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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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十月初四。天月关。
  第一场雪刚刚下过,北风刮在脸上,疼得像被千刀万剐。徐子白虽然几乎把自己全部的衣服都穿上了,可因为最外面那层厚重的铁甲,他总觉得自己像穿了身冰雕的衣服。守兵最难挨的就是在城上当值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密密麻麻地聚在城门下的人,不是因为尽忠职守,而是因为身体已经麻木。
  封门的告示是刚刚贴出去的。厚厚的城门已经被几块铁板和巨大的铁链锁死。从徐子白这个位置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守门的总兵梁舫提着刀在和不期然被堵在关内的人们讲道理:
  “各位,兄弟也是没办法,这封门令是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大家看看,上面写了,任何人,哪怕他拿着皇上亲笔的谕旨,都不能出关!有强行闯关者,格、杀、勿、论!盖的印,看看,是太后的印!大家还是回去吧——”
  梁舫的话被一阵人声淹没。围在梁舫身边的几个守兵抽出刀来,寒光把行人们吓得退了几步。只有几个穿着兀术族服色的人毫无惧色,用蹩脚的汉话喊:“我们要,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回家!外面,就快下大雪,我们回不去!”
  下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徐子白皱起眉头,正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下去帮帮忙,站在他身边的王小六忽然凑过来问:“白哥,你不是在京城呆过嘛,知不知道上头为啥突然要封门?”
  徐子白噗地一笑,“我在京城还不是一样守城门,怎么会知道。”
  不过说句话的功夫,城下聚集的人居然又多了一群。明明骑着军队中也罕见的骏马,却打扮得像是一群寻常老百姓,怎么看都不像是常在道上走的商人镖师。徐子白警觉起来,捅了捅王小六:“你在这里看着,我下去一趟。”
  在冷风里冻久了,腿僵得就连下楼梯都困难。徐子白扶着冰冷的城墙挪到城楼下,就见原先聚在那里的人居然不由自主地分出了一条道,让刚到的那队人马走到梁舫跟前。徐子白正好走到了梁舫身后,只见这群人一个个的面色冷峻,凌厉的眼神全都聚在梁舫身上。为首的黑衣人也不下马,就骑在马上傲然问道:“哪个是管事的?”
  梁舫正要开口,徐子白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声说:“咱们总兵大人不在,没人管事!”梁舫用力挣扎,一脚踩在徐子白的脚上。徐子白忍着疼,继续大声说:“想出关的都回去吧!咱们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开门!”
  黑衣人亮出一块金牌,拎着上面拴着的小红绳坠到徐子白眼前。
  “总兵不在也没关系,你们只要认得这个就行了。这是皇宫里的令牌,看清楚了?”
  守兵们都倒抽一口冷气,梁舫也是吓了一跳。徐子白面不改色:“咱们又没进过皇宫,谁知道你这块牌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少吓唬本大爷!”
  黑衣人脸色一变,往后看了一眼。队伍中有个头颈全罩在纱帽下的蒙面人点了点头,黑衣人收了金牌,凑近徐子白的耳朵:“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吧,现在是皇上要出关。耽误了皇上的事,当心你的脑袋搬家!”
  徐子白嘿嘿一笑:“哟,皇上?大爷我还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呢!吹牛谁不会啊?”
  黑衣人的脸也彻底黑了。
  徐子白故意把声音提高八度:“大爷我守城八年,各路人马什么样的没见过?还扮皇上呢,当心大爷绑了你上京城,看皇上不把你千刀万剐!还不走?”
  那群黑衣人“锵锵”地几声都亮了兵器——除了中间那个蒙面的。徐子白大吼:“反了你们?敢在大爷跟前亮家伙?!”
  千钧一发之际,蒙面人忽然一挥手低声说了句什么。后面的黑衣人开始调转马头,一队人开始缓慢而有秩序地后退。前面的黑衣人最后一个掉头,临走还不忘把手中的剑在徐子白面前晃一晃。徐子白等他们走远了才放开了梁舫。
  大冬天的,居然出了一手的汗。
  梁舫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哎哟我的祖宗……这年头怎么连冒充皇上的人都有……”
  徐子白低声说:“金牌是真的。皇上也是真的。”
  虽然蒙面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徐子白还是能感觉得到有道灼人的目光从未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正因如此,才敢和手持金令的金刀卫统领叫板。
  梁舫张大嘴巴,手里的刀“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贰】
  入夜时分,整片大地都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风像成群的巨大的怪兽从荒原上呼啸而过,苍茫的原野就像回到了上古的洪荒时代。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半点星火。徐子白骑着马举着火把跟在梁舫后面,在他身后还有十几个一起出来的守兵。大家似乎都被这空旷的天地震慑住了,自从兵营出来起,便都一言不发。
  前方的路被一座小山挡住,于是转而向左蜿蜒。风中不知何时多了些歌声和笑声,天空的颜色也似黑墨中渗了些黄色。守兵们不由自主地快马加鞭。爬过一个低低山坳口,眼前忽然一片光明。一座两层土楼立在山前的旷野上,楼里灯火通明,窗户里漏出的光把楼外挂着的幡旗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
  “天月驿。”
  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座驿站。凡是要进出天月关的,不论人马畜牲都得在天月关打尖休息补充干粮和水。所以每天天黑之后,梁舫就会带着几个守兵到驿站盘查,严防逃犯逃往关外,还要防着兀术的细作。今天本来还没有轮到徐子白出来的,但想到今天在关下出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在驿站歇息,梁舫生怕出事,就带了徐子白出来——毕竟,徐子白是整个天月关上唯一一个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徐子白已经在冷风中站了大半天的岗,再加上从关口到驿站十几里路的奔波,早已疲累至极。他们在驿站前下马,徐子白远远望着楼中的灯火,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离世已久的孤魂野鬼,正在用艳羡的目光偷窥人间。
  跨入驿站大门的刹那,温暖的光迎面扑来。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大堂里坐满了人。饭菜烤肉的香味混合着酒香在蒸汽中蔓延,徐子白几乎在这片香味里融化。
  驿丞的声音很快把他拉回现实:“总兵大人到了,来人,上热酒!”
  梁舫心里还惦念着那群黑衣人的事,挥手拦住驿丞,目光往大堂中一扫:“慢。我先问你,今天,可有一队骑马的黑衣人来过?他们人呢?”   驿丞拱手:“禀大人,今儿是有这么一队人经过,可是没停下,一眨眼就过去了。估摸着他们的马脚力快,能赶到下一个驿站去。”
  徐子白紧紧攥了半天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听到梁舫亦是松了一口气,“打酒。那今天还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没有啊?”
  驿丞猛摇头:“可疑的人没有,不可疑的人就太多了,还有一群兀术人闹了一顿,打碎我几只酒杯——我说大人,这城门啥时候能开呀?一拨拨要出关的人都在这里住下了,我的这的存粮撑不了几天啊大人……”
  徐子白忽然说:“没事,快则明后日,慢则三五日,城门肯定能开。”
  梁舫惊讶地问:“咦?你又怎么知道的?”
  徐子白故意卖关子:“我就知道!来来来,先给我碗酒。”
  他和梁舫在这边大口喝酒暖身,驿丞便转身过去,大声喊道:“诸位!这位守关的徐大人说了!快则明后日,慢则三五日,这城门肯定能开!大家就安心住着,养足精神好出关!”
  堂中的人捶桌的捶桌,敲碗的敲碗,闹成一团。
  梁舫带着徐子白他们从人群中间过去,一个一个看他们的模样像不像朝廷的通缉犯。有几个常走动的商队见了他们,抢着要敬酒。所以徐子白上到二楼的时候,眼睛也花了,脚也软了。梁舫依然好奇心不减:“小白,你究竟怎么知道啥时候开门的?”
  徐子白用带醉的语气:“朝廷这么急着关城门,肯定是因为‘那一位’要出关。现在‘那一位’吃了闭门羹,都走回头路了,朝廷里见他回去,自然就会下令开门了。”
  梁舫拍他的肩膀:“有道理。”
  徐子白猛地站住,“等等——”
  梁舫看看二楼空荡荡的走廊:“怎么了?”
  徐子白摇摇头:“没事儿,我喝多了,眼花。”
  二楼没什么人,倒是客房里堆满了行李和货物。他们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也就算了。下到楼下,正准备出门走人,驿丞忽然拦住梁舫:“总兵大人,能不能求您个事儿?今天这里人太多,鱼龙混杂,有几路人似乎都互相看不对眼,我怕他们闹事——能不能留几个兄弟下来,万一有人闹起来,好歹也有能镇场子的。”
  梁舫:“行。”随手点了三个人,徐子白忽然说:“总兵,我也留下来。”说着故意碰了碰梁舫的剑。梁舫一直都对这个两年前从京城调下来的兄弟有些畏惧,徐子白一开口,便答应了。
  待梁舫一走,徐子白他们就在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一边吃着花生和酱牛肉一边看着店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刚进门的时候看到的那股热闹劲似乎消退了不少。客人们吃喝了一阵,纷纷打着饱嗝上楼,大堂里就剩下三两桌人还在兴致不减地猜拳喝酒。和徐子白一起留下来的宁跃提议道:“反正也没什么人了,我们也找地方休息吧——”
  徐子白目光一闪,“别出声!”
  四个人凝神静听。驿站外风声依旧,“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转眼已经到了驿站外。他们都知道外面马上就会有人冲进来,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徐子白只觉身后一凉,有人用刀刃抵住了他的脊梁,在身后压低声音说:“进去。”
  宁跃他们都反应过来,刷地抽出刀:“干什么的?!”
  徐子白举起两手,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动。身后的人顺手把他腰间的长刀也解去了。“柴房。”
  柴房的门口就在他们坐的桌子后面。那人扯着徐子白的衣领把他拉进去,宁跃他们立刻也跟了进来。
  “关门!”
  那人命令道。
  柴房的门一关上,所有人都陷在了一片黑暗里。
  徐子白一声叹息,缓缓闭上双眼。
  “石头。”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清的耳语:“叫我齐王殿下!”
  徐子白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并没有看花眼。刚才那个在二楼走廊一闪而过的身影,确实当今圣上周弘真的亲弟弟,齐王周永祁。
  隔绝了两年的时光,在瞬间纷至沓来。
  【叁】
  驿站虚掩的大门被一群黑衣人粗鲁地撞开时,徐子白正好带着和宁跃调换了衣服的周永祁和另外两个兄弟从柴房出来;而宁跃则临时当起了驿丁,留在里头装腔作势吭哧吭哧地劈起了柴。
  那为首的黑衣人向慌慌张张跑向门口的驿丞亮出一枚金牌,随即下令:“左卫守住驿站各路出口,严防有人逃跑;右卫散开在附近隐蔽处搜查,凡是有草的地方都给我烧了!前卫上二楼,后卫搜一楼,就是一只老鼠也别让它逃了!动手!”
  在驿丞磕头求饶的哀求声中,黑衣人迅速地四散开来,四个小队的人马占领了驿站的各个角落,只有最后一队还围在最中间的一个头戴罩纱的蒙面人身边。有两个黑衣人在第一时间冲到徐子白的桌上,一把揪住徐子白抓起来:“干什么的?!”
  徐子白抹一把山羊须,嘴里含着一块骨头含糊不清地说:“老子是边关守军,你们又是哪一路的?”
  两个黑衣人往他们桌上扫视,随即对望一眼,放手走人。不多时就听到宁跃在柴房里叫:“大大大侠饶饶命——”跟着就是一阵柴堆被掀翻的响声。
  黑衣人很快又往厨房去了。周永祁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捧腹低笑:“噗哈哈哈这群傻蛋!”
  徐子白吐了骨头,也忍不住笑:“你这胡子带得好。”
  周永祁挠挠头,“随时准备开溜嘛,不多带点东西怎么行?”
  笨重的头盔已经将他的脸遮去了半边,再加上这络腮胡,他自信任谁也认不出他来了。
  大堂里剩下的人都连滚带爬地跑回房去,就连驿丞和驿丁们都跑了个干净。一片狼藉的饭桌之间,只有一个头发衣服都散乱不堪的年轻人还在自斟自酌。
  看上去虽然邋遢得很,举止间偏偏有股高贵却不凌人的气势。
  “少爷喝个酒都能引出一群鼠辈来,真是没劲。”
  拈着酒杯的动作,就如老僧拈花微笑般优雅。
  一道金光从为首的黑衣人手中射了出去。“叮”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茶杯顿时碎成了几块,连着没喝干的残酒一起跌落在尘土中。   徐子白不由得侧目看去。
  少年不慌不忙地从桌上拈起一根金光闪闪的针,“原来是金刀卫的统领王回大人到了,失敬失敬。”说着手中运劲,把金针射了回去。“不过金刀卫难道不应该时刻不离地保护当今圣上么?为何会在此处?难道——”
  少年一针射出,射的不是方才射他的王回,而是从头蒙到脚的那个蒙面人!
  立刻伸出几把刀来护住蒙面人全身的命门,那金针却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从刀与刀的缝隙之间钻了过去。亏了蒙面人反应够快,侧身一闪,金针穿过垂在他眼前的面纱,钉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王回大怒,一跃往前:“放肆!”
  “够了。”
  蒙面人的罩纱轻轻飘动。王回已经抽到了一半的刀硬生生顿住了。
  徐子白和周永祁对望一眼。周永祁的手动了动,徐子白伸手过去按他,“没事。”
  年轻人扫兴地摇摇头,重新拿了一只酒杯,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向蒙面人高高举起:“相逢即是有缘,有缘人何不过来喝一杯?”
  蒙面人伸手取下纱帽,露出一张俊生生的脸:“不必。”
  脸颊上一道浅细的红印,竟是被年轻人射回的金针所刺的伤。
  正是闹得朝廷要八百里加急传令关上城门,害得数百行人不能出关的当今天子。
  周弘真!
  双眉如剑,双目如电。现在这如电的目光全都放在了年轻人身上。
  周永祁立刻转过脸去,“这是什么人?”
  徐子白摇头:“不知。”
  他故意往旁边让了让。
  自从周弘真亮出真面目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一直在突突地狂跳。只怕再多看一眼,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周永祁吐吐舌头:“管他是谁,能帮我把砖头赶走就是这个!”
  说着伸出了一根大拇指。
  徐子白定定神,摇头:“那人肯定不是为了招惹金刀卫来的。他既然知道对方是谁,更不会轻易出手。”
  果然,在被周弘真拒绝之后,年轻人唉声叹气道:“早知你这么没趣,我就不费这个劲请你了。一个人喝酒真是没滋味啊……”一杯酒下肚,忽然用筷子敲着碗唱起歌来:“一盏孤灯酒一杯——万里独行胡不归——人做到头皆变鬼——管他荣华与富贵——”
  徐子白脸色一变:“酒公子!”
  王回几乎是同时开口:“唐九!”
  徐子白猜错了。
  唐九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起来,目光直射周弘真:“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你来了正好,酒爷正好有一样东西要和你要。”
  【肆】
  气势汹汹的搜查行动,被不期而遇的唐九彻底打乱。楼上楼下的金刀卫人马听到下面的动静,全都涌了出来。
  就在唐九话音落下的那个刹那,无数金光雨点般朝他射了过去!
  徐子白挥一挥手,四人同时弯下了腰向后翻去。柴房的门被撞开,他们跌进去之后宁跃立刻关上了门。徐子白第一时间一跃而起贴在门缝上,只见唐九踢起桌子挡在身前,大吼:“等等!”
  金针雨瞬间停了下来。
  徐子白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唐九得意洋洋地放下了桌子,一脚踏在边上:“啧啧,皇上一出手就打赏了这么多金子,怎么好意思!”
  王回怒吼:“唐贼!快交出解药!”
  唐九把桌子彻底踹倒,侧身摊开两手:“我是下毒的又不是救人的,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徐子白愕然:“什么解药?”
  周永祁在黑暗中一拍大腿:“坏了!刚才砖头脸上中了他一针!”
  徐子白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一拉门就要出去,周永祁死命抱着他的腰把他扯回去:“别动啊你想害死我啊!”
  徐子白微愠:“可是他中毒了!”
  他们把门缝拉开了些,只见金刀卫的人已经团团围成了一圈急速后退。周弘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毒发晕了过去,金刀卫正忙着带他撤到安全的地方。
  ——也难怪,唐九是唐门这几年最出风头的子弟,那枚金针在他手里走一遭,若是不沾上点儿啥,倒不像他的作风了。
  徐子白已经担心得团团转:“怎么办?”
  周永祁:“金刀卫那群人不是很有办法嘛。有他们在,砖头——哦不,皇上不会有事的。”
  说罢又叹气:“可惜没你当统领的时候有办法。那几个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你看你看,又来了——”
  外头王回果然冲唐九一声怒吼:“唐九!你若识相就快交出解药,本官保你死个全尸,否则你等着九族凌迟吧!”
  徐子白伸手扶住额头。
  周永祁故意嗞嗞地倒抽凉气:“你说你放心让这么一群蠢驴保护砖头——啊不,皇上么?”
  唐九翻身跳上一张桌子,掏出一把破烂不堪的纸扇“啪”地甩开扇风——虽然那扇子破得已然扇不出风了,以睥睨天下的气势大声说:
  “酒爷光明正大,没事不会找你们麻烦。现在酒爷有事要出关,偏偏让你们搅黄了,你们说这笔帐是不是该找你们算?那位爷中的毒我告诉你们,叫‘一醉千年’。睡个十天半个月的死不了,但也不会醒。没解药就等着睡死吧!酒爷要的是出关,你们想办法把爷弄出去,爷两脚踏上关外,解药立刻双手奉上!”
  王回已然怒极:“动手!抓活的!”
  唐九一声轻笑,挥扇跃起。袖中有几道白烟凌空射出,白烟迅速向四周扩散,在整个大堂里弥漫开来。而唐九则在这烟雾中纵身飞上房梁,矫若蛟龙。
  王回大叫:“捂住口鼻!所有人捂住口鼻!”
  柴房里的人也不约而同地捂住了鼻子。
  只听得唐九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驿站外面,“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我在天月关下等你们!哈哈哈——”
  那笑声,在风中如鬼哭般飘远了。
  周永祁捂着鼻子,呆呆地闷声说:“原来江湖中人是这个样子的……”
  说话间,心驰神往。   徐子白怔住:“江湖中人?”说罢叹息,“屋檐下躺着的乞丐是江湖中人,街上卖糖人的大爷是江湖中人,这驿站里住得满满当当的往来客商,也都是江湖中人……江湖,没什么好向往的。”
  方才听唐九说周弘真中的并非致命的毒药,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周永祁还在呆呆地看着唐九离开的方向,“躺在屋檐下乞讨,也没什么不好的。”
  徐子白拍他的肩膀:“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周永祁撇撇嘴:“你少来!我听说在兀术,十六岁的汉子早就有老婆有孩子了!”
  徐子白无可奈何:“好,好,你是大人。”
  大堂中的浓烟久久之后才彻底散尽。王回和金刀卫的手下都又捂着鼻子趴了半天,确认自己
  确实没有中毒之后才爬了起来。王回大叫:“驿丞!把上房都腾出来!”
  有道理的比不过有刀子的。半个时辰之后,二楼那些刚刚在房里躺下想舒舒服服睡一觉的旅人们全都被金刀卫赶到了楼下。饭桌刚刚被驿丁们刷洗干净,就被拼在一起铺上了草席被褥,变成了临时的床。然而这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方才唐九和王回的对话大家多多少少都听到了些,金针如雨落下的情景当然也不乏目击者。唐九公子不怕九族凌迟,然而他们怕。
  徐子白他们一直都呆在柴房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外面平静下来时,徐子白才想起来眼前的情况似乎应该和宁跃他们解释一下。回过头,只见平时打闹惯了的三个兄弟都张大了嘴,正愣愣地看着自己。
  “齐王?”
  “金刀卫统领?”
  “你说你在京城守城门……”
  “你叫我们统一口径说你在天月关八年……”
  宁跃拎着柴刀欺上来,“白哥,做人不能这样!”
  徐子白无话可说。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们。”
  宁跃继续高举柴刀:“要补偿!我要十斤好酒!”
  “我要三斤酱牛肉!”
  “我要五斤烤羊蹄筋!”
  徐子白道:“加倍都没问题!”说着从柴禾堆里摸回自己的长刀,和周永祁对望一眼。周永祁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人同时撞开柴房的窗户跳了出去。
  【伍】
  整个二楼已经被金刀卫的人全部占据。
  他们当然并不需要这么多房间,清场只是为了保证周弘真的安全。周弘真被放在最中间一间只有一扇门却没有任何窗户的房间里,门口和屋顶都有人守卫。徐子白和周永祁从屋顶倒挂金钟窥探二楼,周永祁一看这阵仗,“算了罢,你又不是神医,就算是想办法进去也解不了砖头的毒。”
  徐子白摇头不语。周永祁亲热地搂了搂他的肩膀:“还是你根本就只是想看看砖头?”
  “他中毒了,生死未卜,咱们难道不应该去看看他?”
  周永祁仰天长叹:“可惜啊,这世上有些人重情,有些人却未必。”
  徐子白抿着嘴,攀住屋檐从窗户钻进了二楼的过道里。
  在离他最近的两个金刀卫反应过来之前,从衣领中扯出一根草绳——草绳的尽头,吊着一枚小小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小小的一个“白”字。
  曾经的金刀卫统领专用信物。不但可以调动金刀卫的三百精锐,紧急之时更可以直接号令十万禁军。现在它就这样随意地挂在一根草绳上,藏在一个没有品级的边关守军的铠甲下。
  金灿灿的刀光顿在半空。
  “你们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你们应该认识这枚玉佩。”
  金刀卫们面面相觑,徐子白咳嗽一声:“我从前叫徐柏,字子白。”
  他们立刻去向王回报告。
  徐子白终于被带到了周弘真的房间里。
  窄小的藤床上,黑色的帐幕把周弘真整个人都遮在后面。徐子白挑起床帐看了看,只见周弘真面色如雪,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气。徐子白站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周弘真的脉门。站在一边的王回大惊:“徐大人!你这是——”
  徐子白抓了片刻,看周弘真脸上半点反应都没有,才松手说:“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中毒了。”
  他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很难想象,如果周弘真现在忽然醒过来,他该怎么面对那双眼睛。
  王回微怒:“你敢怀疑皇上?”
  徐子白不语。别说中毒,周弘真小时候连死都装过,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装的?他必须确认周弘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看周弘真的症状,唐九确实没有撒谎。
  “一醉千年”在唐门各色的毒药里并不算出名,甚至根本算不上是毒药,所以江湖中鲜少有人去研究它的解法。
  想要给周弘真解毒,非得找唐九不可。
  “王大人。”徐子白回过头,直视王回的眼睛。“不如这样吧。你先叫人准备好车马。天一亮,就把皇上转移到天月关的兵营里去。驿站里来往的人太多太杂,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王回还记着白天刚刚被徐子白顶撞了的事,偏偏敢怒不敢言,瞪大双眼怒视徐子白片刻,才说:“是!”
  徐子白要走,王回叫住他:“徐大人,先等一等。皇上本来已经打算奔西边的虎跑关去,但是中途又折回来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徐子白:“请指教。”
  “因为齐王爷不见了。如果徐大人偶然遇到了齐王爷,还请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把齐王爷劝回来。”
  一直默默站在徐子白后面的周永祁心虚地摸了摸胡子。
  “好。”徐子白说罢,拖上周永祁转身离开。“你看着皇上走不开,调二十个人给我,今晚我就替你在驿站里细细搜查。”
  王回气鼓鼓道:“可以。”
  走廊最尽头的空房间内。
  地上散落着匆忙搬走的旅人们留下的废弃物空气中还隐约有股劣酒特有的气味。徐子白全然无心理会这些,踩着一地的花生皮和瓜子壳,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王回临时调过来的二十金刀卫就围在他周围,看着一副简单却清楚的驿站地形图在他笔下慢慢呈现。   “今晚我们要找的人,一个是齐王爷,另一个,是给皇上下毒的唐九。大家都记得他们的模样吧?”
  “唐九?”有人问:“不是已经跑了么?”
  徐子白摇头:“这里方圆百里都是光秃秃的荒漠,除了驿站再也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此地夜里极冷,畜牲在外面都呆不住,何况是人?所以齐王爷和唐九必定还在这客栈里!”
  徐子白笔下不停地画着,继续解释:
  “你们看好。驿站有两层。进出的门一共有四个,两层楼有二十六个窗户。现在门和窗都有人守着。大堂左右各有两个楼梯,在外面还有一个楼梯,所有一楼到二楼之间,有三条通道。但是外面已经有重兵把守,所以——你,你,”他随手指了两个人,“先去这两个地方看好。许下不许上。还有,就算唐九再放厌恶,也不许擅离职守!”
  如此这般,在两层楼的主要通道里都布上了守兵。
  等到最后一个金刀卫也领命出去时,周永祁提醒他:“喂!你好像忘了厨房的门!”
  徐子白伸个懒腰反问:“打老鼠怎么打?”
  周永祁露出一个坏笑。
  徐子白拍他的肩膀:“我们从楼上开始。我进房找人,你在外面堵人,咱们把他赶到厨房再收拾掉!”
  平时一派温和沉稳的徐子白在瞬间像变了个人。左手中的长刀寒光闪烁,不带半点迟疑地朝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劈砍过去,仿佛在击杀看不见的猛兽。
  所经之处,一片狼藉。
  在扫荡到第六个房间的时候,他刚推开门,就有一道人影攀着门框像只猴儿那样从他头顶钻了出去!
  徐子白大喊一声:“石头!”
  拎着长刀守在门外的周永祁立刻挥刀往空中一砍。那人影一脚踢在墙上转了个方向落下,几个起落向过道尽头的窗户直奔。徐子白吹一声口哨,那头立刻有数十枚金针从窗口暴射入内。那人影被迫从楼梯一跃而下。徐子白等金针落定,后脚就追了上去。只见那人已经奔到了下面的大堂中,一条白色的人影在横七竖八躺着的旅人中间来回闪过。
  可惜。他跑得虽快,却跑不出金刀卫们用刀和金针布成的天罗地网。在大堂中来回转了几圈之后,他袖中再次有两道白烟弹出。徐子白的视线被白烟挡住了。他没有片刻迟疑,立刻瞅准了厨房的方向冲过去。
  厨房里的烟并没有外面大堂的那么浓。徐子白攥紧长刀,静静地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凭他的内功,如果有人离他十步之内,他就一定能听得出对方的呼吸声。
  然而厨房里没有。
  他定定神,再次扫视一圈,每一个可能藏着人的地方都不放过。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厨房一角的巨大水缸上。
  那水缸是用一整块巨石凿出来的,上面还搭着一块稍薄的石板充当盖子。徐子白回刀入鞘,走过去两手把石板举起,朝缸口重重压上去!
  那石板还没压稳,便被缸中的一股力抬了起来。徐子白就势运功压下去,僵持片刻,下面的人一掌拍碎了石板,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周永祁在后面早将一根套马绳抡得虎虎生风。那人跳起来时便径直抛了过去。一张巨网瞬间从屋顶罩下,四个金刀卫每人扯着一角围着那人绕圈,总算是把他捆了个严实。
  那人伏从头到脚湿了个透,散落的头发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即使是被巨网困住,也还是在不停地挣扎。徐子白长刀在握,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然而就在周永祁伸手要掀起那人的脸看看之际,徐子白忽然叫道:“慢!”
  说着撤了刀,向金刀卫们说:“你们先出去。我要搜他的身找解药。”
  待他们一走,立刻解了身上的铠甲,把棉衣脱了下来。
  然后双膝跪地,躬身拜倒。
  “臣徐子白参见皇上。”
  【陆】
  灶中还有余火。厨房里还有现成的柴禾。徐子白和周永祁一齐动手,很快就烧起了一堆旺旺的火。
  周弘真那身湿衣服已经脱了下来,全身裹在一条周永祁临时去客房找来的棉被内。火光把他的脸颊照得通红。徐子白却觉得他的脸是被气红的。周弘真不说,徐子白也不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暗自猜测周弘真是在烟雾弥漫的时候金蝉脱壳了。现在躺在楼上的“周弘真”既有可能是唐九,也可能是周弘真早就准备好的替身。王回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们不会那样紧张地守卫着楼上那人。
  看周弘真还在微微颤抖,徐子白提议:“皇上先坐一坐,臣去给您做碗姜汤。”
  从头到尾,他都不敢和周弘真的目光对视。
  周弘真咬牙切齿道:“你躲朕,要躲到什么时候?”
  周永祁吃惊地问:“咦?我记得好像是皇兄把你革职的,怎么就成了你躲皇兄?”
  周弘真微怒:“革职是他自己要求的!还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说朕要是不答应就自尽!”
  周永祁:“呃……你好大的胆子!”
  在周弘真和周永祁的双重诉责之下,徐子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发一言。
  周弘真骂累了,摆摆手:“朕现在不想看到你,快去做姜汤。”
  恶狠狠地将目光移开的时候,脸上却多了些许笑意。
  徐子白特地多做了些,做好的姜汤正好每人一碗。周弘真裹着被子不方便自己喝,徐子白便拿汤匙一口一口地喂他,等他喝完了再去喝自己的。周弘真叹道:“我们小时候去酒窖偷酒喝……”
  徐子白扑哧一笑。
  “皇上怎么还记着这个。”
  口中这么说,他自己心里也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三个男孩趁看酒窖的太监不注意之时偷偷地溜进去偷酒喝,结果不小心喝到了没勾兑过的母酒,都醉倒在窖中。周弘真挨了先帝的手板,周永祁年纪还小就被弹了几记额头,徐子白却是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三十鞭子。
  三十鞭子抽完了,徐子白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周弘真眼泪汪汪地说:“等我当了皇帝,谁敢打你我就杀谁!”全然忘了自己手心里还火辣辣地疼。
  周永祁忽然问:“那两年前馒头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跑那么远?”   徐子白低头喝姜汤。周弘真愤愤然:“犯上!”
  “他犯上还犯得少么。”周永祁说着吐了吐舌头。
  周弘真:“哼!”
  周永祁动手往火堆上添柴禾,“他在这里吃了两年的沙子,就当惩罚他了。皇兄,还是叫他回去吧!”
  徐子白忍不住微笑。这情景倒当真像他们小时候了。周弘真和徐子白互相生闷气的时候,就只有周永祁敢在他们中间来回斡旋调停——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他们两个都不会揍他。
  周弘真甚至不肯看徐子白一眼,“那你问问他是不是还想在这里吃沙子?”
  周永祁当真一本正经地拿柴禾戳戳徐子白:“馒头!皇兄问你想不想回京城?”
  徐子白恭恭敬敬答:“烦请殿下代为转达。臣在边塞住惯了,只怕回去京城会水土不服……”
  周弘真向周永祁:“你先出去。”
  周永祁斜眼,最后还是垂头出去了。周永祁一走,周弘真便叫道:“徐柏,你过来。”
  徐子白深吸一口气,拱手躬身:“皇上,臣自知罪该万死——”
  周弘真哼道:“你在逼朕。”
  徐子白:“臣不敢。”
  周弘真从袖中伸出手来,揪住徐子白的头发朝自己拽,然后,朝徐子白唇上重重吻了上去。
  徐子白全身僵住。
  伸手想要推开周弘真,却一把按在周弘真光裸的肩膀上。
  手像抓到了把火似的弹开。
  周弘真却死不放手,两手都攀在徐子白颈后。突如其来的吻,慢慢变得温柔绵长。
  然后又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周弘真猛然推开徐子白,用手背擦拭嘴角:“你冒犯我的我都讨回来了。扯平。你跟我回去。”
  徐子白脸红到了脖子根。半天才回过神来,伸手去给周弘真拉起被子盖在肩上。
  “皇上,当心冷。”
  “朕说的话你没听到么?”
  “皇上——”
  “朕已经原谅你了,你还在怕什么?”
  徐子白把周弘真重新裹了个严严实实,“皇上,臣,是不会再回京城去了。请皇上恕罪。”
  说罢坚决地站起,“臣出去查探一番,请皇上在此取暖。”拉开一条门缝出去,又叮嘱靠着门框守在外面的周永祁,“石头,你先在这里陪一陪皇上。”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逃避。在厨房呆了那么久,王回那里至少要有个交代。
  “抓到了一个可疑人,可惜不是唐九。已经处置了。王大人还请继续保护皇上。”
  然后就爬到了屋顶上。
  风当然很冷。但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静。
  本来以为逃得远远的就没事了。本来以为只要避免再和周弘真接触就没事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周弘真竟会……
  只要一想起两年前那件事,他就懊恼得想用牛刀把自己剁成肉酱。
  两年前。
  也是这样的冷天。这样的夜里。那天正好轮到他值夜。他静静地站在周弘真的寝宫外,看着雪花在宫灯前飞舞。
  漫漫雪夜,有种黑暗而残酷的美。
  门突然开了,周弘真拎着一小瓶酒出来,“喝点酒暖身子。”
  他谢恩,一口喝下。
  周弘真裹在一件黑色的狐皮大麾中,一直在看着他微笑。
  那一瞬间,灵魂仿佛飞出了身体,完全逃出了他的控制之外。
  有一股力量驱使他靠过去,越靠越近。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他记得自己立刻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
  香软的触感似乎还遗留在唇间。
  他其实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不是周弘真的惩罚,而是他自己。
  怕自己会忍不住作出什么伤害周弘真的事。
  有些事,错了,就玉石俱焚。
  所以宁可孤守边关,宁可浪迹天涯。
  呆呆地也不知坐了许久,有人拍他的肩膀:“馒头!砖头说让你想办法带他出关。等他出到关外办完了事,你爱怎样就怎样,他都不会再强求。”
  徐子白反问:“那你先说,皇上出关到底是为了什么?”
  【柒】
  前一天下的雪还没有化尽。茫茫原野上散布着小片小片的积雪,仿佛在提醒人们:最寒冷的时候,还没有来。
  荒原之上,有十几匹马在奔驰。
  最前面的是王回,十二个金刀卫紧随其后。跟着是裹成了一团粽子的唐九和乔装过的周弘真徐子白周永祁三人。
  徐子白紧紧盯着周弘真,周永祁悄悄地盯着唐九。
  这是“周弘真”中毒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前一天夜里,徐子白总算从周永祁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个月前,唐九进京和北方商人买一批药材,偶然听关外的药材商说起:在天月关外的原野上,长着一种名为“白草”的植物,这种植物对治疗心疾有奇效。唐九当时便来了兴趣。所谓是要三分毒,是药还是毒全看用量和搭配。于是动了出关找这白草的念头。谁知那些关外药材商告诉他,这白草他们这些土著都寻不着,何况是唐九这样完全没到过关外的南方人?
  白草之所以难寻,是因为它的叶子细长如丝韧如钢,白如初雪,而且只在下雪的时候生长。它的叶子和雪色混在一起,常人即使趴在雪地上,也难以将它分辨出来。所以就算它有治病的奇效,也绝少有人会特意在隆冬到茫茫雪原里去寻找这种草。
  唐九越想就越心痒痒,最后决定自己走一趟去寻这种白草。因为按照他的经验,越是能在气候恶劣的地方生存的药物,其毒性就越大。找到白草,说不定就能给唐门研究出一种新药来。于是二话不说,上了路。
  那时离下雪的时候还早,所以唐九一路优哉游哉地游玩,直走了大半个月才走到附近。谁知他在天月驿前面的小镇上听说朝廷突然下令将边关全部封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唐九觉得有些蹊跷,到处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却偶然发现有群无论到哪儿都把整间客栈都包下来的黑衣人也在打听怎样才能出关。他留了个心眼,发现这些人居然是金刀卫,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潜入了这些金刀卫的头儿的睡房。   周弘真和唐九就是这么认识的。周弘真也在发愁自己要怎么出关。金刀卫们虽然表面上对他言听计从,可是都在暗地里都在想方设法阻止他出关。万一周弘真出了什么事,金刀卫几百号人岂不性命堪忧?周弘真甚至怀疑王回在不停地向京城报告他们的所在,京城那边才能这么准确地封锁他前去的方向。
  周弘真和唐九居然一拍即合,想出了一个可以让大家都能出关的办法。
  于是就有了徐子白看到的那一切。周弘真在路上故意叫大队人马停下,给了周永祁偷溜的机会。在周永祁上当开溜之后,周弘真跟着借口要抓回周永祁,要王回他们到天月驿来找人。
  然后,周弘真在路上准备好一个戴上面具就和自己样貌无异的替身,下轿的时候就已经和自己对换了。
  紧跟着唐九把替身刺晕,要金刀卫把他送出关。关门的禁令本就是为了挡住周弘真,唐九要出去,金刀卫没理由拦他。等唐九有机会出去,再带上乔装成他的仆人的周弘真——大功告成。
  这些都是周永祁说的。
  周永祁说完这些,补上一句:“是皇兄叫我这么和你说的,我之前也不知道他和唐九勾——咳咳,联络上了。”
  徐子白问道:“我问的是皇上要出关干什么,不是问唐九要出关干什么。你倒说说皇上是为什么要去啊?”
  周永祁抓抓后脑勺:“这……他也没跟我说。”
  徐子白气结。
  然而无可奈何。
  周弘真的脾气其实和他有些像。犟起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他们闹脾气的时候,总得有个人先妥协才能收拾残局。
  当然,这个妥协的人通常是徐子白。
  现在也是。周弘真一时兴起要出关,徐子白最后还真只能跟着去。
  他们骑在马上。远处的山越来越近,最后变成了眼前的一座巨大的屏障。
  众人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在巨大的雪山面前,每个人都比蚂蚁更渺小。
  仿佛被这奇景震撼了。没有人出声,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王回找来的当地的向导忽然翻身下马,在山前郑重其事地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要山神保佑他们来去平安。然后才挥手叫道:“在这里下马吧。”
  周永祁小声问:“难道要翻山过去?”
  徐子白示意他不要出声。他们跟在队伍的末尾,踩在粗砺的砂石地上,脚被锋利的石头硌得生疼。走了许久,却走到了一堵光滑如刀切豆腐的山崖下。只见崖下有个极窄小的洞,刚好能容一人爬进去。徐子白眼见周弘真皱起眉头,立刻压低声音说道:“皇上,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周弘真咬牙看着向导匍匐在地上艰难地爬进那小洞,“不。”
  小洞居然不浅。他们直爬了两仗许远,才能稍稍抬头看看前面。又爬了一丈,才能勉强弯着腰躬身前行。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洞口照进的光只能让他们看到脚下的一点点地方。黑暗中忽然有火光亮起,原来是向导点起了一只火把。
  接下来的路就好像进了迷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若不是有向导带路,他们这一群人准绕不出来了。然而就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线微微的亮光。
  出去的路,居然是一条狭长的石缝。那石缝由地面斜着升起,直裂到半山,他们得侧着身子用力挤才能挤到外面。
  待得关外的平原出现在视野中时,金刀卫中竟有人欢呼起来。
  王回“锵”地一声抽出刀:“唐九!我们现在已经将你送出关了!你快把解药交出来!”
  唐九毫不犹豫地丢给他一个小小的瓷瓶。
  “里面有三粒,每隔两个时辰喂他一粒就醒了。”
  王回接住,却又半信半疑:“万一——万一不醒又如何?”
  唐九大笑三声,大步像荒原中奔去:“你有胆,尽管诛我九族!”
  周弘真满脸喜色地追上。等金刀卫们全都退回洞中去了,他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向唐九拱了拱手:“多谢帮忙。”
  周永祁惊得鼻子都歪了:“你居然也会谢谢别人?”
  唐九傲然道:“不客气。不过看在你看上去还没那么昏庸的份上,我会叫我的族人留心不要毒你。不用谢。就此别过。”
  说罢挥手而去,潇洒之至。
  周弘真气得面色发黑。徐子白面无表情。周永祁满怀遗憾:“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得着……”
  周弘真才愤然说道:“见他做什么!我咒他永远都找不到那什么白菜!”
  周永祁小心翼翼地纠正:“皇上是白草不是白菜……”
  周弘真提高声音:“白草和白菜有什么区别么?不都是花么?!”
  徐子白和周永祁各自抹一把汗。
  【捌】
  唐九独自离开之后,荒原上就剩下了徐子白他们三个人。徐子白沉着脸问:“皇上,现在总可以告诉臣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出关了吧?”
  周弘真余怒未消,大步向前。“逛逛。石头,带路!”
  周永祁嘻嘻哈哈地跑出去,“是啊,就是出来逛逛!”
  徐子白落在后面,斜眼看他们。周永祁叫道:“快跟上啊!喂,现在好像我们小时候一起偷溜出去玩啊!”
  徐子白:“我从来都没有同意过偷溜出去玩!我跟着你们是为了你们不出事!”
  周永祁笑着摇摇头:“你看,看上去很硬,其实捏一下还是软的,哈哈哈……”
  徐子白不由得想起他们三人的外号的由来。
  他是周弘真的表兄,比周弘真年长两岁,七岁进宫当周弘真和周永祁的伴读,既和他们一起读书,也和他们一起习武。
  后来周弘真和周永祁长大了些,就学会了偷溜出宫去玩,他们生怕在宫外还用宫里的称呼会暴露身份,于是决定取联络的外号。一时也想不到啥好听的,就砖头石头地乱叫起来。后来又觉得不能把徐子白落下,所以也给徐子白附送了一个外号叫“馒头”,因为他的字里有个“白”。
  虽然过去了十几年,这外号始终都没丢掉。
  然而自始至终,徐子白都不觉得自己是周弘真和周永祁犯宫规的“共犯”。   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虽然正大步地追在周弘真后面,他依然觉得自己是被逼的。
  周弘真和周永祁大约是早就想好了要去的地方。从那山洞里出来之后,他们就沿着山脚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徐子白不但要紧紧跟着他们的脚步,还要留心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毕竟,这里已经是兀术的地盘。
  一国之君就带着一个守兵在敌国的土地上溜达,周弘真究竟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弘真望着延伸到天边的前路,喘着气问:“石头,还要走多久啊?”
  周永祁手搭凉棚举目四望:“快了!前面就是!”
  徐子白更是纳闷。他这两年也常常到关外巡查,这一带的地形都摸得很熟,怎么就没听说过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忽然听到周永祁大叫:“看!”
  在一片嶙峋的怪石中,竟有缕缕的白烟袅袅升起,看上去像是蒸腾的水汽。可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地面上还怎么可能有流动的水?
  但是他真的看到了。在一片陡峭的山崖下有块浅浅的洼地,洼地周围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那氤氲的水汽就是从冰层的包围中升起的。原来是冰层中间有个一尺见方的小洞,想来这水是从地下涌出的温泉,所以即使是到了冬天,也总留着冻不住的一块地方。周永祁大笑着过去:“这里!这里!那些兀术人就是这么说的!我没找错地方!哈哈哈……”
  周弘真不紧不慢地从一只皮囊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银杯,向徐子白道:“朕渴了,要喝水。”徐子白伸手要抢那杯子,周弘真却又闪电般收回:“朕,自己去。”说着小心翼翼地踩着那层冰走去水源边。徐子白连忙跟上,寸步不离地盯着,就怕周弘真一个不小心滑倒了。谁知忘了看自己脚下,“哧溜”一下整个人趴在了冰面上。
  还没抬起头,就听到一阵爆笑。
  说心里不恼是假的。但这恼意还是被担心盖了过去。他轻功高明尚且滑倒,周弘真岂不是更危险?谁知挣扎起来时,却见周弘真和周永祁轻轻巧巧地站在冰洞边上,脸上满是关切。
  徐子白耳朵一热,“皇上当心。”
  周弘真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每当看到这样的笑的时候,徐子白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这个要倒霉的人通常也是他。
  只见周弘真小心地跪在冰洞边,俯身从里面舀了一杯水。
  “馒头你先喝一口,我怕水不干净。”
  徐子白点点头:“是。”
  还好还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他接过那只银杯,高高抬起,仰起下巴把里面的水倒进嘴里。
  “禀皇上,这水并无异味,是干净的活水,可以放心喝。”
  周弘真抿着嘴,仿佛在用力忍着一个笑。
  “好,你替我舀一杯来。”
  “是。”徐子白小心翼翼地把一杯水捧到周弘真面前,“皇上请用。”
  周弘真也不伸手接,直接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徐子白看他喝得急,以为他渴得厉害,又要去舀水。谁知周弘真擦擦嘴角,“不用了。咱们这就回去罢。等假皇上一醒,王回他们就该满地找我了。”
  徐子白虽然不解,却也是松了口气。心想也许周弘真只是想出来散散心,逛累了自然是想回去了。立刻道:“是!”
  周永祁用手捧了几口水喝,却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来,满满地装了瓶水。
  三人随即折返。
  周弘真去时一路疾走,回去的路上却是优哉游哉,仿佛还在等着什么。徐子白催他快走,他却问:“馒头,你有没有觉得——怎么样?”
  “没有。”他好好的怎么会觉得怎样?
  周弘真耷拉着脑袋:“我也没觉得怎样。”说完陡然转个调,大吼:“石头!你过来!”
  徐子白这才发觉,周永祁不知何时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在地上找什么。周弘真再吼:“周永祁!”
  周永祁追上来,听了周弘真的问话,挠挠后脑勺:“咳咳。皇兄,我我我也没跟你保证一定有用是不是?我也是在茶馆里听那些兀术商人们这么说的。他们还说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装很多水,说不定能娶江南媳妇回去呢!”
  “娶媳妇?!”徐子白看看周永祁,又看看周弘真,“那泉水和娶媳妇有什么关系么?”
  周弘真仰头看天,“咳咳……”
  周永祁扭过脸去,“咳咳……”
  徐子白一个箭步跨到他们跟前,拦住他们的去路:“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一心泉’?!”
  周弘真和周永祁:“咳咳……”
  徐子白大急:“那皇上您知不知道那泉水的效用?!”
  周弘真背着手看周围景色:“咳咳,知道……一点。”
  “皇上——”
  徐子白几乎晕过去。
  “一心泉”,乃是北地的一个传说。
  传说在那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依旧温暖的泉水有种奇异的力量。如果一个人亲手从泉中取水送给他的心上人喝,他的心上人也将爱上他,一生不离不弃。
  刚才。
  周弘真舀起的水,他喝了。他舀起的水,周弘真喝了。
  这……
  “皇上,您这次大费周章地出关,就是为了这水?”
  徐子白看周弘真,周弘真继续看天。
  沉默中,周永祁忽然大叫一声:“喂!看这个!”
  周弘真和徐子白一起看过去。只见周永祁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掏石头缝里的残雪。周弘真摆出兄长的架子:“别玩儿了!我们还要赶路!”
  周永祁连忙摆手,仿佛是怕他们惊动了什么。
  周弘真和徐子白一起走过去,凑到近处,才发现那小小的一捧雪上,有几根寸许长的白丝。
  徐子白惊道:“白草?!”
  细如丝,白如雪,可不就是唐九要找的白草?
  传说中百寻不得的异草,居然静静地躺在一个石头缝里。
  周永祁兴奋得脸颊通红。光着手搬开周围的石头,把那株白草从雪地里拔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忽然问:“你们还记不记得唐九往哪里去了?”   徐子白:“他不是说要先到兀术的统万城去住下,等下大雪的时候再出来找白草的么?”
  周永祁大声宣布:“我要去找他!”
  周弘真和徐子白面面相觑。
  周永祁继续说:“我取的泉水就是给他喝的!”
  周弘真和徐子白继续面面相觑。
  周永祁拔腿就往回跑:“快快快,我要到兵营借匹快马。去晚了说不定就找不到他了!”
  说话间,已经跑出去很远。
  “我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和唐九去闯荡江湖!”
  周永祁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他的声音却在山间传出很远。
  周弘真和徐子白仍旧慢慢地走在后面,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其实我也不信,小小的一杯水,就能让两个人一生一世。我并非为水而来,我来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做到什么。”
  周弘真说着忽然转向徐子白,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心里的顾虑,所以此行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事在人为。虽然这世界很多事情都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但是只要我们有决心,就一定可以战胜它们。”
  徐子白低着头,鼻子酸酸的。周弘真的手很冷。他反握上去,捧在手心,轻轻低呵气。这双掌握天下权柄的手,此时被冻得干裂,更因为这一路的跋涉布满了划痕。握在手中,惹他心疼。
  “我错了。”
  徐子白抬起头,眼眶湿润。“原谅我。是我太懦弱。我真的很害怕……”
  那时并非不知道周弘真的心意。
  可是朝廷,宗室,家人……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郁闷得全身都要爆炸。
  本该是他们一起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却选择了逃跑,留下周弘真一个人。
  “原谅我。”
  【玖】
  周弘真和徐子白回到京城三个月以后,收到了第一封来自周永祁的信。
  周永祁先是天花乱坠地说了一番异域风情,又小心翼翼地抱怨唐九不太友好,所以向他们讨教沟通的良方。
  徐子白哑然失笑,问周弘真:“怎么答他好?”
  周弘真正色:“抽剑搁在脖子上以死相逼。”
  徐子白知道他又是在讽刺自己当初威胁他的事来,毫不客气地回答:“难道不应该把唐九哄去‘一心泉’骗他把泉水都喝了么?”
  周弘真:“哼。”忽然抬起头,抄起一本书丢了过去。
  于是御书房中奏章书本到处乱飞。他们扔得起劲,守在门外的太监不免哀声叹气:
  两位大爷这一闹,他又不知该收拾多久才能恢复原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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