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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检察官接力翻案、上海司法界回应复查……谁考虑过顾敏黎的感受?”坐在《南风窗》记者面前,袁剑安颇为不满。
袁是上海“两梅案”(即梅吉祥、梅吉扬杀妻害嫂案)中受害者顾敏黎的妹夫。这个18年前的 “铁案”,今天以“是否冤案?”的巨大疑问,再度被舆论搅热。
继浙江“两张”冤案(即张辉、张高平叔侄奸杀少女案)平反后,“两梅案”的走向成为一个玄机。
检察官“翻案”
现年26岁的梅华(化名),是梅吉祥的女儿。事发时,她才8岁。检察官出头为“两梅案”喊冤的消息被曝光后,很多媒体涌向了梅华家。
4月起,梅华向媒体一遍遍重复着那个早晨的一些记忆:1995年7月6日早上,上海下着大雨,父亲让她呆在家里,不要去暑托班了。但她害怕孤独,闹着去。父亲这才答应。梅华认为,如果父亲蓄意要杀母亲顾敏黎,一开始为何要自己呆在家里,而不是将自己支开?
4月13日晚,《南风窗》记者见到梅华时,她的喉咙已经沙哑。
忙碌应对媒体的,还有退休的高级检察官刘炳华。7年前,他就介入“两梅案”。在翻阅问询笔录、和律师多次碰头,以及对一些涉案人员重新走访后,他觉得“两梅案”疑点重重:作案动机,在法院判决中,被简单化为“因家庭琐事”;法院认定的作案时间,在他走访后发现,这个时间段内,有人发现“两梅”兄弟出现在工厂里,根本没有作案时间;作案证据中,被柴刀、菜刀砍等,与顾敏黎被“戳”伤的刀口不符。
他认为,这是个“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时间、没有作案证据”的“三无”案件,极有可能是冤案。
刘炳华告诉《南风窗》记者,当他以志愿者身份和梅华找到顾敏黎的家人时,顾的家人在见到他和梅华后,十分惊讶,很恐慌的样子,且当场打电话到他单位核查身份,后来还写材料反映到他单位。
另外,见到梅华时,顾家人竟要求她写“妈妈是爸爸杀的”,这一要求未能得到满足后,顾家对梅华很排斥,竟打110驱赶……
梅华是顾敏黎的女儿,她的外婆、小姨等人见到她后,应该高兴才是。但顾家人的过激反应,使刘炳华坚信:这是一起冤案!
此前,上海法院认定的事实是:1995年7月6日上午8时许,梅吉祥在家中借故与顾敏黎争吵后,即取出柴刀朝顾的头部连续猛砍,致顾昏迷。其胞弟梅吉扬在旁将木凳、菜刀递给梅吉祥,梅吉祥继续用木凳、菜刀连续猛砸、猛砍顾的头部,梅吉扬亦用菜刀砍伤顾的脸部、手部。梅吉祥还用皮带猛勒顾的颈部。两名被告人作案后伪造现场,并立即赶至单位上班。当日上午10时许,梅吉祥借故返回家中,见被害人顾敏黎未死,只得将顾送往医院。
梅顾之争的背后,随着很多人物的出现,真相似乎变得更扑朔迷离,一些疑问仍没有解开。最终的结果,仍有待上海司法部门认真复核、谨慎落锤。
入院抢救3个月后,顾敏黎出院了,但这次伤害在她身上留下很深印迹,“因多发性头皮裂伤、颅骨骨折、硬脑膜外、下均血肿、蛛网膜下出血致右眼盲、右侧上下肢无自主活动而构成重伤”。
案发时,“两梅”都只有38岁,顾敏黎39岁。梅吉祥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而梅吉扬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服刑9年后,因表现良好,2005年1月,梅吉扬提前出狱。目前,梅吉祥仍在服刑。
18年过去了,他们也已是56岁的人,头发花白。梅吉扬告诉《南风窗》记者,他的遭遇,不仅是个人的悲哀,也是社会和司法界的悲哀。
核查进行时
顾敏黎出院后指控,凶手是梅吉祥。1995年11月20日,梅吉祥被公安机关传唤,很快被拘留审查。几天后,梅吉祥供出作案同谋—梅吉扬。
询问笔录显示,梅吉扬开始并不承认自己是凶手,但后来经受不住,招了。梅吉扬说,连番熬夜审讯,扛不住了,那时只想睡觉。加上,审讯人员一直在瓦解他的心理防线,说“进来就出不去了”之类的话。此外,审讯人员播放他哥哥梅吉祥供出他是同谋,他感觉“说不清了”,所以就认了。
在同年上海电视台《案件聚焦》栏目拍摄时,梅吉扬痛哭流涕并否认自己的罪行,他“想不通哥哥和嫂子会冤枉我”。他同时强调,“希望嫂嫂凭良心做人”。梅吉扬说,如果当时王庆芳(案件公诉人)注意到这些,追查下去,很容易就将他排除了,但她没这么干。
《南风窗》记者查询当时的庭审笔录发现,顾敏黎并没有指控梅吉扬。顾在法庭上直言,梅吉祥重伤她乃至在她晕倒前,她都没有看到梅吉扬在现场,“梅吉扬是同谋”是她从上海电视台的《案件聚焦》播报中才获悉的。
对梅吉扬的指控,更多是他哥哥的“招供”,但梅吉祥后来在庭审时声称,这些都是他被刑讯逼供供出来的。
此外,司法部门认定“案发时,没人能准确证明,案发时‘两梅’就一定在工厂上班”。在他们看来,在工厂“露过脸”,不代表“两梅”没作案时间。
“两梅”的辩护律师则认为,有作案时间不代表就一定作案,且工厂的证人一开始是证实“两梅”没作案时间,但检察院介入后,证人能证实“两梅”在工厂的时间,却模糊了。
“两梅案”的公诉人王庆芳,目前就职于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公诉处。但现在,她不愿意接受采访。《南风窗》记者拨通她办公室电话时,接电话的人叫记者“等等”,随后记者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喊王来接电话,但对方问了记者的身份后,挂电话了。再拨打时,对方解释说,“她不在,去学习了。”同时不肯透露王庆芳的手机号码。
4月8日,上海市高院、上海市检察院发布消息称,媒体报道“两梅案”后,上海司法机关高度重视,已组织专门力量对该案历次复查情况进行梳理,将依法就相关问题做进一步核查。 当年负责此案的南市区(后并入黄浦区)公安分局,面对《南风窗》记者的采访要求,拒绝了。上海市高院在做了简单的登记后说“有需要会联系记者”,但此后没再接到对方的电话。
“这个案件还在核查中,核查结果还没出来。”上海市检察院回应《南风窗》记者说,核查也不只是检察院一家在核,所以目前还不能对这个案件说是或非,等有结果再向社会公布。
另有真凶?
刘炳华经过一系列的调查,认为自己找到了“两梅案”的“真凶”—舒某。
案发时,舒某和顾敏黎同在上海华玺国际贸易公司上班,两人关系不错。那时,顾敏黎去上海外高桥办事,主要是舒某负责接送。7月6日案发当早,梅华听到母亲提起要去外高桥办事。
顾敏黎受伤苏醒后透露,自己曾拿撑衣杆和对方搏斗。巧的是,顾受伤当天,舒某刚好受伤,后来他还在这家公司报销800多元医药费。
这家公司的时任老总单宏告诉刘炳华,案发后,舒某告诉他“顾敏黎受伤了”。因为这天刚好是单宏的生日,他记得,员工都和他在一起庆祝,唯独顾敏黎和舒某没来。对这些说法,如今《南风窗》记者向单宏求证时,他也证实。
当年的法庭庭审记录显示,顾敏黎指出的“凶手”就是梅吉祥。她这样描述事情的经过:那天,梅吉祥问她要钱,未果,互骂对方是“畜生”,之后引发命案。
刘炳华因此认为,舒某是凶手。为此,他曾劝舒某去自首。舒某勃然大怒。
“这事已影响到我正常工作和生活了。”《南风窗》记者拨通舒某电话后,他说他已向检察院说明,要了解情况,去向检察院了解。
“他做过检察官,但他连基本的法律都不懂。”提及刘炳华时,舒某很恼火,“你看他说话,哪像个检察官?”舒某强调,自己是个很负责任的人,也相信法律,“我不做坏事,我心不虚!”
梅家人向《南风窗》记者回忆梅吉祥和顾敏黎在一起的点滴生活,但也找不到梅吉祥杀害顾敏黎的理由。
看上去这对夫妻的关系,没槽糕到杀害对方的程度。梅华介绍,案发前一晚,她和爸、妈一起打牌,其乐融融。案发前几天,她和父母还去看车展。
不过,看车展期间,父亲走散了。恰巧,上述提及的舒某也去看车展,当天舒某将她们母女送回。
梅吉祥的三姐梅芝芳说,梅吉祥和顾敏黎的感情还不错,在家里,梅吉祥就是生火做饭的角色,很老实。这一说法,得到了倪玲娣证实。
在新华灯具厂上班时,倪是梅吉祥的师傅。她告诉《南风窗》记者,“两梅”他都很熟悉,兄弟两个在工厂里,很老实,对人有礼貌,表现很好。另外,她觉得梅吉祥夫妇的关系应该不错,案发前一月,倪生病动手术,梅吉祥夫妇一起去看她。因为新华灯具厂效益不是很好,顾还和倪的老公说,“有好的工作,麻烦把梅吉祥调过去”。
此外,逢年过节,梅吉祥夫妇也去倪家拜访。他们结婚时,倪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们是在读夜校时认识,后来谈恋爱结的婚”。
“表面上看,他们夫妻感情还可以,按理不至于去杀害他老婆。”倪玲娣说。
顾家说法
从感情角度去判断杀妻等过激的行为,似乎很难说得通。顾敏黎的妹夫袁剑安告诉《南风窗》记者,既然他们夫妻关系还可以,那顾敏黎为何要去陷害她丈夫?陈玲仙(顾母)为何去陷害她女婿?
刘炳华认为,这对母女太狠毒了。梅家人则认为,顾敏黎是被操控了,是被她母亲和妹妹操控了,感觉“她(顾敏黎)的脑袋就像长在别人的脖子上一样”。
袁剑安说,梅吉祥的家境也一般,我们为何陷害他,有啥好处?梅家人对顾敏黎的遭遇,是这样推测的,“她在单位主管财务时,发现别人的把柄,利益纠葛导致惹祸上身。”
不过,袁剑安坚信凶手就是“两梅”,“人家公检法没理由随随便便抓你的,他们为何没抓我?”
至于梅华反映“顾家逼她写下‘妈妈是爸爸杀的’”一说,袁剑安反问记者,“你认为有可能吗?案件都判下来了,我们让她去写这些内容有意义吗?恰恰相反,是梅华逼她母亲写下了‘妈妈不是爸爸杀的’这类话。”
“梅华还说顾敏黎除了财产,什么都不要。”袁剑安说,他就有证据证明:绝大部分财产都是梅华拿去。但他没给记者提供,他说他在等上海司法部门的核查定调,定下来了,他就公布。
对刘炳华、梅华的造访,顾家人如临大敌打110等表现,袁剑安说,“今天你来采访我们,你看我们叫110了吗?把你轰走了吗?”
袁剑安说,刘炳华和梅华等人的行为,已到了骚扰的程度,他们非法骚扰,我们通过合法途径去反映,这有啥错?
至于梅吉祥的作案动机,袁剑安认为,夫妻俩因一点小事吵架,不断升级,甚至闹出人命来,这样的事,很少吗?何况作案动机,人家未必真实透露。
而顾家人对梅华的排斥,袁剑安说,她很小的时候,在梅家的思想灌输下,一直认定母亲是在陷害父亲。她这样一次次刺激她母亲,谁受得了从肉体再到灵魂的一次次伤害?
更复杂的纠葛
当年的法庭庭审记录显示,顾敏黎指出的“凶手”就是梅吉祥。她这样描述事情的经过:那天,梅吉祥问她要钱,未果,互骂对方是“畜生”,之后引发命案。
顾敏黎的同学、上海市黄浦区人民检察院工作人员祝仲惠在开庭前,就知道“凶手”是梅吉祥了—这是顾的家人告诉她的。
无论真相是什么,总是需要给公众一个没有疑问的交代。
祝仲惠是顾敏黎和梅吉祥结婚时的伴娘。庭上,她还回忆称,顾敏黎住院时,她到医院去看过顾,顾的保姆对她讲,“你来看她,她情绪很好,因为顾敏黎近来在医院里一直发脾气,还把梅吉祥的眼镜打掉。”
祝仲惠说,顾敏黎住院时,不大说话,看到原南市区公安分局的人来了,她就闭眼睛。祝仲惠“觉得蛮奇怪的”。 发现顾敏黎见到警察就闭眼的,还有梅家人。梅芝芳说,她多次问顾敏黎凶手是谁,但遭到顾母陈玲仙的劝阻,“不要问她了,不要逼她了。”之后,她还看到陈玲仙在顾敏黎旁耳语。总之,顾家人表现出了“反对梅家人过问凶手一事”。
对“凶手是梅吉祥”一说,祝仲惠还亲自问过顾敏黎,顾对她说,“总归是夫妻,华华(化名,特指女儿)还小。”
当时顾家人认为“真凶”是梅吉祥后,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不足为奇。但梅家人的好奇在于,出院后,“顾敏黎执意要回案发地居住,”梅芝芳说,“既然知道凶手是梅吉祥,那凶手就睡在她身边,她不害怕吗?”
梅芝芳记得,她曾多次劝阻顾不要回案发地住,但她说,“没事,都商量好了,父母都知道了。”
梅家人说,顾在住院期间,顾家人还找梅吉祥去顾家商量。但因为忙,梅吉祥没去。后来,顾家就指控他是凶手了。梅家人据此分析,“顾家想找梅吉祥一起去和凶手私了?但梅吉祥不去,他们干脆就反过来指控他?”
这当然只是推测。袁剑安对当年顾家人找梅吉祥谈一谈的原因,这样解释:“顾敏黎住院时,梅吉祥去的次数很少,我们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顾住院时,王香英以护工的身份照顾她。原南市区公安分局刑侦支队对王香英的询问记录显示,梅吉祥很少到医院,她要打好几次电话,梅吉祥才来医院一次,而且“每来一次,就问顾敏黎:杀你的人是谁?你要讲清楚”。顾敏黎回答说:梅吉祥。梅吉祥听后,立即跳起来大骂:“救你的人是我,杀你的人也是我,你要搞清楚哦。”
王香英还反映,有几次梅吉祥还逼问顾敏黎—“是谁砍你的头,难道砍你的人比我(对你的)感情还要深吗?”
庭审显示,梅吉祥在外面还有个叫“阿萍”的女人。顾敏黎跟踪过这个女人。祝仲惠说,关于阿萍,顾敏黎也曾和她提起,“有天下午,回家开门进去看见他们在亲吻。”祝仲惠为此还劝顾说,“要看开点。”
对此,梅吉祥也回应说,他和阿萍是在学习英语时认识的,但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非情人关系。阿萍接受讯问时也说,彼此只是“谈得来”,自己也曾到梅吉祥家和他一起复习英语,那天还被顾敏黎发现了,但彼此没有出格的行为。
据阿萍透露,交往时,梅吉祥说,自己与妻子合不来,二人没啥共同语言,是看在小孩的面上,凑合过的,属于凑合型婚姻。
梅家人也向《南风窗》记者反映,顾敏黎的工作是舒某介绍的,他们成为同事后,顾敏黎更注重打扮了,其间顾还买了很多衣服,而且晚上还出去跳舞。
走向?
梅顾之争的背后,随着很多人物的出现,真相似乎变得更扑朔迷离,一些疑问仍没有解开,而梅顾两家的亲情早已消失,留下只有彼此关于“是非对错”的一次次逼问。究竟谁才是 “真凶”?最终的结果,仍有待上海司法部门认真复核、谨慎落锤。
而作为介入这个案件的人,刘炳华的较真态度,呈现的是体制内对法律敬畏,对真相追寻的一种向上的力量。只是,在案件纠错机制上,经过那么多年的努力,却不得不选择向舆论求助,以此倒逼相关部门释疑解惑。这也是体制内自我纠错机制尚不够顺畅使然。
刘炳华坦承,在2004年最高法裁定此案不符合再审条件、2006年最高检决定不予抗诉后,翻案是很难的。因为官场的规则是,上面不动,下面不可能主动去翻案的,而且当年一些办理这些案件的人,已到了重要岗位。自己推翻自己,除了需要勇气,还涉及到现实政治利益的考量。
无论真相是什么,总是需要给公众一个没有疑问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