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八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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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代没有变,时间变了
  在一些重要时刻,我是个运气好的人。
  比如说,我要是在1965年以前进入大学,按照我私下里读过的那些书——它们决定了我的视野,我的良知,我的思想方式——必定会成为“反动学生”,受批判,开除学籍,失去人身自由权,然后还有各种厄运接连到来。可是,那时我还不到读大学的年龄呢。
  到我中学毕业的1972年,所有的大学都像商场打烊一样关闭了,若干年后才会把门打开。这件在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在无意之中救了我。要是我那时就进入大学,照样会成为“反动学生”,即使想逃,也逃不过去。
  那些时刻,我怎么就那么运气好?
  在我读到的文章里,有人说起过,1979年11月(也就是我进大学的两个月后),有一份最高级别的官方文件发下来了,关系到前些年划为“反动学生”的那些人,对他们思想政治问题上的处分重新审查,给予改正,这才结束他们倒霉了十多年的生活。还有人说起,1980年9月,又一份官方文件公布了,在继续妥善处理“反动学生”的遗留问题上,增加了一些必要的细节。
  还有,全国都在清理过去的冤假错案,几十年的冤假错案,各种门类的冤假错案,太多了,够忙的。看起来,我在大学的四年时光,不会再抓反动学生了。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运气好呢?
  报纸上的文章说,一个新时代开始了。人们也在议论,新时代来了,(领导人)某某某恢复了高考制度,(领导人)某某某带领我们改革开放。听到这些,我都心情愉快地微微一笑。其实,我不相信报纸上说的,也不相信人们的议论。他们是读报纸长大的,从来没有怀疑过报纸上的一切。
  我不觉得是时代变了,而是时间变了。
  如果能够尊重常识,我们就能看清许多事情。我知道,在人类的某种社会里,很多东西都靠不住,只有常识可靠。
  比如在我出生的时候,我所在的民族出了点问题,其道德、精神、文化传统,都被一些人推行的新内容代替。在那些人编撰的一个旧时代土地所有者成为乡间恶人的故事里,恶人被命名为“黄世仁”。这令人不解,为什么那些人故意把“仁”这个表示美德的核心词语,同恶人恶行弄到了一起?还有,恶人的帮凶被那些人命名为“穆仁智”,这个用意也很糟糕,竟然把本民族先前的善与美好、聪明智慧,都与恶捆绑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爹我妈在为我起名时,仍然敢于使用“仁”字,就显示了中国民间还有一部分人,仍然在尊重常识、对抗反常识。换句话说,我爹我妈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文化觉悟很高,对此,我这一生都会敬佩,都会感谢。
  从常识而不是反常识出发,人类会对“反动”一词有个基本一致的看法:如果把符合人类利益的方向规定为正方向,那么,与此相反的才是反方向,朝着反方向而行的事物,才是反动。
  这样一来,在1963年到1965年,就不会有那么多反动学生了。
  那时候的大学校园十分平静,差不多是一潭死水。
  大学生们还记得1957年抓“右派”的教训,几乎无人表达对社会的不满。但在1963年,最高级别的官方下发了在大学生中抓反动学生的文件,各个大学不能不抓,就想出一些办法。一是让学生们自我检讨,逐个过关,一旦有生性老实的人检讨时深了一点,就成了反动学生;二是让学生互相告密,告密的人可以顺利毕业,被告密的就成了反动学生。
  出于不能免于恐惧的心态,有很多大学生去偷窥别人日记和信件,从中找出反动的东西拿去告密。在日记里,写下“毛主席没有贝多芬伟大”的同学,自然成了反动学生;写下“我看见政治辅导员就怕,像条黑鱼精”的同学,也成了反动学生;写下“原子战争不能打,一打就要死许多人”的同学,照样成了反动学生。
  现在说起那些反动学生,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在一些当事人的回忆里,我还看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们沦落为政治贱民。
  一名同学看过《红楼梦》和其他古典小说,在同学中说过他对那个时代的欣赏之情。另一名同学看了《基督山伯爵》,在日记里写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读后感,被人偷看后告密。还有一名同学被定为反动学生的罪状,居然是他搜集的邮票中有前朝领袖蒋介石的头像。
  有名同学把自己的习作拿给写作老师看,老师发现其中有对右派遭遇的同情,于是把他告发,接下来他所有的写作手稿和日记都被公安机关带走检查,肯定逃不掉反动学生的罪名了。
  还有一名同学的父母,好心给学校写信,说自己的孩子在思想上还有不成熟之处,希望学校多多给予指导。不用说,这封信也成了那个学生思想上反动的证据。
  有名姓柏的同学与政治辅导员发生争执,说其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也被打成“反动学生”。有名姓胡的同学参加学校组织的反美援越示威游行,不小心喊错了口号,将“抗美援越”喊成“抗越援美”。他本来可免除处分,但为凑足“打击面占学生总数千分之三”的指标,被凑数为“反动学生”。
  真有这样的打击指标吗?我还不能确定,因为只有一篇文章说到了这件事情。
  那么,从1963年到1965年,有组织领导的这场清理反动学生运动,究竟让多少反动学生受到打击?
  我看到的数字有三种:一种说法是全国打击了五百多名;另一种说法是据内部承认三年共清理出一千多人;还有一种说法,在1964年,西安交大内定了一百多名反动学生。
  上面说的都很简略,下面说个完整的例子。
  有一名学生姓郭,读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与三名同学组成了一个小组,讨论哲学也讨论诗歌。三个月后,小组被定为反动小集团,四个人都成了反动学生。有三个人被判刑押去劳动改造,郭的处理轻一些,劳动教养。
  从一些人的回忆来看,郭有才华,有个性和思想。他把他父亲的背影指给同学看时,说了一句:“这就是你崇拜的大偶像,装饰这个社会最大的文化屏风。”他这样说并不错。他的父亲已从文坛转到政坛去了,虽然还发表作品,也从文豪的高度下降,差不多降为文盲。   由于父亲地位很高,郭的劳动教养解除得早,换了北京的一家大学接着再读。可是,一场超大规模的政治风暴来了,红卫兵们揪出了郭,重翻反动学生旧账。一天早晨,他从用作临时牢房的学生宿舍四楼坠落而死。他落地时双臂仍被反捆,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的尸体遍体鳞伤,手腕和足踝的勒痕处皮开肉绽。
  还有,他是自杀还是被谋杀,没人说得清楚。
  黑夜比白昼看得更远
  仰起头看了好久,直到我的眼睛发酸,心里发慌。除了头上的好大一片蓝色,什么也没看见。我有点想念黑夜了,能看见灿烂星辰。即使只有月色,也可能像水一样,勾起我的情绪,比如,江畔在哪一年出现了月亮,月亮照着的第一个人是谁?
  这个白昼晴晴朗朗,阳光是好的,没有云和雾。但谁能帮我确定,现在我看到的,比黑夜里看到的那些景色,远还是近,多还是少?
  这么说,是阳光决定了我能看见什么。它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我就能看到;它不想让我看到的,用光的折射和散射屏蔽掉了,只剩下蓝幕,形体巨大,无法突破。我想起一部电影,《没有天空的都市》。电影里,南斯拉夫被德国纳粹占领了,一些反抗者和家属躲进巨大的地下室。四年后侵略者被赶走了,铁托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他们并不知道。有人负责他们与地面上的联络,告诉他们战争还在继续,法西斯仍在他们的头顶进行残杀。
  这是一部关于说谎的电影。那个谎言持续了二十年,他们就在地下躲了二十年,所以他们没有天空。还有,一个男人总是对一个女人起誓,“我从不说谎。”女人总是陶醉而又伤心地回答,“你撒谎撒得多么漂亮!”
  这是一个从噩梦到噩梦的地下人生通道,从1941年德国纳粹占领南斯拉夫到1980年铁托病故,再到1991年南斯拉夫解体。有人看出了一种悲怆的梦幻现实主义,是史诗也是闹剧,表现了那个时代人性的疯狂、历史的荒谬、政治的丑陋。
  影片用了1980年铁托葬礼资料片的一段。各国领导人前来哀悼,他们的队伍特别庞大,这像是真实的。还有民众在运送他灵柩的铁路边哭泣,这也像是真实的,有的人会真心流出眼泪,悼念那个为他们提供巨大的地下室并且给他们活命食物的人。还有的人必须哭得大声,暗处有秘密警察在后面盯着呢。我知道一个例子,某国家领导人病故后,有个老汉不知道消息,唱了一首快乐的歌曲,于是他被关在监狱,整整八年。
  1980年,铁托病故后的那些日子,人们是可以唱歌的,但不能唱自己想唱的歌。有一名南斯拉夫外交官回忆说,那些日子,无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唱着《南斯拉夫颂》,广播电台也不停地播放这首歌,“我们一定要团结,这是铁托生前的嘱托。”
  影片拍到1991年,铁托病故十一年后,南斯拉夫解体了。
  这时候,影片中一个人不再有口吃病,变得语言流畅。“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盖起了新的屋舍,它们有着红色的房顶以及向宾客敞开的大门。鹳鸟也在这里筑巢。”他说,“我们还会怀着或悲伤或喜悦的心情回忆我们的祖国吗?当我们向子孙讲述这个故事时,它会像所有故事那样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国家……”
  如果祖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又怎样回忆呢?
  影片后半部有个细节:那个在地下出生和长大的孩子走到地面上,分不清哪个是太阳,哪个是月亮,这让他心情不好。他对父亲请求:“我们能回到地下吗?”这句话打动了我,让我愣了一下:那个孩子我见过,并且不止一次,他曾化身为我的邻居、我的同事,以及不同性别和身份的人。他的化身们,都希望回到过去的时光,与别人一样受奴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需要自己分辨善恶时困难重重,甚至沮丧,甚至恐惧。
  二十世纪的社会主义领导人可以站满一个小型广场,其中的铁托,是我了解得最少的那个人。因为我看到的素材,差不多都源于官方文字,经过人为的散射和折射。我看到的只是蓝幕,不是铁托。
  还得去找电影。有一部《铁托与我》,会给我一些线索。
  影片穿插了黑白色调的历史画面,政府游行、政权拥护者的集会、历史演讲、集体游猎等等。首尾和中间有铁托的纪录影像,他在各种场合接见民众,面对欢呼人群激情飞扬,超级兴奋。这种情景确实有用处,能强化民众对领袖的喜爱与敬仰,把自己国家的执政者看成英雄,看成神,还看成世界革命中最重要的领袖。
  “你问我爱不爱铁托?这是个肤浅的问题。每个人都敬仰铁托,不管是中国人还是西班牙人,印第安人还是黑人,还有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孩子……闭紧我的双眼,我能看到他。要是有谁问我最爱谁,我要说我爱铁托胜过爱我的爸爸妈妈。”
  如果分行排列,这就是十岁男孩佐拉的诗,获得了作文比赛第一名。作文的题目是:“你爱铁托吗,为什么?”佐拉得到的奖品是前往铁托故乡参观的机会,并且是与他暗恋的女生佳娜一同去,这足够让他兴奋的啦。
  于是就有了一部好看的电影,一出成长的喜剧,一个通过和政治偶像的联系而建立起的世界。
  让我感兴趣的是,在电影故事中,铁托出现的方式有很多种。
  一种是以幻象方式出现在佐拉面前。
  比如,他在教室的窗前对佐拉微笑,用手指着操场体育课上的佳娜;他在报纸上眨眼,鼓励佐拉送佳娜一枚戒指;他在雨夜里骑着白马,为佐拉指引遮风挡雨的茅屋。
  另一种是通过替代他的人出现。
  比如暗中监视这支队伍的两个秘密警察。
  比如那个领孩子们去铁托故乡的辅导员加拉。
  加拉领着孩子们徒步行军,重走铁托当年的游击路线;他偷偷记录孩子们的梦话,拆开孩子们的家信,还用古堡闹鬼的恶作剧恐吓他们。但后来,在铁托故居前,佐拉大声说出他爱父母远胜于铁托后,他被秘密警察带走。这时我们才知道,加拉也是那个制度的低端人物,只能在不出差错的情况下,充当革命意识形态的替身。
  铁托可以无处不在,因为他是铁托。
  孩子的故事,不只是孩子的故事。孩子的视角也不只是孩子的视角。这都与我们有关。   十岁的佐拉,跟着辅导员去铁托故乡,一路上经历了快乐和不快乐的事。有趣的、好奇的、苦恼的、不能理解的,等等。它们还是沉重的,因为人的属性被政治属性压抑和改变,最终会把孩子们变成我们这样的一群成人。
  佐拉在那些事情中睁开了眼睛,一点点清醒,最终,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的那个孩子,看到了皇帝没穿衣服的事实。
  然后,他大声说了出来。
  他说:亲爱的铁托同志,在这,在你的屋前我要说明一件事。这里有一个误会,我有幸代表我们学校参加这次远征,但我不配。当我在作文里说爱你胜过妈妈和爸爸时,我没说实话。
  他说,大家都知道,我爱我爸爸妈妈胜过一切。
  他还说,我爱我所有身边的人,你可能不认识他们,你想不到他们有多好,我有多么关心他们。
  画完一幅油画的时间
  有个姓袁的画家,在北京画了一幅画;有个姓罗的画家,在四川画了一幅画。那两幅画挺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让他们忽然之间名声响亮。
  国家太大啦,画家太多啦,并且在1980年那时候,水平都差不太多,并且普遍不高。
  这方面我得详细点说,不然会引起误会。水平都差不太多的,是他们绘画的技艺,谁也不比谁超出多少或落后多少;普遍都不高的,是他们所需要的艺术创新、思想意识,以及成为好画家需要的各种精神状态。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在那之前的二三十年里,极少有人画出过什么好作品,对得起历史与现实,对得起胸襟和良知。与此相反的作品我看过不少,在大饥荒年月虚拟丰收景色,在树被砍光的地方虚拟大好河山,还有更糟的,根据阶级斗争的特殊需要,虚拟一些从未有过的历史事件,完成分配的政治任务。
  那些年里的画家,与那时的作家或其他艺术家一样,要跟在脾气不好的政治人物身后,跟得近一些,紧一些,才可以成为一种装饰用的花瓶。
  我看到一种比喻,也可以用在作家艺术家的身上。在更多的年代,他们是一批有身份也有个性的人,除了装腔作势的傲气给人看,骨子里还会有真正的高傲。这种性格好像一种特殊材质,比如金属。但是,材料力学上的金属会有疲劳断裂,还会有一个屈服点,当外来压力渐渐增强,到了它不能承受的那个点上,它也会变形。
  在这方面,作家艺术家还是一种有记忆的金属。他们会在外来压力再次到来时,想起那个让他们痛苦的屈服点。即使外来压力还没达到令他们屈服的程度,他们也会在想象那种痛苦时,预先摆出屈服的姿态。
  所以在1980年,刚从长期屈服状态逃出来的画家们,还不确定是否回到了正常年月,还很难画出好的和比较好的作品。但他们会希望自己像袁画家、罗画家那样,忽然在全国范围名声响亮,无人能及。
  那时我读中文系,又是在东北一座海滨城市,离袁画家所在的北京很远,离罗画家所在的四川更远,也听到了他们的名声。这很不容易,只有极少数画家才有那样的好运气,仿佛买彩票中了特奖。
  先说袁画家的那幅画。
  它是一幅壁画,叫作《泼水节——生命的赞歌》,画的是傣族的民间传说,有个魔王总是欺压百姓,后来被傣族少女杀死,人们泼水冲洗魔王留下的肮脏血迹。画面上有傣族人担水、泼水、舞蹈、沐浴和谈情说爱的场景。在沐浴那个场景,袁画家画了不穿衣服的女子。
  那幅壁画出现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位置在新建的航站楼,于1980年初投入使用。
  据说,那是几十年来中国大陆的公共场合,头一次出现女子裸体画面。这种说法是可信的,因为从画面上看,女性的青春美感都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本来应该充满活力的年轻女性,在画面上变得平淡、乏味、缺少生气,甚至像中世纪禁欲主义者眼中的贞女。
  这样一来,这几个干巴巴的裸女,就与对生命的礼赞拉开了很大距离。是画家们不善于描绘人体?是他们理解中的女性美出现误差?还是他们知道裸体是绘画禁区时的一种谨慎?
  几个裸女引起了不少批评,但是与画得好坏无关。一部分批评者认为,从社会道德方面来看,这样的裸体有伤风化,传播淫秽思想;另一部分批评者认为,要从政治思想方面来看,祖国建设蒸蒸日上,人民生活幸福,可是画面里没有一丝反映,幸福的人们都不笑,却光着身子,难道穷得连鞋和裤衩都穿不起?
  你别笑。如果把你放在稀奇古怪的岁月,放在不可理喻的地方,放在有话语权的位置,你也会胡说八道,还以为你不说话就要亡国。我再补充两个例子,一是到了六年之后的1986年,我家邻居有个女孩谈恋爱不敢摸男孩的手,怕摸手怀孕;二是到了八年之后的1988年,北京的中国美术馆有首次人体画展,平时一角钱一张门票卖两元钱,一个修鞋大爷也去看了,感慨里面都是热汗,像澡堂子。
  当时是1980年,那样看问题的人太多啦,画了几个干巴巴人体的袁画家,就成了中国最著名的画家。有一种说法是,香港有一姓霍的大实业家在内地投资,每次出入首都国际机场都看看那几个裸女还在不在,如果在,就放心,中国的开放政策还没变。
  我不相信这种说法。那几个裸女1980年被纱幔遮住了,1982年被木板封了起来,直到1990年才对外开放,那些年他如何看见?
  再说罗画家那幅画,《父亲》,画于1980年。
  那一年,罗画家还是大学生,读的是四川美术学院1977级油画班。当时那所大学,课堂上没有叫得响的老师,图书馆没有新出版的画册,就想了一个突破点,鼓励学生创作。那里天高皇帝远,相对来说约束少,环境上自由宽松,于是他们迅速占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油画的高地。
  我还记得,我在回忆1968年时说到《1968年某月某日,雪》,作者程丛林也是四川美术学院1977级油画班的学生。我写到,那时候搞了一个很有限度的思想解放运动,允许人们很有限度地反思社会灾难。那时我也考入刚刚恢复的大学,见证了那场思想解放运动,它非常短暂,只有画完这样一幅油画的时间。
  特别看好程丛林这幅《1968年某月某日,雪》的,也有同在1980年名声响亮的陈丹青,他在那一年画了《西藏组画》,不是一般的好,在中央美院研究生班毕业展上引起轰动。但他认为程丛林的那幅画比他更厉害,画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无论画的是谁,无论画的好坏,画家的幸运度确实不一样。
  罗画家是幸运的,他的那幅《父亲》的新奇之处,是用前几年画革命领袖巨幅肖像的方法,画了一个普通老农民,满脸皱纹,满脸迷茫。
  “它的观念就是,一个时代走向另外一个时代,一个人的时代真正地回归。那时中国只有一个全国美展,一本美术杂志,一个标准就是革命现实主义下的红光亮、高大全。在那种情况下,老人那种深邃的目光和沧桑的形象足以震撼当时整个中国的观众。”许多年后,罗画家说。
  可以为他作证的,是老农民耳朵上的圆珠笔,后添上去的。
  《父亲》送去参加全国青年美展时,差一点没通过,因为所有的美术作品都要求积极向上,充满乐观精神,怎么能画这么满脸皱纹历经愁苦的人物形象呢?最后有官员说,这个看上去像一个旧社会的农民,我们加上一个圆珠笔,是不是可以点明他是今天有文化的农民?
  于是,罗画家就在老农民的耳朵上添加了圆珠笔,《父亲》就这样通过了审查,并且获得了那次美展大奖。
  一支圆珠笔毁了一幅画,却救了一个画家。
  我是个深刻的利己主义者
  住在挤了十二个人的学生寝室里,如果多半个晚上失眠,也不要翻来覆去,不要发出声响,不要让床晃动。
  北窗外有一道不高的墙,把大学校园与山坡上的苹果园隔开。如果这时候是晚春,有些苹果花谢了,有些苹果花开着。山坡被太阳晒热了,泥土、青草、苹果花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飘进我的寝室。
  但是现在,我不能坐起来望一望窗外,那样的话,床会摇晃,惊醒睡在我下铺的同学。他是从草原来的,这时梦里可能有一匹马。入学第一年,他梦见吃草的马,床就很安静。梦见奔跑的马,床有轻微动感,我睡熟之中感觉不到,但从他早晨起床的神色看得出来,又像马那样跑了好久。
  也不能起身披上衣服,去校园和苹果园里走一走。住过大学寝室的人知道,学生宿舍楼的每个单元,都有一位老男士或老女士,在门口英勇地守望,白天盘查陌生人进门,晚上锁门禁止所有的人出入。
  说是说,做是做,不全是一回事儿。我的第一次失眠,没有那么难受,没有辗转反侧,只是躺着,静悄悄的,想着那个傍晚发生的事。
  那傍晚一切正常,只有一位老乡到校园里找我。
  他说大连的亲戚家有个姑娘。
  他说那家亲戚要搬回到日本去啦。
  他说那姑娘还没有男朋友。
  他说亲戚家愿意姑娘嫁给中国人。
  他最后说要介绍我和姑娘认识。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说的大概只有这么多,还有,我要事先同意一件事,如果以后和那姑娘结婚,必须随她去日本生活。
  我还记得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第二天再作回答。
  这事儿换了谁都会好好考虑,想要睡觉就不容易了。我才知道所谓失眠,不过是像警察做笔录那样,让你把一件事情翻过来掉过去地描述,两三遍不行,还要四五遍,实际上已经想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但是还强迫你再想一遍。
  和我表嫂一样,那姑娘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二分之一的中国血统,都是二战后日本遗孤的后代。
  我中学毕业的1972年,日本与中国建交,接下来就想起战乱中遗弃的孤儿,吃了很多苦,应该接回自己的国家了。表嫂的母亲回日本时,领走了一大群人,她的中国丈夫,他们所生的儿女,儿女的配偶和孩子。第二年,表哥表嫂再回中国探亲时,兴奋地说起去日本后的生活。日本国赠送了免费的住房、汽车、电视机,还提供语言培训、职业培训,然后给他们安排工作。
  他们已经把日本不叫日本,改称日本国了。
  那时,日本是世界上排名第二的富裕国家,工作机会多,工薪收入高。表嫂的妈妈五十多岁,有政府发的救济金不用上班。年轻的表哥表嫂都有了新工作,回中国探亲时,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都像有身份的人,看起来挺庄重,也挺文明。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所在的各种环境里,我都是一个能比别人了解更多事情的人。比如说,如果没有我表哥的例子,我会相信报纸上的谎话:被日本接回去的那些人,全都过着挺艰难的日子,还希望回到中国来。
  一个人知道的事情多了,就会在某一个夜晚失眠。
  我表哥去了日本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二舅的日子不好过了。老人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是女儿,免不了对儿子的想念之情,退休后没两年就得了脑血管病,对任何事情的知觉都减少了一半。
  这让我想到,我不是我妈唯一的儿子,却是我妈最小的儿子。现在,她的三个儿子都结婚了,最小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成了她最大的牵挂。
  我妈在铁东区橡胶厂干了十六年,每个月的退休金只有二十八元五角,自己舍不得花,差不多都寄给了读大学的我。如果我毕业后真的去了日本,我妈晚年的心境会忧愁和凄凉,像是停电的夜晚,一支蜡烛的光,暗淡,摇曳,微弱,抗不住一丝一毫的风。
  毕业后,我得回到我妈身边。我爹去世早,我妈这一辈子太苦了。我要好好照顾她,成为她晚年的快乐。
  那个失眠之夜还想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我也会想到我所在的国家好不好,是不是值得我留下来。
  教科书上关于祖国的概念里,使用了许多豪迈的语言,但在我看来,却是在描述别的东西。真正的祖国,它不在教科书里,也不能用大话、空话、假话、套话、谎话、鬼话来描述。
  我是个没有完整的祖国概念的人。
  如果把我熟悉的亲人、我熟悉的土地叫作祖国,那么它是好的;如果把只想控制我怎样生活、控制我想什么不想什么的官僚机构叫作祖国,那么它不是好的。
  如果把祖国等同于我所在的国家,那并没有增加什么意义。
  我想到许多年前,大约是两千多年前吧,有一位叫屈原的人,就把祖国等同于他所在的国家,那虽然没有增加什么意义,却让他看不到美好的事物,于是投江而死。而正在读大学中文系的我,以后呢,可能像他那样做个诗人,却不会像他那样当个官员,放大自己对于一个国家的作用,或者反过来,放大一个国家对于自己的作用。
  我会做我自己,低下身来,朴素生活。如果不想做一个普通人,我也会有英雄情结,豁达和超脱,把自己提升到形而上之处,像一只鸟儿飞到不高不低的地方,让自己成为一些事件的观察者,一段历史的见证人。于是,我会把不快乐的事情当作快乐,在我看来,这大概是一个诗人,一个写作者的意义所在。
  这样说来,我是一个深刻的利己主义者。
  在那个失眠之夜,我又想了些什么,天亮之后就忘了。
  天亮之后,我有个意外的发现,不去想那些具体的事物,转而去思考抽象的事物,是摆脱失眠困扰的一个办法。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啦,以后如果我再一次失眠,还会找出新的办法。
  以后还会有失眠的时候吗?
  我不敢确定。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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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谚语说:“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关于自由,我们已习以为常地认为它是生而为人的权利,很少去追问自由的起因。对自由的觉醒,源自于城市的诞生,与此同时,还伴随着自我理解的进程,最终发展出“一个个体”的思维方式。当然,对个体而言,自我理解可以不必纳入生活核心,因为城市体系关涉着命运的所有方面,它们无情地拓展和繁殖堡垒,使人性受到遮蔽。  《西伯利亚》面向现实的冥暗,在一个虚拟的丧失光照的城市空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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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名中外的意大利比萨斜塔(实际上是一座钟楼)于1174年开始建造。它“斜而不倾”,成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著名科学家伽利略曾在塔上进行自由落体实验,使其更加闻名。多个世纪以来,这座楼的倾斜始终吸引着好奇的游客、艺术家和学者。而乐清市(县)文联所在办公二十多年的原先那座“斜楼”及其姐妹楼“天堂楼”,如今也名闻遐迩。  “斜楼”,似乎可以隐喻当年乐清市文联的生存困境乃至当今中国文化人的生存窘境,所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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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夫妻不会亲热吗  大连火车站出来向右走,过一条街再向右走,兴许还要向右走一段路,就看见一个山坡,长着树木,风景不错。这是个挺大的空间,名叫劳动公园,就像我去过的许多城市,都有一个劳动公园。  我曾想过,在俄国人和日本人轮换占据大连的许多年间,以及满洲帝国期间,这个公园会有浪漫的名字。  还会有浪漫的事情。  青年男女坐在浓树荫下,少男少女坐在山石后面,手搭在一起,脸贴得很近,叙说他们能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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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菡彬:当你绘画和表演的时候,感觉到你和观众的大脑运动频率、状态有什么变化吗?  肖恩·卡顿:每次都不一样,但也有很多相同点。表演是一个让人在不同层面上检验的旅行,它是视觉的,也是多感官的,因为你能闻到它,感觉到它,它们在心理层面也会影响到你。我经常提供很多视觉资料让人去看,一上来观众注意不到很多东西,它们很小,或者被藏起来。但我喜欢让观众感到意外。有时我和孩子们做一些实验,他们对我表演的回应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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