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酒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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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总是绕不过去的一样事物,饮食尚且上升为文化,酒岂能落单。谈吃,种类繁多,古今流变,不可尽数,吃得再刁再雅,不免有饱腹嫌疑。酒不一样,即使“官拜”文化之后,酒还是酒,它会让人产生更强烈的“身体—精神”反应。这过程也分多种阶段,资深酒鬼或可细谈慢品,以我对酒的敬远又暧昧态度,实在是饮得憨、醉得快,不可谈论。汉人于定国饮酒,数石不乱(西汉一石约合34.25市斤),可谓吓人,不过汉时酒属低度,据《梦溪笔谈》记载,“每粗米二斛,可酿酒六斛六斗……粗有酒气而已”,相当于酿浑水,再看,于定国也不过是个能喝水的家伙而已。
  酒,我以为是个动词。
  初尝此物,是少年时代,参加同学生日,酒已堂而皇之摆上餐桌,这让喝健力宝、可乐阶段的我相当诧异,可左看右看,又欣欣然有所动,这动不是想尝其味,而是主人家这么摆出来,已多少把我等毛头小子当作成人看待。这一份激动,想必少年人都有,做少年是一件苦闷的事,那时怎会想到往后人生这感觉只会愈发强烈,乃至今岁这般年纪,再提“少年”两字,恍然有别面之感,大抵已成为相当高级的词汇,那种意气、那种生的蓬勃,再难上身。
  那酒正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平坝,第一口,难喝,几乎到喉已要呕吐,还不是辣,而是顿觉浊恶无比,很難想像有一种液体会如此难咽,可到底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即为大人。那一夜据事后人估算,我强吞了二两不足,却被人左右架回家中,途中呕吐数次,仿佛肚中有蛇游,顶上喉来,复又退去,如是三番,终于倾盆而出,那真是一只倾不完的盆啊,吐到大概只剩了些胃水,还逆呃不止,大概也是第一次对天发誓再不碰这东西,好在这神魂颠倒时刻,母亲的愀然色变已浑不可知,搓衣板刑也自然免去。
  那以后对酒陡生惧意,这是平坝酒给我上的人生第一堂酒课,好玩的是,十多年后,我随一众作家参观平坝酒厂,不得不承认,看见那一排排标志性的酒瓶和酒标时,我还双腿打颤,头皮间的电流又激起一阵想像中的呕吐感,这不适,有多强烈,可见一斑。
  古人论酒,有“老酒”、“大酒”、“小酒”区别,闲话少叙,我一一抄书。范成大《桂海酒志》讲“老酒以麦曲酿酒,密封藏之,可数年”。数年,可想其醇厚。今人囤酒,以酱香为尊,以我身边人说法,酱香可长存,浓香则长存无益,以我对酒的浅陋了解,不知可否。“大酒”语出《宋史·食货志》,“腊酿蒸鬻,候夏而出,谓之大酒。”看得出是讲发酵和熟化时间,而“小酒”则更清楚,还是《宋史·食货志》,“自春至秋,酿成即鬻,谓之小酒。”这里的“自春至秋”不是讲酿造一坛酒的时间跨度,而是春、秋皆可酿造,造完即饮的意思,此句若改为“宜春宜秋”,似乎更易明白。有人分析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繁华如汴京街景自然少不了酒肆的存在,可酒肆之名却并非我们以为的各种风雅名号,而是单悬一酒旗,上书“小酒”而已,这“小酒”想必正是此种酒。周密《武林旧事》里写酒楼,细之又细,“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可以说写出了服务过程,极有代表性。我们今天常说喝台“小酒”,却与古意大相径庭,这里的“小”,可谓擂台切磋中的点到为止,而“大酒”想必就是一场酣畅的几要见生死的鏖战了。
  酒客要从我爷爷说起,他会酿酒,是否属于古之“小酒”或哪一种酒,我不知道,总之即造即食(亦可储藏),想起来也是丛脞往事。我爷爷1960年代随工程局从湖南到贵州,修建乌江流域第一座大型拱型重力坝,1980年代才因矽肺病退湘安居。我三岁离湘入川,后迁贵州,十五岁才孤身返湘,以至三人相见竟对面不识,站台上人走光了,我背着一只大号背包,等着有人喊出我的名字,可我奶奶只是追着我问,你这个伢子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可能告诉她,不是爷爷最后喊出我的名字,我只会这样越走越远。这一幕过去十八年了。
  那个暑假我待在爷爷老屋,百无聊赖,大躺特躺地在爷爷的竹摇椅里读他的存书《老残游记》《说岳全传》,倏忽间,闻到一股清甜锐利之气打厨房涌来,那是爷爷在出酒了。我立即丢下书奔进厨房,只见厨房大灶上竖着一口木头大瓮,应是甑子,但又不似平常蒸饭用的,因那甑子上还留有一处小眼,一只小管从小眼里探出来,有涓涓细流淌出,这淌出来的就是酒。
  爷爷用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口给我,我看见酒线渐渐没过碗底的一个“学”字,那是爷爷的字辈,我小心尝试,带着温度的酒毫无辛辣之感,它还有些温润,几乎没有恶意,竟让我觉得如此好咽,我干脆一仰脖,让本就没多少的新酒涌入口腔,让碗底那嵌刻的“学”字重新水落石出。说起来,我这不叫喝酒,只是尝新。喝酒才是爷爷的事,他每餐必有酒,不在多,在于一种恒定,那一抿嘴之间酒液顺着喉管慢慢落肚的感觉,想必是愉悦的吧。白酒挂杯,想来更挂人肠胃。
  爷爷年轻时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不多。当年仁怀要修水渠,爷爷被工程局派去支援,又不知怎么被安排住在一位当地书记家里,这正落下怀的事,让他展开回忆的脸庞开始充满了酒红的色彩。顿顿有酒啊。爷爷感叹,他历来话少,这些话,说完也绝不延伸,乃至无法让人形成画面,高度地简约抽象,吊着我的胃口。
  那年暑假结束,爷爷奶奶居然起了要送我返黔的念头,父亲也匆忙请假从四川的电站上赶回家中。那一个月,爷爷喝光了父亲所有的存酒,据父亲讲,有三十多瓶。酒的种类也不少,以四川贵州湖南出产的居多。父亲亦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浅,我不止听一位父亲同事讲过,你爸爸呀,我没见他醉过的。也不知是恨是羡,总之语气复杂。那些酒里我记得有一瓶茅台,还有一种酒我印象深刻,至今难忘,也是沾爷爷光,他让我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爷爷说,你喝,这是山西名酒。我奉命喝酒,全不在意母亲脸色,那味道也似乎真有些竹叶的清新可人,仿佛在身体里生起了一座葳蕤丛林。我说,好酒!母亲听不得我这么讲,眼里要射出箭来,我也不管。更多时候,还是父亲陪着爷爷喝,他们父子也不多话,就像我们父子。爷爷精瘦,父亲壮实,我偏偏欲倒,祖孙三人各居三地,难得碰面,这聚首在我还是头一回。很快,酒喝完了,爷爷不让父亲另买,很快动身返湘,无可留念似的,那一去,爷爷再未回来,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们仨再也没有一起喝过酒。   想到爷爷在乡间酿酒,我却全然不晓工序,颇有些遗憾。我微信父亲,他眼下在印尼明古鲁岛的一座火电站上。我问,老头,你还记得爷爷会酿酒么,什么工序?老头也回得快,米酒吗?你妈知道。我说,不是,应该比米酒度数要高,还要上灶蒸,有一根管伸出来淌酒。须臾,父亲讲,哦,我这里也蒸酒了,要有蒸格、电饭锅和电磁炉才能酿造,是干酒,首先要把糯米蒸好加酒药子,有酒味后加入冷开水,放一个月后才能上电磁炉和蒸酒器,过滤后蒸馏出来的水就是酒,我上次做了十多斤白酒。
  不问不知,父亲在那边竟也酿起了酒,可见好酒基因传承有序,只是到我,这一影响就虚弱许多。我与父亲也是聚少离多,但总看过他与人喝酒,喝来喝去,长到没边,我总是等得不耐烦的那个,而等得更不耐烦的是母亲,女人早早离席,在一旁挑着眼,以我领悟,在她眼里,这一屋子来喝酒的都是酒疯子。父亲做得一手好菜,这似乎也是招人的毛病,在电站上只要父亲做饭,总有同事前来“打秋风”,自觉一点的会带酒,空手的也会带一张笑脸,哟,老李,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总是这样来上三几个人,然后团坐,酒局也就开场。
  坊间喝酒,大抵要伴随些游戏,譬如划拳,古代则更精彩,各种小说笔记里花样翻出,游戏唱曲不一而足,大抵要使人一乐,在乐时也逞其诗才与急才,总之要颇费一些心思才行。到今天,能玩的似乎很少,以我浅见,不过猜拳、玩骰子,多少有些粗暴,可见雅集之乐已鲜少存在。在如此焦虑环境下,吃酒能老实吃也算是上品了。父亲喝酒从不借游戏,他只是喝,仿佛那些扯着嗓子的嘶吼对于一个整天在电站上奔波的人来讲,是不合时宜的,也不再有多余的能量,能安静喝一顿酒,讲讲闲话,或直接闭门轰饮,到酒尽菜寒,才是最大的舒意。
  我见父亲醉过一次,唯一一次。有年暑假,我去父亲电站玩,母亲恐惧长途没能同去,我是被父亲同事带往山间的,火车转汽车,一路颠簸,路上也吐得七荤八素,犹如吃醉酒。有一天父亲外出吃酒,因路远就安排我在食堂早早吃过晚饭,他只身赴会去了,回来时,已是半夜,起初是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在门外响起,我问是哪个,父亲嗯嗯啊啊,我起身开门,见他一身泥污,不晓得摔到哪里了,正要开问,父亲又转身朝门外大吐起来,吐得山摇地动。那一晚我压根儿没睡好,父亲断续作呕,庞大的身躯仿佛要碾碎那张单人床,以我的薄弱身体,真拿他不动,没有任何办法,好在他人倒清醒,还对我笑,说,喝到假酒了,绝对的假酒。我不再管他。直到清晨营地喇叭响起,洋洋溢溢的乐曲飘荡开来,感觉要开大会,这是电站的催工号,我还懒懒地卧在床头,父亲却从对面翻身而起,套上一件新洗的卡其色工装,扣上红色安全帽,腰别对讲机,迈着步子又上班去了。
  再次倒在白酒之下,已轮到我要上班,还未正式上,是通知我前去报到的前两日,我拎着家中搜来的酒鬼酒,请即将成为同事的编辑部老师吃饭,也算提前熟悉业务。我来杂志社前已在上面发表小说,但喝一顿酒总能加深印象。那时我浑然不知酒与酒的区别,以为天下白酒大同小异,压根儿没有在意什么酱香、浓香之分,所以见我带此酒,编辑部几位老师颇为踌躇。那天是在杂志社附近一家叫“黔北人家”的餐馆里(我不知道后来的几年会把这家店吃到消失)。那时大家仅见过两三面,还谈不上多熟,主编矜持小酌,谢老师不饮,只喝茶水,杨老师酒量中等,却也话多豪饮,后来与我面对面多年的郑兄来者不拒,倒了即喝,大家以为我也能喝,却不知那是我第二次喝白酒而已。我仗着以后要仰仗大家的心理,也是抬杯即吞,席间还和谢老师聊了聊小说,他说他最近看到一部好小說,来自日本一个女生,小说叫《一个人的好天气》,问我看过没有,我点头,说青山七惠。后来不知怎么又聊到《蛇舌》,谢老师以为惊艳,我也是,他忘了作者名,我继续补上,说金原瞳。几位老师根本不谈编辑工作,来做编辑前我虽长中短篇小说都轮番发过,可对做编辑实在一窍不通,我幼稚地期待有人能讲一讲,可没人告诉我片语。直到酒意很快上来,我头脑发飘,快要顶不住了,主编才敏锐发觉,提示郑兄说,给他打个车。这句话后来我听了无数遍,每每饭局里,主编但凡见谁要倒下,或者酒局结束,惯常一句就是,给他打个车。那天在街边叫车的人是郑瞳老兄,后来叫车的人变成了我,再后来我们都不用傻傻地往街边一站了,叫车变成了软件。
  那天,我是带着九分的醉意走掉的,在车上最终发酵成了十分,阔别十余年,我又一次因白酒而翻船。刚上车时司机就有些嫌厌,一路上讲,车上不能吐的,我才洗的车。这一幕让人想起网上曾流传的一个段子,一摩登女郎带了酒意上车,跟着抛出天问,师傅,爱情是什么?师傅回答,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吐车里罚两百。最后,我强忍不过,权衡之下,还是一把吐到了车外,那是稀里哗啦的时刻,司机见状也毫不减速,我就在一架快速移动的物体上,凌空狂呕,车外风声猎猎,伴随着那些人体秽物,发酵的杂粮变臭的酒肉,一时迎风而下,于我可谓酣畅淋漓,于车窗以下,惨不忍睹。等我缓过劲儿来,缩回到座位上时,司机才处变不惊,用一种诚实的价码说,洗车五十。
  说点美好的事。有一年我和小说家肖哥江虹、评论家索哥良柱去印江参加一个文学交流活动,那天我原本是要去看话剧《蒋公的面子》的,这剧难得来贵阳演出,可末未老哥一通电话就让我决定走了。临开场朋友问,搞哪样不来?我说,蒋公的面子还是小了点,我要去梵净山。那天的活动很快结束,我们果然驱车去梵净山脚吃饭,在一户农家乐,我与三位老哥喝上了小酒,我记得那天菜很美,是附近食材,酒是农家自己的,以现在印象,那酒到底薄了些,但也算不上坏。我们在院子里且饮且聊,有来旅游的一家人在院子里放起了投影,我们跟着看了一会儿露天电影,天也是看着就黑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灰穹上现出了一轮明月,大如圆盘,照得满院光华,我们像原始人一样看着这样的大月亮,大呼爽哉。肖哥很快按下酒杯,走,上山。我们立即拔步,到得山顶,月亮自然又被放大了几分,那大月亮我此生也是首见,而脚下山水都隐不可现,四围森林苍茫,迤逦无边,真觉得天地之静,抚慰人心怀——这时候按古人意思,就要有诗为证了,我和肖哥只写小说,索哥写评论,皆作不得诗,末未老哥虽是诗人,却是个现代诗人,于是诗歌按下,我们只是素观圆月,各自想一点与远古有关的心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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