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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的海明威躺在米兰的医院,床前环绕着年轻的崇拜者。这滋味很不坏,他给父母去信:“除非牺牲后读到自己的讣告,没什么感觉比现在更好了。”
因为奥地利发射的一枚迫击炮弹,海明威成了意大利战场第一个受伤的美国人,他的名字登上纽约、芝加哥和老家堪萨斯的报纸。“227处,每一处伤都是一枚奥地利弹片造成。每枚都有0.22英寸口径的手枪子弹一样粗,一英寸长,相当于一截电缆打进了他的腿里。” 《纽约太阳报》用一段海明威风格的速写,描写海明威受的伤。
这次受伤如同预言,预示着海明威日后更多的传奇。两次参加世界大战、两次从飞机失事中死里逃生、传说中“克格勃间谍”、驾着小艇侦察德国潜艇……海明威身上总不缺话题。这次受伤也像是一个缩影,浓缩了海明威如何在时代的每个舞台上精准地站到了黄金位置,自如地自我推广,完成自我形象神化的一生。
今年是海明威诞辰120周年,文艺青年们又开始念起这位传奇的偶像,中信出版社引进了著名记者、作家莱斯利·M.M.布鲁姆所著的《整个巴黎属于我》,依据大量一手资料,为好奇的读者还原了海明威早年出道史以及他个人形象缔造的全过程。在书的首页,印着海明威1923年拍摄的护照照片,那是他周游巴黎的开端。照片上24岁的海明威凝视镜头,肩膀宽厚,面容英俊,简直就是一位明星,或许,与作家这样的身份相比,成为明星才是海明威一生的追求。
1918年,米兰,战地医院
实际上,海明威从没有亲身参加过战斗,他与众多同一辈赴法的美国青年一样,一战中服务于美国红十字会支援意大利的救护车队,大部分时间位于战争后方。为此,他还有过怨言,他形容随军驻扎的地方,氛围像“乡村俱乐部”般无聊。
海明威将战争与人格构建和呈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文化名流、莎士比亚书店老板西尔维娅·毕奇的回忆里,海明威是一个对自己的战争和拳击经历都会夸大其词的人,他还记得与海明威第一次见面,海明威主动脱掉鞋袜,向自己展示腿上的战争创伤。
对海明威个人而言,参与战争与和热衷拳击、斗牛与打猎一样,也是训练自我面对真实,淬炼坚强人格的方式。他对勇气看重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导致他无法与不能直面尸体的人交朋友。
而对于“作家海明威”,战争的更大影响在于赋予他一笔自带严肃性的写作资源。海明威的多部长篇小说都以战争为主题。他曾对作家菲茨杰拉德说,战争是所有写作主题中最有价值的。
即使在那些意识到书写战争的历史意义并付诸行动的作者之间,海明威上战场的经历也赋予他处理这一主题无以伦比的正当性。《非洲的青山》里,海明威再次强调,那些没有见识过战争却涉足这一题材的作者,写出的东西“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就是错过了无可替代的东西。
战争首先以精神余震的方式出现在海明威的处女作中。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战事已经完结,但战事投下的阴影依然长存。表面上欢乐的嘉年华般的放纵生活背后是一代战后青年“无根”的现实。海明威用含蓄而节制的冰山笔法暗示,战后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比人们想象的持续更久。
《太阳照常升起》故事源于海明威1924年的一次旅行经历,书中的所有人物都有现实对应。但海明威在小说扉页引用了斯泰因的话,“你们是迷惘的一代”,宣告小说探讨的不是某些个体叛逆经历,而是一代人的精神迷途,这就为小说找到更大的意涵空间。
这几乎是最聪明的做法,读起来轻松而松散的情节包孕着更为宏大而严肃的主旨,同时符合市场与文学史的口味,为海明威赢得了双重美名。据此,他从一代战后文艺青年中脱颖而出。
1921年,美国,法国轮船公司
成为名噪一时的战斗英雄从不是海明威的主要目标。他的朋友麦克什利后来回忆,在完全默默无闻时,海明威就已决意当一个非常非常伟大的作家。
在当时,像海明威这样有抱负的年轻作者去巴黎寻求发展是潮流。日后被称为“20世纪最权威的批评家之一”的马尔科姆·考利也是旅法大军的一员,他回忆那时的社会氛围,“在战后,几乎到处可以听到美国的智力生活比不上欧洲的论调”。
尽管“一战”后美国对欧洲已经取得经济上的优势,并开始向全世界输出爵士乐队、金融专家、好莱坞电影和政治见解等大众消费品。但在最精英的文学艺术领域,美国知识分子依然如同五十年前的俄国前辈般,匍匐在欧洲辉煌历史的脚边,无法洗刷地自卑。
新的经济形势也催生了新的消费道德观。清教主义提倡的生产价值观——勤勉、远见、节俭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已经行不通了。消费主义随之盛行起来,广告业敏锐地跟上了需求,报纸和电视上到处是预支未来收入购买小汽车和房产的诱惑。 受到威胁的清教徒不愿坐以待毙,1920年通过的禁酒法案正是绝地反击。然而实际效果惨然,禁酒期间私酒泛滥。1925年,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甫一推出就持续热销,书中大书特书盖茨比在纽约岛上夜夜笙歌、举办穷奢极欲的晚会,新贵盖茨比的财富来路在小说后半部被揭晓——走私酒水发财,无异于年轻一代为清教道德唱的一曲挽歌。
于是,艺术家和那些从战场刚刚回来,受不了美国国内的刻板气氛和消费主义的年轻人,大批大批地登上返回法国的轮船。战时随军队在欧洲大陆游荡在战后演变成环欧度假,摇身变为最新最时髦的生活方式。
在1922年那群奔向欧洲的文化流浪儿里,海明威无疑是幸运的一个,他已经预先拿到了进入神殿的门票。海明威的朋友将他介绍给作家安德森·舍伍德,后者刚写出《小城畸人》,正处于自己名望的巅峰。一面之后海明威就让舍伍德深信,这个年轻人非“池中之物”。舍伍德在1921年曾去巴黎短暂镀金,结识了斯泰因舍伍、庞德等人。他极力推荐本来打算去意大利写作的海明威转投巴黎,并给海明威写了几封介绍他认识的巴黎文学名流的推荐信。
海明威带着新婚妻子,登上法国轮船公司的轮船,奔向更远大的前程。他后来的小说《大河双心》里有一段删掉的文字:“(尼克)想做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很确定自己的将来……他对此几乎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感情。绝不儿戏,绝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