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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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箍桶
  曹箍桶没有给出嫁的姑娘箍过一只桶,但村里人还是很慷慨地叫他曹箍桶。谁家都有七桶八桶,如粪桶、洗脚桶。七桶八桶肯定有七痛八痛的事,曹箍桶便是给桶看七痛八痛的人。村人把散了、豁了的桶拿到曹箍桶那儿,过几天便能取回来一只正常的桶。有人说,这桶经过曹箍桶的手变得很听话。曹箍桶用铁或竹把桶的嘴巴拴牢了。对此,曹箍桶很满意。用他的话说,人活着要有成绩。他的成绩便是在村里混出了一个“曹箍桶”的称呼。
  曹箍桶无事时,经常在做一项活,劈篾。一根竹子经曹箍桶的手,最后成了一条条柔软如绸带的篾。曹箍桶把竹篾盘成一个个竹圈,挂在墙壁上,像一个个句号。曹箍桶说,这不是竹圈,是。曹箍桶又说,桶没了篍,这板全散。人没有了篍,做事全乱。我们问他,人的篍在哪里?他指指脑袋,是头篍。这下,我们全懂了。
  有人去找他箍桶,他先问别人最近做过梦没有。别人老老实实地说,做了,但忘记了。曹箍桶觉得很遗憾,但不死心,继续对别人的梦进行启蒙。你梦到了水还是山?再问,你梦到了动物还是人?假如遇见一个对梦也有兴趣的人,曹箍桶会异常兴奋,两人切磋,如琢如磨,连桶都忘记箍了。
  曹箍桶有一本书,薄薄的,手掌大。封面是套红的,上面有一个飘着几缕长须的人,而眼睛画得极其年轻。曹箍桶说,这是周公。我们不知道周公是谁,木乎乎地问他,周公是不是周公公?周公公为什么要称周公?曹箍桶很痛心,连连叹息,没文化,没文化啊。头扬着,扬着,直到我们看不见他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
  曹箍桶喜欢去村口的石桥闲坐,那是村里男人的集散地。吃了晚饭,大家不约而同去石桥坐一会儿,说“摊头”(闲话)。别人天南地北,没有正经的主题,一会儿说天气收成,一会儿说雌雄搭配,曹箍桶从不参与这样的话题。别人说“摊头”聊“码头”,甚至打“拳头”,他只是静静坐在石柱上,手上的纸烟或明或暗。当别人聊着聊着,气氛淡了下去时,他开始向别人讨梦。别人随便给他一个梦,他会觉得很开心,专心致志地解梦,预测别人的明天或后天。这时桥头的氛围又会活络起来。
  曹箍桶喜欢跟年轻人说梦。可年轻人不大愿意跟他说自己做过的梦。年轻人觉得做梦是日有所思,而曹箍桶从来不这样认为。他很想跟年轻人讨论梦,说说梦里的事,聊聊梦见的物。只是,年轻人说的梦十个有八个是假的,谁也不会把梦见村里哪个姑娘的事告诉他。余下两个是真的,梦自己会飞,会蹦。曹箍桶捧着《周公解梦》,小心而虔诚地翻开,指点某处说,这是年轻人在长身体,这个梦好。
  有人看到曹箍桶晚上一个人老是在村庄里闲走,踱着步子从村东走到村西。黑黑的影子有时跟着他,有时拖着他,一会儿站到别人的墙前,一会儿掉在别人的菜园子里。白天有人跟曹箍桶开玩笑,昨晚在找什么。曹箍桶一本正经地说,在嗅梦。此话一出,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没有把曹箍桶的话当真。曹箍桶继续他的一本正经,在夜里一个人独来独往,等村庄里的灯都熄了,他才慢慢踱回家。曹箍桶说,一个人做了好梦,有一股甜味。如果嗅到涩味,一定是有人做噩梦了。做了噩梦,有个破解方法,早晨起来,直接奔到镜子前,照三下。又补充说,照过镜子再去开碗橱,开合三下。有人表示异议。曹箍桶说,书上就这么说的。你们难道不相信科学?曹箍桶认为凡是印在书上的都是科学。
  曹箍桶为村庄收集了许多梦。白天无事时,他躺在藤椅上,眯缝着眼睛,一下,一下,用脚摇晃着藤椅。曹箍桶的脸上惬意无比,横的纵的皱纹里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曹箍桶陶醉在梦里,陶醉在别人的梦里。曹箍桶收集的梦里有一部分是梦见了死去的人。曹箍桶说,那些死去的人还在老,而村庄却在年轻,因为梦,让我们居住的村庄变得有分量,梦给我们接续了一部分生活。
  别人早已忘记了自己做过哪个梦,而曹箍桶像守候某种约定一样,替村人珍藏着一个个梦。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哪一天有个小伙子离村去创业,他必定会前去送一个梦,而那个梦恰恰是小伙子曾经告诉过他的,假如小伙子没有欺骗他。如果有老人走了,曹箍桶也会去送一送,给老人的小辈讲一个梦,这个梦自然也是老人在世时做过的。有人怀疑过曹箍桶的脑子,但曹箍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异常,眼睛是清澈的,手脚是敏捷的,说话的声音是响亮的。只是,他的生意每况愈下。村里人使用上了塑料桶,轻便。
  梦是村庄的篍。如果梦没了,村庄会趁人睡熟时飘走,曹箍桶这样说。所以,由曹箍桶收藏我们的梦,大家都觉得放心。
  王一喊
  王一喊年轻时当过队长,他的嗓门特别大,一喊,全村人都听得到,所以有人给他取了这么一个绰号。连那些耳背的人,一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吓一跳,一边捏着耳朵,一边责怪王一喊贼喊得格外响,把别人当成聋子了。但如果二天没听到王一喊的声音,他们就会集体担忧,这村庄怎么静得出奇。
  王一喊早上只要站在晒场里喊“出工了”,不一会儿队员便踢哩踏啦全到齐。如果他发现有一个人没到齐,他便会喊三遍,所有的人捂着耳朵齐刷刷地站在晒场上,那模样像是等十八响的炮仗燃起。村里的会计点名时只听王一喊的声音。这天只喊一次,他便在点名册上画个勾,喊二遍的那个人下面画圈,喊三遍的直接画叉。村里人说,这王一喊什么都老了,唯独声音却一点都没有老,甚至还在蹭蹭往上长。
  王一喊年轻时娶过媳妇。他结婚那阵子,几个小后生去听房。新媳妇躺在床上教王一喊唱滩簧。媳妇唱,日出东方一点红,王一喊跟着唱一句。媳妇说,你唱得轻些,隔壁叔婆要听到,王一喊也跟着念,声音还是那样重。媳妇轻声骂道,侬个呆子,王一喊不知情,以为还是媳妇教唱,跟着念,侬个呆子……窗外的小后生、隔壁叔婆、隔壁的隔壁叔婆全听到了。后生们捂着嘴巴,揉着肚皮,像爬一样地抽着身子回了家。从此,新媳妇再也不敢教王一喊唱滩簧,甚至床头悄悄话都取消了。
  村里有一年请来了绍剧团,王一喊负责接待绍剧团的演员。两天下来,剧团的负责人熟悉了他,并对他的声音很羡慕,这可是天生唱绍剧的料。绍剧的特点是高亢激越,声音粗犷朴实,运腔时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一路奔跑,跑出几里外又猛地掉转回头,而且路上还要翻几个跟斗,这样的唱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学。剧团负责人教了他几句,一试,比剧团里的人都好。剧团有心想让王一喊跟班,王一喊因为新讨老婆,才舍不得离家呢,但从此喜欢上了唱绍剧。村里开会前,让他来一段,他根本不用喇叭(一用喇叭,准让喇叭哑了——破了)。他唱得淋漓尽致,人也听得酣畅淋漓。有了王一喊,我们村的开会与众不同。   隔壁村有一个老道士,专门给死人做道场,给死人唱青词。因年岁渐高,唱起来走音严重,已影响到他的收入。于是,他找到王一喊,想让王一喊跟他唱青词,王一喊听后头摇得像拨浪鼓。老道士劝他,绍剧是戏,道场也是戏,只不过前者是做给活人看,后者是唱给死人听,王一喊还是不动心。老道士继续劝,你这么好的条件,不唱青词太可惜了。啧啧。老道士用手推了推鼻子,仍劝说王一喊。老道士说,绍剧是艺术,唱青词也是艺术,唱绍剧是阳艺术,唱青词是阴艺术,这世界阴阳平衡了才有生死问题。王一喊对老道士的阴阳平衡不明白,但又不好意思对一个老人说三道四,紧闭着嘴巴坐在老道士的对面。老道士说了半天,还不及最后半句。那半句是——报酬你我对半。说话同时,老道士举起三个指头。王一喊这时明白过来了。做一场大戏也就五个手指头,况且还有那么多人,所得报酬远远不及做一次道场。王一喊犹豫地说,没学过青词,怎么跟你去做道场。老道士拍拍他的瘪胸脯,说,这事你不要操心,我保管你一个礼拜学会。于是,王一喊跟着老道士开始行走各村唱青词。有人说,王一喊的青词声音像开出一条结实而宽阔的路,死者的灵魂顺着他的声音安静地飘走了。王一喊唱得很投入,像是站在舞台上。
  王一喊唱了几年的青词,他的老婆病了几年,看过多少医生,都不知道得的是啥病,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却不见她头痛发热。后来,王一喊的母亲请来“肚里仙”(巫婆),上了三炷香,“肚里仙”打了一串嗝,瞪着一双呆眼说,家里有鬼,得点七七四十九天香,还得念七天的佛,烧七天的经。王一喊赶紧执行巫嘱,可是他老婆还是没能挺过去。按照规矩,王一喊是不能替他老婆唱青词的,但他说他必须亲自唱。王一喊边唱边拜,把他老婆嫁到王家后所受的种种苦,以及身上的种种美德全唱了出来,唱得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包括老道士。他们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青词。
  老婆下葬后,王一喊再也不跟老道士去唱青词了,不管别人怎么劝,他都不答应。他也没再娶,孤身一人到老。
  王一喊养了三头猪和十来只鸡,养得滚圆,走起路来摇头晃脑,似乎被身上的肉肉拖住了腿。别人向他买,他不肯。大家以为他想卖个好价钱才不愿意轻易出手。谁知,过了春节,他喊来屠户,把猪宰了,连鸡也宰了七只。大家以为他侄子要过来看望叔叔。王一喊没儿没女,只有一个侄子跟他最亲,但侄子考上大学后每年也仅来一二次而已。王一喊满脸通红,把全村人喊来,摆开了二十五桌,请邻居们坐上席。大家疑惑不解,这既不像办生日宴,更不像讨媳妇,不知道王一喊还有什么人生重大事情。王一喊在众人困惑的眼神里站到了堂中央。他说,他活了六十三,平时全靠村人对他照顾,也没什么谢大家的,想提前给自己办斋饭,请大家吃一顿斋饭。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笑声很快消失在王一喊的声音里。
  他给自己唱了青词,那是他自老婆过世后第一次唱。他唱道,金木水火土,出门走东路……大家陶醉在王一喊的青词里,都忘记了吃肉。
  至今,王一喊已经给自己办了两次斋饭。
  张裁缝
  村里人叫他张裁缝。有的干脆直接喊他裁缝,前面连张也省略了。他都应。
  张裁缝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走路从不靠边走,一步一步踱着,把步子走得比他的年纪还老。对面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都得让着他。如果过来的人故意不让他,他便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直把对方的耐心耗尽。但有一个例外,他给牛让路。遇见牛,他早早把自己移到一边。牛走得很慢,他也不急,身子侧过去,再侧过去,眼里泛着光泽。
  人们不欢迎张裁缝去串门,尤其是晚上,他往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家门口。正在吃饭的人捧起饭碗往嘴里扒拉时,门口黑黑的人影撞进目光与碗沿间,惊得桌上的人无不噎住了饭。主人一边往碗里戳筷头,一边骂张裁缝这个死无常。骂的人一脸痛苦状,似乎噎住的饭腾挪到表情里了,而张裁缝嘿嘿着,嘿得轻手轻脚。既然来串门,总得要聊几句,可他光坐着,主人说三句,他对一句,似乎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的钱。倒是他屁股底下的竹椅,咯吱咯吱,帮他圆场。
  张裁缝喜欢吃鱼。什么鱼都吃,只要它姓鱼。他吃鱼的时候,他家的猫蹲在他脚边,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张裁缝吃一口,看它一眼,然后冲它嚅了嚅,意思是别着急,我吃鱼,你也能吃到鱼。猫开口叫了一声喵呜,似乎明白了张裁缝的心思。张裁缝一口一口地吃着,心满意足,脚边的猫巴巴地抬着头,忍不住了,便喵呜喵呜两声。一根鱼骨头小心翼翼离开张裁缝的嘴唇,筷子在半空中悬着。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张裁缝慢慢把筷子往桌下放。猫的头又往上抬了一点,并发出愉快的叫声,伸出一只爪子,想去接了过来。忽然,张裁缝拿筷子的手猛地停住,快速提上来,张开嘴巴又狠狠呷了几下。之后,猫才低下头,晃着脑袋,嘴里呜哩呜噜,发出欢快的咀嚼声。
  张裁缝吃的鱼很少是买来的,他自己捕,自己去钓。我们隔段时间会看到他拿着板筝,腰系竹篓,从村道上一步一步走过去,就知道他又去抲鱼了。
  有一天,张裁缝抲鱼回来,板筝里网着三只野鸭。张裁缝的脸红彤彤,迈在路中央的步子看上去年轻多了。到了家,张裁缝把野鸭关进鸡舍,准备拿到集市去卖。第二天,他去喂食,发现野鸭生了两只野鸭蛋,虽然个头比家鸭蛋小,但据他有限的知识,知道野鸭蛋的营养不亚于家鸭蛋,更何况这是白捡来的,自己得了一个大大的便宜。于是,张裁缝改变了主意,决定把这几只野鸭养起来。
  有人提醒他,野鸭是会飞的,张裁缝便拿来剪刀,把野鸭翅膀上的毛剪去了一部分,然后把野鸭继续关在鸡舍里。张裁缝撅着腚每天去捡蛋,但野鸭似乎并不积极,偶尔下次蛋。张裁缝也不气馁,每天清早继续撅着腚,在鸡舍里张望鸭蛋。
  张裁缝抲阿来两条大肚子的河鲫鱼。他舍不得吃,把鱼养在池塘里,说是等鱼产卵后,将会是满池塘的鱼。家里圈养的野鸭也在下蛋。张裁缝对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开始越来越明亮,嘴角挂着笑意,走路更加的方正,说话更加的珍惜,似乎这一切是秘而不宣的天机。
  一个月后,张裁缝的野鸭再也不下蛋了,身上的毛脱得七零八落,抓在手里不如三个月的鸡重。他老婆说,会不会是长久关在鸡舍里的缘故?张裁缝一听,觉得有理,便把野鸭从鸡舍赶到池塘。三只野鸭蹒跚着,翅膀抖了一抖,结果只有一只翅膀张开,另一只垂着,于是另一只翅膀也收拢,似乎有些拘谨。   隔壁的周伯噗嗤一笑,裁缝,当心飞走啊。张裁缝刚想说不会,一只野鸭扑楞楞飞向天空。张裁缝不由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关了一个月禁闭的野鸭居然还识得天空。他老婆抓起扫帚,去摁另外两只,顺带捅了一下张裁缝,张裁缝这才回过神来,去帮他老婆的忙。结果另外两只也飞走了。他老婆从院子里追了出去,手里挥着扫帚。张裁缝跟着他老婆一起追,踩到了自己家的菜地。那两只野鸭越过邻居家的篱笆,又越过枣树,再越过屋脊,转眼不见了踪影。张裁缝与他老婆好半天呆立在原地,目光一会儿越过篱笆,一会儿越过枣树,一会儿越过屋脊,最后两眼盯着天空,好不沮丧。周伯知道自己变乌鸦嘴了,轻轻拍打自己的嘴巴,溜了。
  野鸭飞走了五天,张裁缝肉痛了五天。第六天,他决定不再肉痛,因为他想到了池塘里的两条大肚子鲫鱼,春天的时候想必有许多的鱼儿在池中嬉戏。养上几年,自己吃鱼的问题将会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张裁缝有便秘。这不是秘密。每天早上去村外的露天粪缸像受一次刑,脸涨得通红,嘴上哼哧哼哧,双手配合着他的情绪紧紧握着。此时是张裁缝最舍得力气的时候。有人给他提议,喝点蜂蜜可以通便。张裁缝断然是舍不得买的。一天,他看到自家屋檐下挂着一只马蜂巢,一群马蜂忙碌地进进出出,还不时嗡嗡地招惹些东西。他想端掉马蜂窝。当他拿了一把锄头准备铲除时,他看到了一个个蜂窝。他知道养蜂人取蜜就是从一个个蜂窝里取出来的。于是,他大胆地想到从马蜂窝里取蜜。他依稀记得别人取蜜的程序,依循着小心地把马蜂窝切下来,又小心地拿到屋檐下。他身边飞着几只马蜂,黄色的翅膀扇出好看的弧线,细长而美丽的身姿裹着黄褐相间的花纹,每一次近飞,尾尖往里缩,似乎准备伸手去摸藏起来的利器。
  张裁缝自然知道马蜂的尾尖意味着什么。他左右躲闪着,用手挥赶飞过来的马蜂。张裁缝待马蜂被赶走的间隙,开始操作取蜜的工序。他拿来一把切西瓜的长刀,把蜂巢切开。正当他拿来脸盆想把巢里的蜜取下来的时候,忽然飞来了一群马蜂,毫无畏惧地飞向张裁缝。张裁缝起初还能阻挡,脸窝在胳膊肘里,挥舞西瓜刀,驱赶马蜂。后来,马蜂团团围住张裁缝,嗡嗡瞬间变成哄哄,哄哄又转换成轰轰。张裁缝哪里还能抵挡,抱头拼命朝池塘跑,此时顾不得步子是不是迈在路中间了。
  张裁缝那几天足不出户,天天戴一顶草帽,但人们还是看到他伤势不轻,他整张脸像暴吃了三个月,眼睛全陷在了肉里面,嘴唇胖得上可顶鼻梁,下能抵下巴。很快,张裁缝被马蜂叮咬的事传开了,大家居然只呵呵了一下,淡得跟喝了一口白开水似的,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其实,张裁缝并不是裁缝,裁缝只是他的绰号。
  阿德
  阿德穿四个兜的中山装,蓝色的卡其布,袖口拖着线头,领子泛着白边。裤子的两个屁股像两把团扇,密密的线脚一圈又一圈,似乎用圆规画上去的。没有人替他补,穿上去时就这模样。这干部装是他两个兄弟给他的。阿德喜欢两手插在裤兜里,走着走着,裤袋往外抻,似乎两只招风耳。
  阿德个子不高,也不胖,看上去甚至有些清瘦。他的表情全在嘴巴上。笑时,嘴巴往外咧,头顺着嘴巴往右偏,再慢慢低下去,完成一个勾的动作,非常害羞,而嘴巴还处于咧中。不笑时,嘴巴紧抿成一条线,似乎像一把锁,把所有的话全关在了里面。
  因为阿德有“羊角疯”,在他大哥的安排下,他做了村卫生室的清洁工,顺带帮我们学校开门关门。村卫生室的清洁工作非常简单,于是阿德每天早上拎一把扫帚帮我们学校清扫,从东门扫到西门,再由西门扫到东门,扬起一阵阵黄色的泥尘。那些泥尘跑进教室,飞上玻璃窗。我们到校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端来脸盆,往地上泼水。阿德见此,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忙着给我们递水。校长见状,赶紧阻止,怕一累他就会“抽”。阿德的工作虽然可有可无,但他大哥是区卫生院的院长,在村里有影响,大家都买他大哥的面子。
  我们都叫他阿德叔。不管我们叫得有没有感情,他都会忙不迭地应着,有时还应不过来。我们一齐喊他,他回过来一声又一声,从不打折扣。我们偶尔会欺侮他,一二三,阿德叔!他一边唉着,一边扳着指头数我们的个数。我们站着齐等他的唉,一脸的坏笑。如果他出错了,我们立即帮他纠正,于是,他重新应过,唉,唉……直到我们认为他对了,他才停止。那时,他满脸通红,喉咙里轻声咳着,似乎他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
  因为阿德有病,而且是脑子里的病,我们都有些怵,看到他时会很夸张地奔逃,似乎阿德是一个危险人物。阿德低下头,挨着墙壁慢吞吞地走过去,好像对不住我们。如果我们吵闹了,阿德会兴致勃勃地瞧着我们。见我们动起手来,阿德就站过来主持公道。他只有一个理,大的不能欺侮小的。不管我们接不接受他的协调,他始终站在中间,坚持他的理,直到我们一哄而散。
  我们上课,阿德就靠在操场的角落里晒太阳。他是村里唯一穿中山装晒太阳的人。我们不喊他,他便没有声音。校长让他扫完地回家,阿德不愿意,认为自己是挣工资的人,不可以上班的时候回家去。其实他从没有领过工资,都是他大哥代领的,怕他不识字弄丢了钱。
  阿德的“羊角疯”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每年会抽几次。许是抽多了,他一旦觉得有征兆,即刻躺在地上。他抽的时候全身痉挛,口吐白沫,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病没办法治,只能等他抽过后自己醒来。有时,意外也避免不了。一次,他手里提着一瓶热水,突然抽了。热水泼了一身,双脚烫伤。校长说,这是病休,不影响工资,阿德这才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
  阿德除了晒太阳,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位于村卫生室与学校之间的小店。日常的经营有日常的人气,那里经常坐着一些人。阿德也是其中之一。他或找个角落坐下,或远远地站着,头低垂,插着两只裤兜,上衣的两只口袋耸起来,而他的肩膀是缩着的。别人说到高兴处,比如粗俗的玩笑,他也会嘿嘿笑起来,喉咙里滚动着响亮的声音。他的笑声惊动了旁人,大家饶有兴趣地跟他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媳妇。阿德的头偏过去,再偏过去,嘴巴咧着。待别人起哄似地要给他做媒,阿德的头勾了下去,一边说别寻我开心,一边快快地走开,身后传来快活的笑声。这时的阿德,嘴巴还是咧着,而目光一直贴着地面。
  后来,我们发现阿德晚上也去那儿,但从不往里面坐,而是徘徊在店门口。当他抬起脚猛地往前踩,慢慢蹲下身子,脚底板微微跷起,一只手顺着鞋底下摸去,脸上露出不惹人注意的笑容,很快把手从脚底下抽出来,迅速伸到衣袋里。如果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会不由自主地轻咳几声,直到确信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那一踩时,他又继续一如既往地转悠,只是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枚硬币。有一回,我看到他拿出一枚硬币放在手心里,对着阳光小心地照了照,又放回袋里。他偏过头去,无意中碰到我的目光,他似乎在口袋里拽了一下,喉咙里压着声音,最后出来几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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