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村，广州最大的城中村，小贩、城管、大学生、白领、打工仔、发廊妹……三教九流杂处。当年，五条人乐队的仁科和阿茂，从海丰小城一头扎进这里，当过贩卖打口碟和盗版书的“走鬼”，也曾穿着人字拖到处闲晃。
　　石牌村有很多发廊，仁科一星期去洗一次头发，自己带着唱片去那里放。2016年，五条人发布了第四张专辑《梦幻丽莎发廊》，纪念那段广州的漂泊生涯。专辑里有一首《阿珍爱上了阿强》，在粤港文化里，这是最普通的两个名字，平行至不同的区域就是李雷与韩梅梅、志明与春娇、Jane and John……
　　“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两年后，五条人独特的“荒腔走板”式歌声在动画《伍六七》中，男主角伍六七与女主角梅花十三相拥时响起，随着“阿珍爱上了阿强”的弹幕“血洗”B站。不依托古代神话，不追求“美型”、精致，《伍六七》第一季《刺客伍六七》以无厘头与接地气的另类气质，成为2018年中国动漫的“黑马”，如同五条人的歌，有着“土法炼钢”的先锋性。

　　2021年4月，《伍六七》系列第三季《伍六七之玄武国篇》迎来大结局，斩获豆瓣9.1的高分。全系列全网播放量超55亿，短视频平台话题播放量超100亿，入选有“动画界奥斯卡”之称的法国昂西国际动画电影节，斩获白玉兰最佳动画剧本奖，登陆网飞，在全球190个国家和地区播出……《伍六七》系列已成为真正的“国漫之光”。
　　一个操着广普、兼卖牛杂的理发师，是如何闯入国漫江湖的？

佛山人的武侠梦

　　故事要从一个佛山人的武侠梦说起。
　　“天下功夫出少林，南派武林盛佛山。”一个黄飞鸿、一个叶问，承包了中国功夫片的半壁江山。作为一个佛山青年，导演何小疯对两位同乡“没太多感觉”。他的武侠启蒙，更多地来自TVB播出的金庸剧，记忆最深的小说则是高中时看的《小李飞刀》。着迷之处不在打斗和招式——“李寻欢从头到尾，只有一招‘飞刀’”，而是其中弥漫的英雄主义与奇幻感：“里面有不同的門派、不同的武功，彼此相克、博弈，对男孩子来说特别好玩，就像一个游戏的世界。”
　　高二之前，何小疯一直是个好好学习的乖学生，和大部分男孩一样，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爱好，打球、玩游戏、看电视、看漫画，“最喜欢《七龙珠》《灌篮高手》《浪客行》”。到了高二，物理课上，他发现怎么也听不懂老师讲的话，望着窗外想，为什么要学这么难的东西？不如学一直喜欢的画画，于是转学美术，如愿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
　　4年后的毕业设计，何小疯做了一个动画短片《小胖妞》，解构了一把经典童话《灰姑娘》：灰姑娘与魔鬼恶斗，千辛万苦救出了王子，但因为中了魔法，变成大腹便便的小胖妞，最终被王子抛弃。这个5分半钟的短片在网络上大火，在当时的豆瓣口碑排行榜上超过了尔冬升的《枪王之王》和徐峥的《人在囧途》。
　　但何小疯还是迷茫。那几年，动画市场正是惨淡时刻。在《喜洋洋与灰太狼》庞大的垄断之势下，《魁拔》正在夹缝中酝酿出世，《大鱼海棠》由于融资困难而一再中断，《大圣归来》还在为筹拍而四处借钱……同学中，大部分人去了游戏公司，何小疯心里不甘，相对画画，他觉得自己的天赋是讲故事。“作为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无知大学生，就想在动画这条路上试一试。”

　　2010年毕业后，何小疯花了3年时间做《小胖妞》的系列作品，效果并不理想。他决定让自己停下来，休息了一年多。“就像木村拓哉在《悠长假期》说的：总会有迷茫和低谷，就当它是人生里的一个悠长假期吧。”何小疯和同伴去了非洲、泰国、中国台湾，在这之前，他都没怎么出过广东省。
　　坐车的时候，何小疯会在脑中琢磨新的故事，过去的武侠梦开始生发新的想象：“如果把那些很厉害的轻功、武功、内功放在一个热兵器时代，会发生什么事？现代社会里会不会存在一个全民习武的国家？那里有什么恩怨、门派和招式？”
　　他决定写一个当代侠客，充满市井气息，兵器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而是一把剪刀，既可以用来剪头发，也能拿来剪牛杂——作为一个广东人，这是何小疯儿时的厨房常识。而这个主人公每次出场，都是一身固定行头，上半身卫衣，下半身短裤——作为一个广东人，除了最冷那个月，这是何小疯冬天最喜欢的搭配。
　　主角还要有一位搭档。何小疯觉得那应该是只鸡，作为老板，“长得比较肥”。那段时间，他总看肯德基的广告，说他们选用的是“白羽鸡”，于是突发奇想，设计了一只“蓝羽鸡”，戴墨镜，身材T字形，像桶装水。
　　一人一鸡，一场另类的“刺客传奇”就这样开始。

用爱和包容化解仇恨和偏见

　　2015年，何小疯组建了一支5人的制作小团队，都是以前做《小胖妞》时的同事，成为“小疯映画”的初始成员。他们在一个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摆上桌子就开工，“没有剧本，也不知道这个故事会长成什么样”。为了营生，他们试过接外面的单，最后发现“实在缺少做乙方的情商”，两单后就放弃了，“还是认认真真做原创”。
　　做出第一集后，何小疯开始找投资。“啊哈娱乐”的邹沙沙通过朋友介绍，看到了这个粤语配音的粗糙样片，“第一感觉就是好喜欢这个角色，他好温暖”。 她最喜欢的动漫是《灌篮高手》，因为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铃响，就冲到教室后面，抱着球直奔操场”。直到现在，她还能定点投三分， 挚爱着“热血漫”。
　　高中时，邹沙沙在湖北黄石，看到电视里的自动售卖机，跑去问老师：“能不能给我一块地方，在学校也搞一台？”后来她考入人大金融系，置身偌大的北京，一面感觉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一面又升起闯荡的雄心，读书的时候就跑去朝阳工商局，“自信满满又稀里糊涂”地注册了第一家公司。
　　2014年，邹沙沙创办了“啊哈娱乐”，“就是想打造IP”。在美国和日本，她遇到不少团队，他们打造过影响一代代人的作品。“我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作品？经常是一部片子上线，热闹过后就没了。我想做可以在10年、20年甚至30年后依然影响别人的东西。”
　　公司的名字“啊哈”，取自ahamoment（顿悟时刻）。“创造力往往来自那些灵光乍现的关键时刻。”邹沙沙说，对她而言，遇见《伍六七》就是如此，“它长在了我的审美上”。
　　她想马上见这个创作者。“如果要做一个20年的IP，我得跟何小疯待上至少20年，在他身上花的精力，可能比对象还多。”于是火速定了机票酒店，把人约到北京。在世界城楼下的一家餐厅，二人第一次见面，邹沙沙对何小疯说：“你做导演，我做制片人，咱们一起干好这部作品。”几天后，“愉快的合作”开始了。
　　2018年4月，《伍六七》第一季《刺客伍六七》上线。何小疯一人承包了导演、编剧、分镜、剪辑、片尾曲作词以及男主角配音等工作。一开始，他对自己的“广普”极不自信，一句“我是伍六七，刺客排行榜17369位”录了一个多小时，配音导演姜广涛让他别紧张，是什么口音就什么口音，投入表演就好。姜广涛自己则为蓝羽鸡“鸡大保”献声，一副“帅哥音”（他曾为《小鱼儿与花无缺》里的谢霆锋、《天下第一》里的霍建华、《一起来看流星雨》里的张翰配音）生生拗成了曾志伟的声线。
　　第一季里，鸡大保捡回了失忆青年伍六七，定居小鸡岛，为赚钱忽悠他以“大保J发廊”为掩护承接“刺客业务”。伍六七接的单子千奇百怪：喵星人首领要他刺瞎汪星人首领的狗眼;街道主任要他刺杀收集内裤的猥琐男;海防部停发工资十年却仍为小岛守望的海军陈伯，卖了裤子雇他去铲除海贼;面对导弹来袭、逆人潮直上的保镖大春，用“死期存款”请他迎战斯特国王子……每一次无厘头的刺杀任务，伍六七都要经受惨烈的灵魂考问与技艺碾压，无一成功，但同时也以失败的方式，用爱和包容化解了仇恨和偏见。
　　邹沙沙至今记得第一次看到的那条样片，讲的是“腿毛君”的故事。因为一场事故，腿毛君成了只有下半身的怪物，脸长在屁股上。全村人都讨厌、孤立他，请伍六七来刺杀他。执行任务中，伍六七发现了他的善良和孤独，阴差阳错之下，腿毛君保护了大家，成为全村的英雄。 “腿毛君没有变，改变的是人们看待他的眼光。”邹沙沙感慨道。

“伍六七”VS“柒”

　　在何小疯的设定里，“小鸡岛”是一个安逸的热带南方小岛。做美术的同事是佛山人，设计场景时参考了广东一带上世纪90年代的建筑，巨大的霓虹招牌，橙色綠色的屋顶，大榕树头的宵夜档，发廊里地砖、镜子、对联、椅子的布置，种种元素见缝插针地藏进情怀的彩蛋，充满人间烟火气。
　　在“伍六七宇宙”里，小鸡岛与信奉科技的斯特国、信奉武学的玄武国三足鼎立。“玄武国和斯特国都是精英主义的地方，但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有更多的小鸡岛，人们过着平凡普通的小日子，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烦恼。”何小疯说，“小鸡岛就是我理想的生活世界。”佛山不沿海，但他喜欢海边。第二季的片尾曲里，伍六七开着小电车，慢悠悠地在海边公路穿行，各路人物轮番登场，有时在电车后座，有时在海边卖花，有时在沙滩玩耍，直到遇到女主角梅花十三。
　　而随着故事展开，与世无争的小鸡岛平静不再，玄武国的杀手、斯特国的王子纷纷前来，伍六七的真实身份也浮出水面——玄武国最强暗影刺客，代号“柒”，刺客排行榜第一名。
　　是重回腥风血雨的刺客生活，还是甘于做一个普通的“Tony老师”？伍六七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露出搞笑、玩梗与市井温暖后，复杂深沉的另一面。
　　第三季第九集，伍六七回到玄武国，被其他暗影刺客追杀，在雨中破庙里和梅花十三聊天。创作这一集时，正是新冠肺炎疫情开始时的春节。何小疯在广州，每天从公司走路回家。天很冷，他会想起伍六七在雨夜躲避追杀，一想起小鸡岛的日子，就感到温暖。“我是一个特别容易陷入回忆的人，文绉绉地说是喜欢‘伤春悲秋’。但有时候，这段回忆又那么珍贵、重要，就算再痛苦也不愿意删掉。”何小疯说，“所以我让伍六七说‘有一些记忆，是再痛苦也不想忘掉的记忆’，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投射。”
　　伍六七的故事里，何小疯还“投射”进不少东西。“石更国”陈教练的肌肉，是照着同事画的;山鸡王骚里骚气的声线，是同事的本色出演;“纯净小岛协会”江惠莲主任的名字，来自同事的妹妹……“他们都挺开心的，”何小疯说，“我自己觉得。”
　　“小疯映画”所在的广纸路，是广州的一个老街区，周围住着不少老人家，各种本土小店挤挤挨挨，一片市井烟火。
　　不知道牛杂摊、烧腊店前的哪个人，又会被他画进故事里。
　　何小疯
　　广东佛山人，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伍六七》系列导演、编剧。
　　邹沙沙
　　湖北黄石人，金融专业出身，《伍六七》系列出品人、制片人，“啊哈娱乐”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