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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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每年岁末,我妈妈都会给我买一件新衣。
  往往是红色的。海棠的大红或者覆盆子的水红。她绝不会像别的妈妈们怕孩子很快长高就买大一个尺码,她给我买的新衣永远比较小。
  硬挺的新衣,像纸一样发出沙沙声,当然这不能算噪音。但不知为何,我从没因为这些新的红色的衣服而快乐过。
  给我新衣服后,她会带我去吃一次馆子,然后送我回家。她也回她的家。
  邻家的小孩问我:“你的手冷不冷?”
  “冷啊!冻僵了。”
  “我也是,我们去买烤红薯吧。”
  我和他们去烤红薯的人那里,买一只红薯分着吃,然后蹭人家大铁皮炉子的暖火。我觉得我同他们没有差别,我一样感受到手在冷空气里的麻痹、红薯的香甜,我一样有新衣,甚至比他们的还新、还贵。
  倒是老来,我妈妈乐意时常和我联络。我说的老,不是指母亲的老,是我自己的老。我都三十一岁了,已经年长到她当年离开我时的年纪。如今像她这样年龄的老太太,一般都非常忙,忙着帮儿女带小孩,很少有像她这样悠闲到整天研究老年旅行团,打算整个地球走遍的。
  我妈妈有时会来我的公寓里坐坐,给我她织的毛线围巾,她旅行带回来的俄罗斯套娃,或者她订的金枪鱼、泰国芒果。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在刻意讨好我,也许她是觉得歉疚。人在年轻的时候做下亏欠的事,老来,这亏欠腐蚀着尊严。其实,要是说到歉疚,她对我最大的抱歉应该是她不该生下我。
  我妈妈来的时候,魏祎便走,不知道他为什么怕见我妈。怕到一定的程度,就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傲慢。他走,走到外面的随便什么酒吧,喝一杯,等我妈走了他再回来。
  “我真的不喜欢你妈。”魏祎说。
  我想说我也是,可是算了,我说不出口的。


  我跟魏祎交往至深,大学四年,毕业六年,一共十年。这当中先是朋友,死党,后来是恋人。成为恋人之前,我当然不知道我们会成为恋人,我还在和别人谈恋爱。当时我在报社当小记者,有一天头儿说:“校对组去旅游了,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慌?预感不妙啊!清样有人最后再看一遍吗?谁有空去?别都低着头,出来个人嘛!”
  最后当然是我去。我最小,随便被支使是职场新人的专利。我去印厂看胶片,是十月底最冷的一天,傍晚时分,北风狂啸,我差一点变成风筝被吹到天上去。然后有一辆车停在我旁边,车里的人是吉堪,报社另一个部门的同事。他让我上车,载我去了印厂。我校对清样一共用了三小时,头晕眼花走出来,远远看到吉堪的那辆车还停在原地,那辆车无异于唐僧师徒四人走在茫茫沙漠里焦渴难熬时前方的绿洲。
  “我刚才去书店逛了逛,怎么你刚巧出来啊?”他说。他不承认他在等我,他这个人一直是这样,到后来我终于知道,那不算是小气,也不算是不够磊落,可我总想说那是不易察觉的一种小小的自私。好吧,你逛书店能逛三个小时,真厉害。
  后来他会在每个中午打电话给我。他打电话也是那样,每次都有很正式的内容,比方说,可以帮我打听一下某作者的联系方式吗?可以帮我写点软文吗?总之是一个想让它重要它就会显得无比重要的电话,和追求一个女生无关,人家在谈公事。
  但是这些过渡终会过去,我们还是开始了约会。但是我们的约会很艰辛,因为吉堪被调去上海工作了,所以,每个周末,我要买一张火车票去约一个长途会。恋爱真的很累,我并没有因爱变美,倒是因为每周折腾而形容憔悴。


  魏祎问我每个周末为什么都不见人影,我回答说去见一个朋友。我回答得那么心虚,可见我自己也不看好和吉堪的恋情。魏祎没有问我对方是谁,是怎样的朋友,又是去到哪里去多久才回来,他只是说,要是有必要的话,他陪我去。我说不用了。
  有一个周末,魏祎也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和我同一列火车。他在火车开动时打电话给我:“喂,小绛,我在13车厢。”“我在5厢!”“那你等我,我去找你。”
  我看到魏祎举着一只糖葫芦挤到我面前,他笑着说:“你爱吃的,吃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时才后知后觉明白魏祎对我的心意。
  终于到了魔都。
  似乎魏祎比我還兴奋,那时我们也才大学毕业,魏祎甚至没有来过上海。他背着双肩包,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一年二十三岁的魏祎是细杆豆芽菜一棵,也许尚且什么都不懂,也因此还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他只知道替一个女孩子寻开心他就很开心了,他所求的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说明白。
  我站住,魏祎没有看到我,径直向前走着。
  后来魏祎回过头来,看着我:“喂,你为什么不走了?”
  “累。”我说。
  他走回到我旁边:“那就回北京。”
  原来魏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我觉得我比他更爱你。”魏祎又说。
  我也觉得是这样,虽然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试过去恋爱。其实和魏祎恋爱应该很幸福,他那么执着,那么勇敢,有话就说,想到就做。
  所以,我和魏祎又坐着火车回来了。我甚至都没有和吉堪解释我为什么失约,就这样单方面宣布分手了。分手了,我才发现我有多轻松,我不用再去忍受吉堪那些话中有话和欲言又止,那些不光明不磊落不大方,我都不需要再强迫自己接受。
  恋爱应该是起码让自己感觉到快乐的事。


  我一直没有跟我妈妈提起魏祎,对我来说,魏祎是比较宝贵的存在。而我妈妈,她天然带着杀气,从内心深处讲,我一直在下意识地抗拒她插手我的人生。但我妈还是知道了,她说:“带你男朋友来见个面,吃个晚饭。我不会做菜,但这个钟点工的手艺还不错,会煲汤,你们想喝什么汤?”
  她的丈夫喜欢喝广东汤,现在他去世了,煲汤的习惯她一直还保留着。
  魏祎和我千百个不情愿地到我妈妈家做客了,我发现我妈妈家的客厅是世界上最检验人的客厅,但凡有一点儿瑕疵,在这个客厅里都一定掩饰不住。魏祎怎么忽然间变得这么粗糙,四肢像巨大的树枝长出来,长出来,恨不得蔓延得满屋子都是。   我妈妈站起来倒了一杯茶给魏祎,转头就装作去嘱咐钟点工事宜,其实她是不想再尴尬地聊天了。客厅桌上留了一盘跳棋,我妈妈是一个细心的人,她知道即使三个人在一起也会有没话可说的可能,她选择了撤退,余下的我们,可以下下跳棋。
  我记得我五岁那年经常一个人下跳棋。那一年我没过六一,没过中秋,没过国庆,没过生日,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点儿波折,都是普通的毫无惊喜的日子。那一年我妈妈离开了我爸爸,他们是在元旦那天分手的。我爸爸神经衰弱,每天晚上喝一点点酒,喝到一定的量之后,他就变得不像他了。他开始发疯,对着空气咒骂,然后非常镇定地走到阳台,把酒瓶子扔下去。我爸爸被酒精吸去了生而为人的骨气,留下魁梧的糟粕,其实他并不可怜,醉中人,也许比任何人都快活。
  一个人下跳棋,要先把自己弄得很分裂,但又要机智,懂得骗过自己。比方说我是执红的一方,而对面是执蓝的,红方要全力进攻,蓝方也要拼命抵抗。一般,我会让蓝胜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讨厌所有红色的东西,因为我有太多太多红色的衣服。


  跳棋,魏祎输了很多次。而后是那一天的晚餐,汤果然很好,南北杏煲猪肚,但这餐饭实在很像在监狱里开伙,只有杯盏筷子的碰撞声以及咀嚼声。
  后来我妈妈屡次向我表达,和魏祎的初次见面她对她自己的态度很后悔,她不应该对魏祎那么冷漠。我笑了,其实,倨傲的人是魏祎吧,大家都明白,魏祎其实有一颗很敏感的心。
  后来魏祎就躲着我妈妈了。他不想面对这样一个老年的、打扮得清高、内心也有着强大势力范围的女人。
  我在一年前和吉堪见过一次。他出差,打电话给我。像很多年前一样,他的声音让我在回忆中勾留了那么一小会儿,想起从前那些事,不知道是该觉得温柔还是恶心。他说,“我明天也许会到你那里谈个项目,可以顺便和你见见吗?”
  还是老样子,一辈子不会改的,从来不会把这句话说成:我想见你,我可以去见你吗?
  但也许现在的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真正的理由,我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是,顺便。
  我真痛恨这样的见面。但是晚上的时候,很无聊地,我在衣柜里翻拣衣服。这件白色的上衣和这条灰色的阔腿裤子搭配起来一定很美,喔,对了,我的头发要卷一卷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魏祎在看电视,把遥控器按来按去,客厅的光影忽明忽暗,我在镜中看到我的白衣灰裤和一头鲜艳的粉色发卷。我发现自己的脸光影变幻诡秘,我说,“魏祎啊,我明天和吉堪见面。”
  人们说所有没成形的感情都会令人难忘,直至它真正败坏,人才死心画上休止符。但我想见吉堪的心情并不是这样,我只想看看他现在变得有多好,或者多不好,希望后者多一些。也许从一开始起,在我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的时候,我就错把恨当成了爱。我是真的很恨吉堪。


  我该怎么形容久别重逢的吉堪呢?
  觉得他旧了,是的,我不想用老了或疲倦了来形容,他只是旧了,新新地旧了。他好像还穿着从前和我约会时的毛衣,已经起球,看上去很邋遢。我们在餐馆里坐着,他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很官方的话,先讲天气,再讲两地差异,再讲自己的工作,再问问我的工作,然后开始吹每个男人都会吹的牛。这么着,饭也差不多吃完了。
  天知道当年的我怎么喜欢上一个这么无趣的男人。
  走出餐馆,他忽然问我:“小绛,你还单身吗?我结婚了。”
  他停了停又说:“但我想和你继续交往,我们可以吗?”
  真可笑,这个男人唯一一次的勇敢是用来支撑他说出这么无耻的几句话。
  难道我新卷的卷发暗示我会去做一个男人的情人?
  我真的不想刺伤他,但是他这个恶心的邀请悔辱了我,或者,逗笑了我,哈哈哈,我说:“你下过跳棋吗?”
  他错愕。
  “像一出独自玩下去的跳棋,我在选择蓝棋赢的时候,也希望红棋不要输。”
  别让我小看你,毕竟你是曾经的岁月里,我付出过感情的人。
  至此别过,两两相忘于江湖。
  魏祎一直也没有和我妈妈相处和谐,但我爸爸,我亲生的爸爸,倒是在这年年底和他公司里面一个新同事喜结良缘。办酒的当天我不得不去帮忙张罗,领导讲话时,我花甲之年的老父自己发了言,他说,感谢生命带给他第二次惊喜。
  我喜欢我爸爸的文艺腔,以及他漂亮的普通話。
  我爸的妻子,呃,我的后妈,时常和我相约逛街,她人很好,仅比我大八岁,我很喜欢她,和她相处比和我妈轻松太多。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看到一个牌子的毛衣打五折,断码了,只有红色的,而且只有我妈妈那样娇小的身材可穿的小小码。我和她商量:买一件给我妈怎样?
  “当然可以。”沈小姐毫不避讳,她真是坦荡的女子,“红色真是美丽的颜色,有温度的事物都是红色的,不信你想想。”
  我细想这句话,觉得温柔。
  很快冬天就来了,我跟魏祎在公寓里,吃过晚饭,一起看电视,看到对面妈妈的卧室亮着灯,是红色的,她一定穿着那件小小号的红色毛衣,一边喝着大红袍一边织着另外一件红色毛衣,我知道那是织给我的。
  我和我妈一直住在遥遥相对的两幢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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