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攻熬夜忆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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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人演三个角色,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女佣人,一个是算命瞎子。三个角色对话,语调嗓音各不相同,有说有唱,有笑有骂,显得十分热闹。对话多有噱头,引人捧腹。演完钻出帷幕,他脸上无表情,似乎刚才种种与他毫无关系。”
  成都城东北隅,有一条小街,名五世同堂。此地曾有一座张家大院,五世同堂不分家,仍吃大锅饭,显示其大家庭之和睦。清朝官方赠张家“五世同堂”匾,遂以名街。光绪年间,张家大院易主,变成管税收的经征总局。民国初年,四川法政学堂又从文庙西街迁入此院。后来再一变,改设四川省立第一中学于此院内。省一中后改名省立成都中学,简称为省成中。从昔到今,人来了又去了,唯有旧址仍在。
  抗日战争爆发后,为躲避敌机空袭,省成中暂迁东岳庙。校园空出来,乃有《华西晚报》在此创刊。这是中共地下党办的一张报纸。1943 年春,周恩来派黎澍担任《华西晚报》主笔,陈白尘担任副刊主编,使报纸面貌更吸引读者,一时被誉为“民主堡垒”和“文坛中心”。尤其可嘉者,报社广泛接纳文艺界的进步人士,包括演员、画家、作家,免费招待食宿,对困窘者予以救助。曾在此食宿者,除黎澍与陈白尘外,尚有白杨、张骏祥、吴祖光、丁聪、吕恩、贺孟斧、方菁、方蓁、沈扬、耿震、刘郁民、金淑芝等。以应云卫为社长的中华剧艺社在重庆受迫害,报社派人去接到成都来,食宿一概解决,真是“相濡以沫”。吴祖光和丁聪就住在报社编辑部水阁凉亭上,不但逼仄,而且难蔽风雨。两人抬来舞台景片,遮遮挡挡,隔成小屋。
  如此破陋的居室里,吴祖光作《林冲夜奔》、《少年游》两个剧本,丁聪作《阿Q正传木刻插图》、《现实图》等美术作品,皆鸣后世。当时生活清苦,“成都土地爷”车辐在报社做记者,常引他俩去偏僻街巷吃价廉的凉拌兔肉、生煎包子,吃花生下干酒。吴祖光老年忆旧说:“拿城市来说,我们不能忘记成都。”他和丁聪住过的水阁凉亭是何模样,我很想知道,因为他俩离去两三年后,1947 年我考入五世同堂街省成中,记得校园内无水阁凉亭。后见丁聪画水阁凉亭图,乃豁然失笑。原来是瓮子锅烧水房的外面,同学每晨洗脸之处。那里确实有个池塘,但我去时水已涸了。吕恩老年来成都游,也说五世同堂街往事。1944 年初,旧历腊月快过年了,天气很冷,她和三个女演员同住一室内,各自坐床上,被盖搭腿脚,都在想老家。忽有本街斜对门饭馆女主人,二十几岁,笑盈盈的,是那个时代的追星族,端盘送肉食来,说给她们过年。吕恩回忆说:“那天我们都哭了。”我告诉她,那家饭馆招牌是“食为天”,红锅馆子,就在大门左斜对面。馆子旁边有个茶馆,名双柳村。吕恩说:“记得那里左拐,是东较场,好宽。”我说:“老大姐,你说的这一切都没有了。”吕恩叹息,另换话题。
  已故的小说家张天翼也曾暂住五世同堂街。因患肺病三期,亟须静养,陈白尘请巴波为张天翼找个安全住所。巴波排列亲友名单,一一考虑,好中选好,特别是要政治上可靠的。选来选去,最后只有鲁绍先了。鲁绍先思想前进,与巴波交情深厚,祖辈是乡绅,住地又偏僻,在成都与郫县交界的两路口小场镇。1945 年6 月,陈白尘和巴波叫来三乘滑竿,护送已化名为张一之的张天翼从五世同堂街转移到两路口鲁绍先家。青年鲁绍先把预备结婚作新房用的正房让给张一之住,自己则搬入没有窗户的小房间。
  他那时不知道来客就是有名的小说家张天翼,只当做是巴波的好朋友。好朋友的好朋友,当然也是他鲁绍先的好朋友了。好朋友病得重,要喝牛奶,乡下哪去找牛奶呀?只好去买一头母羊喂养,每晨挤奶给病人吃。成都平原得天独厚,四季蔬菜不断,空气清新水甘甜,兼之以精心护理,静养两年,爽然康复。在此期间,鲁绍先每月去成都一次,到李劼人先生处领回一笔钱,专为张一之养病用。这是地下党组织救助贫病同志的临时措施。1947年,张天翼养病期间写过新片《松花江上》影评,以一之笔名刊载《西方日报》副刊上,获影评的头奖。不久,告别郫县两路口鲁家,坐一架鸡公车(一种手推车)走了。陈白尘和《华西晚报》此时也搬出五世同堂了。他们这一群作家艺术家,同样是人来了又去了。陈白尘1983年5月随全国文联访问团来成都,急不可待,催着车辐快引他去重访三十七年前的《华西晚报》旧址。来到五世同堂街二中校园内一看,早已面目全非,旧踪难觅,立即陷入深深失望,默然不语。岂但时不待人,景亦不待人啊。
  回头再说1945 年8 月日本投降后,省成中又从东岳庙迁回五世同堂街。我那时仍读金堂县崇正初级中学。翌年秋季,上毕业班,见校园壁报介绍省成中办得如何好,教师有“饶代数”与“高几何”,极负盛名,便决意去投考。
  年底上成都,住横通顺街52号三娘方淑景家中,同八哥余勋铭挤睡一床。八哥当时读豆腐街清华初中,喜爱化学。恰好我的化学成绩甚优,便商量做实验取氢气玩。两人从横通顺街南走提督街,又经东华门到皇城东鹅市巷。此巷有多家化学实验用品商店,在店里我们选购酒精灯、烧瓶、试管、折管、敞口瓶、毛玻璃、软木塞、硫酸、锌粒等。回来腾出一张方桌,做操作台,居然取出氢气,灌胀氢气球七八个,飘浮到天花板,感到非常好玩。还写标签C2H5OH和 H2SO4,贴在酒精瓶上和硫酸瓶上,装模作样之至。徒步去皇城内两三次,那些穷街陋巷,踮脚能摸屋檐,破败肮脏,弯弯拐拐又多,印象难忘。一个大城市的中央街区,竟会是这样子!
  玩完取氢气,又随八哥到他满舅舅方继尧家中去看鸽子。那里房屋高大,院坝宽敞,最宜养鸽。在那里看见了县上没有的良种洋鸽子,硕大漂亮。满舅舅读光华大学经济系,熟悉好莱坞,同八哥谈丽塔·海华丝、玛丽亚·蒙特丝、平·克劳斯贝、加里·库珀之类的影星,使我大感新奇。
  满舅舅方家是成都人的又一典型,值得一述。方家老太爷清末做幕僚,精通文墨。时移世变,设馆课童,家中琅琅书声,或吟或诵,愉情悦耳。方老太爷的长子留学法国,生根彼邦。方老太爷的长女方淑景就是八哥的母亲,我喊三娘。三娘未曾入学,幼年旁听学馆吟诵,便会念“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和《声律启蒙》的“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平时言谈,能引《增广贤文》,温婉明礼,显示家教有根。她下面还有弟妹八人,俱无俗韵。方继尧是她的幺弟,排行十。到十而满,故称满舅。西装革履,翩翩公子,舞跳得好,趣味雅致。老成都的诗礼故家,多有这类子弟,构成人文景观,对抗鄙俗下流。   满舅舅的鸽子看了,八哥又引我去海会寺学骑自行车。海会寺在今之兴隆街,徒有佛寺之名,只剩一片空坝。有人在此出租自行车,学车者按钟点付租金。自行车一个小时就学会了。一日,三娘吩咐八哥:“带九弟去知音书场,听德娃子打唱扬琴。”兄弟二人同去提督西街国民电影院旁边的知音书场,是在楼上。书场格局与茶馆同,一座泡一碗茶。茶碗三件一套,上有盖,下有船,精致雅洁。
  茶资包含门票付费。书场中间设台,台口安桌,围以桌裙,铺以红毡。演唱者坐桌后,背墙壁,面听众。听众多属知识阶层,秩序良好,安坐静听。台上挂有粉牌,写明李德才的扬琴节目、贾树三的竹琴节目、曾炳昆的相书节目,等等。时刻一到,登台献艺。李德才人称德娃子,瘦弱矮小,戴盲翁镜。他唱《活捉三郎》阎惜娇的一段舵子,阴柔怨恨,宛转凄切,俨然寒夜鬼哭,令人噤不敢语。其唱词曰:“秋老山空万木凋,一程行过一程遥。荒郊犹记来时路,流水依然过小桥。残月半钩寒雁过,疏星几点白云飘。行来一处深花里,见几棵松柏出墙高。”听得入迷,想象女鬼迤逦独行,忘却眼前瘦小盲翁。上海百代公司为他灌了唱片,知音岂止成都人哉。贾树三亦盲翁,所拍竹琴,一段竹筒而已。拍之嘣嘣作响,仅具节奏功能。然其唱腔多变,紧张热烈则《三战吕布》,婉艳哀感则《浔阳琵琶》,郁愤凄怆则《李陵饯友》,悲壮豪雄则《子胥渡芦》。刚满十五岁的我,因为读过《三国演义》、《琵琶行》、《李陵答苏武书》,所以一听便懂。
  读罢前贤记载,犹能想象昔年文化盛筵。小生我来晚了,仅能写一点肤浅的感受,见证艺术永恒。那时在知音书场,还听过曾炳昆的相书。此人也是百年一见的怪才。我见他时,他才四十七岁,已经佝背缩颈,瘪嘴落牙,衰老疲癃。所谓相书,就是帷幕口技,古已有之。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一则帷幕口技,说那艺人只带一柄折扇钻入黑布帷幕,演一杀猪匠,鼾睡打呼噜,被妻催醒,不肯起床,赖着做爱。事毕,洗漱吃饭,然后杀猪。猪蹦叫,刀刺入,血喷出。演完钻出来,仍然只有他一人。刚才种种绘声情节,恍若一梦。曾炳昆亦如是,只带一柄折扇钻入黑布帷幕。那天的节目是《瞎子算命》,他一人演三个角色,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女佣人,一个是算命瞎子。三个角色对话,语调嗓音各不相同,有说有唱,有笑有骂,显得十分热闹。对话多有噱头,引人捧腹。演完钻出帷幕,他脸上无表情,似乎刚才种种与他毫无关系。
  短暂的少年游一晃而过,该我到五世同堂街省立成都中学去看榜了。我有把握,看榜不慌。入学校后,七十几人分成甲乙两班。到第三期,两个班压缩成一个班,成绩差的或留级或默退。默退者皆三科不及格,成绩通知单上注明“下期毋庸来校”,请你自便。残酷的淘汰制保证了学业的高水平,同时大大减轻了校方的管教工作。学生明白课程严峻,不敢恍兮忽兮,生怕默退。老师全力投入讲课,不必苦口婆心劝你努力求学,更不用做所谓思想工作。你不来上课,你自己负责。那是你的事,与老师何干。
  期末考试,各级同学混合编座,使你坐在考场,前后左右一看,皆非同级,无从“交流”。若敢挟带作弊犯规,被同学发现了,当天轰你滚出校门。就算校长是你舅舅,他也保不住你。你爸爸是大官,同样无济于事,因为校方迫于全校学生压力,不敢不开除你。总之,考场犯规,你必完蛋。我这人太胆小,当“新毛桃”那学期的期末考试,置身考场之中,不敢左顾右盼,不敢抬头,怕被误会,吓得尿湿裤子。
  有趣的是省成中也尊师,但不盲尊。校长代表官方立场,训导主任监控思想,公民教师宣讲党义,军训教官文化太低,皆不能受尊敬。音乐、美术、体育乃“豆芽科”,无所谓尊不尊。各科教师,水准低的,讲课开了黄腔,谨防哄堂,下不了台。不过同学们也通情达理,不乱起哄。英文教师何文琨,课堂上说了句“周武王烽火戏诸侯”,招来哂笑。脸红道歉,改口说“周文王”,引起大笑。但同学们仍谅解他,因为他英文好,诵读尤其可听,缺乏历史常识乃属小疵。同学们最尊敬水准高的教师,例如代数饶德滋、几何高咏涛、英文雷克琴、国文陶亮生、化学肖季威、物理杨文浏等等。
  本校学生一贯俭朴,嘲笑纨绔子弟。留飞机头,戴鸭舌帽,穿燕尾服,着美军装,都要受到民主墙的警告。家贫衣敝,用度拮据,不会招致白眼。物件遗失,张贴启事,“拾得者请交某班某某某,有花生米一包酬谢”,便能找回。
  同学们关心天下事,校门口贴报纸四五种,观点立场各不相同,总是挤着去看。给报纸副刊投稿,且能发表出来的,有八九个同学。小生我因投稿,每天收到《西方日报》赠阅一份,一直到被查封。高我两班的新繁县同学,姓陈,翻译上海密勒氏评论报国际时事文章,投给《建设日报》发表,占一大版。须知这些人只是高中生,不过十七八岁。
  省成中属省立学校,收费仅及私立学校之半。午晚两餐皆四个菜,仅够吃,偶不足,自备泡菜豆腐乳以救急。我自备红陶罐一个,星期日去皇城贡院街切牛肚片。此物便宜,盛满陶罐,放些卤汁,置入厨房大甑之中,借火一蒸,十分可口,兼之解馋。下星期日又去切,又可救七天之急。
  去的次数多了,对皇城贡院街产生感情。贡院街俗称为皇城坝,破败肮脏,全卖回教徒的大众小吃,真是穷学生的廉价食府。星期日和同学转了少城公园出来,祠堂街逛书店,只看不买。中午饿了,经西御街而左拐,便入贡院街南口,牛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如果迫不及待,就来一碗牛羊肉汤,多撒芫荽,下白面锅魁饼,还可添汤。天冷喝汤,周身暖和。嫌未饱,隔壁有油糕、马蹄糕、珍珠圆子,都很便宜。若往北去,还有更好吃的三种。一是宴乐春的牛肉煎饼,姜葱椒盐味,面粉先烫熟,然后油炸,鲜嫩辛香,却比走马街的牛肉煎饼便宜多了,不吃可惜。二是鑫记饭馆旁边的牛肉抄手,回民叫做“包面”,也比别处猪肉抄手便宜,牛肉馅细,都剔了筋,原汤又熬得浓,那当然好吃啦。三是锅魁饼夹蒸牛肉,摆在西鹅市巷附近的街沿上,大锅大笼,旋蒸旋卖,安有条桌,可坐着慢慢吃。顾客全系下层平民,拉街车的尤多。贡院街北有两三家牛肉饭馆,以牛肉回锅和牛肉豆腐著名,我未吃过,不好妄说。
  我读书很用功。国文英文,通本背诵。数理化,无不通。夜夜自习,灯下作业。停电则点油灯,荧荧一焰,凑得太近,往往烧帽。回忆中的灯焰,多么温馨啊。最怕高中毕业班要去北较场打靶,实弹射击,子弹三发。一想起就忧愁,所以高中五期就跳考大学去,绕过放枪这一关。天可怜见,l949 年9 月,考入国立四川大学农化系,进三瓦窑新生院就读了。我这一生未放过枪,以此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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