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大地遥远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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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万敏不仅从人类活动的历史来衡量地理风貌,他更从自然地理在时间长河中形成的本身的历史来倾诉。
  何万敏多年来行走凉山大地、考索人文地理的文集近日将要结集出版了。锦绣凉山,因这部涵盖历史地理的大书,所以其“锦绣”的意义益加凸显。
  万敏这部作品,委实是值得一再品味的文字,内含描述、判断和观察,其创作天赋和观察心得往往信笔写出,左右逢源,不择地而出。在这部作品中,他以学术的方式进入,以文学的方式结裹,以美学的眼光审视,以诗性的情怀思索,因蕴积而益厚,因锻炼而益精。他的这种行走可称之为“研究性阅读行走”,或“行走阅读”,它的前提是在阅读大地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学术洞察力和学术判断力。
  《在水一方》写泸沽湖,此文从他事的角度切入,从他者的观察切入。宛转、曲折而又景象、意象清晰,一把抓住人心,读者被他的叙述所左右,为之动弹不得。随之而得的风景的力量,将一种社会形态的生活方式娓娓道来、深切入骨,又将学术融汇成家常,化为平常,且越见其深刻。
  万敏对于马可·波罗之于凉山一事,曾经在《马可·波罗眼中的大汗建都》一文中做出过精彩的考评。马氏不论是否真的到过凉山,他的游历都是单线条的,而万敏的察访,则是阡陌纵横、无远弗届、点线面立体深入,脉络分明,从多切面的角度求史地人文之谱系。其间,他将西式的实证方法与中国传统固有的乾嘉考据方法相互渗透,交叉互补,融合而创劈出全新的构撰。笔驱造化,细意熨帖,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复活大地的精神景况、 地理特征,满含生命骀荡的律动。古代地理学长于描述的悠久传统,在他这里落实放大;山河气质、地理人文等,在他的行程中跃然纸上。
  何万敏不仅从人类活动的历史来衡量地理风貌,他更从自然地理在时间长河中形成的本身的历史来倾诉。即深入到常人心灵触觉难以企及的历史皱缬和核心,做种种意味深长的探察。自然物或已风化,但持续十几年以来,时间却在他的笔下结晶。
  入之愈深,所接收的大地天象的信息就越多。因此他的文章类多独到之秘,实非偶然。文章真正的难度在表达的深度上,作者超越了这种难度,运笔铺陈忧患意识, 广漠崇山中人民生活的精神搏动,民生民俗、自然生命和吾人庸常认识等因迥异而富有别样的生命力,何万敏的表述达到了难以释怀的高度。许多僻处一隅的史料,蒙尘已久,若非他深度下潜式的挖掘,势必会趋于冻结或走向湮灭。但是经过他的刮垢拂尘,呵护与阐释后,仿佛如重放的鲜花,又像珍珠般闪光,一则精气神全出,二则历史文化关怀的目标顿显。而作者的一番阐释推导,又被印证成一个个历史的画面和节点,这是凉山大地的历史,历史的凉山大地。
  在史料的挖掘、披露中必然也关涉人的精神赖以形成的社会、历史、文化等重大问题,这就有了作者对社会存在本质的凝眸,对民生生存状况的剖解,对史实意义的透析。而行文间头脑的明睿,则在于他对史料强劲的驾驭能力。他以关键时间为桩点,其他众多时间节点为辅助,人与事互为经纬,把头绪纷繁的当代史叙述得波澜起伏,澎湃跌宕,而又井然有序。同时众多的新闻材料、 旁逸斜出的背景事实、口头历史、民间传闻点染佐证等,仿佛是蓊郁的花架,主次分明而又生机盎然。
  古代地理书相当发达,也最有文字的兴味。从《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到《岭表录异》《星槎胜览》,再到《海国图志》,有名者无虑数十百种。皆以出色文笔描述自然风月及社会沧桑,此乃古代地理学家郦道元、徐霞客创辟发展的传统,自始至终和文学两位一体。在何万敏笔下,举凡山川、气候、道路、物产以及居民、建筑、风俗、宗教、语言……都得以精彩记录,文中蒿目时艰,流露出深郁的家国之念,以及对乡邦民气的信托。
  顾炎武当年遍游西北和华北,以骡马载书籍,是本真意义上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不仅对陆王心学做了彻底的清理,且在性与天道、理气、道器、知行、天理人欲等諸多范畴上,都显示出与前人迥异的学术旨趣。一路风尘,颠沛流离,他不断和社会现实频密接触,积累大量第一手资料,并与各地知名学者反复切磋研求。仅就西北地理而言,若遇与典籍不符者,立即校勘求证,由是构建其传世之作《日知录》。
  何万敏今天的条件看似远胜古人,海陆空全面动员,万卷书的信息资料可在指顾之间获得,但是另一番辛苦奔波,却又不在前人之下。他动辄驰驱百里千里,高山峡谷、穷乡僻壤、西部群山、高原绝塞……大至星汉日月,崇山峻岭,小至花蕊蜂翅,飘风流萤,他到处留下深情的足迹、深切的思索、深远的回眸。这些事物被他以多重的目光重新打量、解读:山川要害、土俗民风,以至鸟兽虫鱼、奇怪之物,耳目所及,无不记载。他在寻常“参团”旅游想象不到的艰险劳顿中,惨淡经营着他的发现之旅。虽然凉山州六万多平方公里的硕大范畴已经令人惊讶,但何万敏实际比较、勘察的范围则远远超出这个区域的实地面积,神州大地近似或反差鲜明的地理单元,都在他的比较和笔墨驱遣之间。他常年在逶迤的群山之中跋涉,经历缺氧、陷车、塌方、暴风雪等重重险阻,深入大自然以及人文遗迹的奥区和鲜为人知的秘境,获取大量罕有的第一手资料。
  何万敏的地理人文创作,其意义总是在读者的意料之外搭建的,起主导作用的研究手段是实证方法,也即乾嘉朴学以来的征实之学,实其事而求其是。这种归纳思维方法,属于科学意义的辩证思维,具有形式逻辑的基础。很明显,何万敏依据诠释学的观点,将大地生命视为一部伟大的作品的“本子”,该“文本”的意义,仿若物理世界中的矿物质一样,是一种深埋着的东西,需要作者动用多学科的“镐”去挖掘,方可以显出其意义。
  从其所描画的大线条来看,刻画对象是河道、冰川、山峦、高原、民俗社会,构建的是大地与生存、大地与人文交织而成的世界;若就细部而言,则是那种生命多元化的呈现,繁复丰富得令人眼花缭乱。写作时,它们是无数的单篇,合而编之,乃成为了有机的系统。每一篇文章所表现的意义犹如一朵怒放的花朵,当它们奇迹般聚拢起来,却自有内在联系的钩链,造成一种宏大的整体架构。其中既包含天地的元气,又概括了极微小的事物。“无论富庶还是贫瘠,春天总是会来到每一片大地,来到每一个人的故乡。人们甚至都感觉得到,是流动的风把春天的花朵吹开来。任何一种文明也是如此,倘若失去了融合与流动的精神,它最终会变得固执而僵死。况且,在一个‘世界是平的’全球化时代,不同历史、文化、理想积淀而成的文明,恰恰是丰富彼此生活与精神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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