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晷与箭,或两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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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散


  母亲以红色蘸水钢笔
  在方格子作业本上划过
  聂家岩的暗夜,然后把一只
  拳头大小的圆脸闹钟
  从板壁上取下握于胸前
  熟稔地拧住巧妙的机关
  沿着逆时针方向旋转几圈儿
  并随手关上纸糊的旧木窗
  蛙鼓乱击的小学才落下帷幕
  天气放晴时,母亲也会在正午
  将闹钟置于走廊前
  依照青瓦及槐树的晷影
  去校正时针和分针的位置
  要么向前拨,要么向后拉
  闹钟的背面长着几只
  时间的旋钮:它们掌握着
  快和慢,春与秋
  仿佛大地深处探出的小耳朵
  撑破比薄暮更薄的玻璃罩
  倾听不断退后的炊烟
  苍茫的谜语,催促一只猫
  冒着必将被母亲惩罚的风险
  将嘀嗒作响的尤物衔至阁楼
  我试图弄清这部寻常
  但充满古典气质与玄学
  精神的机械,和晨昏、雨露
  以及果实之间的关系
  如果拆开甚至毁掉
  控制着偏僻之地作息与欢乐的
  小家伙,淘气又伤感的暑期
  繁星蔽月的流光
  会不会戛然而止?
  事实上,杀死一只时间的动物
  远比杀死一只黄鼠狼,敲开
  一颗青核桃要困难得多
  当我用剪刀、牙齿和羊角锤
  奋力揭下金属的硬壳时
  才发现,拆散一部闹钟
  等同于拆散一个旧世界
  满腔多么复杂又精密的组织啊
  齿轮、链子、发条、螺丝、锈蚀
  各种各样的高低错落
  无法理解的绷紧与松弛
  正与反的力量灌注其中
  如空明的血液奔流于丘壑
  直到今天,我仍记得
  深锁的弹簧被打散时的惊惶
  那完全就是一条
  幽闭的,韬光养晦的蟠龙
  急速扩张的金色鳞片
  照亮尘封的课本,虽然尚不认识
  里面的任何字与词——
  我确信那一刻,六岁的孩子
  负荆向母亲赎罪的小精灵
  己触及致命的秘密

穿云箭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黎巴嫩]纪伯伦
  近半个世纪前的夏夜
  让人想痛哭一场的夜晚
  贫穷中的万峰环绕
  今天再也无法相遇
  烟霞山和覃家坝河
  聂家岩的瓦舍、墓园
  和恐惧 一齐被母亲
  怀中的新月鍍亮
  父亲斜倚在破竹椅上
  旁观着儿女们的游戏
  我和弟弟神色庄重
  俨然古代部落的猎手
  虚拟着稍纵即逝的麂子
  獐子或别的可疑动物
  在水银乱泻的操场浮现
  汗青弓紧绷麻绳弦
  速度之外,最迷恋的
  是那种弦外之音
  晚风之中的弓弦振荡
  比蜜蜂翅膀的轰鸣短暂
  却微妙,更易激动心灵
  悲凉中蓄积力量
  童年沙场,出征的旋律
  从脏兮兮的小手弹射
  高梁箭杆掠过柳枝剪影
  我们从父亲口中知道
  世上原本还有一张
  神气十足的箭
  从陈塘关劲射天下
  即使是高不可及的太阳
  或隐居深渊的龙王
  均为三太子的靶心
  父亲娓娓道来的故事
  让手中的武器突然
  变得羞涩又寒酸
  却唤醒沉睡的想象力
  我和弟弟在睡梦中
  踏着哪吒的箭锋勇往直前
  第一次接近了苍穹
  并试图领略无限的含义
  父亲轻掸夏夜的尘埃和露水
  母亲则躬身拾起散落地上
  被抛弃的火烧竹制玩具
  用衣襟细心包裹起来
  像包裹一个弦月变化的秘密
  于父母而言,睡梦中的孩子
  艰难拉扯成人的儿女们
  才是她穿云痛心的箭

我的两地书


  Oh God, we are so close yet so far
  —— Ludwig van Beethoven Immortal
  Reloved
  1.缘起
  1981年大二暑期
  我从北碚回到川东乡下
  偶然在迟滞数日的报纸上看见
  川北重镇南充暴发大洪水
  百年波涛淹没了街道、学校
  和工厂,甚至起伏的山峦
  而爱穿百褶裙的可可
  就住在紧邻南高的涪江路
  我借机修书一封问安
  平生第一次把充满关切
  和古典精神的书信写给女同学
  写给未知的恋人
  半月之后,那个会跳芭蕾而且
  考试成绩总是比我好的果城少女
  居然回信了。信里写到:
  向小先生,听说你喜欢杜诗
  唉!我能把一千四百多首杜甫诗歌
  脱口背诵出来又如何?   聂家岩的少年维特
  独自躲到香樟树下漫卷诗书
  2.劳燕
  1983年秋天至1986年夏天
  我在天津南开读研究生
  可可在重庆西师附中教书
  那年头,当然没手机更没网络
  唯一可以依靠的古老联络方式
  不是烽火或铜镜,而是
  在红蓝相间的花边信封上
  贴上八分钱邮票加上漫长的煎熬
  每天,劳燕准时分飞校门口
  等待从呼啸的墨绿色邮车
  衔走难以言传的希望与绝望
  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两颗张皇无助的青春
  在枯荣之间反复驿动
  颠簸。来信即是纸上天堂
  失信的情绪比炼狱更苦
  3.箱子
  一千多封南来北往的锦书
  都被可可逐一编上号码
  然后装进那只草黄的帆布箱子
  一件父亲1955年迎娶母亲的聘礼
  考上大学时,父亲用手
  慌乱遮住箱子一角
  小声叮嘱我:带上它吧
  只有最宝贵的东西才能放进去
  在箱子的右上角
  刺目地露出一条刀口
  上面排列着整齐精致的针线活儿
  那是父母年轻时的生活痛痕
  在残酷的环境中难有完美之物
  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才弥合
  我和可可将所有的疯话
  所有的雨丝风片一齐锁进箱子
  4.高阁
  记得上一次整理信件时
  女儿刚刚出生。可可说
  将来一定要让她看看父亲
  和母亲是如何相爱的
  这话仿佛昨晚才說出
  不然,怎么会这般清晰又伤神
  满怀心事的箱子一直束之高阁
  女儿一天天长大,却再也没有打开
  不是因为放得太高太沉,而是因为
  有一丝畏惧或太多的珍惜
  仿佛要以一种宗教的庄严情感
  去守护一段尘封的苍茫岁月
  5.银梯
  2014年深秋
  和可可在丽都花园散步
  又一次谈到了书信、箱子!
  我下定决心从上面取下来
  我想看看那一箱见证
  两代人心灵秘史的多维度空间
  会有什么奇异的花朵绽放
  会有什么密林的气息从高处落下
  当我爬上银色铝质梯子
  就要触及生锈的黄铜锁扣时
  双手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我俯身面对恍若附中时代的可可
  万一,我是说万一它们
  变成碎片变成寂寞又炽烈的废墟
  怎么办?要不还是等以后
  女儿亲自来打开
  一转眼女儿研究生就要毕业
  就要恋爱、结婚、工作了
  我从冰凉梯子上退下来
  那一刻,真的觉得有些时不我待
  6.不朽
  我和可可的两地书迄今还紧束着
  束在不欲轻启的回忆暗箱里
  至于可可担心的事情
  如果真有,必是命运刻意安排
  再美丽的箱子也会有裂缝
  再动人的手札也可能遭虫蛀
  或许那是以另一种方式
  更为不朽的繁衍方式在腹藏
  在传递只属于我和可可的两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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