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当代作家伊恩·麦克尤恩(1948-)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文坛崭露头角以来,一直以精湛的叙事技艺和深刻的人性剖析而广受好评。从早期偏重恐怖禁忌题材的写实主义短篇小说到近来有关当代社会历史背景的元叙事虚构作品,麦克尤恩表现出在技法和修辞上的叙事变迁,其伦理探讨也从文本内部的道德批判过渡到叙事层面的伦理反观。在迄今长达30多年的创作历程中,麦克尤恩延续了构筑于人物心理摹写和道德质询之上的文本叙事重心,尤其拓展了对人类心理创伤母题的探询。麦克尤恩笔下的主人公大都经历过不同类型的创伤事件,具有灾难受害者、见证者或施害者的不同身份,表现出迥异的后创伤心理压力表征。麦克尤恩将这种后创伤心理差异融入了创伤文本的叙事进程之中,将罹受创伤的主人公置归于创伤再现、创伤叙事以及忏悔书写的叙事语境之下,分别赋予他们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的主体身份,从而凸显了文本主题和叙事策略相互牵制相互影响的多维叙事伦理。他笔下的创伤图景涵盖了个人的和社会的创伤、历史的和集体的创伤,也囊括了修辞叙事学视阈下“隐含作者”与“叙事读者”的创伤隐喻。创伤受害者的失落绝望,创伤见证者的怯懦愧悔,创伤施害者的自恋狡黠奠定了麦克尤恩创伤小说的叙事心理情境,成为其创伤再现、创伤变形和创伤挪用三个渐进层次叙事框架中的伦理考量主体。麦克尤恩对人性的洞见与批判也在这种层次分明的叙事调度中弥散开来,隐喻了对于创伤经历者获得心灵舒缓可能性的深度质疑。由于现有的麦克尤恩研究少有系统关注其创伤母题语境化叙事的演进,本文旨在通过文本分析和综合比较的方式来勾勒麦克尤恩创伤书写主要的叙事特征和主题走向,以此探究麦克尤恩隐匿于自反叙事背后的伦理评判。本文将借助创伤研究,叙事学,和伦理批评交错关联的理论视角,以麦克尤恩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创作的六部代表性创伤小说为研究对象,分析麦克尤恩在叙述技法,修辞效果与叙事伦理三个方面的风格演进。通过对具有相似创伤叙事语境小说文本的横向比较,以及麦克尤恩三十多年来写作风格和主题转向的纵向考察,本文试图厘清麦克尤恩在话语,视角和结构三大叙事学基本视阈下的叙事嬗变,从而推导其对于创伤救赎可能性的态度变化。论文的主体部分由三章组成。第一章考察了两部第三人称叙述小说《时间中的孩子》(1987)和《星期六》(2005),探讨同为创伤事件受害者的小说主人公在遭受个人和社会创伤后的意识回溯,指出文本的叙述话语凸显了受害者的后创伤压力。不断闪现的创伤记忆漫布于小说人物创伤情境的再现中,卡西·卡鲁斯所强调的心理创伤的延迟性也在叙事时序和心理空间的延展中展现出来。麦克尤恩在叙述话语方面的文体演进,尤其是在对自由间接引语的传统运用到语义混杂的叙事过渡加强了受害者内在心理状态的摹写。通过对两部作品全景式创伤再现的叙事比较,可以看出创伤罹受者的主体反思取代了对创伤后果的详细铺陈而成为新的文本重心,麦克尤恩的叙事重点也从创伤图景的叙事重构过渡到对宏观社会历史语境的焦虑反思,渲染了“9·11”恐怖袭击阴影下的社会隐忧以及其中个体创伤平复的艰难。第二章以两部第一人称回忆录《黑犬》(1992)和《爱无可忍》(1997)为研究对象,在露丝·雷有关创伤变形的理论观照下,揭示文本的不可靠叙述源于叙述者的创伤见证者身份,其创伤记忆与叙事记忆的严重分歧决定了创伤叙事变形的不可避免。第一人称主体聚焦以外的多重聚焦模式展现了同一叙述维度中的创伤亲历者不同的叙事记忆,暴露了个人伦理向度在叙事建构中的调控作用,表现出叙述主体从自我到他者,从个人到集体的创伤同化的叙事心理历程,麦克尤恩的叙事重心转向也在对创伤的历史性再现到叙事性重构的迁移中显现出来,暗含其对于创伤叙事心理诊疗功能的怀疑。第三章关注了麦克尤恩近来的两部元叙事风格作品《赎罪》(2001)和《甜牙》(2012),探讨创伤挪用在叙事融合中的可能性。借助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对救赎书写表演性的伦理质疑,本章集中剖析了作为创伤施害者的文本“隐含作者”在以写作赎罪的叙事实践中忏悔和自我辩护兼具的矛盾心理,指出文本的嵌套叙事结构暴露了叙事混乱背后的隐秘叙事意图,对人性的批判在麦克尤恩的文本讽喻和读者的叙事判断中一览无遗。《甜牙》在《赎罪》的元叙事风格上既有承继又有衍展,创伤施害者在写作过程中的后创伤心理挪移演化成文本重构的叙事挪用,表现了麦克尤恩对于忏悔书写救赎意蕴的疑虑。在三十多年的创伤叙事建构中,麦克尤恩始终关注叙述技艺,文本修辞效果,读者阅读体验三者之间的叙事伦理融合。在对其创伤母题小说全景式考察的基础上,本文认为麦克尤恩逐渐从追求真实的后创伤表征摹写走向对创伤文本的叙事伦理自省,其叙述重心也转向不同身份的创伤亲历者在叙事建构中的伦理评判与自我审视,从文本主题和叙事伦理两个层面上再现了对人性自私与懦弱的道德挞伐,表现出对于当代历史社会语境下人类创伤平复难以企及的悲悯。这种从文本“隐含作者”到“叙事读者”的叙事主体迁移也暗含了元叙事语境下的阅读伦理,折射出麦克尤恩对后现代文学作品阅读范式塑形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