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鸡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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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鸡腿一个,十五个铜板!”
  入夜的街道上行人渐少,唯独街口的烧肉铺前还排着长队,人头攒动。
  包在油纸里的鸡腿拿到手时还是热乎的。张小甲挤出队伍,将纸包贴肉裹在衣服里,只觉得光这食物的温度便足以暖透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身子。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柜台,高架上一排刚出炉的烧鸡、烧鸭、蹄膀、肘子,油油亮亮的尽是对生活富足最大的彰显。
  可这富足并不属于他。
  十五个铜板,是他给城中商户跑腿一天能得到的最高报酬,可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买上几个白馒头,再去面摊前喝碗热汤。他只是使劲裹紧了怀里的纸包,撒开两条早已酸麻疲累的腿,使出吃奶的劲儿,飞似地跑出小镇的南门,跑过了一小片树林,最后跑进了山根下一座破败的土地庙中。
  这庙也不知是哪个年头造的,残破得只剩了些许残垣断壁。庙中杂草丛生,土地爷的造像早就塌得只剩一個基座。四壁洞开,冷风从西墙灌入,又从东墙穿出,呜呜低鸣着,将神像前一个小小的火堆吹得明灭不定。
  就在这几欲熄灭的火堆旁,一个头发蓬乱的叫花子正躺在一堆用破布和干草铺就的“床铺”上。他面朝里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酣。一张充作被子的麻袋片盖住了身体,却盖不住脚,过堂的冷风将他破烂的裤管吹得不时掀起,露出腿上黑乎乎的泥垢与血污。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却只草草地用两块长短不一的木片勉强夹住,包扎用的布条上也渗着血污,看来似乎刚刚受伤不久。
  张小甲一路兴冲冲地进了破庙,一溜烟地跑到那叫花子子身旁,用力摇醒了他,将油纸包递到他面前,说道:“花子大叔,快看这是什么!”
  那花子被人从熟睡中叫起,还有些睡眼惺忪。慢慢起身,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直等眼中的混沌退去,方才看清了眼前站着的灰头土脸的少年。
  少年大汗淋漓的脸上尽是笑意,可落在他的眼睛,竟产生了不逊于洪荒怪兽的冲击力。叫花子的嘴唇忽然开始颤抖,双目圆睁如铜铃,披散的头发下那张看起来并不怎么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只见少年手中托着的,赫然竟是一只皮酥肉嫩、一看就让人欲罢不能的大鸡腿。
  “吃腿补腿!”张小甲抹了抹淌下来的口水,看起来比这即将吃上鸡腿的叫花子还要高兴,兴奋地说,“我今天刚挣的钱,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个铜板!”
  “啪”的一声,那叫花子忽地飞起一掌,重重拍在张小甲的手上。掌力到处,那油纸包带着少年的一声惊呼飞了出去,包中的鸡腿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扑”地落进了庙门外的一堆灰土中……
  风还在吹着,带着初冬的寒意。张小甲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寒风给冻透了,硬邦邦地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叫花子将手一挥,目中露出凶光,喝道:“老子叫你快滚!你是聋了还是傻了?”
  张小甲当然没有聋。他虽是个流浪儿,无父无母,好在四肢健全,身体也算健康。他也并不傻,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傻——他原来做叫花子的时候,只须装作伤病的样子,往佛寺庙宇前一坐,一天就能要到不少钱。可干了没多久,他就开始嫌弃这不耗力气便能来财的活计。有手有脚就不能游手好闲,尽管跑腿送货赚的钱只够果腹,可他觉得这样才踏实,只有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用起来才不会于心不安。
  恍惚间,只听那叫花子恶狠狠地又吼了一声:“小王八蛋,你再不滚,老子一刀宰了你!”
  可能从未见过这叫花子如此声色俱厉,也可能是“宰了你”这三个字的确奏了效,张小甲似是回过了神,咬着牙,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喝道:“好!我走!你要我走,我就走!”说罢,他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庙门。刚刚走到门口,忽又停住,俯身在灰堆里找出那只鸡腿揣进怀里,回头瞪了老叫花一眼,道:“你不吃,我吃!”说罢,一转身,便走得看不见了。
  看着他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中,那叫花子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慢慢缓和下来的眼神中也开始现出痛苦之色。隔了良久,直到确认张小甲不会再回来了,叫花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低下了头。
  山风凄凄,低沉如呜咽。忽然,庙门外忽然有人大喝一声:“好!”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土簌簌而下,连仅剩的几根木椽的榫头间都发出吱吱声响。火堆边的叫花子眼中忽地精光大盛,抬手抓起身边一个破旧的窗格便扔了过去。那窗格虽经虫蛀风化,朽烂得只剩了大半个框架,可一到这叫花子的手中,竟仿佛忽然就成了铁打铜铸的一般,只听“呼”的一声,夹风带势地往庙门外飞了出去。
  就在这当口,庙外的黑暗中已经多了一个人。也不见他抬手作势,蓦地便有一点寒星破空飞出,直向那窗格上撞来。
  寒芒刚刚闪现,便突地银光暴涨,其势之迅疾沉稳,竟丝毫不逊于破空飞坠的流星。只见半空中一道银光飞来,“嚓”地一下,便已将那窗格从中击破。
  窗格一破,那寒光立即消失。几乎同时,那破碎的窗格木屑猛然调头,仿佛在这一击下就成了有灵有知的生灵,不约而同地朝叫花子的头脸上招呼了过去。
  眼看着碎片兜头袭到,那叫花子掀起了身上的麻袋片,力量贯处,将它如同一面盾牌般抛向空中。只听“噗噗”之声响成一片,麻袋被刚好击到的碎木片打了个正着。那些碎木片上似是有着极沉的力量,直接将麻袋打得倒飞出去,“噗”地一下撞上了破败的墙面。残存的泥灰被这一撞又落下了一大块,只听叫花子一声低呼,瞬间被扬起的粉尘笼了个严实。
  “几日不见,师弟的功夫倒是一点没搁下。”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从庙门外施施然地走了起来,手里摇着一柄泥金的折扇,慢悠悠地边扇边环顾四周,“地方倒是不错,修缮修缮,还能像点样子。”
  他走到近处,一张白净的脸上三绺长须,看起来一副谦逊仁善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与这张脸极不相称:“面南背北,山高水长。做你的坟冢,确是一块风水宝地。   “过奖了。”老花子挥开粉末,摊开手掌,将一支两寸长的钢钉径直丢入了火堆之中,冷冷地说道,“大师兄这手漫天花雨也是愈练愈好了,这一式花心吐蕊似乎又精进了不少,果然不负笑面阎罗之名!”
  那中年人淡淡一笑,走到近前,扫了眼老花子的腿,啧啧连声,说道:“不要怪大师兄心狠,识时务者为俊杰。师弟你向来都是聪明人,怎么到这当口反而糊涂了呢?”
  “我便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才不愿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险恶的人心。”那叫花子盯着他的眼,狠狠地道,“我问你,师父虽说年事已高,又旧疾缠身,近年来身子每况愈下。可他精神气色尚好,何至于一夕之间,便僵死于房中?”
  “上了年纪的人,身子虚弱,时气变幻导致旧疾复发,也在情理之中。”中年人微摇着折扇,眼眉微挑,道,“那日师父大殓,你也曾如此当着众人的面质问我。幸而日常为师父诊病的孟春回孟先生就在一旁,是他当着众位师弟和吊唁来宾的面,证实师父是死于旧疾复发的。孟先生是云梦泽的高人,在江湖中名声赫赫。有他出面作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梦泽的百草门江湖闻名不假,但医师医的是人,能看穿的也不過是病症罢了。”叫花子目光灼灼,道,“但有些人的手段,又岂是常人可以推测的?”
  “师弟,你这样就不对了!”中年人微微摇头,颇为唏嘘,“你质疑师父的死因也罢,不敬我这个掌门师兄也罢,为何要当着众多来宾的面,连身为弟子的礼数都未尽,便拂袖而去呢?咱们快雪门虽不是武当、少林、峨眉那样的大派,可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分量的。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咱们?”
  瞥见那叫花子还要开口,这中年人复又叹了一声,紧接着说道:“哎呀,大家好心劝导,你却连半句也听不进去。最后竟连三师弟那个木头脑袋也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竟一齐要与我这个掌门师兄为难,你说,我当时又能怎么办呢?”
  “怎么办?”那叫花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顾着门派的面子,当然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大不了说上几句场面话,让大家觉得你宽宏大量,颇有掌门之风。倒是我与三师弟里外不是人,反被几个蒙在鼓里的江湖前辈当作不肖弟子,赶了出去。”
  他目光一转,眼中复又射出厉芒:“可是等入殓的仪典一过,你就带了人追杀上来。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手段狠辣,一看就是江湖中顶尖的杀手!”
  “是啊!若非高手,又怎能利落地了结此事呢?那夜的拼斗中,你最终滑下山崖得以脱逃,却可惜了三师弟,为了救你,最后死在了杀手们的刀下!当真可怜可叹哪!”中年人摇头叹气,嘴里说着“可叹”,脸上却殊无可叹之意。
  那叫花子的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怒道:“你这欺师灭祖之辈。我与三师弟本来就怀疑你与师父的死脱不了干系,现在看来,这事若不是你做的,才真是有鬼了!”
  “我看到了那个少年,也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中年人找了一块尚算平整的石头,用衣袖拂去了上面的灰土,慢慢坐了下来,话音一转,微微而笑,眼光中闪动着狡黠,“师弟果然还是面恶心善之辈。就算到了这山穷水尽之时,也不忘先顾着旁人的安危。”
  叫花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心中却打了个突。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一掠而过,他皱起了眉,道:“你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缩尾地站在外头?”
  中年人呵呵笑着,说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师弟啊!能不动干戈,自然最好不过。只要你肯为我效力,以前的事也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叫花子冷哼一声,“你连三师弟都杀了,我还能信你什么?”
  中年人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师父门下的弟子,最出类拔萃的就是我们三个。师父生前曾属意三师弟接掌门派,无外乎觉得他性格敦厚,行事稳健。而我野心太大,你又不拘小节……只是他却没有考虑过,三师弟武功虽好,却不懂人情世故。若是将来由他这等淡泊名利之辈继任下一代掌门,只怕不出三年,咱们门派的威名就要彻底从江湖上消失了。”
  叫花子沉下了声,道:“三十年前,前掌门为诸派所鼓动,前去北地参与了剿灭玄冥的那一役。岂料玄冥实力太强,莫说是快雪门这些小门派,就连武当、峨眉等大派都死伤惨重。前掌门固然死里逃生,可带去的门中精英却也伤亡殆尽。也是从那以后,他老人家才立下训诫,不准门下弟子擅入江湖。”
  “你身为大弟子,对这段往事自然比谁都清楚。实话告诉你,当年我曾察觉师父有立三师弟为掌门的意向,也觉得如此甚好。而他却感叹再三,我与师弟数度相问,他都摇头不语,终日忧心忡忡。现在想来,他担忧的便是如今这等境地。枉你口口声声还说什么为门派的江湖威名,其实只是顾着你自己的名利罢了!”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世人所逐之物,无非名利二字。弟子与门派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堂堂男儿,立于世间,不争这些名利,难道还要如你的小朋友一般,日日只顾为生计奔波么?”
  “世上既然有你这等争名逐利之辈,自然也会有甘于平淡之人。”叫花子切齿道,“你这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有何资格嘲笑他人的辛劳?”
  中年人目光一闪,道:“师弟,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既然狠下心赶走了你的小朋友,自然知道我今夜必定到访。藏虹刀乃掌门信物,原来是在三师弟手中的。他死后,我遍寻之下都没有找到,看来必定是在助你逃走时交给了你吧……”
  花子冷冷一笑,道:“不错,刀确实在我手中,我已经将它藏在了一个极稳妥之处,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一哂,道,“明日便是小雪,门中照理会有祭典,你之所以如此心急,便是希望能在祭典中出示藏虹刀,这样一来便再没有人能质疑你的掌门之位了。”
  中年人的眼睛亮了,啧啧言道:“三师弟一向与你交好,亦常说自己才智不如你,不配做下一任掌门。如今看来倒是遂了他的愿了……”他伸出手来,道,“把藏虹刀给我……”
  “想要刀也容易。”叫花子抬起头来,目光如同钉子一般,几乎要将这中年人直钉进墙里,“告诉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事到如今,纠结这些还有何用?”那中年人站起身来,打量着他,目光一闪,道,“莫非,你还想为他报仇不成?”
  “交出刀来,我也是一死,又何妨让我死个明白?”叫花子淡淡地道,“难道,就算我断了腿、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你也担心我会暴起伤人么?”
  中年人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看不出,一向温和心软、谦和恭谨的二师弟,竟也会有现在这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时候。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将手背到身后,慢慢踱着步,说道,“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旧事重提,想要带些师弟下山行走而已……”
  “下山行走?”叫花子当即打断了他,“听闻你最近常与卧虎寨的几位寨主来往,所谓的行走,便是去给他们打家劫舍、为祸江湖助一臂之力吧?”
  中年人呵呵笑着,眼光一闪,说道:“原来你竟也知道这些。不错,我曾在一次出门办事时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大家均是慷慨豪爽之人,又愿在江湖上闯一番名堂,相谈之下自然便一拍即合。”
  “卧虎寨原先还只是个绿林道上的山寨,近年势力忽然庞大起来,江湖中都传言,他们与西南的秘教无名暗中勾结。听闻前不久他们劫了快马堂一单送去京城的货物。所得白银不下千两不说,还有不少名贵药材和古董珍玩。那快马堂虽不过是个车马行,兼营些保镖押送的生意,但却是武当名下的产业。如此太岁头上动土,怎会不招来杀身之祸?这件事遍传江湖,自然无人不知。前些日子他们托人捎信,说最近风声太紧,要我前去帮些小忙……”
  “助纣为虐!”叫花子狠狠地说了一句,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那中年人也不以为意,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师父也是如你这般说的。只不过他的火气比你还大,吹胡子瞪眼地训斥了我一顿不说,还要收回我手中的飞虹刀,并传书天下,将我逐出门墙!”他连连叹气,道,“他一说完,当即便取过笔墨,要下告文。你说说,这样的事我又怎能让它发生呢?”
  听到此处,那叫花子惊得“啊”了一声,道:“你……”
  中年人得意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当然不可能动手杀他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师父,以我这个弟子的武功,决不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他一击毙命。”他从衣袋中掏出个火折子来,漆黑短小的一截看来与寻常取火的火折子相差无几。
  中年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续道:“你方才有句话说得好,百草门的医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欲念,会贪图各种想要的东西。比如说,那位孟先生吧,你看他平日里一副不苟言笑,老成持重的模样,其实心里想要的从不比我少。他与八台山唐门的那位守寡二少奶奶早就互生情愫,我已答应他,待我执掌门派后,便替他去八台山唐门说项,成全这段姻缘。他听了自然感激不已,便答应在师父的药饮中加一些料……”
  “你们!你们居然给师父下毒……”那叫花子语音颤抖,下面的话已经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那中年人却毫不在意,说道:“其实,我让他加的不过是些精神气短的药物,量也不多,只说为让师父安心调养身体。如果是大毒之物,量他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会做的。一切的关键都在这个火折子里。”
  他随手一晃就引燃了那个火折子,火苗才刚蹿起,就被他就手掐灭:“此物乃是密教中用以炮制行尸的软尸香。死人用了,身体立即可以恢复到活人一般的柔软。可若是给素来体虚的活人用了,便会筋肉僵直,只怕武功再高的人也活不到天明。”
  “啊!”叫花子一声惊呼,道,“你……你这欺师灭祖的凶手!”叫花子听到这里,已然怒火中烧,想从地上爬起来,无奈断了一条腿,刚刚撑起一些,便牵到了伤处,痛得再度摔回到干草堆中。
  “小心,小心啊!”那中年人连声说好几个“小心”,脸上却无半分关切之意。又是啧啧连声,叹道,“咱们三个师兄弟,就二师弟你性子最犟。毫无审时度势的大将之风。何不趁早把刀交出来,或许,念在同门一场,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放我一条生路?”叫花子扬起脸来注视着他,一句一句地道,“你杀师父与师弟时,可曾想过放他们一条生路?”
  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这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说道:“好!极好!”话音未落,人已闪了出去。还未等叫花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影一晃,中年人又已出现在了原来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他的手里还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瘦削少年,嘴巴半张,一双大眼睛圆睁着,紧紧地盯在叫花子的脸上。
  “小甲!”叫花子惊叫出声,他分明记得这个少年已经被自己给气走了!
  “师弟当真使得好计谋!只可惜,这些伎俩在师兄我的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中年人的手中银光一闪,一柄尺来长的短刀已然架在了张小甲的颈中。那刀锋锐利无匹,还未抵上他的咽喉,森森地刀气便已割破了颈中的皮肤。一缕鲜血顺刀尖滑落下来,落到地上,也像是滴落在那叫花子的心头。
  见张小甲始终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出焦急愤怒的神情,便知他只是被封了穴道,并没受什么重伤。叫花子稍稍松了口气,冷冷一笑,說道:“这只是个小叫花子而已,就算你杀了他,也是拿不到藏虹刀的……”
  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便可惜了!这小子也是个重情义之人。你将他赶走,可他却一直都躲在山根下,根本就没打算离开。”
  “傻子!”叫花子忽然喝道,两行清泪不知何时已经滑落了下来,“王八蛋,狗娘养的!你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娃子有个屁用!”他看着张小甲发红的眼眶,骂得更是厉害,“就算你从那山崖下救了老子又如何?搭上自己的性命,是要与我黄泉路上做伴么?”
  两大颗泪水从张小甲的眼中滑了下来,那目光中坚定的神色似在作答,不错,我便是要与你做伴!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中年人稍稍动了动手腕,便又有两滴鲜血滚落到了地上。
  看着小甲颈中新添的血痕,那叫花子忽然握紧了拳头,重重地击在了地上,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喝道:“好!放了他,我给你就是!”   说罢,他伸手掀开身下的破布与干草,将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匣子拿了出来。
  那匣子也不知已见过多少次,中年人的瞳孔猛地一缩,喝道,“扔过来!”
  “先放了他。”叫花子抬手将匣子移到火堆旁,道,“你若不放,我便将它烧了。玉石俱焚,谁也别想得手!”
  到底是本门信物重要,还是两个随手便可了结性命的人重要,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就在张小甲被推到叫花子身旁的同时,那个黑匣子也落进了中年人的手中。那中年人几乎喜不自胜,伸手就去开那匣子的锁扣,可那锁扣极为复杂,加之心情激动,竟然连扳了数次都没打开。
  叫花子在张小甲的肩上捏了几把,当即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又检查了一下他颈中的伤处,见只是些皮外伤,这才放下心来。口中却又斥道:“你个小王八蛋!回来送死么?”
  张小甲脸上的泪水早就干了,嘻嘻地笑着,伸手入怀,从破烂的衣襟中拿出一只沾满了灰土的鸡腿来,道:“这可是我跑了一天腿挣来的,就算要死,也要吃了才死得甘心啊!”
  鸡腿!竟然还是这只鸡腿!叫花子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这少年。却见他那乌黑的眸子明亮如繁星,仿佛能直看到人的心中。
  这世上有些事,真的都是天意么!
  “嚓”地一响,那中年人竟已迫不及待,径直用刀将那匣子给劈了开来。黑漆的匣盖应手而落,而匣内赫然竟是空的!
  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感觉忽然从后脊直升上来。不及细辨,他放手扔掉了那匣子,手中的刀猛地就挥了起来。
  就在这时,这荒山的破庙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分明是黑夜之中,这破败的庙堂中却忽然亮如白昼。一道光芒乍起,如惊鸿、如霹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的七色光芒,直奔中年人的咽喉飞去。
  耳中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中年人手中的短刀从中断为了两截,断下的那截刚刚落到地上,那奇异的光芒便也跟着消失。光芒一落,只见中年人眼珠凸出,喉咙中格格作响,一点银光刺入他喉头,只剩半寸来长的一小截还露在外面。一丝鲜血飞溅上刀身,又迅速地顺着刀沿滑落下去,在那摇曳不定的火光下看来,就像刀身上的一闪退逝的浅显裂痕。
  火光跃动不止,似乎仍然惊惧于方才这一击的石破天惊。光线闪动处,可以看见那薄如蝉翼的一小截刀尾上,赫然刻着的两个篆字——藏虹。
  虹,见于阴阳之气。小雪时节,阴胜于阳,虹气乃歇,故曰藏虹。
  那只鸡腿还留在张小甲的手中,只是连他也不知道,这中年人心心念念想要的藏虹刀原来一开始就被藏进了这鸡腿中……那叫花子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保不住这柄刀,才在不容发间将它扔到了外面的灰堆中。
  张小甲看了看眼前的叫花子,又看了看手中的鸡腿,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你不肯要,原来这竟是一只要人命的鸡腿……”
  “扑通”一声,中年人的尸首栽倒在地,双目兀自圆睁着,死不瞑目。
  叫花子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也是杀不了他的……”他回手拍了拍张小甲身上的灰土,下面的半句话便没有说出口。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张小甲似乎已经明白了。若不是看到自己被要挟,以这叫花子现下的样子,恐怕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挑战比他强的对手。
  叫花子看着地上的中年人,又说道:“其实,三师弟手中的匣子从头至尾都只不过是个空匣而已。师父眼光远大,又怎会看不透此人的狼子野心?三师弟甘愿牺牲自己,却也是为了我……”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风也依旧冷得刺骨。可这破庙中的二人却忽然发现,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这虹气一现之后改变了样貌。他心中一动,将张小甲拉到近前,问道:“你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你可愿做个不入江湖的江湖人?”
  张小甲闻言,咧嘴一笑,说道:“什么入不入江湖的?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靠自己的手吃饭,不求旁人,更不要不义之财。”
  叫花子笑了,点点头,说道:“这个江湖上,这样的人实在太少……或许从今天开始,便可以增加一个了。”
  一个月后,江湖上便即传出了一些消息。
  卧虎寨给灭了。是里头的人自己内讧。
  据说先是几个寨主在屋里喝醉酒起了争吵,有值夜的喽啰看见有白光照透了屋瓦,还以为屋子给雷劈了,又想起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雷?连忙赶过去推开门,一下就见几位寨主横倒于血泊中,早就断气了。还没等发现尸体的喽啰们惊叫出声,整个寨子便炸了锅。
  几个小头目串联好了似的一齐闹了起来,说咱们绿林道的要打家劫舍、也要仗义疏财,和秘教那些人混在一处,将来落个强盗的贼名不说,还要做江湖的败类……还不如散了寨子,大家各自己卷了细软回家置地娶媳妇儿吧!
  群盗手脚有快有慢,但无一不干净利落,还未等天亮,整个寨子便连半扇门板也没留下,就连那寨主们横死的屋子也被人浇了一桶灯油,烧成了白地。
  然后便是快雪门还未上任的掌门忽然暴死。人们在他卧室的暗柜中发现了一系列与卧虎寨来往的密件,以及只有秘教无名中人才会使用的药物与薰香。而同时,那个在先掌门喪仪上,因“以下犯上,不尊师长”而被逐出师门的二师弟却回到了门中,凭借着师父留下的信物藏虹刀,登上了掌门之位。
  不出几天,那位在快雪门中被视作上宾,居住了多年的医师孟春回先生宣布退出江湖。在新掌门的安排下,这位孟先生由豪华的车马载着,回到了他位于湘南的老家。随他一同回去的,不仅有新掌门派人置办的各色礼物,还有整箱金银财物,以及家常合用的一应物事。
  待车队浩浩荡荡地到了地头,两名当地的仆役已在孟家那翻修一新的房舍前等候了多时。见孟先生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下来,立即迎上来行礼,将一张百亩良田的地契用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送上。
  这一系列的礼遇,落在外人眼里无外乎是孟先生在快雪门供事多年,老掌门既然仙去,就已无须他再日常应事了。新掌门备下了如此重礼,无非也是为了报答他在先师身边照应多年,如今要退隐江湖不问世事,自然要一一为他照顾周全。江湖中人滴水之恩,涌泉答报,大抵便是如此了。   但是,还是有几个在孟家门外见过孟春回的好事之人传言:这位孟先生虽然带着大批金银回乡,但神色间却无半点愉快欣慰之意,反而蹙眉冷脸,似乎藏着不少难以明言的心事。有些眼尖的人甚至觉察到,孟先生其实是晚上才回到家的。而那华丽的车帐中除了大量的礼物,似乎还坐着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只不过还未等人们借着微弱的灯光,从那掀起一线的车幔间一睹那女子的芳容,孟先生便吩咐人将马车直赶入院中,随手“砰”地关起门来,将众人的视线全都挡在了新漆的大门和高耸的围墙之外。
  这一年的雪来得异常早,快雪门的新掌门腿伤虽还未愈,精神却已经好了不少。坐在暖阁中围炉取暖,看着窗外铜钱大的雪片纷纷扬扬,时不时地扑进来,沾上他的衣襟。
  此刻他已不复昔日叫花子的模样,虽然没有锦衣华服,但那自他身上透出的安闲恬淡气质,已经远比任何华贵的装饰都更加吸引人。
  他的榻边,一个穿戴整齐的少年正在将刚沏的热茶端到矮几上,说道:“师……师父,请用茶。”
  掌门人哈哈大笑,摸了摸他梳得齐整的头发,说道:“若不习惯,再叫我‘叫花子’也无妨!”
  那少年连连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呵呵一笑,说道:“要是早些日子,便想叫你别的,你也不会应的。可如今却不同了,你教我武功,又让我顿顿能吃上饱饭,还穿上新衣。就算想叫你‘叫花子’,我也叫不出口了。”
  掌门人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端起了茶盏,慢慢地啜了一口,才又道:“你是不是有好些事还想问我啊?”
  张小甲挠了挠头,想了想,这才问道:“那个孟先生既然不是好人,为何要这么放过他,还送了他这许多金银?”
  掌门人放了下茶盏,沉吟了一下,这才道:“人无完人,善恶有时只在一线之间。我只知道,杀我师父的人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人,若还要牵扯旁的活人进来,实在不值。”
  “可是,你还是写信去八台山唐门,为那孟春回求娶了那个二少奶奶!”张小甲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江湖中人不是讲究恩怨分明的么?”
  “不错,当然是恩怨分明的。”掌门人目中精光只一闪,便随即掩入了眼眸的深处,“但这个江湖上若是人人都能恩怨分明,便不会有这许多横生的枝节了。”他轻捻着那青绿的茶盏,说道,“快雪门的事,从不只是快雪门自己的事。江湖上像咱们这样游离江湖之外的太少,谁都想把咱们拉下这浑水去,大家一起蹚。”
  张小甲一时无语,似乎在咀嚼这句话中的深意。
  良久,他又问道:“你插手了卧虎寨的事,也是如此么?”
  “那是卖个人情而已。”掌门人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若在,怕是要怪罪的。”
  张小甲想了又想,似乎还是难以明白这位师父打着什么哑谜。好在他也没有钻牛角尖的心,猛然间,他抬起头,说道:“所以,相比这种难以做到的‘恩怨分明’,更容易做到的便当它‘不存在’么?”
  似乎未料到这少年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丝惊讶之色在掌门人的眉宇间一闪而过,他神色不动,只是淡淡地问道:“那你呢?你又准备怎么做呢?”
  張小甲低下头,似乎有些两难。却只过得半刻,他便又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中已经恢复了最初的那种清亮神采。只是那笑意中的天真已为一种不动声色的了然所取代,就连那俊朗的眉眼间也生出了一种少有的沉稳,可见这些日子的所历所感,已让他长大了不少。
  “要怎么做,又何须准备呢?”少年说得轻快,似乎这个问题原本就不用思虑太多,“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不求旁人,更不求不义的所得。”
  少年人笑得明朗,仿佛连窗外的低沉的阴云也明亮了许多:“不管身在何处,只要依我本心行事,那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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