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每天数次奔波于1楼和6楼之间，1楼，住着奶奶；而6楼，是我们家，住着我和老妈。彼时，老爸被外派到他国，为期两年。
　　其实这种楼上楼下的奔波，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并且那时我还担当着类似“间谍”的角色。比如，奶奶经常会向我打探，爸爸大概赚了多少钱，妈妈买了什么首饰之类的。或者妈妈是否对爸爸发脾气，有没有说奶奶坏话……
　　老妈要好很多，每次我从奶奶家回来，她问得最多的是，奶奶又问你啥了？
　　为了太平盛世，我这个“间谍”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她俩虽算不上亲密，但起码也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不过也有意外状况。那个周末的早上，一向嫌楼层高很少上我们家的奶奶，却一声不吭地端了几个刚刚蒸好的肉包子爬上了6楼，而最寸的是，当她站到虽然厚重但并不怎么隔音的防盗门前时，正听到老爸跟老妈道歉：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保证不喝多了，保证晚上10点之前回家，保证回来不乱说话，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别生气了，行不……
　　这对白是我们家的老台词，隔段时间就要演练一遍，我都听习惯了。但这样的话落在奶奶耳朵里，简直是晴天霹雳，想想，她儿子竟然称呼儿媳妇“您老人家”，这还了得。于是老爸话音未落，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我立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客厅，看到老爸老妈正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人敢开门。我们3个人互相对看了几眼，老妈示意我去开门。我装腔作势地问了声：谁啊？
　　“我！”奶奶比较胖，发起怒来声音也格外激昂。
　　我打开门，堆起一脸讨好的笑，甜蜜地呼唤：奶奶，您怎么来了？爬那么高多累啊。
　　奶奶把手中捧着的包子朝我手里一塞：幸亏我来了，不然你爸被欺负死都没人知道。
　　老爸神情尴尬，老妈也是敢怒不敢言，听任奶奶坐下来数落：男人喝点儿酒怎么了？晚回家怎么了？说话都不自由了……
　　老妈抿着嘴强忍着委屈，不敢开口辩解。我知道她的心情，老爸每次喝多了回来就不让人睡觉，唠唠叨叨、慷慨激昂，三更半夜的，老妈还要给他做醒酒汤，听他胡言乱语——以我多年的观察，他们之间，其实无所谓谁欺负谁，是很相爱的一对夫妻。但奶奶偏心，总觉得她儿子受委屈，心里不待见我妈。
　　但有什么办法？奶奶是老爸的老妈。
　　爸开始坐下吃包子，并且很夸张地一连吃了3个，连说“好吃”，奶奶才面色稍缓，又换个方式说教了一番，才在我的陪护下离开。
　　就这样在楼上楼下、奶奶和老妈的“斗争”中，我读完中学大学，有了工作。半年前，老爸外派离家。老爸离开后，奶奶忽然之间整个人都变得没精打采，那次天气忽变，她患上了重感冒，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
　　妈请假在医院没日没夜地陪着奶奶，晚上搭个简易床睡在病房。那天中午我过去送饭，看到妈趴在奶奶的床头累得睡着了，反倒是奶奶醒着，在那里默默盯着妈看。那眼神，和以前颇有不同，明显有一丝疼爱和怜惜。
　　奶奶出院后，老妈早早晚晚都过去奶奶家做饭。天气好的周末，老妈也会借我的口邀奶奶去公园逛逛。老爸只要发照片过来，老妈都会第一时间拿去给奶奶看，两个人头对头地说着老爸，口吻空前地一致。
　　那天晚上，在奶奶家吃过饭回去后，我打趣妈：你和奶奶怎么忽然和谐了？
　　老妈笑起来：你爸不在家，我当然要对她好，不然你爸会不放心的，她可是你爸的妈妈。
　　“可是奶奶一直不喜欢你。”多年后，我也知道了所谓“婆媳是天敌”的说法，问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奶奶啊？
　　老妈沉吟片刻，说：你爷爷去世早，她一个人把你爸爸抚养长大，太依赖也太宠他，不管你爸娶谁，她都不放心。她就是偏心你爸，并不是单纯地针对我。
　　我顿悟，原来妈心里这么明白，可是那么多年，干吗还跟她计较呢？
　　“很多人都是半路才做了亲人的，日子又那么繁琐，磕磕绊绊终归难免，只要大方向不错就是了。”妈说，“比如就算你奶奶不喜欢我，如果我被人欺负，她肯定第一个就不乐意。”
　　这点，我相信。
　　其实，天敌也有相爱的方式，恩恩爱爱是一家人，打打闹闹也是一家人。何况，有个这样的“天敌”，日子是那样热闹，亲情是那样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