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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海当摄影师
我父亲是南京城里小有名气的金石篆刻家、书法家。当年,他和他的弟子曾为建造南京中山陵无梁殿刻过石碑。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境贫寒而又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中长大的。1942年为谋生计也为能学到一技之长,父亲送我到南京“美丰”照相馆当学徒,那年,我才15岁。但我非常刻苦好学,三年学徒满师,不但成了暗房冲洗能手,而且已开始可以担纲肖像拍摄的重任了。
说起人物拍摄,新中国成立后上海万象更新,新人新事,层出不穷。上海又是一个名家荟萃的地方,要拍的劳动模范、先进人物、著名人士层出不穷。除此之外,我还要拍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比如我拍的《向荒山要宝》《工人新村》《建设号下水》等都入选中国摄影艺术展。当然,我们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业务上比报纸的要求更高更专业一点,对人物的选择,比较偏向于文化艺术界的人士。譬如,上世纪50年代中,在我敬仰的老领导——我国著名出版学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赵家璧先生亲自安排下,我先后为巴金、靳以、魏金枝、张充仁、丰子恺、张乐平、苏步青、赵丹、张瑞芳等一系列作家、画家、学者、电影演员等拍过工作和生活照片。这些大师的高风亮节,也让我学到了许多为人之道。其中有一张《上海著名演员下厂为工人演出》的照片,经常被报纸杂志选用。更让我感到骄傲的是,这张照片还被收入了刘香成编的大型画册《上海1842~2010 ——一座伟大城市肖像》中。
刘香成是我们中国摄影家心目中的荣耀与骄傲!他是全球华人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获得普利策新闻摄影大奖的人。他是美籍华人摄影家,常年飘泊海外。世纪之交,出于对中国改革开放的高度关注,他毅然返回祖国并长期定居北京。2010年,刘香成决定和英国人凯伦·史密斯合作,准备编著一本有关上海城市巨变的大型摄影画册。那年早春,刘香成亲自来到上海,并找到了我这个已离休多年的老头。他恳切地对我说,他正在撰编一本大型摄影画册,旨在用大量高水平的纪实类摄影作品,来反映從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到改革开放以来,申城各阶层市民生活的真实状态,通过大型画册的集结,来讴歌上海这座城市的海派风采。他说,他已和自己的团队从成千上万张照片中,精选了500幅摄于上海的照片,其中遴选了我的一张《上海著名电影演员下厂为工人演出》照片。刘香成还说,他是在北大图书馆的一本《中国摄影》杂志上看到这张照片的。他特地赶到上海,一是要问我是否愿意发表这幅作品,以示尊重我的版权;二是在征得我同意的前提下,向我索要照片原件。
我当年已把拍摄的胶卷原件转化为大数据数码文档。刘香成明确告诉我说,想出《上海》这本画册,是他一生的夙愿,他要用照片——这个最感性的文化符号去素描上海这座国际大城市的肖像,去反映百年上海、跨世纪上海各阶层市民的生活状态,从而真实地再现上海的历史巨变与醒世风貌。
第二年,即2011年春,这本取名《上海 1842~2010 一座伟大城市肖像》的超大型画册出版了,画册4K版开面,重约四五公斤。当我打开这本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画册时,我惊呆了!我的那张照片,被放到了扉页,并且通栏跨页,整整两个版面啊!《上海》画册集纳了500幅照片,况且这批照片绝大多数都出自摄影名家之手,而被用作跨页的唯有我的这一张,我实属幸运!我一连激动了好几天,如获珍宝,只要有朋自远方来,都会不亦乐乎地拿出这本摄影集来献宝。
在船坞上拍到的精彩之作
《上海著名电影演员下厂为工人演出》拍摄于1959年春天。那时,我已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首席摄影师了。1959年,祖国迎来了共和国诞生10周年的春天。那时真是一个“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年代。尽管有过“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等冒进失误,但人民翻身当家作主人的自豪感,却充满在每个人心头。那时候,党号召文艺工作者要为工农兵服务,要到基层去体验生活,绝大多数文艺界人士都积极响应,满怀激情地下工厂、下农村、下部队去体验生活去为人民演出。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里,我曾拍摄过大量工人农民忘我劳动的照片,但自己觉得反映文艺界的照片好像少了一点。因此,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去拍一些文化界人士的片子。
当年,我家住在巨鹿路一带,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也在巨鹿路上。我上班是走着去的,路上正巧遇见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黄绍芬先生。他是国家级的电影摄像师,也是国家级的摄影师,又是当年中国摄影家协会上海分会的领军人物。尽管我是专业摄影师,但在黄绍芬大师面前,我觉得我自己还是一名小学生。那个年代,再大的“腕儿”都没一点架子。黄绍芬老师上班骑一辆旧自行车,穿一件毛蓝布人民装。我向他打招呼,他一把刹车就停了下来,并亲切地叫我“小尹同志”。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我说我想拍一些电影演员下基层搞慰问演出的片子。黄绍芬连声说:好事,好事,可以呀,我来替你安排。
果然,没过多久,我就接到黄绍芬老师打来的电话,说上海电影制片厂一批著名演员,要到江南造船厂去慰问演出,他已为我作了安排,可随行到厂进行现场拍摄。那天天气真好,江南造船厂的船坞上,早就满满当当地站满了大批闻讯赶来的工人师傅。就在这个庞大的船坞上,由江南造船厂自力更生建造的5000吨远洋巨轮,前不久成功下水,这就极大增强了上海工人阶级的志气与威风。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上影厂领导组织演员下厂演出。当时,我选择了一个能拍大场景的机位,整个船坞都在我的镜头范围中。热情高涨的工人们把一小块演出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工人师傅的背后矗立着巨大的塔吊,一幅 “热烈欢迎上海电影工作者来厂慰问” 的横幅标语分外醒目。所谓的舞台就是由几个大型木箱拼搭而成,演员们走上舞台,自左往右依次是郑君里、上官云珠、王丹凤、张瑞芳、冯笑、赵丹和金焰。这个阵容足够强大了吧!这时,我开始准备按动快门。我很快就发现了江南造船厂的工人们站成了一个大“Z”字形,而一排演员正好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画面。这正好就是黄金分割线的摄影构图。演出场上,气氛相当热烈,当上影厂的名演员满怀激情齐声高唱时,我就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拍摄这样的大场面,要有时代特征,要有演员放声讴歌而工人老大哥又听得乐开满怀的亮点,还要有生动的细节。喏,请看,船厂工人也有自己文艺演出小分队,他们拿着各种乐器站在演员们的背后,有的吹笙吹笛,有的弹琵琶,有的拉二胡、拉手风琴。我对自己的拍摄要求,就是既要有充实的内容,又要有亮点,还要有细节。至少在《上海著名电影演员下厂为工人演出》这张照片中,我做到了。当时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拍摄上,好像听到王丹凤在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其它都记不清了。
我对自己的拍摄要求,就是既要有充实的内容,又要有亮点,还要有细节。至少在《上海著名电影演员下厂为工人演出》这张照片中,我做到了。
为梅兰芳大师拍了两千多张照片
在我的摄影经历中,最使我难忘的、留下我最多最珍贵最得意的摄影作品,是我国京剧界的泰斗、国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我曾为他拍过2000多张黑白舞台艺术照片,他是我心中永远伫立的丰碑!解放以前,梅兰芳大师住在上海的日子相对多一点。1951年,应周总理盛邀,梅兰芳先生举家从沪迁京。入京以后,梅先生忙得不亦乐乎:1952年率团赴朝鲜慰问志愿军,同年赴维也纳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接着,他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学会副会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京剧院院长等职务。繁忙的公务,加上他在纪念自己舞台生涯50周年时,又参与了我国第一部彩色影片《梅兰芳舞台演出》的拍摄工作。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中,梅兰芳下江南演出的机会变得更加难得。
1956年2月,春寒料峭。怀着对自己家鄉热土的深深眷恋,梅兰芳大师回到了自己老家江苏泰州寻根祭祖。名人驾到,满街父老乡亲涌上街头,渴望能一睹大师风采。在家乡亲人的感召下,梅兰芳先生毅然答应到南京举行为期半个月的公演。消息传出,钟山城内一片叫好。
又是赵家璧先生最早得知消息。经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领导商定,一致要求我能挑起这一重大使命——马上赴南京拜见梅兰芳先生,完成对他所有演出的舞台摄影工作。接受这样的重托,我的心头一阵狂跳,我暗中发誓,一定全力以赴完成任务!
当时,我带上了一台最好的相机——德国徕卡,配上最好的镜头,50毫米蔡司定焦镜。赵家璧还代表领导为我配足了胶卷,全部都是依尔福和柯达135黑白胶卷,真可谓是出版社里最好的装备和家当了。
一到南京,我就找到了梅兰芳先生下榻的宾馆,即现在的华东饭店,那时叫南京AB大楼宾馆。我怀着敬仰的心情拜见了梅兰芳大师,向他说明来意,恳请大师同意我为他在南京全部演出进行舞台艺术拍摄。梅兰芳先生没有一点架子,点点头,就同意了。他还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斗胆说,每场演出我都要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他想了想,又点点头,又同意了。
梅兰芳在南京公演时,一票难求,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寒风中排队购票的队伍犹如长龙蜿蜒,延绵不绝。我能每天、每场都拿到头排中间的位置,实属幸运!可见梅先生也是花了心思的。
每场演出,开幕前半个小时,场内早就座无虚席而场外仍然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我则每每提前一小时就进入剧场,我要观察灯光,我要调整好相机,我要用十二分卖力去捕捉大师每一段优美的舞姿、每一次传奇的表情和每一个优雅的眼神。一句话,我一定要拍好梅兰芳大师在南京的全部演出。
演出开始了,大幕徐徐拉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霸王别姬》。当时,已年届63岁的梅兰芳先生扮演虞姬登台亮相,全场鸦雀无声,观众们都被梅先生端庄绰约的扮相所深深震撼了。随着他惟妙惟肖的表演,高亢华丽的唱腔和丝丝入扣的剧情展开,观众情绪也紧随而之相融其间。特别是舞剑那段,当最后演到虞姬乘霸王转身窥听楚歌之际,“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唱腔回荡于剧场苍穹,虞姬自刎,宝剑落地,全场观众都倒抽一口冷气,空气仿佛凝固了,但于瞬间沉默中,忽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整个剧场都沸腾了。南京报纸连连惊呼称,梅兰芳大师的演出“连秦淮河水也一时间为之默默凝听,涟漪不泛,舟楫不动”。整场演出中,我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相机上的取景箱,额头上、手心里全是汗,连衬衫背心都是湿漉漉的,紧张而刺激啊。
现在回头想想,我们那时的拍摄要比现在数码相机艰难得多。那时候,我的相机没有变焦,没有连拍,没有自动设定功能。我带的胶卷全部是21定的,而剧场灯光偏暗,曝光充分了,速度就慢了;速度慢了,图像就要模糊了。梅兰芳大师的每一次亮相每一个身段每一个动作,都是绝无仅有且不可复制的,都是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拍摄到的。譬如《霸王别姬》中,虞姬举剑曼舞的镜头,我就拍了30多张。我想尝试用不同的光圈与速度来把梅大师的传神表演拍得好上加好。但我也有我的难处,胶卷相机当场无法知道结果。等演出一结束,我立马就奔回宾馆,一头就冲进洗手间开始冲洗胶卷,并于当晚观看效果。再拍《贵妃醉酒》时,我就紧紧抓住梅先生翩翩起舞时的那一段,我要把他扮演杨玉环的那份端庄高雅和艳丽娇媚都拍下来。仅这一段,我就拍了40多张,其中20多张为“杨玉环”的全身照。梅先生那段精美绝伦的表演,至今翻阅我自己当年拍摄的照片,我还会为梅先生的传奇眼神拍案叫绝。 半个月中,我共拍摄了梅兰芳先生演出的八部大戏:《贵妃醉酒》《霸王別姬》《洛神》《宇宙锋》《金山寺·断桥》《穆天王·穆柯寨》《抗金兵》和《二堂舍子》。我努力把梅先生在戏中的每一次亮相,每一段舞姿,每一种眼神,每一个手势都抓拍了下来。因为我和梅先生住在同一宾馆,有时中午用餐时会遇见他,他总会笑眯眯地问我,拍好了吗?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我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因受相机速度限制,有时需要定格的时间长一点。他说,那好,等观众离场后,我可以再回到舞台上让你摆拍。我总共拍了上百个135胶卷,收获了2000多张黑白底片。可以这么说,我是拍梅兰芳舞台艺术拥有成功底片最多的摄影家。“文革”期间我冒着极大风险,把这批珍贵的底片保存了下来。改革开放了,艳阳高照,这批底片又重见天日了。新世纪初,经过反复考虑,我把这批保存了近半个世纪的2000多张照片底片,全部无偿捐献给了上海历史博物馆收藏。
了却半个世纪的心愿
摄影家除了要有必胜信念外,还一定要有扎实的基本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就梅先生那20多张“杨玉环”的全身照而言,现在可以向你透露一点秘密,因为我曾经跟随著名美术大师学拍过人体。
建国初期,新中国刚成立,拍裸体模特是犯法的。但当时政府同意出版一本《人体美术解剖理论》的书籍,由苏州大画家颜文梁先生执笔。当时,颜老就提出书中要有人体照片插图,要请专业摄影师进行拍摄。事情又弄到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务又交到了我的头上。我的拍摄完全成了“地下工作者”。苏州美院布置了专门的房间,在校领导的全程监督下,完成了对人体的拍摄。当时,颜文梁负责调教人体姿势,我负责灯光与拍摄。也就是这样一次机会,我学到了一些人体美学的基础知识。人的身姿怎样才算美,我知道了一个大概。钢要用在刀刃上,当梅兰芳大师翩翩起舞时,我发觉有一种崇美的力量在暗暗地推动着我,促使我频频按动快门。当然,我还发现在观众每一阵叫好声中,梅大师亮相定格的时间相对会多一些,这时候必须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
整场演出中,我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相机上的取景箱,额头上、手心里全是汗,连衬衫背心都是湿漉漉的,紧张而刺激啊。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当我完成拍摄梅兰芳大师任务与他告别时,我提出了一个长久埋在心底的夙愿,就是想与梅先生合个影,他愉快地答应了。于是,2000多张底片中,也就有了一张我和梅兰芳先生的合影。
我的上司赵家璧是享有崇高威望的出版家。解放前,赵家璧就是上海滩读图时代的创始人之一。他主编过《大美画报》,复刊主持过《良友画报》等。他还是出版《鲁迅全集》的发起人之一。1955年初,他调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立刻着手策划出版《新中国画库》《苏联画库》等。1956年,在他的主持下,人美出版社成功地出版了《伏契卡》《蔡元培》《革命烈士王孝和》等名人画传。而《梅兰芳画传》也早早列入出版计划。1957年反右运动中,赵家璧先生含冤被迫离开人美出版社,已经着手组稿的《梅兰芳画传》也因之而石沉大海。
2008年,一位名叫谢柏梁的教授几经周折找到了我。他说他原是上海交通大学文学院院长,后来作为国家级引进人才去了北京,专赴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任教。他一生夙愿就是研究中国国剧,研究梅兰芳。他还告诉我,当年他在苏州出差,无意间翻阅到《新民晚报》发表的我拍摄梅兰芳舞台艺术照片的回忆文章。于是,他历经周折,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了早已离休的我。当我听明白了他的来意,确信他是一位真正做学问的君子,才把我拍摄的梅兰芳舞台艺术照片无私地提供给了他。第二年,由谢柏梁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梅韵兰芳——梅兰芳八大经典剧目写真》终于传到了我的手上。这本书里,发表了我拍摄梅兰芳大师上百幅代表作,了却我等待了半个世纪的心愿。真可谓是一声叹息,满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