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用心筹备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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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一天两夜的故事。故事的开始,要溯及半个月前、成年聊天室的对话开始。那个时候,想放纵一下的女人苏小姐“风吹草案”,第一次来到在“E夜情深”聊天室,在蜂拥而来的要求聊天的男人中,选择了“嫌疑人”。当时,很多男人劈头就问,做吗,宝贝?或者:聊性好吗?有人直接报上自己身高、体重,紧跟着就是——我想和你One Night Stand。
  “嫌疑人”似乎与众不同。他的问候是,既然是草案,吹掉就算了。
  苏小姐就想和他聊聊:你好。你为什么叫“嫌疑人”?
  “嫌疑人”說,有无限可能性吧。你是学法律的吗?
  “风吹草案”说,爱好而已。你呢?
  “嫌疑人”说,我不爱好,但是生活。
  就这样,一个多月来,他们在聊天室无所不谈了。因为是“E夜情深”,所以进行的更是没有禁区的对话。比如,“嫌疑人”问,你是几号杯?
  “风吹草案”说,B杯。它们弹性很好。
  “嫌疑人”说,这样手感不错。什么颜色的内衣?灰色?
  “风吹草案”说,今天是粉紫色。
  “嫌疑人”说,梦幻的、胆小的。
  “风吹草案”说,我喜欢不能预料的性。你呢?
  “嫌疑人”说,我喜欢设计好细节。
  “嫌疑人”又打来一行字:不能预料?你那样说,会让人以为你喜欢强奸。
  “风吹草案”说,你太恶毒啦!我只是喜欢突如其来的美妙。
  “嫌疑人”说,永远没有突如其来,因为我的前奏棒极了。
  这样的对话,双方谁也不意外,因为本来就是成人聊天室,那里,一见面就要一夜情的,几乎和你好的问候频次一样多。性大于情,是那个领地上招展的旗帜。在那里,隐私的敞开,比敞开的思考,更加自然。
  在这样一个聊天背景下,聊了一个多月的一对异地男女,就要真正面对大活人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风暖的日子。
  “嫌疑人”说出差,拐到了“风吹草案”苏小姐所在的那个城市。在长途车站,“嫌疑人”见到了“风吹草案”。“风吹草案”自然也见到了他。
  第一眼,双方都暗自惊奇。他们都有思想准备,知道想像和现实不太可能一样。“嫌疑人”那个男人有对坚韧的招风耳,不高不矮有点瘦,整体看上去却很帅,像个日本电影里深沉的杀手,带着好识别的浅灰色无框墨镜;“风吹草案”苏小姐在人群里,也是丰满出挑,一头板栗色的漂亮长发掩映的是端秀的五官,眉眼之间十分性感。她穿着粉绿色过臀韩装,下面是紧身牛仔裤。
  “嫌疑人”提着一个简易旅行包,他出现在长途汽车总站口的时候,“风吹草案”坐在汽车里没有马上下来。她仔细看着二十米外的车站广场,那个戴着灰色墨镜的男人,如约往报刊亭而去。途中,三个讨饭的小孩子拦截了他。有个孩子还扑上去抱住了那个男人的腿。“风吹草案”窃笑了。但没想到,戴浅色墨镜的那个男人,猛抽起腿蹬掉了小孩。“风吹草案”苏小姐默默注视着几个乞儿暴跳如雷、想追又不敢追的样子。
  直到这个粗暴亮相的男人一直走到绿色的报刊亭,“风吹草案”才嘀嘀按了两声喇叭。“嫌疑人”循声望去,一个穿浅绿色韩装的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站在一辆灰色旧小车旁,向他挥手。折身过去的时候,“嫌疑人”想,她早就看到我了吧,因此有点不大自在。进入汽车他发现,汽车里并没有像他妻子的车一样,挂满卡通毛绒玩具。这辆车,甚至有点脏乱。继而,他又发现这个女人的粉底没有打好,耳朵凹陷部位都是皮肤原来的浅黄色,而耳轮突起部分都是雪白的。好比一个印章,女人把粉底,只抹到了凸起图案文字上。他不由想,靠近车窗的那只耳朵怎么样呢?转而他又想,看她的眼色,一定也发现我身上什么不如意的东西吧。
  不过,见面几分钟内所有的细微迟滞感,很快在奔驰的速度中散去了。两个人的汽车空间里,颠动着一种隐隐的好奇和兴奋。这两个成人聊天室的熟男熟女,穿过层层暧昧、意淫的语言瀑布,终于进入了只有两个人的、无需电脑连线的封闭世界。就像怀胎十月,就要迎来一个难以回避的临盆了。
  但两人竟然没什么话。汽车在椰子大道行驶了好一阵,只有车载收音机的台海娱乐圈节目,在低低地播出,一会儿音乐、一会儿问答,一会儿广告。可是,本来他们在聊天室是很放得开的,和所有成年话题的聊友一样,他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切进最敏感的话题。
  “风吹草案”苏小姐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她说,我和你想像的很不一样吗?
  “嫌疑人”说,不不,更好。你很女人味。——你是不是对我挺失望?
  苏小姐说,哪里啊,你很帅啊。你的背很平很直呢。
  “嫌疑人”大笑起来。苏小姐想,如果是在网上,他会打出哈哈或者^-^的图案。现在,这个图案没有了,那个有声音的笑声,发自耳边一个大活人的胸腔,带着轻微的、消化中的蒜薹类的气息,充满着原来无法设想的嘶哑和生疏感,如果是文字^-^或者哈哈,就不可能这样,至少没有那种轻微的蒜薹气息。哈哈,或者^-^,和真实的笑声好像很不一样。
  说起来也怪,一个多月来,尽管两人相谈默契,性趣盎然。但“嫌疑人”只问过一次,视频好吗?“风吹草案”拒绝了。你很丑吗?“风吹草案”说,那倒不至于。只是我喜欢给彼此想像空间——你丑不丑啊?
  “嫌疑人”答,我丑。
  “嫌疑人”就再也没有提出过视频要求。
  一路还是话少。两地房价啦、椰子树啦,有一句没一句。陌生感,令这对熟男熟女有些尴尬,不过,他们自己暗地里都不承认这个尴尬,毕竟曾经聊得太深入太私密了。
  下车的时候,“嫌疑人”说,自己的车吗?
  她说,老爸的老捷达。
  吃过“海边人家”的当地菜出来,已经是各色霓虹灯LD灯满天了。“风吹草案”和“嫌疑人”驱车前往十五公里外的西莲下榻处。
  第一夜也就正式开始了。开着车,苏小姐忽然想到父亲喜欢唱的一句歌词:一生只为这一天。转念又觉得夸张可笑,就悄悄牵了牵嘴角。“嫌疑人”说,你笑什么?
  苏小姐说,没有。
  但苏小姐还是觉得可笑,怎么会闪过这一句呢,的确是太夸张了。至于吗?不就是想堕落一下吗?“E网情深”来去唠叨,不就是筹备个一夜情吗?以后谁是谁啊。何至于一生只为这一天呢?苏小姐脑子里还是萦绕着老爸的唱词。
  在酒店填登记表的时候,“风吹草案”苏小姐无意间瞟到了“嫌疑人”的身份证,心里居然震颤了一下。那上面的名字是骆维淡。骆维淡,“嫌疑人”就是骆维淡,骆维淡就是“嫌疑人”。“嫌疑人”那个男人是虚拟的,骆维淡却是真实的,他的衣服,隐约散发出另一个人家柜子里陌生的味道。在汽车里,她的鼻腔里就有了丝丝缕缕陌生的气息,再说刚才吃饭,两人面对面边吃边谈,不约而同,双方都很自然地,使用的是一套和网络聊天完全不一样的语言系统,客气而得体,陌生又礼貌。他们优雅地比较着两地的风土人情,社会时弊及电影艺术的评价。情欲藏匿了,简直就像两个无欲天使在会晤。
  当时,苏小姐的胃有点胀气,她暗暗想自己是不是有些紧张。她还注意到,那个男人也吃得不多,和汽车站广场猛地提脚踹小乞丐的狠劲不同,和网络上的激情热欲的文字形象也不同,他是文质彬彬的,是清清淡淡的。不过,餐桌上,苏小姐发现,“嫌疑人”那结实有力的手,好几个指甲缝里都有铅笔画过那样的细线污渍,她不想看到它们,但是,她的眼睛老看它们。一种轻微的、陌生的肮脏感告诉她,这并不是清心寡欲的手。
  你是不是吃不惯?她说。
  不不,他说,很好吃。我很喜欢这个口味。
  从长途车站接人开始,到共进晚餐,苏小姐不时处于陌生感的眩晕之中。几天以前,如火如荼、欲望勃发的网聊,好像不是他们两个之间进行的。现在,骆维淡署名的身份证在柜台上,折射着大堂辉煌的灯光,泛散出某种窒息人的力量,一种坚实可触的压迫感。一个身份证就是一个现实的出发源头。失去距离掩护又有身份证佐证的一个大活人,身体竟然如此生分而沉重。她甚至猜测,如果她亮出自己“苏里红”的身份证,对方是不是也会有别于“风吹草案”的同样反应呢,是不是也会感到“苏里红”的压力?或者男人女人不一样?要不他是个见惯不惊的一夜情的老手?真是恍若隔世,网聊中,双方对彼此的性爱的身体是多么熟悉啊,那种熟悉轻快而毫无压力的宣泄和张扬,到哪里去了?
  蒙上眼睛?——有时候吧。
  角色扮演?——要古典音乐。
  喜欢偷窥?——不,按摩。
  擦油?——胡子沾着擦。
  ……
  这是个四星级酒店。“嫌疑人”交待的,要环境好的,钱不要太在意。苏小姐特别喜欢他这个交待。她的女友的邻居,是个狂放的女大学生。离婚后,不断有一夜情。她有一句名言,叫一夜情就是蹦极跳。第一次克服了恐惧,后面你就懂得蹦极的享受了。据说,有一次,一个电脑工程师和她约会在异地一家两星宾馆,一完事,就赶她起床,说很忙,买的是钟点房,说着就去结账。等她穿好衣服出去,正听到工程师和前台的几个小伙子说笑,评论说她看上去一般,床上功夫真是不得了。等那几个小伙子发现她过来了,示意工程师赶快住嘴,那工程师已经来不及反应,女友的邻居,像老鹰一样扑过来,狠狠给了工程师一巴掌,两人就在肮脏的两星级酒店大堂里打成一团。
  女友们总结说,怎么能信任一个找这样地方一夜情的人呢?
  四星的好吗?“风吹草案”苏小姐选了个离家很远的新酒店。“嫌疑人”说,好的。你满意就好。
  现在,登记完毕,他们俩穿过大堂要去等电梯。在走过咖啡座弹钢琴的人身后的时候,一颗人造水晶球忽然从高高的天花板上的灯簇中,脱离而下,砸到钢琴上又反弹到她的身上,苏小姐尖叫了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弹琴的白衣男人站了起来。穿黑色西服的大堂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嫌疑人”说,没事吧?她摇头。“嫌疑人”一笑,牵起她的手,往电梯走。他的手温热有点潮湿。按电梯的时候,“嫌疑人”自然放手。苏小姐扭头看着水晶球吊灯下聚集的人们。心想,他是回避热闹的聪明人,还是另一种急切呢?
  进了房间。“嫌疑人”四下走动看了看,说,不错,挺不错!谢谢。一身尘土,我先冲洗一下。你不介意吧?
  没事没事!我看电视,这里还有送阅报纸呢。你去洗吧。
  她忽然有点燥热起来,并为此有些迷惑。记得第二次开聊时,“嫌疑人”打出了一行字:理解One Night Stand吗?
  她回复说,我策划一次堕落的邂逅。
  “嫌疑人”打出一句歌词:请让我来帮助你,就像帮助我自己。
  她回复:你也在寻找堕落吗?
  “嫌疑人”说,我可以不用这个词。
  她说,你真的很精彩吗?
  “嫌疑人”说,当然(一个鬼脸)。
  在键盘上,所有的对话,就像火星和水星的对话,语言只是在星际漫游的、来去虚无的电波。在E夜情深聊天室聊天的时候,她也知道在一个陌生遥远的电脑后面,一定坐著一个有身体的男人,但她更多地陶醉于语言的本身。而现在,使用那个语言的男人,带着他的身体,带着另一户人家陌生衣柜的气息,离开了电脑来到你身边,就在一门之隔的卫生间里,那个身体被水冲击着,发出哗哗的水声。她感到困顿,有些轻微的怪异感。
  通过廊道上的穿衣镜,“风吹草案”苏小姐审视着自己发热的脸颊。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回到椅子上。她打开当天的报纸,顺手遥控也打开了电视。但电视和报纸都没有细看进去。
  你的第一次在哪里?“嫌疑人”这么问。
  她打出一行字:在他出国的前一周末。
  感觉好吗?
  当时不好,后来,我很怀念。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就是怀念。
  他打出:是怀念炒饭(做爱)本身,还是他和你的这份情?
  我还没有去区分。你呢,你的第一次在哪里?她反问。
  在她学校后面,那里有个废弃的寺庙。那天夕阳西下,她忽然就忍不住了。我们就在夕阳下做的。
  感觉好吗?
  他打出:太好了。金红色的天空中,她泪流满面。
  你爱她吗?
  当然。
  现在呢?
  他打出:依然,但她走了。她是最棒的。
  她问,你是指性吗?
  性也是。我没有遇到比她更好的了。
  你比较过很多人吗?
  “嫌疑人”又打出了^-^图案。紧跟的文字是,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她说,我从现在开始收集案例比较研究。你呢?经常一夜情吗?
  “嫌疑人”说,不,但我准备拿你开始。
  ……
  “嫌疑人”从浴室出来了,用毛巾使劲擦着湿头发,浑身散发着酒店洗浴品的香气。让她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穿酒店衣柜里的白浴衣,而是自己的衣裤。
  里面很湿。“嫌疑人”说。她在猜他的意思,里面很湿?是说她可以等一会儿再进去洗?还是提醒她现在就进去小心点?想着,她说,你要喝茶吗?这里有绿茶也有花茶,还有铁观音。我不知道你喝哪种。
  我自己来。你在看什么?
  苏小姐把报纸给他,说,有条新闻很有意思:《明知被强迫卖淫而嫖娼受害人举报强奸》。“嫌疑人”接过报纸,哦,我看看——卫生间你可以用了。
  没事。我给你泡茶吧。她说着到了小吧台,绿茶好吗?她晃动着一个绿色小袋。
  “嫌疑人”说,铁观音吧。苏小姐开始烫杯子。她说,怎么有这样的事呢,我觉得那个男人构成强奸罪了。你肯定也这么看吧。
  本报讯:拒绝色情服务,老板强制服务员卖淫。昨天,休闲按摩馆按摩员柳小姐,控告嫖客周某及老板强奸。
  柳女是市休闲按摩馆新招的按摩员。昨天,周某到该场所嫖娼。老板张某接了嫖资两百元后,要柳女接客。在包厢中,柳女表示自己不卖淫,是被老板强迫,拒绝与周某发生性行为。周某离开包厢,要求退回嫖资。老板张某大怒,带人冲进包厢,对柳女拳打脚踢,并将柳女衣服扒掉,然后出来对周某说,同意了。周某进入包厢,强行与柳女发生了性关系。事后,柳女拨打了110。
  “嫌疑人”看报的时候,苏里红给他端来了泡好的茶。“嫌疑人”用食指和中指,叩击茶几桌面致谢,这是南方人的致谢习惯。她注意到他的两个指头的指甲缝里,依然有铅笔芯粗细的暗色污秽。也许,他完成过什么泥灰类的粗活。“嫌疑人”则注意到“风吹草案”随手用遥控器变更了电视频道,也注意到她调小了音量,停留在一个法国时装发布会上。
  两人都没有声音了,给人的感觉好像屋子里没有人,或者主人离去但未关电视。
  一个在看报,一个在看电视,这个无人般的安静在继续。屏幕上,一个个衣袂飘飘的金发模特、黑肤模特在大步走来。“嫌疑人”看着这条卖淫社会新闻,也游览着其他新闻。他的眼睛之外,感受着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脑海里不断翻腾着他们网上的对话。
  我喜欢叫喊的女人。你会叫喊吗?
  不太会。也许……快会了。
  呵呵,什么意思?
  如果他没有走,我可能已经能够发出被爱的声音了。
  形容得真好。
  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
  她接着打出:住在小旅馆。半夜的时候,一对夫妇在马路上大吵。我被吵醒了。
  深夜的大街,只有他们两夫妻凶狠空旷的吵架声。
  我毫无睡意。我报警了,警察来了。
  街上的声音消失了。
  这时,我听到,旅馆隔壁情人“炒饭”的声音,主要是女人一波一波的叫声。
  那一下子,我突然感动。
  我只会报警生气,而他们知道怎么克服困难,享受美好生活
  ……
  还是“嫌疑人”轻声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漫长的安静。他指着报纸说,你为什么说这是强奸呢?
  苏小姐说,因为那个周某明知柳女不是卖淫女,而且不同意与他发生性行为,又明知她是被人强迫,但仍与其发生性行为,所以他违背了柳女意志,侵害了柳女的不可侵犯的性权利,因此,周某构成了强奸罪。
  “嫌疑人”说,我不这么看。他的行为应该还是算嫖娼行为。
  苏小姐的电话响了,她看了看就按掉了。她说,为什么周某就不构成强奸呢?话音未落,电话却又响了。她看了,马上就接了,说好的,差不多了,我这就去买,我带回去。
  放下电话,她说,我父亲的。我妈胆结石又发作了,现在还不是很厉害,可是我父亲说药没有了,车子又在我这里,他说,如果我正好要回去了,就带药回去。
  “嫌疑人”还在翻阅报纸,后来像忽然惊醒一样说,噢!那你回去吧!没关系。
  苏小姐说,平时她痛起来不得了,满床打滚,用头撞墙。刚刚发作的时候,赶紧服胆通,一般一个小时后,症状就能缓解。家里正好胆通用完了。
  为什么不手术呢?
  我们也劝她,但她害怕手术。再拖下去恐怕不行了。
  哦,那好,我送你下去吧。“嫌疑人”收起报纸,站了起来。她有点细微的尴尬,因为她指的是手术再拖下去不行了,但“嫌疑人”误会成是无法在这里拖下去,这个误会又不好更正,她只好也就顺水推舟了。
  你往家开,到了药店,我陪你买了药,我就自己打的回酒店。
  呵呵。她说。好的。
  两个人的汽车,在夜色中奔驰。不知不觉间,两人发觉,彼此又进入了隐隐尴尬的沉默中。苏小姐挑起了话头,说,我妈妈身体本来挺好,非常爱吃大鱼大肉,尤其是红烧肉。胆结石以后,一吃就痛,结果身体就垮了。
  胆结石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嫌疑人”说,荷包蛋、花生、螃蟹、肥肉、坚果都不能吃。
  是啊,医生也是这样说,说是消化不了。
  因为油腻的食物,要加剧胆汁分泌,所以有病的胆,承受不了。
  呵,我以为你不是法官就是律师呢。
  说不定我是医生。“嫌疑人”笑。
  第一夜,这个在网聊中给双方以无穷想象的第一夜,就这样落幕了。
  回到家,苏小姐一进门就看见父母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已经呕吐过一场并缓过劲来了,自己赶着买来的三盒胆通,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苏小姐把药递给母亲的时候,询问了发作的原因和程度,母亲确定暂时不再服药后,苏小姐去浴室冲凉。对她来说,母亲好转也不可能再出去了,太远了。从药店分手起,这个夜晚已经结束了。这样的戛然而止,有点突然,也分外轻松又隐隐失落。
  洗浴好出来,她发现床头手机里有个短信。是“嫌疑人”:
  你的弹性很好的乳房上,真的有颗红痣吗?
  她立刻回复:如假包换。
  记得你说过,那个位置有痣的人,是寂寞的。“嫌疑人”回信极快。
  是相书上说的。不知道包不包括红色的痣。
  其实不是痣的問题。我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明天我告诉你。
  好的。对了,明天白天请不到假。傍晚我一下班就过来。
  没事。我自己逛逛。晚上我请你吃饭。
  “嫌疑人”并没有问候“风吹草案”的母亲胆结石病的情况,而她也根本没有想到主动和他谈这一茬。他们似乎又回到网络时空,在距离的掩护下,“风吹草案”“嫌疑人”才真正醒来,再度焕发生机,活灵活现起来。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大暴雨。这延误了“风吹草案”和“嫌疑人”的约定时间。骤雨初歇,“风吹草案”苏小姐亭亭玉立出现在“嫌疑人”的四星酒店6011房间门口。叮咚一声,来开门的“嫌疑人”,手上还有毛巾,在擦湿头发。她脱口而出,又在洗澡啊?
  “嫌疑人”说:哪里!在酒店游泳池泡了一下午。
  怎不到处转转看?
  上午看了看,没多大意思。你不进来吗?
  先吃饭吧,都快八点了。外面空气很好。
  第二夜就这么开始了。
  他们在酒店28层露天顶层的红羽毛餐厅喝自助晚茶。“嫌疑人”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远望,这里能看到海浪连天的凤凰岛,抬头就是星光散漫、薄月如冰。天台上的风不时猎猎作响,“风吹草案”的栗色长发,像镜头前被风扇阵吹的模特儿,有几分美丽与狂野。她不时要用指头,把长发勾到耳后。因为是自助性,两人各自不时起身,去点取自己爱吃的东西,谈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苏小姐抱怨自己的局长素质低劣,讲述了前一天他和一个部门女主任大打出手的可笑事。
  “嫌疑人”并不很在意听这样的八卦新闻。可是他随口却说,真有趣。男上司怎么会和女部下打起来呢?
  她死不认错找借口,本来就烦她的局长火透了,骂她要胸没胸,要臀没臀,躺在地上都没人要上。主任就跳起来,一把抓掉局长的眼镜,局长白白胖胖的脸上,马上有了两道出血痕条。这就打起来了。
  A杯,没有弹性。零性感度。“嫌疑人”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但他说出口的是,你知道吗,美国西点军校最著名的行为准则是,“没有任何借口。”你的局长素质是成问题,但是,作为部门负责人,那女的不应该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寻找借口。借口的实质是推卸责任。他想,如果在网络上对话,他手里打出来的肯定是前面那句:A杯,没有弹性。零性感度的女人,要更勤奋更随和。或许再打出一句,我向往弹性十足的红痣乳房。
  苏小姐说,如果你当老板,手下可能不好过。
  “嫌疑人”说,可能吧。你冷吗?这里风会不会太大?
  不冷呀。苏小姐说,这么好的空气,都说雨后负氧离子多,对身体有好处的。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管理问题。一个实习服务生,给苏小姐送来了她预定的两小碗煲好的海参汤,因为被两个嬉戏的小女孩撞了一下,碗倒了,从托盘倾洒了一些黏稠的汤汁在苏小姐的小臂肘上。她被烫得跳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嫌疑人”站了起来。那个女实习生可能看“嫌疑人”面目暴躁,顿时语无伦次,我……不是我,是她们淘气,突然……
  去叫你领班来!
  苏小姐说,算了,我主要是吓了一跳。
  这不是都烫红了?
  苏小姐说,一小块,我去冷水冲洗一下好了。
  不知道“嫌疑人”有没有再训斥那个紧张的实习生女孩,苏小姐在洗手间呆了好一会。她忽然想,要是与“嫌疑人”在网上“E夜情深”聊天的,就是那个餐厅女实习生,他们两个相聚,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回到座位,“嫌疑人”拿过她被烫红有乒乓球大的手臂看了看,说,要不去我房间用冰箱里的东西镇镇?“风吹草案”苏小姐笑着说,没事。我没那么娇气啊。
  “嫌疑人”说,客随主便吧。“嫌疑人”又叫了酒,但“风吹草案”苏小姐没多喝,她说我开车,“嫌疑人”就不好勉强。
  苏小姐说,其实,我还是不理解,昨天你为什么认定周某不构成强奸?
  “嫌疑人”点燃了一支烟,似乎在迟疑说不说。
  我洗耳恭听啊。
  我想你应该知道“强迫卖淫罪”吧?“嫌疑人”说,强迫卖淫罪侵害的客体,是他人人身自由和性的不可侵犯权利,客观方面表现为违背他人意志,强迫他人卖淫,所以该罪本身就蕴含着违背妇女意志,因此,在从事交易前,就已经决定了非自愿性,与之对立的周某嫖宿行为,自然也是在违背柳女意志的情形下完成,另外,刑法第385条将被强迫卖淫的次数,作为结果加重犯的情形之一,可见,刑法将嫖客违背他人意志的嫖宿行为,也就是妇女的被迫接客行为,仍然看成卖淫行为,而不是被嫖客强奸。
  “风吹草案”苏小姐觉得这个男人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他低调的、淡漠的表情,让她感到的不是谦虚,而是骨子里令人不快的自负,同时,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无意中来到的话题,既荒谬又令人难以放弃,它正好填补着这个微妙的时空,甚至,她在“嫌疑人”的思考的神情中,也看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认为,苏小姐说,前面他们可能是卖淫嫖娼关系,可是,后来柳女已经告诉周某,她不愿意,到这里,周某再进行性关系,性质就改变了。
  不,周某在主观上始终是嫖娼。他到那个地方的主观故意很明确,并且先支付了嫖资,当柳女不卖时,便主动退出。你说的第二次进入包厢实施性行为,他仍然是去完成交易“买淫”。身份是顾客。虽然,周某在明知柳女是被迫,但经营色情活动的整体性掩盖了柳女的个体,这里只有卖淫买淫的活动。周某在主观上没有强奸的故意,客观上也只是实施了买淫行为,所以,他不构成强奸罪。你只注意到了“违反意志性”,而没有放到整个强迫卖淫活动过程中来评价。
  或者,柳女的老板那边属于强迫卖淫罪,而周某还是构成强奸罪?
  可是,这是一个行为的两个方面啊……
  苏小姐把头后靠在椅背上。
  夜空如墨,星光絢烂,阵阵海风就这样把时光,阵阵吹向了比凤凰岛更远的天边。苏里红小姐觉得吃了并没有多久,就已经十点半了。红羽毛餐厅已经开始给每一桌,换上一盅彩色蜡烛,吧台也换上了另外付费的咖啡餐点,调酒师像练巫术一样在夸张地表演调酒,服务生端着礼花四射的盘子,把细小烟火飞溅的酒水送到夜幕中星星下的餐桌上。
  “风吹草案”苏小姐想,当初故意选择离家远的,是出于避人耳目的考虑,没想到却成为时间的制约,她看了看表。“嫌疑人”说,累了吗?是不是想休息了?
  令苏小姐难以置信的是,她脱口而出:路程要近四十分钟,比较远。太迟了,我父母会着急的。
  哦,我去买单吧。“嫌疑人”神态自若,起身就往收银台走。在下电梯的时候,“嫌疑人”似乎毫不犹豫地按了一层,而不是他住的六层。
  第二个晚上就这样结束了。
  “风吹草案”苏小姐驱车离去的时候,纷杂的情感一齐袭来,几乎令她窒息。好奇、兴奋、失落、排斥、新鲜,又有点莫名的牵挂吸引。今天晚上,她以为他会说乳房上的红痣,但是,没有,他没有接近这个话题,他们谁也没有提这个话题,连擦边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风度翩翩优雅得体的,他们一直是思考的、理性的,无暇顾及其他的。具体的、近在眼前的身体,是不是具有怪异的力量?难道语言和身体不是一回事?究竟是什么不能令人放松呢?是身体还是脑子?是脑子还是身体?五花八门的闪念,万花筒一样在“风吹草案”苏小姐的脑袋里旋转冲撞,它们令人眩晕,又顽强地折射着性爱的光华与梦想,折射着冒险和挑战的极致诱惑。明天上午还有最后半天,我们将会讨论法律还是企业管理还是胆结石疼痛预防呢?还是履行网上的邀约——放纵去?堕落去?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一回去?
  ——去践诺真正的、纯粹的One Night Stand?
  快到家的时候,短信响了。是“嫌疑人”的。
  再见了。我改成明天上午走了。就此道别。
  “风吹草案”回复: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不明白。
  你明白。好了,还是做个乖女孩吧,早点回家吧,不要父母惦记。
  我明天会去看你的!
  我一早就走了。晚安。
  你蹦极过吗?
  没回音。
  喂!你蹦极过吗?
  没回音。
  良久,“风吹草案”苏小姐又拿起手机,她的短信电波就像在水星和火星之间穿行:
  第一夜,双方沉默用时超过二十九分钟。现在,你还沉默吗?
  “嫌疑人”回复了:
  谢谢你陪我。晚安。
  短信永远消失了。
  就像消失在遥远的水星和火星之间。
  
  (选自《上海文学》)
  
  须一瓜,女,原名徐苹,生于上世纪60年代,《厦门晚报》政法记者。从事过邮电机务、律师、广告策划等职。1990年出席全国青创会,后停止创作近十年。2000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小说界》、《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等选载。著有小说集《淡绿色月亮》及通讯小说集《徐苹VS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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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兴趣是打开知识大门的金钥匙.兴趣越浓,求知欲就越强.英语课程标准指出英语教学应从学生的兴趣入手,最大限度激发学生的潜力,将被动的接受变为自己乐意做的事,实现乐学.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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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许是我渴望见到的人》和《永别了,过去的美梦》是《茶花女》女主人公薇奥莱塔的众多唱段中具有代表性的两首咏叹调,这里通过对薇奥莱塔演唱风格特征的分析研究,结合音
英语的主要特点是交际和运用.英语的交际性,首先表现为交流和互动,在交流中形成语感,在交流中发展思维,在交流中提高语言的准确度和灵活性.师生、生生的互动,利于学生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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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课”是指以视频为主要载体,记录教师在课堂内外教育教学过程中围绕某个知识点(重点难点疑点)或教学环节而开展的教与学活动.微课的鲜明特征是“短小精悍”,具体表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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