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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危机
斯蒂芬·金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作家,他们要么对自己的作品大失所望,要么因为遭遇创作瓶颈而痛苦不堪。在金看来,当一名作家不仅得忍受创作的苦恼,还经常遭到非人的折磨:疯狂的粉丝、恶毒的评论、被指抄袭、精神紧张。对自己的畅销书心生恨意的保罗·谢尔顿(《危情十日》主人公)、因长期遭遇创作危机而陷入疯狂的杰克·托兰斯(《闪灵》主人公)、希望得到幽灵的帮助找回灵感的麦克 ·努南 (《尸骨袋》主人公)——这些人物从不同程度上反映了金本人的痛苦。金第一次打算放弃文学创作是在他刚刚起步的时候,当时有30家出版社拒绝了他的小说《魔女嘉莉》,是妻子把手稿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鼓励他再试一次,并把手稿寄给了下一家出版社,最终小说才得以出版。第二次创作危机发生在《撒冷镇》和《闪灵》两部小说出版之后。批评家指出,金的小说根本不是文学,而是喋喋不休的幻想。对于这种论调,金有时候表示认可,说自己的作品就像“巨无霸汉堡”,并准备就此搁笔;而有时候又为自己辩解,说美国的两位主要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和角谷美智子是目光短浅的假正经,只会促进文学界的“阶层固化”。
对我来说,可卡因就像电源开关。我大约是1979年开始吸的,持续了8年。不能说这一时期有多长,但要比“二战”持续的时间长,而且那感觉也跟上战场一样。
——2000年采访
吸毒是一种负面体验。我觉得,这种执迷不悟的阴暗行为成就了我们这些作家,激起了我们将情感倾泻在纸上的愿望。对我来说,写作也是一种毒品。如果我不写……心里就会老想着一个念头,不得安宁。
——《恐惧的内心 斯蒂芬·金 生活与创作》
天哪,他必须喝一杯……就一小杯,只一小杯就能让他恢复正常。可是整个宾馆却只有烹饪用的雪利酒。眼下,他需要酒,就像需要药一样,仅此而已。在受到强烈的刺激之后,就连大夫也会建议少来点儿酒精饮品,权当麻醉剂。它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发挥良药的作用,减轻压力,比埃克塞德林的药劲儿还大。 ——《闪灵》
成瘾症
斯蒂芬·金是一名酒鬼和瘾君子,他的小说有一半描述了跟成瘾症作斗争的故事,然而这些斗争往往无疾而终:《闪灵》中干扰戒酒的恶魔、《撒冷镇》中捣乱的吸血鬼;《11/22/63》的主人公宁愿回到从前去搭救肯尼迪,也不愿戒烟;《穹顶之下》中看不见的穹顶将城市与外界隔绝,顺便也切断了类鸦片止痛药的供应;《重生》主人公的成瘾症是靠神秘电流治好的;而在《戒烟公司》中,黑手党扬言如果主人公不戒除恶习,就杀了他全家……金本人最喜欢的就是啤酒和可卡因。写作过程中他要么是醉醺醺的,要么便异常兴奋。创作 《绿魔》时,他得用棉花塞住鼻孔,免得服用可卡因之后流出鼻血;至于《狂犬惊魂》是怎么写出来的,他根本就不记得了。不过显然,金并不急于戒瘾,他担心这么做对自己的创作构成威胁。最终“外力”帮了他的忙:1987年妻子下了最后通牒。在接下来的两年中,金戒掉了烟瘾和毒品。他没有披露戒瘾的详细过程,但他说,这场斗争比任何一部恐怖小说都吓人。
每一个迷信的球迷都知道,如果你有几分钟不盯着比赛看,那么老天爷对球队就会比较眷顾。但我不看比赛的原因在于,我就是不敢看……我能把《活死人之夜》和《德州电锯杀人狂》从头看到尾,可是棒球比赛,尤其是没完没了的比赛,简直让我发疯。
——《球迷》
为了避免听见前座喋喋不休的争吵,特蕾莎陷入了心愛的幻想中。她摘下“红袜队”的棒球帽,看了看帽檐上奔放的签名。这个签名让特蕾莎的心情平静了下来。这是汤姆·戈登的签名。
——《爱上汤姆·戈登的女孩》
进入梦乡之前,马克·皮特里强打精神,像往常一样,再次对成年人的古怪行为感到惊讶——他们服用酒精或安眠药,希望驱散那些微不足道的恐惧,比如担心失业、没钱,以及妻子爱不爱我、我有没有朋友之类的事。任何一个躺在黑暗的房间中无法入睡的孩子的恐惧,成年人都无法体会。没人相信孩子的话,也没人能帮他从这种恐惧中——有人从天花板上看着他,要么就是床底下藏着人——解脱出来。他得夜复一夜孤军奋战,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象中的场景会渐渐消失,而这种消失的名字叫长大。
——《撒冷镇》
童年创伤
金四五岁的时候,亲眼看着一个朋友(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被火车轧死。这之后有好一阵子他都以为自己不久也会死掉,要么死于小儿麻痹症(疑神疑鬼的母亲总拿这个吓唬他),要么死于狂徒之手(他总觉得每一树灌木丛里都有狂徒)。除了担心生病和遭遇狂徒之外,他还害怕蜘蛛,担心在马桶里淹死,害怕小丑和苏联原子弹。小斯蒂芬对付恐惧的办法就是编写故事。他笔下的主角通常是一只精明兔,跟一帮朋友坐着一辆老旧汽车,拯救陷于危难之中的儿童。长大后,金在小说中描写的孩子总是互相救助:他们组团行动,即使最窝囊的孩子也能成为英雄,比如《尸体》和《它》。在小说中,受尽折磨、孤立无援、自生自灭的儿童能打败小丑杀人犯(《时间裂缝》)、拿普通人做实验的政府特别代表(《凶火》)、吸血鬼(《撒冷镇》)和狼人(《狼人轮回》)。这些几乎都是在没有成人的帮助下做到的。成年人往往郁郁寡欢、嗜酒如命,他们对儿童的恐惧视而不见,本身就像是怪物。在金看来,一个施暴成性的父亲比住在宾馆墙壁里的远古恶灵还可怕(《闪灵》),而一个杯弓蛇影的母亲比吞噬儿童的小丑还坏(《它》)。
家庭问题
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顾家男人,但他经常在小说中戳穿美国家庭成员之间亲密无间的完美神话。在他的作品中,想方设法维持家庭的努力,会招致死者的反抗(《宠物公墓》);夫妇之间无法达成妥协,会带来死亡(《玉米田的孩子》)。在《神通广大的文字处理器》中,主人公在一台超级电脑的帮助下“抹掉了”让人讨厌的妻子和儿子;在《美满姻缘》中,摆脱乏味无聊的家庭生活只能靠杀戮。表现家庭生活失调和家庭暴力的代表性恐怖片是《闪灵》:一无是处的丈夫无法抛弃不再爱了的妻子,妻子明知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仍然纵容丈夫的要求,小儿子则不敢把附近有恶灵的事情告诉父母……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是,在经历了又一次创作危机、心情极其苦闷的情况下,金突然很想把惹他心烦的儿子打一顿。《闪灵》是金第一部受到社会部门审查的小说:1970年代末,这本书被清除出美国中学生图书馆,理由是该书亵渎了传统家庭的意义,把父亲写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在基督教青年夏令营时有人叫道“咱们把嘉莉的床单弄皱吧”,“我找到了她写给波比·辟果提的情书,咱们多抄几份,发给大家”,“把她的裤衩藏起来”,“把蛇放到她的鞋里”,“淹死她,淹死她”。嘉莉在初中二年级上现代舞蹈课时绊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牙齿摔掉了一块。……这些事情突然同時发生,挑她毛病的人更多了。
——《魔女嘉莉》
一部篇幅不长的小说未必能促成中学生枪手干那种事。这些可怜的男孩儿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在学校他们被人嘲笑,在家里如果不是经常挨打,至少总被人挖苦。毁掉他们的不是我的书,也不是我的书让他们成为杀人犯的,他们只是在书里找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因为他们早就被毁了。
——小品文《枪支》
学校
学生时代的金是个笨小孩儿,病恹恹的,戴一副眼镜,跟经常嘲笑他、殴打他的同学相比,他更喜欢洛夫克拉夫特。不过据金本人说,他在学校的遭遇跟女生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对校园女生不幸遭遇的回忆,构成了小说《魔女嘉莉》的主要情节。校园欺凌、性教育缺乏、荷尔蒙失调、青春期焦虑……金把他在中学时代所有记忆犹新的恐怖事件都写进了这部小说里。在他看来,这些不良事件正是逼人采取报复行动的诱因,比如像嘉莉那样想要摧毁学校,像《愤怒》里的主人公那样向同学复仇,把他们抓起来当人质射杀。当然这部小说给金带来了不少麻烦:1997年,14岁少年米歇尔·卡尔尼克在学校开枪射击,导致3人丧命,而在他的衣柜里发现了《愤怒》——这是金的小说第5次在校园枪手那里被找到。此后,金责令出版商将他的小说撤柜并不许再版,直到美国改革枪支所有法为止。
小时候我听过太多地狱之苦的故事。在我的灵魂深处,将永远住着一个从卫斯理派教堂走出来的男孩儿。人们告诉这个男孩儿,一个人单凭个人努力是无法获救的,地狱永远等着罪人的到来。
——《恐惧的内心 斯蒂芬·金 生活与创作》
我站在皮博迪灵堂后面的房间里,看着儿子畸形的遗体。儿子想去的地方是迪士尼乐园,而不是天堂。这时我突然领悟到,宗教是精神上的保险事务所,你年复一年地缴费,可是该你拿赔偿金的时候——当初你怀着虔诚的宗教热情不停交费——却发现,向你收钱的那个事务所其实并不存在。
——《重生》
教堂
金从小就不喜欢教堂。他是在基督教卫斯理教派家庭长大的,他的亲戚是天主教徒。卫斯理教堂长老断言,这些亲戚将在地狱中被烈火焚烧。这件事让儿时的金很害怕,对宗教产生了疑心。不相信教堂,是他的很多小说中正面人物的重要特征。那些被迫信教的人,要么对信仰感到失望,要么成为宗教极端分子,将一切疯狂行为归罪于服侍上帝。在《玉米田的孩子》中,人们将所有18岁以上的人献给上帝当祭品;《迷雾》中的卡莫迪女士宣称古代恶魔的入侵是遭到天谴的结果,还打算杀死所有不信教的人;《护身符》中的圣加德纳折磨并杀害宗教学校的儿童。金本人说过,他并非反对上帝,只是不喜欢教堂,但他并不坚持这一观点,比如他对女儿娜奥米所在的一家教堂的态度就很宽容,女儿是这家教堂的牧师。
卡车偷偷地向我们开来,巨大的车轮在砾石路上悄无声息地滚动着。它躲起来的目的是为了发动突然袭击,把我们照在车灯之下。只有巨大的镀铬散热器网没动静。从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能听出它的愤怒和失望。
——《卡车》
荷马·奥斯特到访后过了两天,“别克”又制造了一次混乱。车库的温度……显然能证实“别克”又打算干坏事了……布莱恩钻进驾驶室,想检查一下水箱里的水够不够,这时他听见了嗡嗡声。这声音均匀而低沉,把眼眶里的眼珠子震得直打晃,牙齿里的填充料也轻轻颤动起来。
—— 《神秘别克8》
杀人的机器
像大多数经历过石油危机、担心核战争的1970年代美国人一样,金并不喜欢机械设备。在他的小说里,机器比疯狂的粉丝、发狂的恶犬、施虐的男人和喝醉的杀人犯还吓人。机器破坏人际关系(《克里斯汀》);打开通向另一个维度的大门(《神秘别克》);用造反的方式发出威胁 (《卡车》)。最普通的汽车也有危险。金一直认为,美国人跟汽车之间的关系不正常。他经常在小说中描写交通事故:《死亡地带》中,主人公跟卡车相撞后获得了特异功能;《危情十日》中的作家遭遇车祸后成了女书迷的人质;《宠物公墓》中的孩子死于车轮之下(后又重生)。而迷信的粉丝们认为,由于金一直对汽车不怀好意,所以汽车也对他实施了报复:1999年金在缅因州公路散步时被一辆厢式货车撞倒,导致大腿受伤,脊柱断裂,全身多处骨折。他靠人工呼吸机的帮助躺了好几个星期,又花了一年时间重新学习走路。复元后,金买下了撞倒他的那辆货车并予以销毁。更糟的是,在金生日那天,人们发现撞伤他的那个司机死了。 注意!注意!注意!
你们被骗了!
政府在骗你们!
被军队那些混蛋监督的媒体在骗你们!
大学的管理部门在骗你们,在它的命令下,就连大学的医生也在骗你们!
1.超级流感疫苗根本不存在!
2.超级流感不是一种严重的病,它是能致人死命的病。
3.致死率达75%。
4.超级流感病毒是美国秘密军事基地的混蛋制造出来的,在事故中外泄了。
——《末日逼近》
扯谎的政治家
学校很糟,教堂很糟,政治也一样。在金的小说中,政权代表人物往轻里说是瞧不起普通人,而在更多的情况下——要么是因为愚蠢,要么就是故意的——国家公职人员只会给美国人带来死亡。
《迷雾》中,政府的秘密试验室做了一次失败的试验,将史前怪物放了出来,而当局却对此视而不见,眼睁睁看着怪兽吃人;在《末日逼近》中,生化武器泄露后,政府官员只顾拷问携带抗体的普通人。金最重要的一部政治启示录是小说《死亡地带》,1979年金就在这部小说中预言了“特朗普”的胜利。主人公格雷戈·斯蒂尔森早先是个卖《圣经》的商人,他用非法手段经营房地产生意,赚取了大量财富,后来又靠敲诈勒索和实行民粹主义走上政坛。参加竞选活动时,他给群众发热狗、承诺抽干华盛顿的沼泽、把污浊空气装在塑料袋里送到太空,当上总统后还差点儿发动核战争……斯蒂尔森和当下美国总统特朗普之间的相似之处不仅让金的书迷印象深刻,也触动了金本人:他在推特上组织了一场抵制特朗普的运动,注册用户已经超过550万人。
“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艾米说,“他自己……还有一个他创造出来的人。”……舒特之所以出现,就是来惩罚莫特的……
“我想约翰·舒特还是存在的,”艾米说,“我想他是莫特最好的作品,这个人物如此鲜活,以至于真的现身了。”
——《秘密窗》
双重人格
金从小就爱看电影《化身博士》和《我是少年狼》,还对双重人格特别感兴趣,也喜欢“转世”的话题。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往往遭受双重性格之苦,魔鬼也经常转世变成另一个魔鬼。事实上,金也曾变成过另一个人。1976年,出版社拒绝每年出版金的小说超过一部,免得市场饱和。于是金开始用笔名理查德·巴赫曼写作。这个“巴赫曼”当过水手,神奇地治好了脑瘤,还在新罕布什尔农场的家中养过鸡,但他的小说比金的小说阴沉,读者并不买账,直到1985年作者的真实姓名被披露后,情况才得以扭转。巴赫曼被“埋葬”了,4年后金为他写了一部小说《人鬼双胞胎》。巴赫曼“去世”后,竟然在1996年和2007年又出版了兩本小说,是他的“遗孀”偶然发现的。看来,金很难跟另一个自己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