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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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


  一天,外出回归时,李得先生看见门口摆放了一双红色高跟鞋。一定是有人遗落在此了;但进门后李得先生就不能这么想了——墙边蹲伏着一只帆布包。有人进房间了。帆布包散发出随遇而安的流浪气息,一个旅行者,或者属于一个刚迁居这座城市的人。李得先生确定没有给过任何人房间钥匙,对没有谁会因拥有、偷藏、私配一把自己房间的钥匙而感觉幸福这点,李得先生更有自知之明。
  没丢失什么。没有翻动迹象。所有东西都还在原地保持原样。李得先生感到惶恐,但很短暂,而且害怕的感觉半路就退了回去。很多年没和某个人共处一室了,李得先生反而有种忐忑的期待。李得先生坐在床上凝神静气等着,但整夜都沒传来敲门声或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模糊的黎明时分李得先生睡过去,再醒来时,发现帆布包不见了。门口的红色高跟鞋也消失了。接下来的几天,李得先生的生活沉闷单调一如往日,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天下午,李得先生从书上抬起头来,发现门口墙边多了几只包裹。李得先生打开门,看见一双白色平底运动鞋。包裹里多是一些外地土特产。李得先生叫喊了几声,又在狭长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寻找。没有人藏进了屋。如果有人入侵了李得先生的房间,那么这个人这几天一定是出差或旅游去了。七份土特产。这是个会处理也愿意处理各种交际的人;通常就不会带来什么危险。当然不是因此李得先生才没报警的;对于李得先生这样的人来说,家里来了一个强盗不值得司法制度大惊小怪,更无须兴师动众。
  就是这天晚上,李得先生在门口看见了三双鞋。一双红色高跟鞋,一双女士的柠檬色高筒靴和一双男士的尖头皮鞋。李得先生整夜开着门。整夜,它们都安静、神秘又带着暧昧意味地并排躺在那里。直到第二天上午,柠檬色高筒靴和尖头皮鞋慢慢磨蹭着在门口消失。她们是在告别。红色高跟鞋留在原地。
  房间里住进了一个女人。
  这个念头让李得先生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兴奋,甚至是——色情的刺激感。李得先生在脑海里归纳描述自己欣赏的女人的词汇,然后躺在床上想象一个匹配全部词汇的女人就躺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李得先生发出声音与她寒暄,低沉、熟稔而亲密,但没得到回应。李得先生只好想象这样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或者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发出的呻吟声;但周围始终是阒黑而不动声色的空寂,再无一丝性感的动静划过李得先生的神经末梢。李得先生只好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淋浴头,又退到门口,想象着那个女人正在沐浴。
  李得先生相信,她就在房间里。只是看不见她。她显然也对他的存在毫无所知所感。李得先生用手轻轻拂过空荡荡的梳妆台——那上面只有装着一支牙刷和一支牙膏的一只牙杯,想象——如果堆满了琳琅满目又香气四溢的化妆品,该多美好。
  几乎无数双鞋摆在了李得先生的门口。那么只能是一场狂欢派对了。李得先生从门口走到北墙,又从西墙走到东墙,无法想象这么小的空间能容纳那么多双鞋所暗示的那么多人。没有任何声息。李得先生尽管没打算加入,因为——那个女人正被他想象中的爆炸音乐,和争先恐后大献殷勤的男人们包围,还有那些引诱、隐晦甚至直抒胸臆的色情玩笑。不过,李得先生还是想听到她们的声音,她的声音。但整晚,李得先生都只能听见楼下街道上成群结队的蚂蚁爬过初雪的声音,还有镜子里李得先生的模糊叹息。
  ——李得先生逐渐明白,和那个女人唯一的交集,只在于门口和门内墙边静止的物体,其他的——看不见。声音更是在两个不同时空的交界处消失了。
  又只剩一双橙黄色的凉鞋驻守在门口。这是那个女人的。门内墙边的物件却越来越多,芜杂,凌乱,但又倾泻着一种李得先生无法抗拒的柔软的女人气味。物件增添的速度,让李得先生感觉就像在观看电影中的快镜头。门边墙壁上也开始挂上了很多,包括一只新出现的紫罗兰色挎包。看来,那个女人在房间里活得如鱼得水,而且打算长期住下去了。李得先生很高兴看到这样的局面。
  ——那么必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才会发生什么。
  李得先生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跨过堆在地上的女性物品,手向挎包探去。其实在派对的那个晚上李得先生就想好了,只能让女人丢失什么东西。那天,他只是不能确定什么属于那个女人的,才忍受煎熬等待着。但——
  挎包并非挂在墙上。
  墙壁上没有钉子。挎包悬浮在墙上,不,是挤压在墙上。就像压在地板上一样。这说明:那个女人的房间比自己的房间要大。眼前的四壁可能仍然只是她的地板。入户门只是她的客厅入口。在挎包里,李得先生看到钥匙、口红、眉笔、辣椒水和耳坠。从品名来看,他们是活在同一个时代。没有身份证和名片,没有银行卡。但还有一条纯蓝色的丝巾和一条绣着紫色玫瑰花的半透明内裤。三只避孕套。窥私欲的满足让李得先生差点就有了快感。但李得先生很幸运地及时克制住了——因为,随身挎包里的物件是看清一个女人地最佳方式;从她的表面到内在,它们是最畅通无阻的连接通道,无法隐藏,毫无防备地袒露灵魂。李得先生决定拿走丝巾。
  白色超短裙,黑色吊带衫,太阳镜,衬垫乳罩,香水,丁字裤,女性用具和女性希望男人为她使用的情趣用品。李得先生重新跨回去时才看清地上堆积的这些。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深情、感性、露骨、艳丽、伤感、淫荡的词句。足够开一家满满当当的女性服装店。这些词汇——李得先生欲望再度汹涌地想到,在那个女人身上没有区别,合为一体。它们随时互相更迭,互相替代,互相泯灭。它们都指向那个女人正生活在一个夏天。李得先生无法不感到一种快感即将消失时的恶心;和快感本身无关。在李得先生眼里,它们,蜕变成了一个个不规则的皮球,李得先生只好甩起脚来,用力射门,射门。射门。
  李得先生听到大街上传来警笛声。然后听到警车停在楼下。但李得先生没想到,听到敲门声的竟然是自己。
  两个穿着短袖制服的警察。李得先生裹着一件熊一样的睡袍打开一条门缝。
  “你,还是你夫人,或者家里什么人,一个女士,报警说在自己家里丢了一条昂贵的丝巾。”   “并不昂贵。我是说,为一条丝巾就让你们这么劳师动众的,真是对不住。但你们走错房间了。”
  “你确定你家里没什么人报警?”
  “确定。我在这里住七年了。只住我一个人。”
  李得先生将门完全打开。警察们煞有介事地用敷衍了事的眼光搜罗了一圈,然后彼此咕噜着牢骚走了。
  李得先生关上门。几分钟后,再打开门,李得先生果然看见两双警靴整齐、严肃地摆在门口。

女仆


  李得先生并不想找个人工女仆,最后在网上购买了个机器女仆。女仆名叫范妮,把李得先生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李得先生起初还乐在其中,但不久就不适应了。
  范妮不像其他机器产品一样需要充电维持动力,而是坐在李得先生对面共进餐饮,李得先生觉得自己简直能听见她胃里蠕动的声音。如果这一点李得先生还可以克制着反胃勉强接受,范妮自行制定三餐食谱,严格执行而且不容任何反对意见,还要求晚餐后必须散步、夜里十点前必须上床睡觉,李得先生就有些反感了。但李得先生也只是默默反抗着,反抗的程度不过像个小孩偷藏起不愿吃的食物、躲在棉被里掀亮手电筒看武侠小说那般。
  有一天,范妮串门回来告诉李得先生,邻居家的男主人给女仆送了一对金耳环。另一天,在穿衣镜前摇首弄姿的范妮突然回过来头问李得先生,这样喜欢吗。再一天早晨,李得先生刚走出卧室,穿着暴露的范妮直扑上来。这一切让李得先生越来越惊恐地认为,一定是范妮内部的某条电路坏掉了,像人的某条神经一旦搭错就会成为精神病。或者是:范妮的设计者开了一个恶作剧的玩笑。
  让李得先生终于鼓起勇气给女仆售后服务部打电话,还不是范妮渐渐以女主人自居,而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的书大部分被范妮调包了,地摊上买来的绝版的民间文学,被换成了正统价值观的教科书。面对质问,范妮的回答是,“你不觉得这样才思想干净吗?”
  接电话的是个一听就值得信任的浑厚男低音,听了李得先生的描述和控诉,立即轻笑着说,“首先得感谢您,在我们市调中贡献了一个成功的样本。但很抱歉,在您自愿购买的时候,购买一名女仆还是可以出于自愿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遗憾地得出结论,人类的生活能力和交往、理解、清洁等融入社会的能力,是不值得信任的。”
  对方显然在等着李得先生反对,但没有等到,只好带着夸张的失望语气继续说,“所以,只要你还会打开电视,或者还能走上街头,您就会看到您绝对忽略不了的广告;如果您允许我直言不讳地说成某道命令的话我会感谢您的理解:每个家庭至少保证入驻一名女仆。我们目标是美好的,您听!”顿了一下,传过来一种预先录制的行军进行曲般的语调:“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的地球更美好,哦耶!”
  男低音用深为感动的音色接着说,“您听,多么动人啊!但是,很难过地告诉您,如果不听从劝告,您要是理解成不服从命令——我们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从尊重事实的角度也没有必要反对,我们已经制定了针对性、操作性都很强,而且老少皆宜的惩罚措施,比如在墓地方面……”
  “我不想听。”李得先生说。“我要退货可以吗?”
  “很抱歉又开心地告诉您,”男低音轻叹一声,表明自己正在克制怒火。“我们不同意退货。但出于人道主义,也为了防止发生恶性事件,您可以选择更换,但是……”
  “我突然想到,如果别的家庭不像我这样,而是本来就有个女主人。”李得先生边说着边窃喜起来,以为抛出了一个本质性的致命难题,也就此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男低音人性化地大笑出声,“您虽然想象力有那么点糟糕,但提起问来还算有点幽默。您担心的情况早已发生过无数回啦。为此,我们已经在人类民政局离婚登记处的隔壁,开设了‘普世’结婚登记处。昨天,就在昨天,这个城市受理结婚登记47315起。络绎不绝啊,水泄不通啊,险些发生踩踏事件啊!幸运的是我们早有预测,早有预案,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绰绰有余啊。我们不遗漏、不间断地,也就是说密集、彻底地进行了观测,昨晚,没有发生一起三角伤害事件,甚至连一起轻微家庭暴力都没有。听起来真让人振奋是吧。”
  “太荒唐了。谁给了你们这种权力?”李得先生觉得正深陷一场噩梦中。
  “我们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业机构。直白点说吧,我们不仅具有天性般的社会性,还有政府背景,这样说您就理解了吧。”
  “一旦有了政府背景,那所谓的天性也就天然退化成了表面的伪装,是吗?”李得先生怯懦地问。他不理解为何要怯懦,但似乎并没有引起对方的反感。对方正用远古黑暗般的沉默在进行回应。李得先生无法判断这表示首肯、嘲讽、愤恨还是伺机出击,总之很神秘。而这神秘更让李得先生有了种从内心里颤颤悠悠生发出来的压力。
  李得先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干脆也保持沉默。
  对方正在发出咀嚼或者吹破泡泡糖的声音,突然声色俱厉地说: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您只能更换,不能退貨。这是您能有的唯一权利了。你确定要更换吗?那你是确定要更换咯。相处出了问题,尽管大多不是女仆的问题,一般是男主人的问题。但为了防微杜渐,遏制这种不良现象,所以很不幸,就在昨天又出台了一条新规:一个客户终生只能更换一次。友情提醒您,请您务必慎重。
  “其实更换有必要吗?没有必要。因为没有区别,我是指相貌。但我们也承认,性格确实存在不同,和天性、后天教育,还有入驻的家庭环境,都有脱不开的关系。女仆们相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于您会选择到怎样性格的,那就看您的运气了。我还能提醒您的,是我不能打包票,摆在您面前一字排开等着您翻牌的,其中某几个不是从别人家里更换出来的;一定有几个是从别人家里更换出来的,我们内部掌握的比例不妨向您透露下,百分之三十。我们必须给她们重生的机会是不是?从这点来说,我们扮演的简直就是新时代的上帝角色啊,这么说真令我激动。
  “当然,如果您能再等等,另一项研究成果差不多就要有眉目了——私人定制。那时会按照您的奇奇怪怪的、我保证我们都会视之正常的要求来,比如您欣赏的、您暗恋的、您意淫的某个女明星,或者您的初恋女友,或者您现实中心仪——无论多久,片刻前刚刚开始还是很不容易地历经长年累月——的异性朋友、客户、同事,等等,我们会按照她们的模样设计您的女仆范妮,还可以设计出不同年龄的她们,您想象下吧,从少女到熟妇,都打包一次性寄送给您。但是,我们不禁要问,在情感面前,相貌和年龄真的那么重要吗?不,从我们设计者的角度说,根本不重要,一点也不,因为,没有区别。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研发出了男仆马克,正在投入生产,欢迎您为我们广为宣传推介。”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得先生觉得脑力不够用了,此刻只想得出这个问题。
  “道。”男低音极为虔敬地说,但依然掩饰不住语气里的轻蔑,“老子的道。万物融合,方为至善嘛。融合不了的,对不起,物竞天择吧。然后,啊,世界一片大同。”
  “你们太无耻。这是褫夺!是破坏!是毁灭!”李得先生最深的内心逼迫他发出喊叫。
  “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愤怒。”男低音冷冷地说。“因为愤怒是没用的。”
  “你和他们一样冷血。你还是人吗?”李得先生说完,骂出一句国骂,又骂了一句,仍然觉得不解气,再骂了一句。
  过了很久,李得先生都以为对方挂断电话了,却又传来声音。“您还没听出来吗?我并不是人类。但您竟然这样攻击我和我的同类,根据新规第二十一条,将向您家同时派驻三名女仆,直到您满意为止。”

蚂蚁


  一天夜里,李得先生被轰隆隆的车队行进声惊醒了。一支蚂蚁大军从他的耳边爬过,穿过地板,攀上墙壁,钻进一条罅隙里。
  李得先生起身,站到蚂蚁队伍最后,挪向墙壁,然后也从罅隙钻了进去。
  “不是出于好奇才这么做。”走在崎岖的道路上,李得先生自我鼓劲地说,“恰恰相反。在一个对世界不抱希望的人眼里,世界就是一团橡皮泥。所以没有什么模样是不可接受的。”
  走了两天两夜。到达一处看上去像银行的大楼,里面嘈杂但秩序井然。已有无数只蚂蚁排在一个个窗口前。一个新开的窗口专门接待这支蚂蚁大军;它们将背负的铁屑、矿渣、钻石、烟叶、金片、盐粒等等交存进去,得到一张单据。
  “欢迎你,李得先生。”一只年迈的蚂蚁走过来,富有气度地把手按在李得先生的肩上,“不用奇怪我了解你的一切。每一条行军路线都是我亲自确定的。你是个没有危险的人。”
  “那是因为我懒散,兴趣匮乏,又容易陷入沉思冥想吧。”李得先生要求自己发出沉稳的声音并且做到了。
  “对!就是缺少现实的欲望。”老蚂蚁说。“我们对你的认识如此一致,真该干一杯庆祝下。可惜我们得节省所有的燃料。但你这样是不对的,不合人性,更不合潮流。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仆长。”
  李得先生沉默,是因为觉得此刻最好保持沉默。
  “你已经看出来了,这里是蚂蚁王国的本部。”老蚂蚁用一个轻忽的眼神就将大厅里所有蚂蚁都包裹了起来,音调听上去极为谦逊,似乎随时准备接受任何正当不正当的批评,“但没有国王,只有公仆委员会。”
  “以后不好说。”李得先生没忍住说。
  “你讲真话的样子真让我欣赏。真话都是带有预见性的。”老蚂蚁用笑意掩饰了尴尬,也许是尴尬瞬间就融化成了笑意。“我倒有个建议。你也可以像它们一样,存点东西进来。原始股!”
  “我担心的是兑现问题。两个世界。”李得先生带着戏谑的表情用认真的口吻说。
  “我们目前还只是发展中社会,”老蚂蚁打了响指,昂头朝向天空说,“但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席卷全球。今天的一个原始股,就是明天的一个王国。你想想吧。”
  “我不理解,请原谅,我想……”
  “没有什么是需要原谅和请求原谅的,在为了全世界蚂蚁的幸福的奋斗进程中。”老蚂蚁打断李得先生,掷地有声地说,“在你们人类的一个个粮仓、医院、弹药库,还有花园和墙角和家中,到处,”老蚂蚁的声音越来越具有威仪,“到处都已经布滿了我们的王国。”
  “你认为那也算王国?”
  “为什么不可以!星星之火。你们人类进攻宇宙不也是这么设想的吗?跑到一个个米粒那么大的小星球上,就自以为……好吧,我不喜欢争论,哪天我一声令下,四处放火!啊!世界就是我们的了。”很长时间过去,老蚂蚁脸上的火光终于慢慢寂灭了,声调也瞬间重归务实而冷静。“怎么样,还不存点?”
  “我考虑下。”
  李得先生原路返回房间,发现闹钟的时间已经在离开时的四天之后。
  李得先生虽然甘于贫穷,但依然认为贫穷是原罪。就像李得先生至今一人独处,却依然认为男人是原罪一样。
  “世界和我的关系,就像一团橡皮泥和一粒橡皮泥的关系。”李得先生说,“我和世界同病相怜。世界被一只魔手摆布,而我身处其中。那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平生第一次,李得先生打算克服懒散,防患于未然。
  又一天夜里,李得先生拎着装满铁器的皮箱,在屋里从这头踱到那头,等待一支蚂蚁大军路过。

拜访


  夜里,李得先生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的女音,说要马上来登门拜访。
  所为何事?为何如此紧急?明天或者再迟点不行吗?李得先生已经独居多年,不适应或者直接说不乐意有人上门,如果实在有事而且还非得面谈不可,选择一个双方的中点位置不好吗?这些问题李得先生都没能问出口,就连“您贵姓”才说出第一个字,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那这就不像是礼貌的事先通告了。而是例行公事的、冷冰冰的、像是坚持战时完全无聊的礼节的通牒。
  就像:别动。
  在开枪或者准备用其他方式痛下杀手之前的台词。
  没必要这样。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李得先生多年来第一次觉得那代表了温暖。而封闭的房间里,此刻却从各个无从防范的角落里向外渗透着寒意。
  不安全感。不安全感已经莫名消失有阵子了。现在,莫名消失的不安全感重新集聚起来,一股脑儿地、分毫未少地,甚至变异般成倍增长地将李得先生包裹起来,瞬间就攻陷了他皮肤底下的全部城池。
  也许没这么严重。也许只是有人打错了电话。在发现后因为尴尬、粗鲁或者急迫、焦虑而未做任何解释就直接挂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而且经常发生。“误会,是比理解和正常,以及同情心更为常见的东西。”李得先生自我安慰说。继而,李得先生感伤起来,“如果说世界是一摊烂泥,那么误会就是梅雨天没完没了的雨滴。一年四季全是梅雨天。”李得先生从来不故意误解自己的念头,所以在意识到自己渴望借由一个误会来获得解脱后,李得先生盯着镜子里满面神色肃穆到肃杀的李得先生悲哀地说,“我竟如此灰色,和不堪一击。”   “你个外强中干的狗东西。”李得先生像个浮躁而容易迁怒的窝里横患者,手指着镜子里李得先生的鼻子骂道,“像玻璃一样脆弱。你信不信,老子一根小指头就能让你粉碎。让你不存在。”
  等到天都快亮了,依然没有响起敲门声。
  李得先生在迷糊中睡着了。
  上午醒来,李得先生推开窗户。窗外的城市忙碌如常。人们像一只只沿着既定螺旋轨道的陀螺,或快或慢前行。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连一滴唾沫星子都不屑于向对方赐予。微笑在城市的面纱下绝迹了。但世界看上去一片静好。同时,世界也重归冰冷。有两只陌生的狗相遇了。它们还相互犬吠了声;在走了很远之后,又恋恋不舍地驻足回头彼此对望了一眼。一个人经过一条街道,又经过一条街道,在寻找什么。下午,这个人又走过楼下街道,步伐失落、沉重。
  “但寻找本身就是幸福的。”李得先生不想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羡慕。“寻找,就代表了融入。”
  下午,依然没有传来敲门声。
  是这座城市的电话号码。在城市某个见不得光或见得光的角落,有个人,在深夜,给李得先生打了个电话,说要来拜访。如果不是恶作剧,不是在开玩笑,甚至连误会都不是;那么,即使这个女人迷路了,她现在也该到了。
  李得先生回撥过去。无人接听。第二遍,第三遍,仍无人接听。
  李得先生放下话筒,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渴望和期待有个人来拜访。无论男女,甚至不管她带着什么目的。只要她或者他出现在房间,就意味着李得先生的融入。在融入。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可以言说或者不可言说的哪怕再恶劣、罪恶的目的,对李得先生而言,都是一种善意。
  从此刻起,李得先生开始在等待敲门声之余,一遍又一遍回拨那个号码。祈祷能听到一声喂,即使是接起来后一言不发又直接挂断,李得先生也觉得那是可以原谅和接受的。那至少说明,在若干天之前的一个深夜,真得有一个知道李得先生存在的人给李得先生打了一个电话,并且要来拜访他。
  从黑夜到白天,从春天到秋天。李得先生地拨打始终无人接听。敲门声也没有传来。
  也许那人不会敲门。而是——不得不,按照习惯或者某个要求理当如此,必须以这种形式才能达到目的——破门而入。李得先生开始渴望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哪怕那个人在半年之后才突然想起这件曾经动念又被丢下的事件,同样是可以被李得先生原谅和接受的。
  秋天将尽。冬天已经在黄昏的意蕴中崭露头角了。李得先生从天花板的夹层里取出尘封已久的录音机。录下自己敲门的声音。又录下自己破门而入的声音。从早到晚,循环播放,一秒不停。这种声音陪伴李得先生进入梦乡,在成为催眠曲之后又成为安眠曲。没有任何惊悚,还给李得先生带来了几场美梦。在梦里,李得先生站在人群中。
  冬天正式来了。终于有一个深夜,李得先生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在回拨那个号码七遍之后,挂上话筒又拿起,然后,李得先生随手拨出一个陌生号码。传来嘟嘟声。四声之后,有人接起,喊了一声喂。李得先生赶紧说,“我现在就要来拜访您……”

悬崖


  李得先生在看电影。奥黛丽赫本和格利高里派克坐到一张咖啡桌边。赫本伸出手,将一根指尖轻压在派克手背上。派克弓起身来,准备探过桌子轻吻赫本的脸。李得先生按下暂停键,然后调整身后的投影仪,将自己的身影投在赫本和派克之间。欣赏很久之后,李得先生感伤地说,“世间再无赫本。但即使有另一个赫本,我也追求不上。所以,爱情是不会眷顾我的。”
  就在这时,李得先生感觉荧幕上的赫本离他近了点。接着又近了一点。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赫本一直在缓慢向李得先生靠近。从窃喜中慢慢回过神来后,李得先生确定自己并没有将身下的椅子挪向荧幕,那么——
  是充当荧幕的墙壁在向李得先生靠近。
  意识到这点后,李得先生就听到了动静。
  像有人在地窖里自娱自乐地擂响战鼓。整面墙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向前移动,向李得先生逼近,仿佛只有让时间停滞十五分钟,移动迹象所造成的细微变化才会显现出来。李得先生惊恐地坐在原地,等着墙轰然坍塌,然而没有。
  两个小时过去,动静突然停止了。一切恢复如常,除掉李得先生身处的空间被挤压了几平方分米,其他意外、暴行或者诡异事件都没发生。时间是下午五点。
  第二天,上午九点。墙壁又开始向李得先生推进。如果外面有个混蛋正在操作某种机器,那一定是个格外维护休息权的混蛋。从九点到十一点,从三点到五点,准时上下班,不迟到,不早退。墙面是平整推进的,如果一个人做不到,那么李得先生想象,有一队士兵,正在他的墙外站成一排,挺着枪杆上的尖刀,随着某个号令,步伐整齐划一地向前攻,向他的房子进攻。向他进攻。
  这个人或者这队士兵,带着拳套一次次抚摸似的攻击墙面,而且好像还是爱好打击乐的强迫症患者。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任务,每一次推动墙面的动静接续在一起,竟充溢着节奏丰富、轻忽又震撼的乐感。李得先生有时会听得入迷。
  第四天。李得先生看清楚了,原本像个火柴盒那般长方形的房间,现在变成了一个短边长方形和长边长方形的累加。李得先生认为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外面的人担心他看不出变化,只推动了墙面的五分之四,而余下的五分之一留在了原地,好形成鲜明对比。李得先生多年前就已被生活教育得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次却依然感觉有那么点受到伤害。“这是我最后的阵地了。”李得先生暴躁地说,“如果连这都看不出来,我能原谅我的一切失败也不能原谅我是这样的糊涂蛋。这种小瞧人太过分了,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正是由于难以平息愤怒,李得先生才认真又神思恍惚地在下午五点之后丈量了房间。四天,李得先生的房间被侵吞了零点九八平方米。
  李得先生从一场飞机失事的噩梦中醒来,第五天,李得先生决定出门查看个究竟。门口空无一人。李得先生站了半个上午。没有任何人出现,也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传来。李得先生看向室内,开始觉得如果往日自己是一个自我囚禁的囚徒,那么现在,他却无法克制对人们发现他的期待,然后,像认领一个孤儿那样把他领回去吧。李得先生不相信没人听见动静,如果不是因为惧怕装作视而不见,就是某个告示已经向每个知情者宣布,而他们也或真或假地理解了。   ——像被塞进了一只密封的泡菜坛里。坛里每一秒都在以光速发酵的孤独即将在下一秒爆炸。李得先生狂叫出声,向视线模糊但又明知空无一人的敌方阵地传达敌意、虚假的勇敢和与自己无关的仇恨。
  这天,墙壁的前移并没有略表同情心地停止步伐。
  李得先生知道,在这面墙外,是空无一物的虚空。连爬山虎都没有。但现在有了兢兢业业的敌人。
  “如果这是一次拜访。”李得先生摇头叹息,表示无法理解地说,“我就不配拥有一次正常地被拜访吗?”
  李得先生的房间面积二十三平方米。李得先生用去一天时间精确测算过,如果敌人不休假,没有另外的临时任务,“而且家中也平安无事,没有突发的灾祸需要去医院或者殡仪馆,”李得先生毫不掩饰恶意地说,“按照这样的速度,九十四天后,我将毫无意外地成为没有任何缝隙的两堵墙之间的一只蝴蝶标本。”
  李得先生决定自救。
  一块木板被绑缚在窗户上。像跳水运动员的慢腾腾爬上去的跳板。墙面每向李得先生逼近一厘米,李得先生就将跳板向外推出一厘米。
  李得先生站到跳板上,走到最前端。就像站在了世界的指尖上。风中传来某种讯息。李得先生分明感受了身体里最小的细胞也在颤抖。风中似乎有声音在说,欢迎你,李得先生。
  城市在下方。如果直墜而下或者飞翔,会停留在人群中吧。“我一直在等待世界的召唤。哪怕只是离世界近一点。”李得先生说,“即使我明白了我也无法接受,世界是以这种方式逼迫我融入。”
  像站在悬崖边。像站在世界的边缘。像下一秒就会被消除引力而跌入无边黑暗的外太空。随时会被抛弃。我被驱逐,我才能接近。我与世界之间的鸿沟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深远,不过一声风中的轻微呼吸那般的距离。现在,李得先生闭上眼——如果把周围的一切都从感知里抹去,城市和荒原又有什么区别。李得先生更愿意站在荒原的边缘。
  李得先生朝向无数个方向眺望。又俯视,朝底下城市,朝世界挥挥手。李得先生没有说出“世界,我来了”,还不到时候。何况,世界的心脏在哪里呢?跳板之外,房间之内,墙那边,哪里不是世界?

证明


  一只鸟从空中掉下来,落在李得先生的窗台上,死了。李得先生打开窗户把鸟拿了进去。这一幕恰好被邻居看见了。
  两个自称是动物管理局鸟部的工作人员破门而入,李得先生正把鸟装进一只铁盒里。
  “立即停止你的罪行。”领头的说。
  “它死了,我得埋葬它。”李得先生说。
  “凶手就是他了。”领头的对跟班说,继而对李得先生说,“不是你杀害的你为什么要埋葬它?”
  “它只是一只鸟,”李得先生说。
  “如果看见一个人死在你的窗台上,又被你拖进家里,我们也能不闻不问吗?”跟班的吼道。领头的明显对他抢自己的话很不满意。
  “……而且它已经死了。而且摔在窗台上之前就已经死了。”李得先生说。
  “你不能证明它是摔到你家窗台上的,你更不能证明它摔倒在你家窗台上之前已经死了,”领头的因为突然喷发的暴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正换气时,跟班的为了不至于出现不必要的沉默慢悠悠地说,“换个说法……”
  “换个说法,这些你都证明不了。如果你证明不了,”领头的抢着说,“你能证明这只可怜的鸟是被一架飞机撞死的吗?你能证明它是被飞机上一个歹毒的乘客捏死后扔下来的吗?你能证明它是被雷打死的,被雨淋死的吗?你甚至都不能证明它是被一只老鹰抓死的,老鹰突然打了个饱嗝然后丢下来。”
  “你也证明不了任何其他可能性……”跟班的插话说。
  “……你只能证明是你杀了它!”领头的抢着说。
  “我连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得先生说。
  “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为你能证明是自己杀害了这只鸟提供帮助。”跟班的说,“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法医。我必须立即解剖,是烧死,枪杀,毒杀,勒死,电击,摔死,踩死,伤心致死,还是被迫自杀……呃,天啦,尽管我知道一千种杀害的方式,但我不忍心再多说一种了……噢,天啦,这只可怜的小家伙有没有经历惨无人道的折磨,天啦,一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你废话太多,任何一个信息的透露都会让敌人找到脱罪的空子。”领头的责备说,“你,可以工作了。”
  “你们认定是我杀害的了,那么我的动机呢?”李得先生说。
  “我们从来不研究心理问题。我们只是实事求是。”领头的说。
  “或许我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把它从窗台上拿回来。”
  “那你更加完蛋了。”领头的说,“那它在窗台上势必被风吹雨淋吧,这是不人道的。况且它一定会跌下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最迟后天,这个我们很有经验,我们试验过无数次了。你住六楼,下面就是人行道,万一,不,一旦砸到哪个行人,比如婴儿车里的宝宝们,你就永远脱不了干系,那样我们和你都不需要你提供什么证明啦,那就不是杀鸟这么简单,而是蓄意杀人。”
  李得先生觉得所有正常的逻辑在这场对话中都不成立,因为所有的猜想和想象在萌发之初,不,在未萌之际就被预设为现实。“那么,你有结论了吗?”李得先生问正专心工作的跟班。
  “没那么快,你要有耐心。一天两天三天,可能直到永远;解剖是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就像和犯罪的斗争一样。”跟班像早就在等待似的立即回答。
  “我永远不能脱罪?”
  “除非在我们动物管理局鸟部得出结论之前,你能提供无罪证明。”领头的抢着说。
  “我该怎么办?”李得先生是在向自己提出问题。
  但跟班的回应了他,只是答非所问,“你这种情况太普遍了,所以也不用太焦虑。据我们所知,每个人,犯罪的欲望和咳嗽一样是憋不住的。”

秘密


  李得先生掌握了一个国家的秘密。或者说,一个秘密经由猝不及防的奇怪路径来到了李得先生的脑海里。像一艘外太空航天器意外地降临地球,更像一只狂躁的蜜蜂跌落在静谧的蝴蝶丛中。似乎不带恶意,但有种恶作剧的玩笑意味。事关地中海一个叫赫留夫的国家,因一个美丽女人而生发的秘密。她的名字不是克丽丝德芬,就是格兰亚蕾;但李得先生觉得这个倒无关紧要,也不以为意。   李得先生向来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除掉小时候误吃别人尿过的饼干这件事。李得先生读过的二十四史里的每个字都告诉他,秘密——就意味着危险。生活也早就以或明或暗的残忍、偏见、谎言、栽赃、告密与无情的杀戮警告李得先生,秘密掌握得越少越好。秘密和莫名其妙的危险是永不分离的共用一个心脏的孪生姐妹。如果说从来没有什么是偶然的,那就是说这次是秘密精确选择了李得先生,而他却不知道原因何在。那么这份危险就因为模糊、陌生、不稳定和原因不明而显得更可怕,更会随时在李得先生的生活中突袭出来,装扮成要摧毁一切的叫嚣姿态,然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对这点,李得先生有信心。
  不管李得先生这样想对不对,反正李得先生就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在白天拜访或者夜里破门而入,来向李得先生索要或者讨还秘密。李得先生原本还抱有幻想,秘密一定只是像洗钱一样将他当作一个临时歇脚的驿站,原只打算在他的大脑短暂停驻,却突然忘了下一步的方向,或者是忘了来路和初衷。现在,倒将他当成了一个基站。也许只是秘密疲累了或者懒惰了,也许是秘密产生的原因消失了,也许是秘密携带的目标已然实现或者没有必要再去实现。秘密就此成了一个垃圾;然而对李得先生来说,它仍然是一个危险的垃圾。
  李得先生逐渐发现,在他掌握秘密的这段时间里,世界无法想象地变得悄然无声。原本即将打响的东伊和西伊战争因为一根鱼刺卡住了一方主帅的喉咙而被迫延迟,另一方对延迟好像也没有提出什么激烈的抗辩。马尔蓝、利得亚寨、苟波三个国家交界处的一头猪死了三天又复活了。复活事件既没有引起人民哗变,也没有引诱人身互相攻击,更没有引发外星人入侵人类事件。连海啸或者生化试验室细菌泄露这样的小事都没有发生。但三个国家交界处的另外五万六千二百零八头猪在死了三天之后并没有如期复活,有点让人们失望。但各种媒体报道人们对此也不是很失望。
  这期间只发生了一件李得先生觉得应该略表关注的事。不时地,对面街道的房子里、楼上的房子里、楼下的房子里,都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虽然他们经常这样探出头来,但被迫拥有了秘密的李得先生认为现在他们探出头来的意义和往常不一样,动机不明,不,动机明确、纯粹甚至有点邪恶。他们仿佛都在等待他的秘密,等待李得先生将秘密公之于众,与每一个人私下分享一次。有一天,这些人从各个不同角落以不同方向同时探出头来,这一次,李得先生感觉他们是在等待自己因为秘密而被捕。半小时后,一支喊着激昂又愤怒的口号的游行队伍,在这些人的翘首以盼中缓缓流淌过街道,每个游行者脸上都装饰着夸张的笑容,虽然游行指向的只是某个第二天就会被忘却的忧伤事件。
  秘密,让李得先生成了一个自我怀疑的自虐狂。但至少目前看来,还没有人知道李得先生掌握了一个秘密。秘密,像个傲慢的主妇霸占厨房一样,挤占了归属感在李得先生脑海里应有的全部空间。李得先生如在云里雾中,惊惧、悔恨、绝望、失眠和挫败感纷至沓来,李得先生开始黑白不分,是非难辨,继而上吐下泻。
  已经不是李得先生掌握秘密,而是秘密掌控了李得先生。
  必须把秘密赶出去,而且要以不为人知的方式。人,不仅自己不该有秘密,而且千万不能知晓别人的秘密。
  李得先生将整个头颅泡进冷水桶里,一次两次,三分钟四分钟。即使难以呼吸、脑细胞被憋闷成一条细细的白线的时刻,李得先生依然能感觉到,秘密还在脑中枢下面三毫米的位置。李得先生把自己灌醉了,在卫生间地砖上一醒来,就发现秘密还仍在那里,堂而皇之地和醉意并肩而立,像钉在脑海中两个沉重的挂件。用去三天时间,李得先生在心急如焚中创作了一个剧本;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李得先生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秘密,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地从脑海中迁移阵地,反而带着宽容的爱意嬉皮笑脸地看着剧本里——另一个基本一模一样的秘密,就像看着自己生产出来的孩子。李得先生烧了剧本。
  从黄昏到黎明,李得先生都跪在地上祈祷。“您就让秘密离开我吧,上帝。我求求你啊,上帝。”李得先生听到上帝差点回答了他,然而最终只看到天边缓慢发白,秘密又要继续压榨他一个白天,看来上帝并不打算帮忙。
  那么只能走出去了。李得先生像个战争打到最要命关头的战士,从原先因害怕而颤抖得不成人形,开始变得像刀尖一样冷静。李得先生预设了三种方案,由易到难。
  李得先生从记忆的旮旯里苦苦搜寻,找到了与其说参差不齐不如说佶屈聱牙的乐感,用七天时间谱写了一首曲子,尽情倾诉这个魔咒般的秘密。然后从天花板的隔层里掏出尘封多年的吉他,磕磕绊绊地将秘密笨拙地化进旋律。秘密在旋律里,如水在水中,如风在风中。寻找丢失的秘密的人一听便知,而不相干者则不知所云。李得先生将曲子抄写了五十五份,像小广告似的沿路张贴到路灯柱上。——天下谁人识君;怀揣目的的人在千里之外的一个针孔探测器里不用想象和猜测也会一目了然。
  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事件发生。一切不符合李得先生的设想,但一切又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在等待的时间里,李得先生自学了莫尔斯电码。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李得先生向着地中海的方向发送了秘密里的幾个关键词。但除掉海风的腥味和月亮击打波涛的动静外,没有传来任何回音。赫留夫这个国家似乎从地球上消失了,也许它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但它存在过,世界地理杂志告诉李得先生,赫留夫,位于呱哇甘比高地与塔本木海峡的包围圈内,人口一千四百,盛产树脂和牡蛎油,还有各种肤色的美女,以丰满、高挑和小脚为美。公元一千七百九十一年,从非洲果替国殖民地乌干得分裂而出,起义失败后只剩一队人马流亡至此。赫留夫所有的教科书封面上都印刻了一句话:复国是对上帝负责。
  李得先生把赫留夫从世界地图上抹去了。
  李得先生终于走上大街,沿街找着小酒馆。秘密,依旧牵扯得李得先生的步伐跌宕沉浮。在一家顾客不多不少、适合低声倾吐秘密又容易被外人偷听的小酒馆里,李得先生坐到吧台边,对黑衣黑裤的光头服务生说,“请给我一杯啤酒。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是要用秘密换啤酒吗?”服务生用真诚的语气问。
  这不是李得先生的本来想法,但提醒了他。秘密一定得有代价,才显得有价值。况且,如果是交易,那么就不能是免费馈赠;在李得先生的想象里,这样交付秘密更彻底,秘密也就不会再留一根尾巴毛在他的脑海里。
  于是李得先生未置可否地看着服务生,面带紧张、期待的笑容。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没有一个秘密能拿来换我的啤酒。”服务生说。“上面的话我只是在开个玩笑。其实我是说,喏,”服务员抬抬下巴示意李得先生回头看看门口不远处趴伏在花坛边的狗,“狗也有它的秘密。你觉得我会拿啤酒跟它换吗?”
  李得先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就知趣地离开了。
  那只剩下一条路好走了:李得先生决定去自首。去向自己的国家报告自己掌握了另一个国家的秘密。李得先生冲进公安局,等待接见的长廊上歪歪斜斜地站着很多人。李得先生往前闯,撞开局长的门,大声吼着,“我要举报一个秘密。”
  局长从夹着雪茄的手指下抬起头来,烟雾让他的面容不明朗,所以也让他的声音听上去不清晰,“秘密,呃,秘密。你说你有一个秘密?”
  “是的,局长先生。我……”
  “和那个杀死情夫的老女人有关?”
  “不。我……”
  “那和一晚上偷了三家银行在第四家银行里睡着了的少年犯有关?还不是?那和一刀毙了邻居一家三代九条命逃了二十六年今天才来自首的有关?”
  “不,局长,我是想……”
  “最不济你也得和那个凌迟一只鸟的家伙有关吧。”
  “不。局长先生。我是想说……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我的时间不仅证明而且要求我一点都不想。如果你的秘密和他们无关,而且你确定和走廊上或监狱里的任何一个人,以及即将来到走廊或去往监狱的所有人都无关,当然包括和你面前的我无关,那就请回吧。”局长大手一挥,不仅是在驱逐,而且看上去像这样一挥手门就能被他的意念关上似的。
  李得先生满面忧伤地站在原地。
  “我们很忙。那么,我问你,猫会上树是不是一个秘密?不是吧,然而我们得去处理。而且把满长廊的人全部丢下,马上就去。因为是市长家的夫人养的猫上树了。所以,我们处理的都不是秘密。”
  李得先生向门口退去,眼里盈满泪水。
  局长看到此情此景,脸上泛出一种喜上眉梢的光来,“我善意提醒啊。只要你曾经拥有一个秘密,你就永远拥有了这个秘密。它不会消失。”
  大街上,李得先生像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险恶梦境中。秘密的阴影随着落叶漫天翻飞,又是一个秋冬之交了。那个误食别人尿过的饼干的秋冬之交,再次回到李得先生的记忆里,泛滥成一条汹涌的河。不用局长先生提醒,李得先生也知道,有些秘密越不想记住,它越和生命如影随形,偶尔模糊,但时刻都在,与你同生共死。
  突然,在快到家的街道转角,李得先生听见了隐约的吉他旋律。李得先生停下来,静静地听着。没错,是他谱写的倾诉秘密的曲调。有人在一扇光明的窗口后面舒缓地弹奏着。很快,另一扇窗口也传来同样的旋律。好多个窗口,它们背后的乐声,凄美、空落、幽深、爱在隐晦和有无间,慢慢——慢慢抛向天际,逐渐弱下去,逐渐静下去。安静,慢慢到来,然后铺天盖地,封闭了一切,封存了一切又挽救了一切。秘密,也渐渐蜕变成李得先生脑海里一种轻忽的已经被揭去的狗皮膏药似的折磨。明天。

饥饿


  饥饿离开了李得先生。
  李得先生在床上躺了两天,没有等到饥饿回来,也没有想明白原因。第三天夜里,李得先生坐在窗台上,听着黑沉沉的呼噜声、低泣声、呻吟声,原因慢慢在回忆里集聚成形了。
  那天黄昏,李得先生突然想起妈妈做的山粉圆子,就给手机通话记录里最后一位联系(发生在两年前)的朋友打电话,说想请他吃饭。对方说,正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然后,没有征兆的,饥饿就从李得先生的身体里离开了。两者有因果关系吗,一个陌生生命的终止掳走了李得先生的饥饿感?
  又五天过去。李得先生决定出门去寻找饥饿。在菜市场。在工地上,李得先生蹲在几个狼吞虎咽的泥工中间。在烧烤摊前坐了一个凌晨。在一家徽菜馆里,李得先生用筷子挑动满桌菜肴,但始终没有诞生送到嘴边的欲望。饥饿,不是在与李得先生玩捉迷藏,而是——与他绝缘。
  一种梦幻般的寻找过程。像寻找一个丢失的孩子。灰色梦幻,愈来愈灰。像孤独而艰难地行走在噩梦中。无法自主,只能被牵引。李得先生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像黑夜里经过墓地那样用咳嗽给自己壮胆。
  坟墓……那么,葬礼?有什么在李得先生的脑海里闪过,随即消失了。李得先生没有进食,却越发虚胖了。
  李得先生去了灵隐寺。在斋堂前,静坐了一中午。和尚们咀嚼无声但香甜如童年风中的炊烟。在一家男士会所的一位姑娘面前,李得先生说,“我只想请您跟我说说您最饥饿的时候最想吃的东西,我缺少吃的欲望。”
  凌晨四点,李得先生藏在一根石柱后面,盯著一个垃圾站。男乞丐,女乞丐,老乞丐,小乞丐,都来过了。一个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年轻男人也来了,翻弄垃圾,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几乎完整的面包。
  此情此景仍然没能让李得先生感到饥饿,反而觉得血管里像爬满了嗡嗡叫的蚊子。李得先生想哭,李得先生恶心得吐了出来。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李得先生的身体越来越胖,思维却日渐消瘦,用去十七天时间方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一天黄昏,李得先生去了殡仪馆。寻找那个朋友。殡仪馆里人头攒动。真真假假的悲伤在人们脸上凝结,在人们头顶上哈哈大笑。李得先生明知这么多天过去那个朋友不可能还在这里,但就有什么在强迫他要来寻找。李得先生像个放大镜似的逐一检视,虽然已经不记得那个朋友的模样,但确信他不在这里。
  李得先生穿过人群,不是仿佛被什么指使着而是仿佛被引诱着,向殡仪馆的背后走去。   穿过一片丛林。在丛林尽头,最后一棵树边,李得先生站住了,看見朝阳正悬在东边天空。手表指针指向七点。是一个冬天。不远处,很多人正喊着号子炼钢铁。李得先生知道自己回到了六十年前。李得先生向他们走去。他们比李得先生还要虚胖,像灌满水的水桶。在他们中间,李得先生看见了一个和自己神似的人。如果那人能瘦一圈,那就是另一个李得先生了。没有打招呼,李得先生转身走了。
  李得先生重新有了吃的欲望。“找到自己才能找到饥饿。反之亦然。”李得先生说。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一天黄昏,李得先生又说,“饥饿是人的源动力。正如欲望是世界存在的源动力。”

钥匙


  外面在下雨。很大。天地之间一片锈红。因为雨也是红色的。但不是血,真的是雨。电视新闻里说,生化危机正在到来,这座城市一角的化工厂爆炸了。世界像一个黄红相间的底部和侧部都正在腐烂的南瓜。未来得及腐烂的部分密不透风。待在家中,尽可能埋伏起来——电视里化过淡妆的美丽女中音柔媚的声音里充满忧伤而夸张的警告意味。李得先生觉得这倒是出门散步的好机会。但是目的地应该是哪里呢?
  没有目的地,虽然不是李得先生平常闭门不出的主要原因,但至少是原因之一。这次李得先生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在这样一个生化危机的日子,去接送女中音主播。少不更事的年岁里,李得先生选择女朋友只有两个方向,广播里的女中音,或者舞蹈演员。
  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仿佛从来没有过行人那般的死寂。只有下水道冒出的炸破的气泡表明曾经人类需要下水道。没有尸体。尸体或许有过,但要么被掩藏要么汽化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天与地,从颜色相似性来说仅相差一厘米。长方体的楼房歪斜成三角形。音乐,还在最遥远的角落旁若无人地响着,但每一秒都被压榨成濒死之际毫无必要的不屈地呻吟。气味,像万千个马桶经由一百年的发酵,在空中像没有主人的气球那样飘荡。
  树叶蜷缩成木乃伊的爪子。如果这个世界曾经存在过木乃伊并且如今还存在树叶的话。不能分辨车辆的颜色与品牌,因为只剩下骨架。李得先生遗憾地暗想,这样看来车终究不如人,因为人若只剩下骨架还是能分辨出男女。但从车辆是否曾经故意或被迫撞过这一点来说,与人又异曲同工——已经无法判断那些想象中已成尸骨的男女是否曾经故意或者被迫作恶。他们还是会出现的——李得先生相信,只待毒气散去。
  李得先生突然想喝一杯酒。当然找不到一家酒店了。所以李得先生觉得自己想喝一杯酒的念头简直就是一个落井下石的恶作剧。就像真诚地逼问一个下一秒就要被执行枪决的人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已经是第七条大街了。李得先生向来是以走过街道的数字来命名街道的人。不是为了方便记忆,而是为了定位。对于李得先生来说,家很重要,就像蟑螂认为用来逃命的巢穴很重要一样。当然现在不重要了。只要李得先生愿意,在这座城市如果不被外面的人确定为死城,而又被人类重新占据之前,此刻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的李得先生就可以不会听到任何反对声音地宣布自己已经占领这座城市。宣布,说什么也应该是一起广而告之的事件,于是李得先生想起了这趟出门的初衷。本来毋庸讳言,李得先生早从某年某月某日开始就成长为一个没有初衷而且鄙弃任何初衷的人,但现在既然时易世变,却不妨装模作样有那么一个了。李得先生决定执着地去寻找女主播,不管卸妆后的她是否依然美丽。关于这点,李得先生完全不用自我说服就能说服自己,因为:美丽,只是一座城市在平稳状态中运行才能确定的概念;就像最后一个莫西干人被消灭之前他的氏族对女性正常而特色的、因为特色又不经推敲的评价一样。
  没有翅膀的鸟和没有腿的鸟在空中结伴缓慢飞行。一列火车在城市的人造半空中快速驶过。里面空无一人。路灯在意犹未尽地一个接一个但没有规律地爆破,对它们迟到的死亡,李得先生挥挥手暗喻出理解,却又觉得规律是从有这个名词开始就无法不显得无稽的概念;它只和正常的稳定生态有关;但所有的正常从来都是不正常的,所有的稳定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稳定过。而真正——比无稽还荒谬。那么,还有什么呢?
  雨,雪,落花,同时从天空中跌下。除了这样一个共同点之外,它们不会再有其他共同点了:都是红色的。其他的,要相信——电影里的末日景象已经对此有了千分之一的构想并且完美呈现构想的百分之一啦。没有哭声。没有僵尸。所以没有悲愁和恶毒。末日,就是什么都没有,美与丑,不再对立。没有区分。美丑都不再存在。
  政府呢?你还要这么问吗?你在搞笑吧。那不就像酒吧里曾经随处可见的啤酒泡沫吗?酒吧都不复存在了,你还指望什么?如果依靠记忆,也一定不能认出在这样一股脑儿的断壁残垣中哪处曾经是酒吧。而且这很重要吗?你能断定又如何?你能回忆起啤酒泡沫的形状又如何?曾经的泡沫还是转瞬即逝的泡沫吗?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现在,李得先生来到了城市的电视台前。电视台的大门毁成了一只葫芦。因为和初衷相似的情感,李得先生对此不愿做任何评价。但门显然是进不去了。在门口,李得先生发现一个居然完好无损的电话亭。总有上帝之手遗漏的地方,李得先生对此表示理解;李得先生同样尽力去理解的是,上帝之手的手背阴影之处就是魔鬼丛生的草丛,也可能是上帝对人类最后的一念之善,也就是——最后的蛊惑。但李得先生没有犹豫,站进了电话亭。
  像一个保温箱。能保持一个婴儿最初的必要的温暖。李得先生随意拨出一组号码,没有接通,又随意拨出一组,还是没有,李得先生几乎是顽皮地拨出110,当然没有任何动静传来。这时,李得先生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在电话机右下角,有一把钥匙。显然旋转它,才能拨打电话。
  李得先生转动钥匙。然后,不需要再拨通电话了。电视台的门开了。
  走进门内的李得先生类似于强弩之末的一支箭。他无暇顾及疲惫和惧怕,而只是无法克制好奇。面前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尽管美丽女中音不在其中但显然超越了美丽女中音的世界。
  里面全是鸟人。各种人状的鸟和各种鸟状的人。空气就是芳香本身。树在说话,蜘蛛在说话,风在说话,蓝色在说话,火光在说话,无花果在说话。轻言俏语。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合奏。音乐像一只尖嘴的庞然大物,如泰山压顶但又幻化无形。花全部匍匐在脚底跳舞。一条鱼飞过来,亲吻了李得先生的脸庞,然后说:你好啊,李得先生,欢迎你。   李得先生走过八条街道,没有见到一把刀。
  “我在這里会孤单吗?”李得先生问内心里的犹疑和惶恐。
  有七个女人,如果她们愿意,李得先生是打算和她们在这个新世界里生活下去的。李得先生承认这个数字只是一种爱情观上的虚数,就像一朵玫瑰花下可能会长出七根刺一样。但李得先生觉得应该去寻找她们。只要其中一个还存活世间如初,对李得先生来说,这个世界就是真正的新世界。
  李得先生退出门。走进电话亭。这次,李得先生先转动钥匙。然后,新世界的门关闭了。

失踪


  城市不断有人失踪。人口失踪办公室不得不应景地成立了。还制作了专门网站,登记失踪人口,发布寻找信息。但“昨日找到”后面的数字始终是灰色的冷冰冰的“0”。“昨日新增”后面鲜红的“+3”“+7”或者哪怕只是“+1”都倒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引诱,让人难以抗拒地产生加入失踪人口行列的欲望。向上曲折攀上的失踪人口曲线平缓了一阵子——在下面这件事发生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它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突然一夜之间,三十七个人被宣布失踪。
  曲线像只脖子被突然拉长的鸡,来到了第一个断崖前。此后或许会有更高的断崖,但无论如何,从此刻开始下面就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谷底。
  李得先生既愤怒又激动。或者说激动有那么点快速地蚕食了愤怒本来占据心头的阴影面积。人口失踪办形同虚设,除掉将悲伤的事实集中呈现出来;从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三十七个人的职业,无法得出他们有不约而同失踪的必要,但李得先生发现了,他们大多四十岁左右,有男有女,而从照片看来,长得都还挺知性和有情感的样子。
  李得先生也快四十了,所以这简直是一种欲盖弥彰的诱惑。在城市里,李得先生孤独得像一只鸟。李得先生排遣孤独的唯一方式就是品咂孤独;或者是拿孤独开个火辣辣的玩笑,比如:孤独是一只不离不弃的哈巴狗;孤独就是贴在世界伤口上撕不掉的狗皮膏药。这意思只有镜子里的李得先生懂。
  只有孤独的人为了不再孤独才会失踪,而不是相反;如果失踪是主动为之的话;如果这三十七个人失踪的目的一致,那显然,有人落单了。这有很多种可能,但李得先生只愿意考虑其中一种——就像相约自杀,结果有一方临阵退缩了。相约自杀当然是失踪的最决绝、最彻底、最高级的形式;所以还有另外一种,失踪后一方发现原来另一方并不是合适的共同失踪对象——这是一种概率性的或许会自然来临的状态,李得先生认为无须多加考虑,听其自然即可。当然,失踪因其必然携带和制造的破坏性,并不容易被接受而付诸行动,也很难获得认可;所以尽管对某类人来说,生存的形式注定不是在失踪就是在准备失踪的路上,但后者还是居多。“这才正是社会矛盾层出不穷的原因啊,”李得先生讥讽地感叹说,“如果想失踪就能失踪,也被允许失踪,矛盾至少减少三分之一。”
  李得先生决定失踪了。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网站上的失踪人口都没有再增加,这让李得先生感觉不适。在李得先生的感觉里,城市,不仅是夜里,就连白天也像深陷一潭死水之中,没有情感的风吹过,也没有起一点情感的波澜。失踪,才是一座城市理应不时作出的感性表达。不止于此,被找到的人口后面依然是灰色的仿佛被冰冻住的“0”,这只能说明——除暴力性事件之外,那些主动失踪的人都活得很好,而且隐藏得很深,这更表明他们不仅指望、更有信心在未来的继续失踪岁月里会仍然活得好,甚至更好。李得先生在明白这是一份诱惑的基础上更明白了:为了过上那些失踪人士已然过上的美好的失踪生活,必须失踪。当然失踪是少不得具有仪式感的,于是——
  在把房间收拾得像只是临时出门之后,李得先生在楼下街角的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110。他模仿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报警。街道对面的楼房里,六楼一个男人应该失踪了。五天了,他的窗帘都没有拉开过。我怎么这么肯定?以前,他每天坐在窗台上,像只鸟,雨天像只落汤鸡。他四十岁上下。”
  一旦以失踪人士的心态去体察,李得先生很快明白,到哪里就能找到他们。他们可能想换一种生活,却不一定或者说几乎不想换一座城市生活。城市的节奏、韵律、禀性、气质、惯性、状态和颜色,已经融入他们的血液之中,成为他们性格的一部分甚至他们自身,另一座城市就此成为水土不服的代言词。他们正是因为不想背叛自身,才失踪。
  李得先生去往一个城乡接合部,租了一间农民房。不出几天,李得先生就断定,周围除了偶尔出现的房东、农民工就是失踪者。十二对。五个落单,其中四个是女人。有一对情侣,昼伏夜出,两人在夜色中相拥行走时,像一个人。可见在封闭而孤绝的房间里会如何合为一体。只有一种形容可以表达这种露水却终于今生得遇的情感:一夜只如一瞬。
  失踪的魅力之一——与出轨相似,就是等待人们发现而见证出轨。仿佛只有这样,出轨或者失踪才有了至情至性、感动他人又能自我感动的意义。被人发现,出轨才存在。才有意义。才能证明:我活过,我为情狂,我为情执。比如,失踪了被网站录入。但李得先生没想明白的是:如果这些人可以不经斩断所有前尘的失踪方式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那他们何须失踪。所以他们对李得先生的任何或明显或隐晦的亲近行为,都是抵触的,视之为危险。
  那四个女人都有那么点美丽,也有那么点忧伤、委屈和幽愤,还有那么点不合于世。半个月过去了,因为她们身上那么点被遗弃的自怨自艾,和那么点不信任人与难以接近,李得先生仍然在她们的生活之外。时间久到李得先生都差点忘记了自己失踪的初衷。但李得先生能理解,失踪女子因为与之前生活的陡然截断,她们的标准固化了,固化成为偏见。她们的眼中,只有那个相约失踪却再未出现的男人,和想象中能与他一起共度的失踪生活。哪怕她们已经知道并非这个人或者并非这样不可,但她们被抛弃的境遇却让她们非要无谓地坚持下去。因为事关她们想象中虚幻的尊严,和无法挽回地变得脆薄而弱不禁风的自信心。这可笑而可怜的尊严,就恍若一个被夺走手中玩具的孩子,面对一家可以随便拿取的儿童玩具店,却满面泪水地转过头去径自走开一样。   但还有时间,李得先生一点也不着急。
  李得先生和她们的故事还未发生。有可能会发生,也有可能永远难以发生。但就在仍然没有发生,李得先生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游移徘徊,更多的时候仍然在向希望添加砝码时,警察找到了李得先生。
  “我一点也不奇怪你们找到我。”李得先生说。
  “我们也不奇怪。因为你还用着原来的手机。”一个警察说。他比他的同伴看上去年轻点,而且留着多余的显然只是个累赘的长发。
  “而且还用手机登录网站每天查看失踪人口。很抱歉,我们没有把你发布上去,要问原因……”年老一些的警察说。
  “我不介意,虽然……”
  “不用奇怪。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判断这是一场恶作剧。”年轻警察说。
  “不。你不能随便就这么说,”李得先生想反对。
  “可以。只是为什么呢?好吧,为了不纠缠这些无用的细枝末节。但我们只收回我们被你听上去好像有那么点随便的口气,其实不是这样。而且对于……”
  “够了。”年老警察说,“很抱歉,李得先生,因为太忙,我们过了几天才去你的房间搜查。还是因为太忙,我们今天才来找你。”
  “你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我们就在监控里看到你了。你装出一个老家伙的声音时那满脸扭曲的夸张模样,太搞笑了。真他妈的像……”
  “够了!现在……”年老警察说。
  “现在,那我回家了。”
  “不行。我们得以虚假报警的名义拘捕你。”年老警察说。
  “失踪也就失踪罢了。简直是危害公共安全。”年轻警察鼓起勇气补充说。
  李得先生被关进看守所。李得先生在看守所里两天之后,不想继续待下去了。李得先生想立功。但李得先生觉得自己亲口说出那些失踪男女的藏身之所太不道德,更违背他对他们的欣赏。所以李得先生打算把立功线索出卖给同房的犯人,赚点钱,能够延长他日后衣食无忧的蜗居时光。
  一个拼命读书的家伙,在李得先生进来的两天里,已经读完了七本书。但李得先生的动议遭到了他的拒绝。“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读书场所了。外面太浮躁。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做学问的地方就是监狱。如果你读过那些贪官的悔过书你就知道,他们原本每一个人都有潜质成为卢梭。还有,我一点也不羡慕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有精彩的回忆。回忆其实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全部,人很多时候只要回忆就够了,威廉特雷弗在《出轨》里就是这么说的。希望和期待也是,没有比它们更美的东西了。这话仍然不是我,而是雪莱说的,当然希区柯克和泰戈尔也说过类似的话。在这里,我可以和自由互相期待,虽然在这里内心里的自由早已和我互不干涉和烦扰,但有时又能融而为一。所以说,我就是自由本身。至于外面的女人们么,不是不想,然而她们……”
  李得先生把一本书塞进这个话痨的嘴里,然后又用他所有的书将他埋起来。
  李得先生又失败了两次。一个男人说,尽管他身陷囹圄的真相已经向他证明不能相信女人的话,但现在他认为最好连男人的话都不要相信,除非李得先生能带一个失踪的女人站到他面前,否则他是不会付钱的。另一个男人则说可以先交一成定金,但得打七折,还得买一送一,然后又要扣留百分之三十的立功线索质量保证金,“请原谅,把我送进来的开发商就是这么对我的。我手下的工人们把他打了,他们拿钱回家了,然后我却进来了。你知道,想活着,别人的经验总该汲取的嘛。”
  李得先生找到年轻警察。直言不讳地说想把寻找失踪人口的立功线索打半折卖给他,而他可以全价甚至加价卖给监狱里想要立功的人。
  “这不是不可以考虑。”年轻警察说。“从既有经验来看,成功赢利而且没有风险是完全可能的。但很不幸的是,这次咱们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李得先生真诚地表示不解。
  “因为,”年轻警察嘘笑着说,“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从一開始就知道。所以这不是一个秘密,就是说没有价值。没去找回来,是因为——难道你不觉得,如果他们不失踪,社会矛盾会多三分之一吗?我们真的太忙了。这种矛盾少了,而大家又都在反思过去或者期望未来,因而更没有时间去制造矛盾的日子不好吗?但你假报失踪才是给我们添乱呢。”

指标


  并不是因为珍惜指标李得先生才不上街的,不需要指标的往日李得先生也很少上街。但电视里的一个女中音在傍晚下了最后通牒,“从明天起,凡有指标而不用以致浪费的人,不仅从此没收指标,还要加以惩罚。”李得先生不惧怕惩罚,没什么可失去的——除掉心理、思想和情绪;但惩罚的方式并未明示,李得先生反倒为此有点忐忑。在一个只能凭借指标才能上街的社会,没有什么惩罚是不可能发生的。李得先生决定,明日一早就上街,还为此准备了高筒靴、风衣、面罩和墨镜等。虽然不知道用于防护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用,但或许还是备着好。
  是一个晴天,朝霞像雏鸡的羽毛。李得先生预感到街上空无一人,并立即得到了证实。在走过A路,穿过B桥,经过往日人满为患的C景区,直至到达城市标志性建筑D时,李得先生都没有看见一个人。但不远处有钟声敲响了七下。所以一定不是时间问题,李得先生对此很肯定:绝非我起得过早。已如读者诸君所知,李得先生虽然不是头脑僵化的固执之人,但在分析和探知真相方面,还是有点武断和追根究底的鲁莽勇气的。所以,李得先生慢吞吞地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任何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不是时间就是空间,既然不是时间,那么就一定是空间问题咯。”
  事实证明,这次李得先生也猜对了。这时,李得先生已经来到了市政广场E。E的周围有代表会议厅、银行、珠宝行、当铺、高档服装店、化妆品店、网红餐厅、国际会所和警察局。在这里,一切繁华如常,喧闹,摩肩接踵,刹车声和喇叭声响彻云霄,红绿灯冷漠、严谨而科学,并不比往日多一秒或者少一秒;奇形怪状的宠物们有的在奔跑撒欢,有的在盘旋嗅地,有的在当街便溺。贵妇人还是那些个贵妇人们,看上去也没有更老些——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指标这回事。   一个急迫的念头像压迫神经的尿急一样,在李得先生的脑袋里喷薄欲出已经很久了,甚至从昨天傍晚决定的那一刻就成为他内心里和血液一样黏稠的担忧。但人们都在忙碌着;终于,李得先生注意到一个靠在灯柱上吸烟的人。他的头顶上挂着一副血盆大口的口红广告牌。李得先生感觉到了那张血盆大口的吸引力,于是确信是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将他召唤向那个人,而那个人也一定能解答他的疑惑。
  “对不起,我只是想问。我如何向不知道是什么的机构证明我上过街了。”李得先生胆怯地问。他能看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像一条条灰色的线,在到达对面那人听力能捕捉的范围内就飘散了。
  但那人听清楚了。“我知道。我是说,我知道你其实想问指标如果兑现了,应该交给谁。”他摇晃着手中的指标。他五十岁上下,脸色一块像烧红的铁,一块像冷却的铁,就那样斑斑驳驳地拼凑在一起;五官都大得出奇,像被恶作剧地拉长了,但它们组成的面容却又模糊得像久远年代里一个轻忽的梦。因此,李得先生对他有了好感。此人接着说,“你的问题也正是我的问题。你可以叫我阿铁。”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很抱歉,阿铁先生。”李得先生似乎因为对方面临的问题竟然降尊纡贵到和自己的一致,而感到羞惭和激动,几乎有些面红耳赤地说。
  阿铁从李得先生手中夺过指标,上面像身份证一样印着个人信息,“呃,李得先生,”然后又很快把指标塞回来,动作迅疾而粗鲁地朝李得先生挥挥手,也许意味着对于两人共同面对的问题来说这样的道歉不值一提,也许只是担心指标黏在手上再也扔不出去。瞬间李得先生产生了转身逃跑的冲动。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视为上街任务已经完成。指标交给谁并无所谓。李得先生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是,对方似乎在话音未落就洞察了他的想法,轻慢伸出左脚封死了他逃跑地最佳路线。
  但这种下意识的念头和动作被双方刻意回避了,没有进入他们的对话。“我已经问过很多人,但没有人告诉我。我还给女中音打了电话,她什么也没说,但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不仅暗示并且指望我能听懂。很多人问过我,所以我回答不了。我是不是长得忒像知心大哥,可以解答比如人为何会放屁乃至世界为何能走到今天这样的问题。”阿铁这次对李得先生又要道歉的表情做了个驱逐的手势,“如果道歉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会成天价地向所有人道歉,都可以不喝酒、不睡觉。讲到酒,嗯,还是等会。”阿铁咽下嘴边流出来的唾沫,看到李得先生随之咽了一口便又咽了一口,“只顺便提一句,我此刻内心的矛盾只是指标偏少与对酒的渴望之间的矛盾。我今天出门后就直接走到这里,然后一直站在这里,你是第七十三个询问者。”
  李得先生也觉得道歉不再合适,又不知道该如何追问,看阿铁摆出明显不想继续说下去的造型,只好仍然停在原地准备遥遥无期地等待着。经验和挫败都早已告诫李得先生:最为棘手或者最不可思议的问题,唯一的解决途径只能是等待。最好的解决方式是:问题自动消亡。或者像走错家门的恶棍,自己转身离开了。
  飞机在空中飞过。它的身后跟随着一群鸟。鸟飞行的姿势很正常,即使片刻后会融化在飞机尾气里也并不显得怪异。大地偶尔轻微波动,那是地铁像只长了翅膀的蠕虫在底下穿过。梅花,玉兰,仙人指,长寿花,在墙角,在花坛,在窗台上,璀璨而鲜艳欲滴地开放着。充作栅栏的红色夹竹桃正隐约散发着人类自以为能消化掉的毒气。LED屏上正在播放新闻,城市邀请了法国“凡尔赛宫理想与自由乐队”下个月来演出。
  “我真是浪费指标啊。”在一阵走错季节般的阴风突然扫过来又扫过去之后,阿铁突然感叹说,声音听上去震耳欲聋。这声音也像搅动他五脏六腑的一股气流,从肠胃的最深处怂恿了他讲话的欲望。“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想过你便能猜到,这里四处都是监控器。来,李得先生,请摘下面罩和墨镜,对准任何一个摄像头。摄像头能证明你上过街,你——没有浪费指标,嗯,世界还是繁华和美好的,指标并没有影响你介入生活,就是说,达到了他们的证明目的:世界是正常的。只是,可惜啊——”
  “我知道你后面要说什么。”这次李得先生显得有点聪明而且急不可待表现聪明地说,“可惜啊,如果他们没有看摄像头呢。不,他们会说看了,你怎么证明他们看了摄像头就看到了你,如果他们说没看到。”
  阿铁两只手鼓了下掌,又用左手拍了下右腿,对能发出这样刺耳的声响,李得先生适度但又不合时宜地表示了敬佩。“所以,”阿铁用缓慢、轻声营造出来的忧郁音色说,“我都不打算说出我更好的建议来了。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在指标上设置数字。你出门一次,数字就减少1。就他们的技术而言,这没有任何难度。”
  “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这次,李得先生有点狡黠地讥讽道,“如果我左腳跨出门,数字减少1,我右脚就缩回去了呢。”
  “你说的正是我准备告诉你的。”阿铁表明已经看出了李得先生的讥讽但自己根本不以为意,表情看上去就像对一坨宠物狗的粪便虽然反感但觉得犯不着计较那样,“所以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我已经看出你是什么人了,有种生意适合你。”
  李得先生不擅长提问,尤其是对方明摆着在等待他提问的时候,这是他常年缺乏好奇心养成的时而显得良好但总归不良的习惯。所以李得先生没有问,但李得先生忍不住问出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房间周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但这里却人多得像狗毛?”
  “这个现象我出门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因为,听好了,穷小子:我们是住在十几里之遥的贫民区。”
  “我能理解。富人需要更多的出门,推进社会正常运行吧。我不反对这点。”
  “你比我还虚伪。你为什么不直接说特权呢。”
  “如果我可以把你这个用词当作一种攻击的话,我要纠正你。富人和穷人一样,都只是一种产物。比如,富人也得接受发放给他的指标。比如富人也不能浪费指标。不需要我讲得再深入一点了吧。如果你听不明白,我请你原谅。”
  “你错了。这里不全是富人,除掉我们这种混迹其中的之外,你注意到没有,有十五个人,从你刚出现开始,就从十五个不同的方向盯着这边。”阿铁打着哈欠说,接着就势哈哈大笑起来。这让他模糊的面容看上去像一张皱巴巴的猫脸。   “不是警察。就是便衣警察。”李得先生像平时对镜子里的李得先生发怒时那样大声地说。
  阿铁已经作势欲走了。
  “如果警察上街需要指标。如果有警察这些指标,为什么不能把这些指标多发些给其他人呢?”李得先生问。
  第一个警察向他们走过来。他抬脚的一刹那,另外十四个警察立即迈出整齐划一的步法,呈扇形包围过来。
  “这是一个我早就想好了答案的天问,但我不打算回答你。”阿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左手在后腰边向李得先生做了一个招引的手势。
  李得先生跟上去,“我们去哪里?”
  他没有得到回答。
  他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李得先生确信没有人尾随。
  就像从夏天穿进冬天,从光明跌入黑暗,从满天星辰的外太空钻进了一颗毫无声息的亿万年化石里。这里,以及三个方向的极目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李得先生跟着阿铁坐到路中央的圆石礅上。沉默两秒钟之后,李得先生又想问为什么了。
  阿铁未卜先知地伸手制止了他。“我们只是歇口气。不是为了等待什么,也不是在静观事变。我们只是路过这里,我们是有方向和目标的人。”
  “这里我来过。”李得先生用陈述的语气说。
  “以前很热闹。”阿铁毫不掩饰敷衍,还挑衅地看着李得先生,希望他能领会自己的敷衍,并就此闭嘴。
  “我是想说,如果有喜欢清静的人,难道这里不是个好的散步地落吗?相比在那拥挤的广场上,”
  “我不知该把您这话看成感叹,还是同情或者无知,李得先生。”阿铁被自己语气里的谴责意味再次引诱出说话兴致。“所有的清净,都可以在没有指标的日子里尽情享有。会让你享受疯掉的。像什么,就像一条鱼感觉整个海洋里只有一条鱼。就像——”
  有个人从很远的地方向他们走来。“是个女人,我敢肯定。”阿铁说,“是风里的味道告诉我的。别问我要多久没有碰女人才能相信我的话。”阿铁转向李得先生,眯起眼睛以致让眼眶都从脸上消失不见了,“你是干什么职业的?”
  “无业。当然你要说我是个自由撰稿人、画家,或者孤独设计师,也可以。我自认为是个妄想狂症受害者。”
  确实是个女人。
  “她还是一个妓女。”阿铁的声音听上去满怀兴致,和他接下来出口的话有些矛盾,“但应该价格比以前贵了。她多少天有一次上街的指标,价格就应该是之前的多少倍。”
  “不是因為这个我才拒绝和她交易的。”李得先生觉得听出了阿铁话里的怂恿,赶紧澄清,“而是——”
  “满天飞、遍地滚的悲剧就是这么形成的。”阿铁抢着说。“她不是有指标的富人的菜,而她的潜在客户却缺少指标。”
  “我觉得她是个努力的人,甚至是个勇敢的人。”李得先生轻声说,希望阿铁没有听见。
  “我是个程序设计员。但现在我们困在其中的把戏不是我设计的。”阿铁又打了一个哈欠说,“让你笑话了,李得先生,为了今天这个指标,我激动地一夜没睡着。到现在,我还什么正事都没干呢。”
  他显然在等待着李得先生提问,但李得先生又没有提问。这并未影响阿铁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当然我不否认,找个人谈谈,无论多么不像吃同样的粮食长大的,也都还不错,至少差不到哪里去。我不是在攻击你。我本来想,如果你愿意……”
  “我记得这里以前有很多黑人出没。”
  “这点我打听清楚了。是的,全部遣送回国了,给没给补偿,我们无须过问,是吧?当指标显得不够用的时候,这种举措不仅必要,而且看上去无可指摘的人性,很有国度意识,不是吗?”
  “我不反对。”
  看不出年纪但身材尚可的妓女,没有询问两个男人交易的可能性,就保持稳定步伐走远了。能看出来,她的内心很平静。这个世界上,除掉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就是妓女了,李得先生暗想,但没有说出口。他随着阿铁伸直的手臂看去,阿铁已经抬步。但一声凄厉的呼救传来,紧接着是比人类的存在还要原始的声音,“妈啊,妈妈,救救我。”
  声音在他们的左侧,一栋楼房的二层,没有标识或者招牌能体现它是什么。在李得先生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的气味就开始传递过来了。是医院。很快,一个孕妇衣不蔽体地从二楼楼道里奔下来。站在街边大口喘气。能看出来,疼痛已经包裹她的全部神经,但就在黑麻麻一片被疼痛啃啮的神经深处,有一束纤弱、轻微、坚韧而可怕的神经末梢慢慢探出亮色来:——不能上街。一个浑厚而低沉的男音从二楼封闭的窗户里传出来,“你没有上街的指标。你知道再往前一步,要受什么惩罚吗?”
  “她很疼。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李得先生愤怒地喊叫。
  “收起你廉价的同情心吧。”阿铁慢条斯理地说,“你不能改变。不能改变什么的同情心就是施虐,只会让她更痛苦。你能帮她生孩子吗?”
  “我不能,我说了我不是医生,可是——”
  “医生也没用。只能靠她自己了。她应该有四十了吧。可是没有指标啊,没有剖腹产的指标。”
  “如果她难产,死了,那么——”
  “指标事大,生死事小。”阿铁掷地有声地说,仿佛一个牧师在宣讲自己坚定信仰的道义。
  “通融一下总可以吧。哪怕不行,或者借,或者买,或者有人送。我送给她指标。”
  “你真是个比鼻涕虫还糊涂的糊涂虫啊。果然是以妄想为业的瞎编乱造者。不过,这真是一件趣事呢,我倒乐于分析给你听了。你送她指标,对她来说,只是能跨上大街,然后回家,家里有剖腹产的指标吗?没有,只能在家等死。你送她指标,指标的日期是今天。她在大街上,你就不能在大街上。你得就地消失。然后呢?”
  “这倒让我想起一个问题。”李得先生的思想突然开了小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问吧。”
  “如果一对情侣。分居城市两地。那么,如果他们的指标不在同一天——”
  “如果永远不在同一天,就永远见不上了。可能设计者觉得这样很美吧,看吧,世间又多了无数对牛郎织女,而且是没有鹊桥的牛郎织女。”   “可以打电话。我真诚地认为,哪怕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你是多久没有打电话了。打电话也需要指标。”
  李得先生一时语塞。接着,一种仿佛从大地深处传出来的疼痛感,经由他的脚底,瞬即漫布他的全身。他感觉连小手指尖都正在被人用锯齿宰割。
  “还要我给你历数吗?”阿铁突然说。
  “好吧,如果你不害怕。”
  “决定抓几个罪犯,看指标。分配多少粮食,看指标。田地就更不用说了。生几个孩子,由指标定。甚至,天气,你能想象到吗?指标决定明天的天气,基本上技术能做到,最不济也能决定今晚电视播放的天气预报吧。发动战争吗?看指标,这是我猜的,还没有发生过。指标时代,战争倒是减少了。开放几座图书馆,看指标。知识也是由指标控制的。对了,忘记说,我不仅是个程序员,还是一名兼职老师。我教过很多女学生,要说她们……”
  “你是想说,在指标时代,只能线上教学,但因为不再需要出门交流,甚至交易都缺失了,还要教学和知识干什么呢?”李得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下你是真懂了。”阿铁不吝啬赞扬的表情,将所有能够呈现在脸上的赞赏全部尽力呈现出来了,然后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自我说服的理由,“是这个,而不是其他,决定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不再犹疑了。”
  走过一条小巷,又过一条小巷。每次李得先生都以为走进死胡同了,但阿铁突然一折身,于是又一条狭窄的只容一身的小巷暴露在面前,然后又走过了三条小巷。他们一前一后钻进一间黑洞洞的屋里。在通过幽暗潮湿而阴森森的长廊之后,一家亮着血红霓虹灯的小酒馆将他们吞进了口中。
  “这里什么都有。”阿铁轻车熟路地快步往里赶,边向李得先生介绍说,“以前这里只是一家赌场。半年前,指标制度施行不久后,赌场老板,你看,就那位,秃头的弥勒佛一样的人物,邀请附近的一家酒店参股。”
  李得先生对柜台后面正遥遥向他挥手致意的赌场老板也挥了挥手。
  “人的智慧是无穷的。我这意思是说,人有多少欲望,就会随之诞生出多少智慧。所以,这里还有浴场,当然少不了妓女。年岁不等,肤色各异,各国应有尽有,满足一切口味需要。一个月前,还来了一个日本华裔二流女歌手。”
  于是,李得先生听到了乐声,是摇滚乐和民谣的合奏。
  赌场老板早早做出欢迎的姿势,僵硬而耐心地等着李得先生和阿铁来到柜台前。端出两杯早就倒好的烧酒,手势优雅而富有风度地慢慢推到两人面前,“欢迎新朋友,免费送。感谢你推荐蔽地介绍新客户,老朋友,请你喝。我姓夏,夏章。”
  “能喝就多喝点。哪天喝酒也得有指标了。”阿铁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李得先生说。
  “已经听说风声。”夏章说。“盛日不在啊。”他环顾四周,像是已经看到了店内不久就将到来的萧条的落寞样子。
  “他是一个不太想出门的人。”阿铁一口喝干杯中酒,这样向夏章介绍李得先生,“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夏章立即又端上摆在手边的酒,这次只递给了阿铁,“感谢介绍生意。”然后转而以一种清冷而远视的态度看着李得先生,“这么说,你想卖指标咯。”
  “我不想。”李得先生说,立即感觉到了身侧阿铁的怒视目光。李得先生向来是个不愿起纠纷至少不愿当面争执哪怕惹人不愉快的人,立即信口说,“我是说,我还没想过。”
  “你知道。”夏章又对阿铁说,“表示没想過而不是干脆直接拒绝,通常,就是接受的代名词。”
  阿铁幅度很大地点头,“就像女人的半推半就。”他露出夸张的淫荡表情,然后把满嘴角的淫荡随着酒又一口吞进肚去。
  “不过,我当两位面澄清,这次我不抽成。”阿铁的表情看上去又严肃而本分了,“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同情孕妇和妓女。”
  夏章对阿铁很传统、很正式地抱了抱拳。
  一个普通话不太标准的唱音传来,悲怆,激越又阴柔。李得先生听不清歌词。因为内屋赌博的喊叫声、吼叫声、尖叫声不时传来,还有醉酒者的哭泣声,和隐隐约约的虚饰地呻吟声,它们,盖过一切。盖过整个世界的痛苦、失落和难堪。
  “这个世界的矛盾就是发放的指标与人的需求不统一的矛盾。”夏章举起手中的杯子,和阿铁干了一杯。“来,为所有的世界都还能做生意,干杯。”
  “值得庆幸啊。世界只剩下这一个矛盾了。除此,一派和谐。”阿铁说,“为世界干杯。”
  “发放指标控制人上街。又要求上街控制浪费指标。”李得先生显然有些喝多了,控制不住舌头,终于提出这个问题。“那么为什么要设置指标呢?”
  “答案太显而易见了。不稳定性总会带来危险。但这不重要,你应该问——”阿铁说。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指标,会怎么样?”夏章说。
  “你得从反向思考这个问题。”阿铁说。
  “那会怎样呢?”李得先生低着头说。
  阿铁和夏章相视一笑。又干了一杯。
  “你刚才说,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设定指标。”李得先生又说。
  “他是在问,怎么可以做到。”阿铁说。
  “我来回答。就像一个游戏。设定规则,一个程序员就可以做到。程序员是游戏的上帝。创造者和毁灭者。所以,现实世界没有什么不同。”夏章说。
  “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游戏。所以,所有的悲喜得失,都无须挂齿,不值一提,无关紧要。来,喝酒。我可以赌一局吗?”阿铁说。
  “可以。你还剩三百块成本。看在老朋友份上,我再送你一百。”夏章说。“你呢?”他问李得先生。
  李得先生艰难地抬起头来,世界在旋转,在逐渐缩小,然后猛然放大。他感觉自己像倒立在海边。“我想回家了。”他勉强发出声音。
  李得先生走向门口。当门口已经落在身后,当第一条小巷转角向他迎面撞来的时候,酒馆里的歌声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听清了,那个日本华裔二流女歌手唱的是:这是个奇妙的世界,这是个奇特的世界,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滚他妈的,这个世界,来吧,一起滚出世界吧。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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