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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边疆冲篓山一带勘察。一天正午,日高人渴,见山洼子里有一户单门独户的人家,便绕道过去讨口水喝,顺便借个灶火烤烤自带的干粮。
进得院门,见一个年纪在50开外的汉子,便大声和他打招呼。他一边应答着,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示意我们随便找个木墩儿坐着。
听他说话的口音,显然带着浓重的江浙方言;看他身上的穿戴,皱皱巴巴的外衣上溅着不少脏污点,但打扮上有别于本地老乡。他一边忙着手中活计,一边大声地但显得很随和地学着本地人说:“哪点来?”(从什么地方来?)我即起身,向他讲明了身份和来意,并向他递上一支烟。他没接,却取下原先夹在耳旁的一支烟叼在嘴上。我见他手不闲着,忙凑过去为他点着了火。
忙完了,他用大海碗为我和我的搭档斟上大叶子茶。那茶嫩橙色,没多少茶味,我知道那是山里人家自栽自制的粗茶。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我试探着问。他很憨厚地笑笑,说:“老家在上海。”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上海人怎跑到这安家落户我不是不知道边疆来过许多知青,但那年知青回城的文件一到,知青们呼啦一声几乎全跑了。
“老知青啦!”他使劲吸了一口烟,烟火狠狠地亮了一下。“怎么,20年前你没回城?”我很是诧异。“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主要是良心搁不住,舍不得困难中帮过我的爱人(他这样称呼妻子)和她的家人啦!”
汉子对我说,他叫麦冬。1968年他刚初中毕业,便从上海到这里插队。什么都不会干,力气又小,挣的工分连糊口都不够,还欠了生产队的债。后来得到荞花(现今的妻子)一家帮助,才度过了难关。后来他做了倒插门女婿。
“那时她可是全寨子的一朵花啦!”他搔了搔开始有点斑白的短发,像想起什么,进屋拿了个镜框出来给我看,并逐一指点他的家人向我介绍。
从照片上看,他妻子荞花年轻时果然称得上是一枝花,照片上还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如今都长大了,又都不在家。
麦冬说,20年前那个冬天,生产队开了个知青会,宣读了可以回城的文件。有些动作快的,当晚就连夜步行赶去镇上,以便搭第二天上县城的早班车。“我开完会回到家时,见荞花已哭红了眼,在默默地为我收拾回城的行李,还为我准备了路上的干粮。见此情此景,原先也准备回大上海的我,一下子心软了,一把搂过她,说‘莫捡了(不要收拾了),我不走!’荞花擦了一把泪水,抬起头,问:‘是今晚不走,明天再走么?’我说:‘今生今世都不走了,守着你!’当时三个娃儿都还小,都还不懂事,看着够可怜的。况且,当时我还是民师,教十几个娃组成的复式班。”
后来政策放宽了,他边教书边搞养殖。再后来,“麻雀学校”合并了,他因为学历低,方言又难懂,民师就没得当了,他干脆承包了这里几十亩山地,营林、种果、养猪,又开挖山塘养鱼,一家5口人,年收入有两万多元。他说,在城里,这个数不算什么,但在这里,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
正说话间,有汽车声由远而近,他耳朵尖,忙站起身说:“他们回来了。”不多一会,便有一辆人货两用车停在了院子里。原来,开车的是他二儿子,今天他妻子荞花及三女儿搭顺风车去赶场。
他妻子荞花如今显老了,就像我们通常见到的山村农妇,但镜框里年轻时的俏模样依然依稀可辨。而他家幺妹子出落得亭亭玉立,“闺女像娘”,这也反映出荞花年轻时模样肯定不赖。开车的老二,像民歌里唱的,壮实得像一座山。
我问麦冬:“还有老大呢”
他说:“他不愿呆在山里,早两年到南方打工去了,人各有志啦!”
麦冬告诉我,早几年他拖家带口回了一趟上海,探访过一些当年一起上山下乡的知青农友。他们当年由于错过了求学年华,学历偏低,又没什么专业技能,现今一个个都下岗了。
麦冬对我说:“现今城里人都以有楼有车为时尚追求,这些我早都有啦!”
我不觉心里一热。是呀,他这座自建的二层大屋,不比单门独院的别墅差;他这人货两用车,随时可以赶集、上县城甚至省城;还有私家果园,庞大的种养基地……人生何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