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梅汝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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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1938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政治经济系。曾任国立二中(四川合川)历史教员,保山农民银行主任。1950年由昆明回到武汉后,在二中、二十八中教语文。他喜爱文学,尤其是古文、唐诗宋词、各种笔记小说,小时候常见他彻夜读书,有时候还用一种悠扬跌宕的腔调吟哦。
  父亲健谈幽默,喜交朋友。举凡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家族逸闻趣事,父亲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不论老妪或小孩,或是来访的教授、工程师,或是乘火车时的邻座人,父亲都能有许多话题,谈笑风生。他喜欢大自然,每年春天到东湖看桃花,夏秋常约好友杨宁生到蛇山抱冰堂喝,冬天不好出行,却总有老友丁举贵先生过往,携来几枝腊梅花。“文革”前家中有一台电唱机,他爱听《春江花月夜》、《良宵》、《红娘》、《女起解》等名家唱段。他还爱饮酒,尤其喜欢汾酒和竹叶青。
  父亲教育子女严格,我有次与四哥“拿”了书摊几本小人书,父亲知道后,当即牵着我们去归还,要我们认错。他并未花许多时间督促我们做功课,却常讲祖父小时因夏日蚊子多,躲进蚊帐读书;大伯刻苦用功,终成留美博士,最后当上远东国际法庭法官审判日本战犯的故事,以此激励我们自觉努力。

  父亲身为知识分子,却很少知识分子的架子。1958年,母亲在邮局工作,有项任务是卖报纸,有天到了晚上仍有许多《长江日报》未卖出,很焦虑。父亲安慰母亲,拉着我接过报纸到街上叫卖,我还不好意思,父亲却沿街叫卖疾走,大大方方,没有一点不自在。第二天早上他又带我去候船室卖剩余报纸,有两位旅客一下买去所有报纸。那一刻我们轻松愉快回家的情景,恍如昨日。
  父亲不是共产党员,却真正做到“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他给我们讲,右派分子中的许多人并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说了一点真话。他讲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还是打了日本人的,讲八百壮士,讲台儿庄大捷。他讲了亩产万斤“粮食卫星”的可笑,讲乡下人打破家中铁锅去“大办食堂”、“大办钢铁”,尔后讲到农村饿死了人。讲到了中苏交恶,讲到了美国家家有汽车,美国人民并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父亲的这些话,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以当时的标准看,这些道明真相的话却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 ”。对父亲所说的这些话,我当时还不相信,认为父亲思想落后,但因为这些话,在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不会将口水吐到在学校中拉板车的瘦小的老右派脸上。
  许多人都很奇怪:不少拥护共产党、为人谨慎的知识分子都不幸成了“右派”,而言语很多、喜提意见的父亲当年却为什么没有被打成“右派”?父亲被问到此问题总是淡然一笑:“那是因为二中离家太远,那年刚好调到近一点的八中,几个月后又调到离家更近的二十八中。刚到一个新单位,对领导不熟。”
  “文革”风暴来临。一天傍晚我回到家中,看见门上贴着封条,原来是父亲学校的红卫兵来抄过,楼下二楼的万太公喊我到他家吃饭,谈到学生带父亲来抄家和斗争父亲的详细情形。天黑时父亲回到家里,他慢慢撕去贴在门上的封条,忍住心中悲愤,若无其事地安慰我:“不要紧,不要怕。”家中一片狼藉,连枕头芯都被撕开。
  几个月后,“文革”重点转为走资派,一般群众家中相对平静,父亲拿出两口皮箱,里面整齐放着他保存多年的十几本日记、几本相册和一些较贵重的物品与较好的衣物。我惊奇地问他为何红卫兵抄家时未把它们抄去,他笑着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抄家狂潮来临时,父亲估计二十八中的学生也会来,便将两口皮箱存放到万太公家里,对他说我母亲到南昌去照料患病的祖母去了,家中无人,恐遭贼偷,请他代为保管,得以幸存。
  1970年父亲下放“五七干校”,1972年初母亲去世,办完丧事父亲最后一个离开空无一人的家。
  1976年“四人帮”倒台,改革开放开始。1978年我考上大学。1979年家中发生天大喜事:与父亲阔别30年的姑姑与姑父从美国回大陆探亲,火车进站后大家见面时激动与欢乐的场面笔墨难尽。父亲陪着姑姑、姑父到老家南昌及其他地方探访游览。当时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文革”风暴的气息,一天,万太公小声告诉父亲:派出所来过人,要他留心楼上海外来人有无异常情况。
  1981年1月7日夜,父亲不幸因心肌梗塞离开了人世。
  二十多年后在一次江汉区的教学研究会上,我遇到了一位二十八中的青年教师,我对他说到父亲在那里工作过。他身子一动,欣喜地说:“梅老师,我知道,那是一位好老师,我们学校的老教师常谈起他的事情!”
  一介平民,做到这样,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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