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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他找到学校领导,要求参加排练。这是一场军队文工团的排练,学校无力介入。课余,黄豆豆还是忍不住会跑过来偷看他们训练。为了满足好奇心,一次晚自习结束后,他偷偷进入无人的教室,抱起腰鼓,爬上八仙桌,凭记忆模仿白天看到的动作。
周末,他攥着15元生活费,坐公交车到静安寺附近的邮局,排着长队给母亲打电话说起这事。母亲找到军队文工团朋友“疏通了下军民关系”,一周后,他进入排练场,被允许在最后一排跟着学。
某天下午,他到达排练教室,室内无人,事后方知那天是校运会,排练的同学都去比赛了。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遇见了编导邓林,“阴差阳错地获得了编导赐予的一次‘你随便跳给我看看’的机会”。
他尽情发挥了一番。完成最后一个动作时,他看到邓林冷静的脸上若有所思,这样“冷场3个8拍半”之后,邓林说:“今天就到这,你好好过周末吧,我考虑下。” 周末过后,还在为上一次发挥未获得肯定懊悔不迭,黄豆豆突然被编导从后排换到了前排。编导对他不再不管不顾了:“其他同学无法完成的动作他要求我必须完成,其他同学可以完成的他要求我必须完成得出彩。”
学期结束后的整个假期,黄豆豆都沉浸在寻找“醉”的感觉中。他想起“梁山好汉行者武松就是在饮酒过度的情况下醉打蒋门神,始创醉拳”。在父母入睡的深夜,他从厨房偷出父亲做菜剩下的半瓶料酒,躲到房间,边听音乐边喝。
正当他以床为桌、以酒瓶为腰鼓起舞时,父母闻声赶来,发现他两耳塞着耳机,“仰天而视,目光呆滞”,翌日更发现床板被酒醉的儿子跺断两根。
如痴如醉的黄豆豆最终获得了全国第四届“桃李杯”舞蹈比赛少年组金牌,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块金牌。
“那年春晚导演看到了比赛,他觉得这个节目可以加工提高,从独舞变成群舞。”1994年底,黄豆豆接到学校通知,加入春晚剧组。
春晚之后,他声名鹊起、演出不断,各种比赛金奖也不断,他像进入了一个无止境的舞蹈闯关游戏。
将近二十年之后,成为很多比赛的评委和导师的黄豆豆坦承,“我越来越明白,其实比赛和奖项,都只能片面地在特定时间,对当时的表现做出评分,不能代表整个人一生的艺术追求。对于一个舞者的艺术修养,尤其是一生的艺术追求来讲,比赛is nothing。”
现在他的成就感来自每次接到新的创作项目以后,自己跟自己较劲的过程。他享受舞台场铃响起的一瞬。虽然编导的权力很大,但只要演出开始,第一个音符响起,大幕拉开,对场上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就没人能左右了。能做的就是放下一切欣赏它,或者把自己的编导身份忘掉,只作为一名舞蹈演员,把作品演好。“中国人有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作为创作者,你是个谋事的人。作品最后见观众的反映,一切都不在你的控制之内,这是很有趣的。”
少林功夫
他小时候并不喜欢舞蹈,甚至有过痛恨。
女儿降生前,黄豆豆把家中所有关于舞蹈表演的剧照和奖杯都收了起来,“我不想让她再选择舞蹈这条路了。”讲了一堆育儿经后,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她最终还是要选择跳舞,那,我真的要崩溃了!”
因为旺盛的模仿能力,黄豆豆自小就能将电影里看到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令工人宣传队出身的父母惊讶,认定儿子有学跳舞的天赋。母亲演出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命令我不准离开舞台上场门,同时要求我留意观察是否有演员临场出差错。”
但他并不喜欢“身穿色彩鲜艳的紧身服,化浓妆,舞蹈动作又非常柔弱”的男舞蹈演员,他渴望成为军人。80年代电影《少林寺》流行的时候,他和所有男孩一样,整日叫嚣着要去学武术拳法。
10岁,黄豆豆被父母带去考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因为身材比例不够标准,下肢比上身多出的长度差了4厘米,最终没能录取。
一场“下肢加长”训练法,被舞蹈狂热爱好者的母亲实施在黄豆豆身上:每天压腿,悬空躺在两把椅子中间,父母轮流坐在他的腿上。父亲找铁匠赶制了一对铁环,挂在家中房梁上,黄豆豆每天倒挂两三次,每次六七分钟,以此牵拉韧带。
半年后,黄豆豆被改造成标准身材,考上上海舞蹈学校。
这些近乎残酷的训练法,在黄豆豆眼中却是“为了学武”。“我父母叫我练舞蹈,我不听。家长辈中有演武戏的,有打武术的,父母骗我说是教我练武术,怎么压腿,怎么下腰,其实他们是在教我跳舞,让我把舞蹈当武术练,嘴里还喊着电影里的‘要练功,不怕苦’,和《少林寺》里那样跺着脚喊。”
2004年春天,黄豆豆终于有了代表国家表演《中国功夫》的机会。他被邀请担任中国奥运演出团的主要演员,参加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中国8分钟接旗仪式的演出。
到了演出登台时,他赫然发现7米见方的舞台地板中央躺着一整块玻璃。“稍有舞台表演经验的人都知道,在舞台表演时最忌讳地面打滑,玻璃易滑程度最高,轻则出尽洋相,重则意外受伤。”
作为领舞,黄豆豆努力掩盖心中的不安,“绝对不能让身后的舞伴感受到我正处于非正常的紧张状态。”他在外表镇定自若、心中如履薄冰的状态下顺利完成了演出。
2005年,黄豆豆和谭盾一起创作《禅宗少林》的实景演出。他在嵩山与少林寺武僧一起生活、观察近半年,至此,他才真正了解了武术与舞蹈之间在肢体语汇上的融合关系。
再一次,在抵达舞蹈演艺的高峰时,黄豆豆结婚了,并决定与新婚妻子到纽约求学,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那一年,黄豆豆再次把眼前暂时的鲜花和掌声清零,做回學生。“如果2005年之前我是站在舞蹈的角度来思考舞蹈,2005年以后,我更多的是从世界文化的角度看待艺术、思考舞蹈。”
两个自己
“你知道吗?我至今为止喝过最棒的咖啡,是我和老婆在纽约学习时喝的1.99美元的超市咖啡。”
那时很穷,买什么都要先乘以8。他上午练功下午上课,粟奕上午学习下午去图书馆查资料,晚上两人一起看演出。“时间不够用,有的演出快3小时,中场休息时,老外喝香槟,我们却特别想打个盹。但是一想歌剧票那么贵,一定要好好仔细看。”
只能中途喝咖啡提神,“歌剧院咖啡吧卖的咖啡贵,我们就跑到街对面的小超市里,买全纽约最便宜的咖啡,两个人只买一杯喝。外面天寒地冻,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比后来喝过的任何咖啡都好喝。”
夫妇俩把所有钱都花在看戏上,舍不得买坐票,就买站票。整天训练之后,双腿灌铅,晚上还要强撑着站3小时看戏,同时保持不睡着。
演出结束,黄豆豆对粟奕说:“老婆,我一定多多努力,以后买最好的票,让你坐在最好的座位看歌剧。”
粟奕沉默不语,黄豆豆以为她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得意时,听到粟奕淡然说:“要是哪天你能站在大都会的舞台上跳中国舞,那才好看呢!”
他把妻子的话当成玩笑:“怎么可能,你对我要求也太高了吧!”粟奕也不太好意思:“想想总可以吧!”
一年光景,这个玩笑就成真了。2007年,黄豆豆再次与谭盾和张艺谋合作,担任歌剧《秦始皇》的舞蹈编导和首席独舞,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登台亮相。
回国后,黄豆豆更珍惜冬天里两人同喝一杯咖啡的温暖。他说“舞蹈很重要,但舞蹈不是我生活的全部”,他把自己变成两个,一个给家庭,另一个给舞蹈。
一旦进入训练状态,又有两个自己:“一个是想偷懒的自己,一个是恨不得要拿鞭子来鞭策的自己。每天都是自我内心的较量。我越来越明白,作为艺术家,舞者的内心都是孤独的,在孤独的内心世界里,就很可能会产生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