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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学派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独具特色的学术流派,它诞生于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的明代中叶,崛起于下层大众之间,并在明清之际风行一时。这一学派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场上传承儒家精神命脉、发展王阳明心学,积累起深刻新颖的哲学思想,形成了紧紧联系现实、平易朴实却又自由奔放的学术风格。
在泰州学派的思想体系中,美学理论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其美学以“百姓日用”这一核心范畴为支柱,以审美特征论的“生”、审美创造论的“身”及审美体验论的“乐”等一系列范畴为辅翼,建构起了完整明晰的体系框架。
本文第一部分是美的本体论,其核心范畴是“百姓日用”。
泰州学派首先规定了“百姓日用”内容方面的要素。在学派创始人王艮的表述中,“百姓日用”是儒家哲学最高范畴“道”的显现,它的内在核心是“中”。“中”是与“‘妄”相对的真理,是人们固有的原初而自然的心理状态。王艮的弟子们丰富了他的阐述。在王襞的论述中,“百姓日用”的核心是具有“真”之特性的“良知”。在颜钧、何心隐那里,“百姓日用”的本质则是具有“仁”之特性的“心性”。罗汝芳凝定了“百姓日用”的内容,将其归纳为有着“善”这一特征的、平常真实的原初心理状态和根本生存境界。
其次,泰州学派论述了“百姓日用”形式方面的要素。王艮认为“百姓日用”最普遍的表现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家常事”。罗汝芳进一步阐述了能够集中体现“百姓日用”普遍性意义的典型形式——平常适度的“庸”。而何心隐则提出“百姓日用”的特殊形态——“学讲”。
作为美的本体,“百姓日用”在生存美学、伦理美学和行动美学等不同层面体现了其精神性、超越性、阐释性、个体性、解放性等意义。泰州学派以其新颖而锐利的创造力,赋予了下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实践以审美本体的超越性意义,在客观上肯定了人们合理的生存需要和物质欲求,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封建伦理道德统治的根基。
第二部分是美的特征论,其中心范畴是“生”。
“百姓日用”之美有其与众不同的特征:首先,“百姓日用”表现为一系列活泼灵动的感性形象,其中春一般和谐仁厚的事物与现象便是能反映社会生活本质规律的原型和典范。这遍及天下的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因此保持了新鲜与活力。但有一点万变不离其中,那就是人们真诚的好生之情。正是这与下层百姓息息相关的美,以其质朴的感性形象反映出宇宙人生的真理,从而具有了能令每一个人都直接体认天理大道的认知力量;它又不同于精确的科学理论和刻板的伦理说教,而是以贴近生活的审美形象来教化天下。
“百姓日用”的一系列特征都指向了一个重要的范畴——“生”。在泰州学派的理论中,“生”这个范畴最根本的含义应当是“生命”,它是天地万物最根本的属性。其内涵分为以下几个层面。首先是“生性”,即人类不同于其他生命体的本质因素,它表现在人们与生俱来的美好的伦理道德品质上。其次是“好生”,即人类对待生命的态度,人能够一视同仁地珍惜爱护包括自身在内的所有生命。第三是“生机”,即人类生命的存在状态,任何拥有生命的事物都处于从不停息的变化发展中,一旦僵化不动就代表生命的终结。“生”这个特征决定了“百姓日用”之美展现出表现出强烈的生活气息、现实特色和平民色彩。
第三部分是审美创造论,其中心范畴是“身”。
泰州学派美学结合社会现实和理论背景,规定了“身”为创造美的主体。这个范畴是躯体与精神和谐有机的结合统一,代表着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有自身不可替代的个性与价值的普通百姓个体。在泰州学派眼中,“身”与“道”同样重要,它是天地万物之本,也是天下国家之本。
人与人共有的良知天性正是“百姓日用”之美的根源,而不同个体之“身”独有的具体实践方式,即所谓的“形色天性”则是其审美创造力的源泉。而激发个体之“身”去进行创造的主观愿望则是“欲”,它是“身”不断从事创造美的实践活动的动机,因此对于“欲”,人们不可以简单压抑或无限放纵,而是应当合理地适当地顺应它。
平民大众以个体之“身”创造着“百姓日用”之美,其具体实践方式则是以下几点:贵体尊身、求仁安身、明哲保身和格物修身。贵体尊身是在现实生活中创造美的行为准则——一切行动都不能以危害人的安全与自由为代价。求仁安身和明哲保身则分别是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时,可称为美的典范的恰当手段。格物修身则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探寻真理,从而超越平凡现实的实践方式。
第四部分是审美体验论,其中心范畴是“乐”。
在泰州学派的美学中,“乐”是审美感受的本质。泰州学派认为“乐”是心之本体,是不依赖外界条件而存在的、人们与生俱来不需做作的真实心境。它可能一时会被世俗功利所侵扰蒙蔽,而人们通过体验“百姓日用”,则可以重新获得这种宝贵的感受。
“乐”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心理状态,首先表现为人心在无事状态下平淡和谐的感受,它不同与感官的享受和功利的满足。然而同样也不能认为“乐”片面排斥物质层面的满足和人生价值的实现,它恰恰是一种身与心,物与我在达到和谐平衡时的愉悦与欣慰。并且“乐”有着简易直接的特性,如果需要通过复杂手段勉强得来,那就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乐”。
获得“乐”之美感的实践过程被泰州学派称为“学乐”。人们通过体验“百姓日用”间的事物和现象,重新体认到自身的良知天性,从而产生对生存意义的确证与肯定,就此感受到最根本的愉悦与满足、获得“乐”的审美感受,这个过程就是“学乐”。“学乐”不仅要深入了解自我,也要与师友切磋共进,更要结合具体状况因时而动。个体体验到“乐”只是“学乐”的开端,只有将这种体验推而广之,使天下人都能共乐同乐,才能算是“学乐”的最终完成。
第五部分是泰州学派“百姓日用”范畴对明清美学的影响。
泰州学派以“百姓日用”为美,其新颖的美学理论所体现出的强调平等、张扬主体、重视实践的主导思想直接影响了明代甚至清代美学中一系列范畴的建立,这在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美学领域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如戏曲美学之“俗”、小说美学之“情”和园林建筑美学之“宜”等。
通过李渔与王阳明对戏曲之“俗”的不同论述,就可以看出泰州学派“百姓日用”美学的影响,这种影响决定了戏曲内容日趋世俗化,形式日趋通俗化,不再拘泥于宣传忠孝节义,而是根据下层大众的喜好,在舞台上以口语俗话表演普通人、家常事、人间情。
在小说美学领域中,“百姓日用”的影响则表现在对与人“情”的张扬上。一度受到封建伦理道德压抑限制的“情”冲破樊笼,以其赤子童心一般的真实诚挚获得了自身的合法地位,从而成为小说等文艺作品表达的重要对象,并且进一步被推到举足轻重的地位,拥有了超越生死的力量,甚至成为永恒不灭的宇宙本体。
而在园林建筑美学领域,结合“百姓日用”的尚“宜”标准得到了确立,合宜适用成为衡量园林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园林景观不仅要与自然界的风光相得益彰,更要符合所有者的身份、地位、经济实力以及其它种种实际需要,同时园林还要适当地体现出设计者的创造才能及审美追求。
泰州学派独具特色的美学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它赋予了倍受轻视的“下”范畴以恰当的重要地位。“下”这一范畴包含着三个层面,分别是物质本体、平民主体和实践行动。这三者看似各自并不相关,但究其本质却有着不可割裂的内在联系——它们都是在传统儒家思想中处于次要从属地位的存在,在这里却作为“百姓日用”不可或缺的组成要素,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
泰州学派美学正是这样自成一格地展现着前所未有的创新精神和解放力量,从而成为了我国美学史上的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