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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茶与手冲咖啡
新华路是海口骑楼老街中的“电器一条街”,以解放路为界,分为南北两段。九阳老店在新华南路中段沿街的一幢骑楼里,卖了20多年的九阳电器。“海南人喝豆浆都和我有关系哩。”50多岁的甘师傅是这家电器店的老板,中等身材,戴一副黑框眼镜,头戴一顶椰树印花的草帽,说起话来带有一些广东腔。
今年年初,甘师傅在电器行开辟出一方小角落,卖起了手冲咖啡。有两米来长的一个吧台、三四把高脚椅,甘师傅站在吧台后面,磨豆、冲泡、过滤,手法熟练。他是一个老咖啡客了,年轻时去老爸茶店里喝一两块钱的黑咖,后来结识了城中几位精品咖啡烘焙师,在拜师学习之余,私下自己也琢磨,从各处搜罗来器具,经过一次次实操演练,对于这门手冲的手艺,他算是学会了。“没办法呀,要是不卖咖啡,我这个店也做不下去了。”甘师傅说,现在新华南路这条街上大部分的店都在吃老本。他早已见证好几轮淘汰,先是音响店被改成了烟酒店,卖了十多年净水机的店转眼变成了天猫商超。
以中山街为轴,海口骑楼老街涵盖了周边胜沙路、博爱路、新华路、解放路、长堤路五大路上大大小小600多棟骑楼。九阳老店所在的这栋两层楼的建筑,与其他并无二致,底楼缩进,形成沿街廊道,楼上住人,楼下开店营生,这样的模式已经存续了上百年。如今街还是那条街,楼还是那些楼,但面貌已经变了许多。
甘师傅的咖啡店也是近一两个月生意才有所起色。来的基本都是外地人。正午一小会儿,店里先后进来三拨客人。先是一位慕名而来的广东人,海口做精品手冲的地儿着实不多;接着是一个三口之家,离开前他们还带走了两包本地的咖啡豆;最后是一位夹着公文包的熟客,他被外面的日头晒晕了头,一进门就往空调底下钻,招呼着老板来一杯福山手冲,要冰的。受南洋文化影响,海南一直有喝咖啡的传统。岛内的福山和兴隆,是国内除云南之外的另一个咖啡豆产区。只是对当地人来说,这种习俗更多还是在老爸茶店里。1988年前,海南尚属广东辖区,饮食上多受影响,老爸茶便有点儿类似于粤式早茶,除去熟悉的虾饺凤爪菠萝包,还有腌面、抱罗粉等本土化的出品。菊花普洱也不再是标配,一杯老盐柠檬或兴隆咖啡是海岛人的正义。
在海口湾畔,扑面而来一股热带岛屿特有的、向上蒸腾的生机,这是一片希望的沃土,撒下一颗种子,日后它定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水巷口的恒兴发茶店因纪录片《早餐中国》为外地人所知,其本身也是骑楼老居民公共生活的一大据点。每天早七点到晚七点,这里不间歇地供应各式茶点,点心有甜有咸,有中有西。清晨时分,买一份招牌的叉烧包和一杯兴隆咖啡,几块钱就能打发一顿丰盛的早餐。慵懒的午睡之后,踱着步子去店里点上一碟烧卖,搭配一杯老盐柠檬或是红茶冻饮,海南话叫“吃日斗”。老爸茶店向来是海岛人“打奖”的场所。恒兴发的石墙上特地张贴一张红底黄字的告示,上书一行大字——谢绝在本店里买卖彩票。
沿水巷口一直往里,可以通往博爱路上的东门和西门市场,前者如今是城中最大的市场,海鲜、干货、家禽、蔬果,分门别类、整齐有致,不少餐饮店的老板一大早就跑来采购食材。西门则汇集了许多本地饮食,除了知名的亚妹海南粉,沿街还有许多卖腌粉、鸡饭和清补凉的老店,它们都开了有些年头,低矮破旧的门头,看上去不甚起眼,背后却都有一批忠实的拥趸。昔日的博爱南是老海口的中心,东门和西门两条街最是热闹,年货赶集时,一度拥堵不堪。如今人流涌向了日月广场、万达广场或是阳光城。自贸港开通后,新兴的商业零售如雨后春笋一样扎堆冒出,各大星级酒店星罗棋布般散落在海岸线上,变化已经以多种方式渗入了整座城市。
如今的海口存在两种叙事:一种以人民公园、骑楼老街和府城为轴,那是老海口人的地界儿;另一种以海口湾和海甸岛为中心,建筑、餐饮、文化、消费等同时进行多个试验场。随着越来越多的新海南人上岛,海口每天都在经历着新变化,每一个上岛的人既是参与者,也是城市更新与再造的见证者。
三代闯海人
TEDxHaikou的策展人韩林哲常自称第二代“新海南人”。1988年,海南独立建省办特区,十万人才闯海南,那是第一代;2018年4月,随着“海南岛全面建设自由贸易试验区”这一政策的提出,在海南自由贸易港开通前后到来的属于第二代,韩林哲可以算是其中之一;而后来因人才引进政策到来的是第三代。与前两者相比,这一代新海南人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们往往有着更大的野心,带着更宏大的图景,笃信这里有事干,自己也能干成事。 韩林哲此前在重庆上学和工作,前年考进了海南广播电视总台,即将而立之年,受这片热土吸引,便动了创业的念头。2020年年初,他刚从洛杉矶回来,手里拿着一块美国 TED大会官方授权的城市牌。刚到海口的时候,韩林哲一度不习惯,影展、画展基本没有,他想看个像样点儿的美术馆,在豆瓣上发帖询问,至今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问题在那。
更多的风头被三亚占了去。2018年年底,海南国际电影节在三亚开幕。海口这部分的需求并未削减,TEDxHaikou便由此而来。这是海南首个城市级TEDx组织,一个多月前,刚在海口湾演艺中心完成首场年度大会,到场的有上千人。不局限于演讲这一形态,接下来 TEDxHaikou还将以 Workshop等形式,在城中多个场所上演。韩林哲的想法是,打造一个最会玩的城市青年组织,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资深的城市玩家。
他自己对于这座城市的认知也在逐步加深。家人还在重庆,他过着一种双城生活,海口、重庆两地跑。省台附近的公寓是他在海口的家,那是这座城市第一代正儿八经的小区,如今也有些老态,附近一条街上,都是老爸茶店,一到下午,全坐满了人。“老海口人只工作半天,银行每天中午会有两三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这是老海口人常被“诟病”的所在,韩林哲不见得全然理解,在本地人和新海南人之间,自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要融入进去并不容易,他对此的必要性也存疑。
海口慢一拍似乎是大众共识,但在更早的叙事里,海口从不缺少拼搏的一面。在“下南洋”熱潮中,海南人是广东人、福建人以外的最大主力。他们在海口集结,登船前往陌生的南洋,在讨生活之余,也带回了南洋的骑楼、咖啡和橡胶树,如今这些都是海口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韩林哲好友曾奕恺所在的海南生态软件园是新海南人密度最大的地方之一,园区内已有腾讯生态村、百度生态村、海南国际电竞港等多个百亿级项目落地,还有正在建设中的海南生态智慧新城,这里有海口另一种可能生活的延伸。从海口美兰机场出来,一条高铁直通园区,十来分钟即可到达。曾奕恺指着一幢幢平地而起的现代建筑说,这是大剧场,那是国际学校,微城还建好了八大主题公园未来还规划有高尔夫公园和滨河公园等主题公园。十年之前,这里还完全是一片农地。
站在这个软件园的高点,此地残留的农耕印记依稀可辨。隔着5,000亩的芭蕉林远眺,火山口国家地质公园就在附近。从软件园到海口城里,要半小时以上的车程。曾奕恺此前在深圳一家公益组织工作,来软件园两三年,平时工作忙,也很少进城。在一片橡胶树和芭蕉林间的公路上,他神采飞扬地说起了2025年全岛封关后的愿景,深圳的故事已成为过去30年改革开放的生动注脚,成了一种不可追的神迹,而海口是现在进行时,未来巨大的不确定与可能性持续拨动着这一代“新海南人”的心弦。
海边的驿站
海口的城市更新和再造一直是随着海岸线“生长、蔓延”的。回看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海口其实包含两座城市——琼州府城和海口老城,前者在明清时代一直是全岛首府,后者则是由外港“海口所”发展而来的。如今“新海南人”活跃的海甸岛是20世纪填海造陆而来的。
海口湾是一道新的风景线。4月,湾畔世纪公园内的云洞图书馆正式对公众开放。这是一座一体浇筑的混凝土建筑,由马岩松带领的MAD建筑事务所设计,外观看上去像一个大写的“S”,地面、墙面、屋顶连成一条曲线,贯通首层与二层的阶梯式阅读空间直面大海。异形构造、大师加持,还有海边滤镜使它已经提前被相机锁定。事实也确如此,过去两个月,它已吸引大批观光客前往。甚至有不少专门从三亚绕道而来的游客,他们只为一睹这栋被《泰晤士报》称为“2021年最期待建成的建筑作品”。
七月的午后,整个海口进入一种溽热,一种集体性的热带忧郁正在显现。没人愿意出门,连植物也耷拉着脸。云洞图书馆通体的冷冽白灰调、无处不在的孔洞却自带降温效应。在这个公共空间和文化空间较为缺席的城市,云洞图书馆有近万册图书,每天限定400个参观名额。周末的午后,馆内至少1/3的人忘记了相机的存在,捧着书本安静地阅读。
作为海口“海边的驿站”项目的第一站,云洞图书馆刷新了所谓慢一拍的“海口速度”。未来两年时间内,从海口湾到江东新区32公里的海岸线上将会陆续落成16座同样标准的地标性公共驿站,日本建筑师隈研吾和音乐家坂本龙一的“声音博物馆”也将是其中之一。目前海岸沿线已有不少在建工地,站在图书馆内那扇椭圆形的大落地窗前远眺,斜对面一座白色建筑的轮廓依稀可辨,空间的具体形态不可知,但石头的大卫像已经隐隐有了形状。
傍晚五六点,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过后,溽热逐渐退去。作为城中标志性建筑之一的世纪大桥南塔上,早已聚集了一群摄影爱好者,他们在耐心等待日落和夜晚的到来。这里是俯瞰整个海口湾的最佳位置,晚上七点,太阳下山后,复兴城的新建筑群落会准时上演灯光秀。桥下的世纪公园和海滨公园也开始陆续出现附近居民的身影。起初的一两个小黑点慢慢连成一片,散步的、跑步的、骑自行车的都有专门的通道,万绿园码头的水上运动实际运营者“HAVSVIC海湾探索”的负责人卢俊飞正在琢磨第四种可能性——水道。相比三亚的海湾,海口湾因海岛中部五指山、鹦哥岭的阻截,水算不上清澈,浪头也小些,但没人拒绝得了大海的召唤。 在这片海域,有三种与大海亲密接触的途径。一是赶海,它是本地人的乐子,傍晚时分,所有的海鲜也跑出来散步,潮水退后,滩涂和礁石上遍地是扇贝和虾蟹,捡了回来可自烹自食。二是游艇或帆船,这是常见的当地体验项目。而第三种途径则以“HAVSVIC海湾探索”的体验方式为例。去年六月,卢俊飞所在的公司与万绿园码头合作,面向游客提供冲浪和皮划艇等服务,每次收费几百元不等。卢俊飞借鉴了他在国外玩水上运动的经验,满心想要在这里建造一个水上乐园。
傍晚六点,乘着皮划艇出海,一路向西,途经世纪公园、万绿园到老城,这是经典的西海岸一条线,连绵20多千米。耐心与美景正相关,等待他们的,是一幕幕幻灯片式样的岸上景象以及陆地上见不着的日落,海平面一点点将太阳吞没,绯红和橘黄交替出现,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异景。夜幕低垂,最后一位游客离开后,卢俊飞拉下码头上的电闸,开着一辆手动汽车离开。他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和码头一样,受疫情影响,它也是半歇着的状态。细浪拍打着沿岸,马路上不时有远光灯照射在这片空地上,环绕周围的树影不知不觉就围上一圈又一圈。乐园打烊了。
餐饮的嬗变
一天里,海口会迎来两次入夜时刻:一次是晚上六七点,太阳落山或人们下班之时,存在于新海南人的社交圈里;另一次是晚上八九点前后,那才是老海口人口中的夜晚。一座城市,两种作息,藤蔓一般交错,但殊途同归,最后都汇聚在酒馆食肆里。
海口湾的a puff今年六月刚开业,已经迎来一批回头客。这是时下北京、上海最时兴的一种小酒馆模式,售卖自然酒和下酒菜。采用本土香料及水果的预调鸡尾酒是主理人胡海洋在这里的创新之举。按北京、上海的规矩,自然酒搭配鸡尾酒,多半会显得不伦不类,但在海口,你可以不顾成规,尽管放开手脚去做。胡海洋是深圳人,在北京生活和工作10余年,曾经时尚行业的他在经历疫情生活后,选择来海口发展,做的是自己有浓厚兴趣的餐饮业,试图作出对小酒馆的新诠释。2020年搬到海口后,他和新组成的团队一起,花了几个月时间遍尝海口各大叫得上名字的店,又一砖一瓦地建起了这个海边的餐饮空间。如今营业近一个月,每天都有三四桌客人,这已超出他的期待。
在海口本土餐饮的大环境里,a puff无疑是超前的。胡海洋做过调研,海口的西餐还停留在非常老派的形态,附近一家每日满座的西餐厅里,售卖的还是那些烹饪书上的过时菜式。他是先行者,身边是一群和他一样的“新海南人”,多数拥有国外留学生活背景。他们都有同一个想法:海南是一个宝藏之地,这里的食材需要被进一步挖掘与诠释。显然,a puff已经摸到一些线索,他们找到了本地养殖的日本和牛、为世界各地生蚝产区供应蚝苗的蚝场、台湾老果农种植的菠萝,还有许多本地特有食材。他们不定时地从当地渔民手中“截获”了海钓上来的新鲜深海鱼,肉质极其鲜嫩。当然,最先接受这份创意风土菜单的还是这里的“新海南人”。
更多本地人的夜生活碎片散落在市井的各个大小食肆里。在水巷口,一家连着一家的辣汤饭排着队等你去吃。在新华南路口,海口第一家清补凉的老彭记一直营业到深夜。西门市场的斋菜煲,火锅就着椰子或啤酒,正是酒酣之时。海甸岛上的海大南门夜市,一条300多米的街上,100来个摊贩分列在街道两侧,清补凉、糟粕醋、陵水酸粉……从傍晚六点到午夜,食物闪烁着平易近人的光辉。
海口现在一天一个样,无比重视味觉感受的海口人,對食物味觉口感的追求却大道至简,最好是不加修饰的原味,文昌鸡、东山羊、嘉积鸭、和乐蟹,琼菜里的四大名角一律白斩清蒸,蘸点儿树上新摘的青桔汁和酱油即可。
对于城市来说,人是十分珍贵的。人是流动的,他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散逸进来,也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点飘散出去,人决定了一座城市的活力。因而海口对所有人敞开怀抱,老海口人、新海口人、冒险家、热带岛屿爱好者……人人伺机而动。但当飞机降落后,在海口湾畔,扑面而来一股热带岛屿特有的、向上蒸腾的生机,所有人就会心知肚明,这是一片希望的沃土,撒下一颗种子,日后它定会结出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