、辣子鸡等家常菜,提及前几天在市区某高端酒店吃的龙虾有多大,据说是从国外进口的,用海参熬的小米粥也鲜味可口,无奈自己体内尿酸过高,只喝了几口。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说,还是柴鸡好吃。年轻人的生活追求还在异性的身上,在众人的烘托下,牛阳羞怯地提到了前几天看媳妇(方言,嫖妓)的经历,略过细节,几句对年轻肉体的赞美,让在座的酒徒们垂涎不已。
  卫明不时端起酒杯抿几口,掩饰因自卑而流露出的不自然的神情。他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融入交谈中,钱财和女人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欠缺些底气,仅有的那几次体验,不说也罢。卫明是在座中年龄最大的,他不想破坏多年塑造的老实本分的兄长形象。只是眼前的形势,再不找准时机说几句,脸面无存。
  牛阳谈及国家政策,受过刑事处罚的人不适合再当村干部,村主任刘猛有可能就此下台。他们不禁担忧,刘猛下台后,村书记王本道要一家独大了。两个人不合,刘猛虽是村民选举的,国家调整政策如今村里大小事务都要经书记同意,王本道不同意,日常工作都没办法开展。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按月要发的养老金,已经半年多没给了。钱不多,一个月只有二百块,七八十个老人加起来,每个月上万的流动资金,直接影响到区域经济形势。没有这两百块,老人们蔬菜瓜果不敢买。在村口市场上卖煎饼锅饼的卫东超深有体会,生意下滑,他愁眉不展,大多时候坐在凳子抱着手机看各类小视频。   铺垫完毕,牛阳话锋一转,说起刘猛的哥哥刘京。刘京和我爸的关系特别好,经常来我家喝酒,牛阳说,小时候,刘京还抱过我。二十多年过去了,刘京因抢劫杀人早被正法,牛阳的父亲也在多年前生病死了。牛阳哀叹一声,喝了口酒。话说至此,恰到好处,留给众人一种壮士断腕的豪迈,若是他们都还健在,牛阳在村中的地位必然不像现在这般被人无视。他的户口当初上中专时迁出去,至今也没落回来,严格来说不算村里人。短暂婚姻生下的儿子,也交给前妻。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选票也只有一张。在基层政权更迭的日子里,也没人送钱送物。牛阳的父亲称得上是村中能人,最早购买货车跑批发。没等牛阳为自己凋敝的家境辩驳,卫明接过话茬,我年轻那会儿也不老实,没抢劫杀人,也偷鸡摸狗的。这番炫耀式的自我检讨,缺乏细节,一时让听者不能信服。他补充道:提我的名字,杭柳村那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杭柳村在辛留村的西南方,相距约两公里。两个村落分属不同乡镇,因相隔不远,多有通婚。杭柳村南靠胶济铁路,大片土地被齐鲁石化炼油厂占用后,众多化工厂塑料厂跟着拔地而起。周围农业型的村落羡慕杭柳村靠卖土地,村民不用种地年底有分红,柴米油盐统一发放生活滋润。那些早年嫁出去的妇女们,在悔恨和不甘中把孩子送回去,寄养在父母家,分担生活的压力。在卫明的青少年时期,寒暑假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杭柳村度过的。拉帮结派去周围的厂区偷盗钢材做的小物件,顺手卖给收废品的,所得钱财抽烟喝酒挥霍一空。
  人到中年的卫明,至今引以为豪的就是这段经历:那时候不像现在,没有监控,东西都是厂里的,国企就这点好处,没了也不心疼,保卫科那几个废物也不会真和你拼命,刀子一亮,他们就傻眼了。可惜没什么像样的交通工具,大件拉不走。每次都说销赃了买个平板车,钱到手一眨眼就没了,扔给309国道沿线的饭店旅馆。卫明说,有个底线我们坚守住了,不偷老百姓的。看着来往的货车,他们也冒出拦路抢劫的念头,团队里没人下得了手。卫明说,刘京做大了,抢了钱还不留活口。公安到处抓刘京,他跑出去躲了小半年。最后怎么着,还不是逮住枪毙了。他陷入回忆中。
  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杭柳村周围的道路被来往的罐车碾轧得支离破碎,尘土飞扬,空中常年弥漫着呛人的化工气味。有条件的村民早就搬到了城里,留下的多为念家和没生癌死掉的老人,大批废弃的房屋租给外地打工的。杭柳村的土地卖光了,经过几任村领导贪腐,留给村民的福利越来越少。账上的亏空无人补齐,也没人争当村领导。早年和卫明一起的玩伴,朱波经营一家化工厂,韩正宁是炼油厂的领导,于峰出狱后没多久出车祸死了。他们有各自的精彩,没有沿袭上辈的老路。只有卫明没多少起色,在厂里上班,身份还是农民。
  卫明皮肤黝黑,健硕的体态不是在健身房的刻意为之,是在机器轰鸣的车间,把一袋几十公斤的料包弯腰拽起、扛肩、投放,每天十几吨连续几年练就的。下班后的卫明,家务事从不插手,饮食不控制,吃完躺着,顺理成章有了三高。在卫明的身上,察觉不出他口中的混账行迹。或许他说的不假,没在歪门邪道上闯出一片天地,保险起见走了正道。经过时间的洗淘,卫明习惯了眼下的一切。老实本分,是外界给他贴上的标签。他不爱说话,也不会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一直是正远塑化车间的一名投料工。工资不定,按劳计酬,忙的时候到手有四五千,闲的时候三千左右。刨去生活日常开支和给老婆小杨治病,经常要借债。
  小杨初次见卫明,第一感觉是山东大汉。那年卫明二十四岁,一米七五,话少爱笑。小杨说话时,卫明盯着她,眼神有一种稚气的柔情。他们没从彼此的眼中看清未来。当卫明在除夕夜回首这一年,无休的工作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债务时,他当然懊悔和小杨的婚姻。儿子卫浩轩因买不起几百块钱一双的球鞋,咒骂小杨怎么不去死的时候,她想起留在老家辽宁的大儿子,应该不会让自己去死。
  小杨比卫明大九岁。小杨的前夫爱喝酒,喝完还打人,让她出来讨生活。二十多岁的小杨离开辽宁,来山东做买卖。小打小闹养家糊口,卖过衣服,开过饭馆。开始小杨还按时给家里寄钱,后来听说前夫在老家也有了相好的,回去把婚离了。儿子判给小杨,她没要,给了前夫一笔钱,让他养着。儿子刚上初中,问小杨还回来看他吗。小杨说,有空就回来。十多年过去了,小杨一直没空回去,起先还打电话,后来也不打了。
  服装店倒闭后,三十多岁的小杨在城里的美食街开了家东北菜馆,门脸不大,七八张桌子,她主厨,表妹服务员。二十多岁的卫明正处在人生的迷茫期,在工厂上过班,和朋友合伙在街头卖过假的貂皮大衣。认识小杨之前,卫明因盗窃摩托车,刚从看守所出来。朋友接风的饭馆,正是小杨的东北菜馆,卫明酒喝得不省人事,朋友没结账就走了。小杨把卫明架到后厨的小床上睡觉。睡醒后,卫明没钱结账,留下来刷碗端菜,干了几天也没走的迹象。卫明说自己没地方去,晚上把几张餐桌并起来,躺上面睡。
  婚后,菜馆又经营了半年。考虑到小杨是高危产妇,关了菜馆回村生孩子。村里的砖瓦房住着父母和弟弟卫勇,多有不便。经韩正宁介绍,卫明在石化炼油厂找了份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够生活的。冬天,儿子出生。三口人挤在炼油厂的宿舍,集体供暖,市内保持在二十多度,比農村烧火炉舒服。在炼油厂宿舍的这两年,小杨的身体也还没出问题。四十平方的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条。卫明下班后看孩子,小杨做饭。吃完饭,三口人挤在床上看电视。卫浩轩一天天长大,在厂区里学会了走路。
  韩正宁贪污被抓,卫明丢了工作。小杨查出来糖尿病,没太在意,病情发展迅速,有了各种并发症,从肾炎发展到尿毒症,一周去医院做一次透析。小杨身体浮肿肤色暗黄,不敢喝水,身体乏力也做不了体力活,只能在家洗衣做饭。近两年,小杨病情加重,要一周去医院透析两次。她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看东西也模糊,要把酱油醋的瓶子贴在眼前才能认清上面的字。手艺没丢,猪肉炖粉条、铁锅炖鱼、东北酱骨头等都拿手。卫浩轩上初二这年,也查出糖尿病,让他忌口,大人不在眼前时照吃不误。
  四十四岁这年,为了家庭,也为了自己,卫明想试下手气。他的表弟在镇上负责运输居民垃圾,一个月到手上万。垃圾车还没买,卫明先把工作辞了。垃圾车七八万块钱,二手的便宜些,他看不上。四处借钱,不顺利。外债没还清,家里又有病人,卫明的个人信用所剩无几。弟弟卫勇出了一部分钱,小杨那位在上海的表妹出了一部分。四处凑了下,垃圾车买回来,挂靠在环保公司。也不是每天都有活,有活也优先派给老员工。没活的时候,卫明在环保公司打零工。一个月下来,收入和在正远塑化差不多。不同的是,外债又多了七八万。   客厅东南角摆着一张床,卫明躺着看电视。小杨透析回来,浑身乏力,躺下盯着电视,看不清画面只听声音。以后的日子,卫明能猜个大概。小杨活不了几年,今年或者明年,都有可能。人没死,眼先看不见,也需要人照顾。小杨总说,我死了,你们爷俩怎么办,你连饭都不做。卫明说,你死了,还管这么多。卫浩轩这次小中考,成绩不好,连技校都上不了。卫明对他没过高要求,学门手艺,以后能养得起自己。欠的债,他自己慢慢还。小杨说,他能养活自己吗?卫明说,儿子又不傻。
  村子要拆迁的消息有好几年了,每年上面都发文件要拆,一直也没动静。为了拆迁的时候多量面积,一些人家把天井也用钢板遮起来,房间里进不去半点阳光。卫明天井宽敞,西屋都还没盖。今年是不是要盖,大概要花几千块。拆迁就好了,分套房子,不用给儿子买房子了。要是再给些钱,外债还能还清。不知道小杨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她躺在卫明的身旁打瞌睡,夕阳西下,余晖落在她浮肿蜡黄的脸上。不知从何时起,小杨不化妆了,皱纹比掌纹还多。刚认识那会儿,小杨浑身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和以往接触过的异性不同,穿着入时,一嘴东北腔听着也舒服。年龄差得有点多,卫明认准了,别人也说不动。自从有了病,小杨身上总有股西药味。多看她几眼,卫明也心累。小杨迷糊中问,晚上你想吃啥。卫明又陷入了思索。

卫勇(1978—?)


  他性格内向,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依靠喝酒,赢得了广泛的名声。有关他酒后的事迹,层出不穷,最新的一次发生在上个月。麦子收割完,铺在路上晾晒,傍晚下起雷阵雨,卫勇年逾七十的老母亲,拿着推耙手忙脚乱堆麦子。乡邻出来帮忙,看到了卫勇躺在路边昏睡的酒态。麦子堆好,用帆布盖住。雨势渐大,在路面汇聚成小溪流,经过卫勇的周遭,顺流而下。母亲打着伞,站在卫勇身旁,担心耳朵里灌进去水,把儿子的身体扶正,仰面朝上,垫上一块砖。麦堆虽盖住了,仍有不少的麦粒,眼看着被冲走。
  前些年,也是麦收时节,邻村有个老汉,八十多岁,儿女都在外面,两亩地的麦子在路上晾晒。下起暴雨,一根烟的工夫,麦子被冲没了。乡邻也都晒着麦子,自顾不暇。当天夜里,老汉上吊死了。后来,一到麦收的季节,四里八乡的人们总会提及这个老汉,给出的结语是,两亩地的麦子才值多少钱。卫勇的母亲也是参与讨论的妇女之一,如今,看着昏睡的儿子,以及在雨水中翻滚的麦粒,她体会到了老汉的心境,也想一死了之。
  这些年,各家各户买汽车的多了。卫勇的哥哥卫明也想买汽车,老婆小杨有糖尿病,以及并发症尿毒症,透析从前些年的一周一次,到现在一周两次。卫明向卫勇借钱,有了车,接送你嫂子去医院透析也方便。村里的牛传闰卖二手车,卫明从他手里买的二手荣威,黑色的,不到三万块钱,卫勇出了两万。有了车,也不怎么接送老婆。透完析,浑身乏力,小杨在村口下公交车,到家还有两公里,她中间休息好几次,半个小时走不到家。也是糖尿病并发症,小杨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看东西也模糊。路过的乡邻看到她在路上走,说要捎一段路。小杨认不出人,只顾自己走。
  卫明买车不出一个月,卫勇从牛传闰的手里也买了辆车,二手雪铁龙,白色的,不到七万。车买回来,停在家门口,落了一层土。卫勇没驾照,科目一考了两次,都没过。宏远化工在村口,卫勇上下班骑摩托车,不上班的时候,他多数在喝酒,也不适合开车。入冬后,天冷,卫勇偶尔也开车。村南头的路口修路,挖了一个大坑。夜里,卫勇喝完酒开车回来,车掉进沟里。人没事,他爬出来,给牛传闰打电话,让他把车从坑里弄出来。牛传闰说,车都卖给你半年了,掉坑里关我什么事,你喝酒开车撞死了,是不是我还得赔你条命。挂了电话,卫勇又下坑,拔出车钥匙,回了家。第二天早上,村民们上班经过路口,看到吊车把车从沟里吊出来。卫勇酒后的事迹,又被传诵了一段时日。
  多数关于卫勇酒后的事迹,是从他母亲和嫂子小杨的口中传出的。比如,卫勇在大舅过生日的宴席上,喝到尿裤子。春节的家宴上,卫勇喝到痛哭流涕,回到家,大门不锁,第二天醒来,客厅里的液晶电视门口的电动车都不见了。托家人们给卫勇塑造出的醉鬼的名声,离婚多年来,极少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为数不多的几次,托人打听了卫勇的基本情况,也都给回绝了。卫勇求助于长辈们,得到的回答也是,先把酒戒了。离异,带着女儿,酗酒,性格内向,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又不甘找岁数偏大,同样带孩子的。在这些条件的制约下,下班回到家,更没有不喝酒的理由了。
  卫勇的老婆周丽凤走的时候,女儿小雨不到两岁,现在小雨十三岁上初二。起初,家人劝他们和好。妇女主任陈霞也去做周丽凤的思想工作,为了孩子,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周丽凤说,一起过也行,让卫勇在城里给我买套房子。话传到卫勇的耳朵里,他说,我要买得起房子,还要她?后来,周丽凤买了玩具、衣服来看小雨。卫勇的母亲把东西留下,把周丽凤赶走了。这样几次后,周丽凤也不来了。拖了两三年,开始有人给卫勇介绍对象。卫勇去找周丽凤,想把离婚证领了。周丽凤跟着她姐夫去了外地,寻不见人。又过了一年,周丽凤回来,态度和缓,想和卫勇复合。关于周丽凤和她姐夫的闲话传到卫勇的耳朵里,他说,找你,还不如找头猪。家人给周丽凤出主意,好歹给他生了个女儿,离婚也得要点钱。在钱的问题上,双方又僵持住了。
  當卫勇把婚离了的时候,小雨已经七八岁,可以骑着三轮车载着奶奶去地里拔草。小雨的眉眼和白皙的皮肤遗传自母亲,她对周丽凤没什么印象。父母结婚时的婚纱照早就被卫勇扔了,结婚证倒是有。相片太小,看不清,小雨边看边照镜子,多少有点像。从小,小雨跟着奶奶住在村西边的老年公寓,两间平房,院子也小,是几年前政府统一盖的。有时,正吃着饭,大人谈起周丽凤,免不了责骂。小雨会突然号啕大哭,跑出门外。小雨依稀记得,村口的集市上有个妇女摆摊卖水果,见到小雨,会塞给她水果。奶奶不让她要,扔下水果,拽着她走。后来小雨才知道,这个妇女是她的大姨。
  大家普遍认为,卫勇酗酒是婚后开始的。也有不同的声音,卫勇婚前也酗酒,只是不太严重,能看出日后的苗头。卫勇二十八岁结的婚,算是晚婚。他相亲过多次,也喜欢村里几个年龄相当的女青年,她们后来都逐一成家。卫勇沉默寡言,和女孩初次见面,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在有些人眼里,可能是缺陷,不大气。可也有人喜欢这样的,不招人烦。可再深入了解下卫勇的家庭条件,对他残存的好感也很快荡然无存。村里的曹姓女子,长相出挑,热情开朗。她最终选择嫁到邻村。卫勇对此耿耿于怀了多年,他认为,小曹没选择自己,只是因为那人的父亲是邻村的村书记,家里有两台挖掘机,三台大货车。并不是自己不够优秀,实奈自身家境劣势太过明显。我们不妨把卫勇在小曹身上的情感挫败,作为他酗酒的起因。   家境不好,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卫勇的父亲卫学水是个闲人。不论家务,还是外出赚钱,都是卫勇母亲一个人的事。卫明和卫勇兄弟两人,都只念完小学,跟着建筑队干小工,推沙搬砖。后来一家人住的砖瓦房,腾出来给卫明结婚。卫勇和父母又回到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宅。又过了几年,卫勇在老宅旧址盖了新的砖瓦房,盖房和结婚所花费用,要再等几年,才陆续还清。卫勇和周丽凤见面时,没说几句话,周丽凤就被媒人领走了。卫勇只记得,周丽凤身型好,细皮嫩肉,论外观条件,不输小曹。卫勇脑袋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配不上周丽凤。当晚媒婆回话,周丽凤家人同意了,婚期可以尽快安排。
  入冬时节,卫勇躺在新盖的砖瓦房里,想到此前“给我一个女人,就能繁衍出一个民族”的豪言壮语即将有实现的机会,他久久不能入睡。以往无数难眠的孤独夜晚终有所偿,他幻想起和周丽凤的婚后生活,在夫妻生活的细节上长久停留,疲乏后,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孩子成家等重大的人生节点,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演练。抱着一个女人睡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在这样的追问中,卫勇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从相亲到结婚,卫勇和周丽凤只见过两次,第二次是交彩礼。周丽凤的家人要求不高,动辄四五万的彩礼行情下,只要了一万,还口头答应婚后要陪送家电,但有一个要求,不办订婚的仪式,直接结婚。照样,卫勇和周丽凤也没说上几句话。回去的路上,卫勇的亲属们纷纷表态,周丽凤的家人通情达理。婚后,卫勇和周丽凤日子过了没几天,知道被骗了。周丽凤以前也相亲多次,只看外表,对方也都同意这门亲事,往往和她交往没几天,都反悔了。一张口说话,都知道周丽凤脑子不够使。这也佐证了,为何在婚礼当天,周丽凤对坐在酒席上的母亲说,把我嫁出去,高兴了你。
  周丽凤的问题,是言行举止和年龄不符,快三十的年纪说出的话,放在四五岁的孩子身上叫童言无忌,让人捧腹。周丽凤开口说话,听者的第一反应是想把她的嘴堵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周丽凤说起夜里和卫勇的性事。卫勇摔下碗就走了。卫勇和周丽凤也有甜蜜的时刻,婚后不知疲倦的夫妻生活,以及两个人去小曹父母的小卖部买东西。周丽凤在货架前走,看到什么都想吃。小曹的母亲跟在后面,言语客气。卫勇心情舒畅,当初你不把女儿嫁给我,我也找到老婆了。卫勇夫妇走后。小曹的母亲向别人哀叹,好看能当饭吃?
  生下小雨,夏天的中午,周丽凤抱着孩子出来,看到别人吃雪糕,她嘴馋,放下小雨,去别人家里拿雪糕。吃着雪糕,周丽凤坐下看电视。村里人大多在午休,小雨躺在地上,日头晒得满头大汗,脱水,啼哭,一身屎尿。几条野狗围过来,舔舐完粪便,在腿上咬了几口。多亏路人发现,把狗赶走。多年后,小雨懂事了,常听奶奶说起这件事,开始还有细节,逐渐只剩下一句话:你妈不是个东西,为了吃雪糕,要把你喂狗。小雨害怕周丽凤,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小雨左边腿上狗留下的牙印已经淡化。右脚脚踝和小腿上的大面积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她两岁时,碰倒暖瓶,开水烫伤的。奶奶辩解,你妈走了,我一个人看你,你又淘气,这事不怪我。这两年,疤痕开始困扰小雨,夏天没办法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穿裙子。
  小雨长到十岁,从老年公寓搬出来,住进卫勇的砖瓦房。爷爷卧病在床,走不动路,奶奶也有哮喘,做饭总是不及时。小雨和父亲住在一起,开始也不习惯。卫勇三班倒,除去上班,在家的时候睡觉,醒来出去喝酒。小雨学会了自己做饭,放学回到家,不打扰卫勇睡觉,走路都小心翼翼。
  卫勇喜欢喝酒,酒能让他把平时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当然,喝醉了又是另一番的景象。有天下午,卫勇喝了酒,经过村口的集市,看到嫂子小杨买了水果蔬菜。卫勇停下,问她,茄子和黄瓜多贵,你不会买点便宜菜,钱不省着花,啥时候能还我钱。堂叔卫学金查出肝癌,卫勇去之前喝了点酒。堂叔躺在床上,卫勇坐在沙发上抽烟。卫学金说,我这病治不好了。卫勇说,你首先要自己有信心,你才五十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怕什么。卫勇走后。堂叔说,小勇喝点酒,会安慰人了。下班后和工友喝酒,几杯下去,卫勇揽着工友,咱兄弟,这么多年,有什么事,一句话的事,别不好意思。平时在车间,工友们眼中的卫勇是最耐得住寂寞的,蹲在仪器面前,几个小时,可以不说一句话。
  刚去宏远化工,卫勇年龄大,又是本地人,领导让他当车间班长。过了一年,班长换成了别人。卫勇不爱說话,也不管闲事,车间其他人做什么,他不管。班长也没那么重要,每个月多给三百块钱。每到年底,卫勇都写竞职报告,里面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从2012年3月份来到咱们公司,看到一万五制氢在田野中拔地而起,现在又看到五万制氢的建成,内心充满了自豪。机器和人一样,相处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感情。毫不谦虚地说,通过这么长时间和机器设备的接触,它们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相互了解。参加这次竞选,我认为自己具备担任这一重要职务的政治素质、个人品质和工作能力,我有信心和决心将制氢车间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
  四十岁的卫勇,已经习惯同事们喊他老卫。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的存在,走路时弯腰,见到人微笑,和机器一样沉默。有关卫勇年轻时的做派,大家不知道,也没兴趣过多了解。家里有张卫勇的照片,是小雨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卫勇和一个姑娘并排站在一起,前景是他刚买不久的摩托车,背景是春天时的桃园,桃树还没开花,点缀着嫩绿的叶子。卫勇长发,遮挡住半边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的发型,忍住没笑。旁边的姑娘,一只手搭在卫勇的肩膀上,笑得很开心。卫勇看着照片,怎么也记不起姑娘的名字。
  2000年,春节过后,卫勇想结束打零工的日子,去五峰包装厂应聘,成了车间的操作工,月薪八百。离厂不到一百米是东风货运站,旁边有个霞姐早餐铺。卫勇早上不在家吃饭,在霞姐这里吃油饼喝豆腐脑。早餐铺两个人,除了老板霞姐,还有个姑娘(照片中的那位)。姑娘热情,和卫勇熟络后,指着旁边不远的一片桃园,她在那里租了间平房。
  一个月后,厂里新建线路,停电两天,卫勇和姑娘约好去果园。他借了个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姑娘性格坦率,卫勇罕见地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关于家里的情况,以及工作。不上学后,在外面打零工的那些日子积攒的不忿。姑娘指出,卫勇这样的性格不适合这个社会。这个断语,也无形中影响了卫勇此后的行事。他没有改变,性格使然。卫勇也有些不甘心,姑娘的话,刺中了他内心柔软的地方。在喝酒的途中,卫勇逐渐有了一种错觉,和姑娘一起生活,她身上爽朗直率的性格,恰好是对他的一种弥补。
  卫勇喝多了,回去的路上,摩托车撞上路边的一棵树,右小腿骨折。在家休养的三个月里,卫勇想联系姑娘,同事们没来看望过他,没人可以捎句话。等到卫勇去上班,东风货运站前的路面改造,霞姐早餐铺没了,又去桃园,人也搬走了。不久,卫勇也不在五峰包装厂干了。有一段时间,卫勇想过也许还能再碰到姑娘,他依稀记得,姑娘家是滨州一带的。卫勇想过去找她,但没行动过,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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