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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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浅浅其实不喜欢白色。
  白色的单人床,白色小羊皮沙发,漆成白色的木质窗框,她把一束红得滴血的玫瑰花插在茶几上的白瓷小花瓶里,俯视落地窗外河水静淌。
  “喜欢?”桃花眼的青年无声无息出现身后。
  “喜欢才有鬼!总部的设计师品味也太奇葩了吧,这不是客房,绝壁是按照医院停尸房装修的。”
  这是林浅浅进入蓝帽会以来,第一次到中国总部。飞机停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汽车顺着山路七拐八拐,忽然豁然开朗。路的尽头是一栋纯白色巴洛克风格的庄园建筑,带着门廊和塔楼,坐落在一条铺满秋天落叶的宁静河流旁边。要不是同车的山寺解释,她都要以为飞机飞出中国国境线,直逼西欧山区了。
  山寺告诉她,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到中国总部汇报工作的。还有总部的煎小羊排和四川回锅肉都做得不错,建议她都尝尝。不过浅浅在这个停尸房一样纯白的房间里住了一周,除了山寺和服务生,连BOSS的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她的搭档山寺倒是特别高兴,每天都会很开心地问一遍:“浅浅,老板还没来,哎,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在度蜜月?”
  玫瑰花是来庄园之前,快递小哥放在浅浅住处房门前的。没有卡片,也没有寄花地址,刚拿起来时正好接到去总部的紧急通知,她就带着花一起上了飞机,然后插在分配给自己的庄园卧房内。
  山寺捂着胸口倒下:“总部风格是老板亲自设计的,纯白又美腻,你这样说他会伤心的!”
  他又纠正自己刚才的话,“我是问玫瑰花。很少看见你对植物这么上心过,猜到谁送的了吗?”
  “大概能猜到吧?”浅浅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山寺一脸无辜。
  “大概见BOSS之前,新的任务又来了。你藏在后面的手里,是不是拿着一份任务书?”


  这是9·12特大中美走私案立案的第二天。
  青冈市从来没有这么光荣过,执法合作联合联络小组的两位国际名额,全都落在青冈市警察局。然而让人惊奇的是,出国的并不是刑侦科的头儿黄队,而是一个菜鸟刑警和一位法医,并且是非去不可。
  穿便衣的年轻刑警晕机,抱着呕吐袋在座位上面如菜色:“李浩,为什么会派我们去协助办案?我都告诉黄队我晕机了啊?”
  旁边的法医从金丝眼镜底下瞟了他一眼:“谁叫你闲得没事,给局里交了一份《蓝帽会犯案模式总结》,还把我名字添上去?自作自受,活该。”
  到了纽约机场,他把虚弱的病人架下飞机,扔上前来接应的美方警车。
  来接机的美方人员是个金发青年,叫理查德·林顿,不到三十,有五年警龄,会说中文,体格健壮,让人想到鬓毛丰富的非洲狮。金毛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很失望——一个法医一个新人,这算哪门子组合?他问旁边无所事事的李浩:“你们就是中国方面跟blue hat交过手的专家?”
  法医坐在在疾行飞驰的警车副驾驶上,专心削一只苹果:“是。”
  金毛狮哼了一声,平卷舌不分:“你,能协助我们侦破走尸案?”
  “走私案,能。”李浩头也不抬。他收起手术刀,把一丝不断、完完整整的苹果皮装进塑料袋里,然后将香甜的果实扔给后座上还抱着呕吐袋的菜鸟,“肖桐,吃了就给老子活过来,听到没?”
  所以当肖桐笔直地站在美国纽约警察局纤尘不染的大厅时,心里是十分感激李浩那个苹果的。真是治疗晕机的良药。
  这次外派出国,是为了一起特大走私案。
  有情报显示,本月之内,会有一起从美国出发的走私交易在中国交货。之所以说特大,是因为虽然交易货物不明朗,但是具体金额已经获知,大到让黄队在办公室里骂娘。内线还交代了走私案的出货方——blue hat。
  这就是为什么厅上会把事情推给青冈市公安局,黄队又把他们两个人拎出来的原因。警察系统中和这个奇葩组织打过交道的人很少,能赢的更少。肖桐不幸摊上的两个案子,有一胜一平的记录。据说针对这个组织,还有个张姓警官的王牌,因为事务繁忙,厅里舍不得打出去。
  交货大致时间确定,组织确定,金额确定——肖桐和李浩来纽约的目的,就是为了协助找出这笔数额巨大的走私案交易地点和货物。
  “最开始我们怀疑是海洛因交易。”纽约警视厅的专案负责人今年四十岁,典型的白种人,略微谢顶,有浓重的鼻音。
  “不太可能。”旁边的李浩开口,“中国要从美国进口海洛因,除非旁边的金山角被歼十六轰炸平了。”
  负责人点点头,递过去一份中文写的投诉信:“肖先生,李先生,案件暂时进展不大。如果你们能利用这段时间,帮忙协助林顿调查这边唐人街的一个案件,我们将深表感谢。”
  肖桐走出警视厅时,捏着投诉信愤愤不平:“什么‘唐人街夜里有鬼声,纽约政府查案不利’……哪里是协助案件,分明是帮金毛调解社区纠纷,当免费翻译嘛!太小看人了……”
  李浩没理他,低头看纽约市地图。


  纽约唐人街有45条街道,面积超过4平方公里。它已完全吞并了周边的犹太区和波多黎各区,蚕食意大利区,形成4座中国城和10个华人社区。踏上唐人街土地那一刹那,肖桐有种远离纽约繁华街头,重回国内城隍庙的亲切感。他抱着《马克思唯物论选读本》,跟在金毛后面安慰一位老太太:“晚上有鬼在哭?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一个月了,晚上断断续续的,从地下传过来,呜呜叫着可吓人了。哎哟!”老太太捂着胸口,脸皱成一朵菊花,“洋鬼子不懂这个,说也没有人信……你知道什么叫‘鬼敲门’吗?”
  “什么样的声音?”
  “就是夜里能听见从地下传来咚,咚,咚的闷响,像鬼在敲门要到阳界来。还伴随有鬼哭的声音——呜,呜,呜……”   肖桐转过脸看李浩:“是不是要告诉金毛,找人修修唐人街的下水管道?好像里面灌风了。”
  果然是排水系统坏了,几处地势低的地方盖子没盖好,导致风涌进来,穿过纵横交错的管道。晚上水流缓慢,风速很快,产生气锤现象,空气撞击金属管壁,发出金属锤击的声音。
  老太太说的呜呜呜鬼哭声就是风声,而气锤的金属敲击声,正是“鬼敲门”。
  为了表示感谢,金毛申请了一天假期,带着两位中国朋友逛纽约。
  他一边开车一边很不耐烦地抗议:“李,你的手指能停止跳舞吗?”
  肖桐第一次出国,兴奋地趴在车窗上看街景,李浩还是个冰人模样,手撑着头,膝盖上摊开一张地图,食指敲着图,咚,咚,咚。眼睛盯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什么烂人啊,不会看气氛。
  李浩忽然从副驾驶回头:“这是什么节奏?”
  肖桐心想,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五音不全!
  “不,”李浩摇头,“这是挖东西时铁锹的惯常节奏。”
  他手指凌空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唐人街历史太过久远,地下有很多废弃不用的下水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听到的‘鬼敲门’不是气锤的声音,而是有人在开挖这些废弃通道?气锤只是个幌子,掩人耳目。”
  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网络连接起来,形成一个通道。
  “因为气锤产生的条件,是液体在气体的推动下高速前进,产生锤击的声音。先不论风压够不够,纽约市起风时间是不固定的,不可能一整夜都能听见锤击声……要整夜都有,每晚都有的话……”
  “除非有人用铁锹,通宵在下水道里挖掘?”
  李浩颔首:“如果真有这么一条地道,我想知道它通向哪里。”


  林浅浅端着一杯咖啡,站在纽约82号大街上,看着对面大都会博物馆气势恢弘的白色大理石廊柱。
  异乡落日温和,晚风拂面,她觉得肚子饿了。
  “《药师经变》图,宣统年间清廷抵押出去的那套钧窑瓷器……早晚会把它们想办法弄回来的。”身后有人拍肩,“你是不是在想这个?”
  浅浅把咖啡杯往后一泼,山寺委屈地闪开:“我是来叫你换班的,该你去地道里守着了。”
  “你忍心让女孩子去那么黑的地方吗?”
  山寺当然是非常愿意的。他翻出一张白手帕擦衬衫上溅的咖啡点:“据说林小姐非常擅长挖地道,当初偷福禄瓶时将地道从河里打进博物馆,至今都是业界学习典范。我当年也是研究过的。”
  这次利用唐人街废弃下水道的计划,是林浅浅提出,山寺负责执行。他们雇佣了几位黑户籍移民,夜以继日奋战,然而今天浅浅却突然打电话告诉他,计划中止了。山寺来兴师问罪,发现她悠闲地在大都会博物馆外喝咖啡。
  “第一层皮已经被揭掉啦,现在纽约政府已经把我们打开的排水管道封上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很快会被发现夜里发出声音的并不是排水管道的气锤和风声,而是挖掘数十年前废弃下水道产生的声响。”浅浅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那是任何游客都有可能有的纽约市旅游图。
  图上用红笔圈了一处地方。
  “不过他们还是晚了哦。”她转过头,对山寺笑了笑,“我们的炸药到了。”


  声波通过固体传播的速度大于液体,再大于空气。
  如果有人在废弃下水道中施工,微弱的敲击声可以顺着土质或者岩石地层,传播到遥远的另一端。声音微不可闻,如同深夜鬼扣门,再伴随着久不启用的通道内新涌入的风,有如遥远的哭泣。
  “这种声音只有在唐人街最为明显。”李浩蹲在唐人街一处废弃的下水道入口,对着洞口说话。
  “为什么?”肖桐在下面问。
  “第一,这本来是微小到几乎能被忽略的声音,只是恰巧符合中华民族民间鬼故事传说,所以引起了我们中国人的注意。第二——”
  “因为这片街区是居住区,夜里相对安静?”
  “是的。”
  肖桐一直不满意李浩的轻微洁癖,实地勘探这种事情只好落在自己肩上。金毛听完李浩关于有人在唐人街下挖地道的推测后,抱着手臂耸肩。肖桐想拿一张旧唐人街下水道施工图,金毛表示没有,只把他们带到这个入口处,就开警车回局里了。
  其实年代久远,没有完整的图纸可以理解,只是这两个中国人是来协助走私案的,跑到唐人街研究下水道确实有点不务正业。
  走私总得有货源,如此数额巨大的货品,组织运输时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至少得几辆卡车拉货吧?然而一切悄无声息,让肖桐觉得不随手找点事情做,对不起自己回去报销的差旅费。
  下水道年代久远,因为长久未使用已经干涸了。通道高大处是砖砌的,大约有一米高,成年人猫着腰可以勉强通过,中间有污水淌过的水槽痕迹。旁边的支管道是陶土烧制的,大约只能钻进只小猫小狗。肖桐走了几米,发现李浩也跟下来了,两人开着手电猫着腰走了十余米,李浩忽然吸吸鼻子:“空气还算新鲜,有风口。”
  肖桐回头看法医,法医同志把插在白西装里的手伸出来,顺着下水道墙壁摸了一遍,在一处锁好的支管处停了下来。
  “风从这里进来的。”
  肖桐用手电一照,发现原本数十年没有动过的水阀,锁已经开了,只是松松地挂在上面。新鲜的风从管道缝隙里吹出来。
  管道的大小正好能容纳一个人。
  身材娇小的女人。
  “你也能进去的,肖警官。”李浩鼓励他。
  肖桐二话不说脱了外套往里钻,爬行了数米,忽然发现身边的管道被凿开了一个洞。破碎的砖土那头,连接着另一只主管道。
  李浩猜得没错,确实有人晚上在这些狭小的管道中爬行。
  他们按照预定的路线, 将相邻的下水道打通,在茫茫网络之间,形成一条可以容人爬行的路线。
  肖桐觉得哪里不太对。   空气似乎变了……
  过于香甜。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是虽然你知道自己身在距离地面数米之下的废旧管道中,依旧觉得身在自家的院子里。正是初夏,花坛里的玫瑰和三月梅都开了,感觉自己在温柔的香气中泡了一壶红茶。懒洋洋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有人在骂娘:“草,肖桐你笑个鸟?我让你出来!快!”
  谁抱住自己的腰往后拖?
  手臂被粗糙的管壁划破,而毫无痛觉。面朝下摔回主通道,被翻过来,肖桐极其无辜:“我没笑啊?”
  李浩没理他,沉着脸拽起人就往出口拖。
  费尽力气爬钻上去, 因为才下过雨,街边有积水,肖桐爬过去,水坑里倒映着自己的脸,确实咧开了嘴角。他发现自己在微笑,无法控制。
  ——一氧化二氮!
  忽然地下传来隆隆声,隐隐震动,什么东西爆炸了。
  李浩!
  李浩还在下面!


  “一氧化二氮,你有必要做得那么彻底吗?”林浅浅坐在一辆老型号的林肯后座上,山寺开车。她身边,放着这次交易的货物。大概整个纽约,除了买家和山寺,没有人知道这个东西已经重现天日了。
  她只是在通道里安放了轻度炸药,提出使用一氧化二氮的人是山寺。一氧化二氮俗称笑气,少量吸入后会麻醉,控制不住地大笑。这是一种惰性气体,只有在高温之中才会分解成氧气和氮气,引发爆炸。医学上它可以作为安全麻醉药使用,但是在氧气极度缺乏的地下通道中,就不一样了。
  “哎呀,林小姐心痛了?”山寺围着惯常的白围巾,眼睛在蓝色的棒球帽下好看地弯起来,“通道里没有摸进来的条子,我就怕有什么美利坚合众国的阿猫阿狗。”
  他瞄了一眼林浅浅手中玩的小锤子,忽然住了口。
  “喂。”山寺停了一秒钟,“你不会真的那么想吧?”
  “你怕?”
  山寺弯起桃花眼:“怎么可能,我又没有你那么多愁善感——褒义的。”


  肖桐看见法医从下水道口爬出来时,松了一口气。吸了大街上雨后清新的空气,笑气效果已经过去了。他想象李浩同志这种平时打个牌都能出阴招的,死在这里的可能性确实比较小。
  “有人在地道里灌满了一氧化二氮,然后引爆轻度炸药,爆炸的高温引爆这种惰性气体,使得整个废弃地下管道都坍塌了。”李浩出来就抓他领子,“要不是我拉你,低氧高笑气的环境下再麻醉中毒,你就直接埋那里了!回程机票我都不用订,多省事是不是?”
  他又冷笑,“要是你真死在这里,那以后我就每年清明节,面朝美利坚合众国下水道的方向,帮你烧几张纸钱。”
  幸好法医同志当年读研的时候无聊,在实验室自制过笑气,这种甜味气体过鼻不忘,刚闻到时就爬进管道拽人,不然这个畅想极有可能成真。
  用完就毁掉。
  撞破真相的人统统不留活口。
  似曾相识的风格。
  “你没事吧?”
  肖桐回过神:“我大概知道,怎么查出地道通向哪里。”
  手机突然响了。
  李浩皱起眉头,接起来听了一会儿:“不用查了,已经知道通向哪里了。就在距离隔壁两个街区的私人博物馆,丢了一只西周时期的饕餮纹青铜鼎。西周时期,国家一级文物,本来应该放在首都博物馆防弹玻璃柜里供起来的……”
  肖桐还是有点迷糊:“你怎么知道和这条下水道有关系?”
  “藏品室里有一个洞,就在文物保护罩里面,连着下水道。你——摸我干吗?!”
  肖桐熟练地掏出李浩的手机,骚包法医同志开通了国际流量,而他急需上网核实一件事情。
  那是一间据说苍蝇也飞不进去的地下文物保管室。
  进门需要密码,地面有红外线监控,而且保安还是哑巴。
  所以没有人知道这所私人博物馆里,究竟收藏着什么东西,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再严密的建筑,如果装备或者曾经装备了洗手间或厨房,都不能避免一个问题——底下就一定会有下水管道通过。
  有一个组织,通过连接废弃不用的下水管道,直接把地道打通进了文物所放的玻璃罩内。从地下,取走了一只西周时期的中国青铜鼎。
  这只青铜鼎怎么估价呢?
  提到青铜器,世人首先想到的是1939年出土的司母戊鼎,商王武丁之子为祭祀母亲而铸造的。试想如果司母戊鼎上了拍卖台,再高的价格都不过是小儿科的数字。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其实有另一只鼎和它同时出土,刻有相同铭文,上有饕餮纹饰。而这只鼎,被外当时来华的外国考古商人以及其廉价的价格从挖掘出土的农民手中买走,和当时遭遇同样命运的文物一起,漂洋过海,落入私人收藏家的手中,从此不见天日。



  现在网上所估价的七千万人民币,丝毫不过分。
  重新站在纽约市警视厅国际部办公室时,肖桐挺直了腰杆。对面的负责人扶了扶半月形眼镜:“肖,你认为走私案的物品,就是这个青铜……”
  “得影——鼎,”他指着资料上的汉语拼音:“青铜鼎,中国古代食器。”
  “哦上帝,你是说你们一只古代的锅,”联合行动组的专案负责人消化理解了一下,“价值七千万人民币?”
  肖桐点头。
  他上网查过了,这只青铜鼎的世面估价,和走私案的涉案金额一模一样!
  正因为如此,纽约警方才寻遍整个纽约市,找不到蓝帽会的货源和运输网络。
  因为这七千万的货物,根本没有货源,也不需要卡车,只用一只纸箱子就可以了。
  蓝帽会要交的货,就是这只西周饕餮纹青铜鼎。和买家谈价格时,这只鼎还好好地躺在现任主人的收藏室里。先卖后进货,这种事情也只有这群疯子才做得出来。   “你说大概能知道交易地点,是吗?”
  肖桐点点头:“既然是和中国合作侦破,就请你们相信中国人。蓝帽会用了地下运输网络,我有办法找到出口在哪里。破案期间,请让金毛——不,理查德·林顿先生配合我们工作。”


  要摧毁一条埋在地下的运输通道,光用炸药是不行的。
  因为遗漏了另一个条件。
  生活在地面上的人。
  八月清晨,唐人街附近的纽约市民醒来时,会发现有人敲门。是两位文质彬彬的东方人,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当地警察。年轻清秀的东方人不过二十出头,拿着一只破诺基亚手机。他向开门的房主放一段录音,询问对方是否听过,然后在一张地图上画记号。
  手机里传来的是轻微的敲击声,以及呜呜的风吹过管道的声音。
  以听到这种声音的分布图在地图上画一条线,一头是唐人街私人博物馆,另一头……
  他摊开李浩买的纽约市旅游图,用红色圆珠笔在其中一个位置画了个圈。
  这是敲击声消失的终点。
  “为了得手后立即转移文物,他们会选最近的港口。”肖桐对跟在旁边的金毛说,“距离声音终点最近的港口是伊丽莎白港。”
  凭心而论,理查德是对这两个东方人不服气的。一个没有经验的菜鸟,一个法医,中国派来这样的“专家”和他搭档,他觉得自己运气差到家了。
  可是这个叫肖桐的人,破案思路确实很独特。
  分给自己的工作,理查德向来兢兢业业。这一次,伊丽莎白港被严密封锁了。所有装船货物都经过严密检查,然而一无所获。
  最让人气愤的是当时还有一批中国艺术品回国展出,一箱一箱的青铜器从伊丽莎白港装船,肖桐每天都带着法医小哥在港口转悠,没有一件是符合条件的。
  他几乎怀疑自己了:“难道这也是障眼法?”
  然后他看见了一位来办通关手续的女孩子。
  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她穿着青花瓷的旗袍,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笑起来像泉水一样清澈干净。
  那是什么感觉呢?
  就好像她笑的时候,整个喧哗的大厅都沉静下来了。只剩下一个干净的笑容,在透明的风里化开。
  不知不觉,就跟着她挤进了电梯。
  李浩有事要上楼,刚进电梯就被雷劈了。
  肖桐伸手环住一位长发美女的腰,低头耳语着什么。
  他耳朵比常人好,听见肖桐说:“小心,那穿白衣服的是小偷,盯上了你。”
  美女仓惶地瞟了自己一眼,果断跟肖警官出去了。
  穿着一身洁白无瑕休闲西装的法医同志胸中一万匹神兽奔腾而过,日,卖队友也不是这么卖的!
  更让他恨得磨牙的是,接下来一个星期里,肖警官他——谈恋爱了!


  肖桐谈恋爱了。
  他喜欢上了青铜艺术品展览里一位跑手续的女孩,并且开始沉迷青铜器,以调查办案资料为由,和心上人并肩站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青铜器面前,海誓山盟。
  还很不要脸地跟李浩和理查德·林顿表示:“我们是在增进国际友谊。”
  他们去喝咖啡,又在伊丽莎白港外的大街上散步,美女邀请肖警官去她公司的私人藏品室,仔细观赏这次送回国展览的现代青铜器作品。
  “我发现你比看上去要美。”
  “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仔细看脸的话,你比看上去要美。我第一次遇见刻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漂亮的女孩。”肖桐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林,叫林青霞。”
  肖桐沉默了一秒钟,果断说:“和我初恋影星一个名字,我喜欢!”
  林小姐最喜欢的是一件现代的青铜挂饰,创作者将数以百计的青铜残片用丝线凌乱编织在一起,挂起来就是一整面墙叮叮当当的青铜墙饰。据说是位洋人老师根据自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结合毕加索流派的后现代看不懂主义思想,创作出的代表作品。
  肖桐在这幅屎一样的作品前足足站了半小时,赞叹:“真是思想深邃,是送回国展览拍卖的吗?”
  林小姐含羞点头:“是的。”
  他弯腰看价格:“你那么喜欢的话,拍卖掉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不如我买下来?”
  对面的女孩很为难:“可是价格好高……”
  “可以从办案经费里扣嘛!”
  说话的人不是肖桐。
  李浩还是那件高领白毛衣,披了件风衣,单手插在口袋里。他从小展厅的另一头走过来,一只手指着挂起来的青铜墙饰:“那么不情愿卖出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墙饰里面,左上角的耳,中间的碎片,右下角的足……组合起来,正好是一只青铜鼎?”
  藏木于林。
  如果你带不走一整件物品,还有另一个方法。
  敲碎它,将碎片混在其他无数的碎片里,大大方方从人前拿走。
  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再拼接起来。
  只是,打碎一件国家一级文物,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你会被历史永远铭记——作为有罪之人。
  肖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李浩斜跨一步,挡在他和林小姐之前,笑得礼貌:“打碎国宝运出去,蓝帽会真想得到啊。”
  他指指肖桐:“真可惜,我们这位肖警官出门不带智商,不代表我也不带。”


  李浩叫了金毛警官,金毛一挥手,十多个荷枪实弹的美国警察就控制了场面。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这幅现代青铜艺术品被从装饰墙上取下来,部分碎片被拼凑起来,拼成一只西周青铜鼎。
  四足饕餮纹。
  李浩和理查德·林顿负责做笔录,肖桐等在门口,看喜欢的女孩子坐在房间里,像吓坏了的小鸟,瑟瑟发抖。他拦住出来抽烟的金毛刑警:“She is clean。”
  理查德的蓝眼睛看着他:“肖,青铜鼎就在这里。她并不无辜。”   “她坦白了吗?”
  “她主动要求专家做文物年代鉴定。李已经在联系大学考古研究室了,准备做碳十四检测。”
  肖桐偷空溜进去,送了一杯咖啡。
  坐在审讯室的女孩有点疲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靠着高背椅,就像一只蝴蝶栖息在一朵花瓣上,风一吹就飘然而去。怎么说呢,让人有怜香惜玉的冲动。
  “我不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但这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我知道。”肖桐说。
  女孩低头喝了一口热咖啡,没说话。
  过了好久,林青霞才抬起头:“你是好人。不过好人活不长。”
  “你怎么知道?”肖桐问。
  “女人对男人的直觉。”对面的女孩嫣然一笑,把手指伸进咖啡杯,沾了一点水在玻璃桌面上画了一只简笔画的老虎。
  “如果有机会,我想和我男朋友一起去逛动物园。就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喂喂小鸟,看看老虎狮子什么的……”
  肖桐怅然若失:“原来你有男朋友了啊。”
  走出纽约警视厅时,正看见林顿拿着鉴定书进来,李浩阴着脸跟在后面,两个人在探讨:“不知道那个女人用了什么方法,这个青铜鼎碎片鉴定结果是现代仿品。见鬼,难不成真有人闲得发慌,仿制了这尊鼎然后打碎挂起来做工艺品?”
  金毛鼻音浓重地抗议:“你们,中国人的搞不懂。饭碗都那么贵。”
  肖桐折回去,拦住理查德:“快,能不能调出其他港口的出口记录?我们中计了。”
  金毛已经被搞得一脸茫然:“终极?”
  “中计,”肖桐解释说,“调虎离山计。”

十一


  肖桐蹲在电脑前,一蹲就是三天。
  他是看见林青霞画的那只老虎,猛然想到的——调虎离山。
  打碎做成挂饰的,是一件赝品。在他们注意力被赝品青铜装饰品吸引住时,真品已经悄悄从其他地方运出去了。查过纽约所有海港空港的记录,肖桐发现在林青霞被拘留的第二天,一家厨具公司从纽约空港运出了一系列的样品,一大堆后现代的锅碗瓢盆中间,夹杂着一件中国古代食器。
  根据机场的员工回忆,那件食器是金色的,四角挂了铃铛,正面刻着“中美友好”四个字。负责这批货物运输的是位桃花眼的东方青年,他笑眯眯地解释:“这是中国古代烹饪食物的锅,叫鼎,是我们公司根据古老东方文化最新设计的炊具之一。”
  他还笑眯眯地递上了公司宣传册:“如果有兴趣,可以打我们销售部的电话。”
  海关很惊讶:“你们中国古代的锅看上去品位非常独特。”
  等肖桐找到这位海关官员时,青铜鼎已经离开美国三天了。
  海关官员努力回忆青年的脸:“戴着一顶深蓝色棒球帽,东方人,很年轻。”
  其余都不记得了。
  蓝帽会在这尊饕餮纹青铜鼎上涂上了隔离用的材料,然后加以包装改造,混在林林总总后现代的厨具里,运送出境。
  肖桐从纽约空港回到警视厅大楼,正好看见林青霞出来。
  嫌疑人的拘留时效过了,法律上没有任何一条条例禁止一个人把赝品青铜器打碎做成装饰品,因此警方没有任何借口再把她留在这里。
  离开时她还是那身青花瓷旗袍,拎着一只手提包,李浩并肩走在她旁边,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看见肖桐,他没打招呼,反而附过身,微笑着跟林青霞说了句什么。
  肖桐站在原地,等两个人走近。
  “要回国了吗?”他问。
  “是啊,男朋友在国内等我。”
  “真好。”肖桐笑了笑。
  擦肩而过。
  命运的平面中,两条射线产生了一个交际,又向着各自的轨道前进。
  李浩停下来,站在他旁边,问:“你早就看出来那件青铜挂饰有问题了,所以才去接近她?”
  “我翻了那次出展品的目录。”
  “你也猜到她手中的青铜工艺品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连你都可以跟进来的私人收藏室,能放青铜鼎的真品吗?”肖桐站在警视厅的台阶上,望着下面大街上车水马龙,“我只是想再了解她一点点。我觉得如果这个人是蓝帽会的成员,她一定是其中最薄弱的那环,透过她,能接近很多东西。”
  他十分不满,“都被你黄掉了!”
  李浩白了他一眼:“你只是想泡美女而已。”

十二


  林浅浅走出警视厅,耳边还回响着那个穿风衣的中国刑警的话。
  绅士一样微笑着附在自己耳边,声音很轻很轻。
  “你愚弄肖桐可以,但你愚弄不了我。别打肖桐主意,你已经被盯上了。这次是在美国,等你回到国内,能不能脱身就难说了。”
  她走了一小段路,撞到了路人身上,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没事乱放电的桃花眼。
  “山寺,你不是跟东西一起回国了吗?”
  “担心你不能脱身,交货之后又回来了。”山寺哼着小曲,心情格外地好。他又纠正说,“好啦,我说实话,是回来做一项追加任务的。BOSS本来打算分给你,但是我想你一定不会愿意去做,所以就自己接下来了。”
  林浅浅警惕起来:“你做了什么?”
  “刚才那两位警官,已经进组织黑名单了。我在他们的车上放了一点东西。”
  林浅浅回头,看见肖桐和穿风衣的刑警一起,由高高的台阶走下来,走向街边停靠的警车。她张开嘴,想发出什么声音,然而已经晚了。
  爆炸声轰然响起。
  就好像内心深处,什么东西坍塌了一样。
  随着汽车爆炸,一朵金色的烟花冲上天去,在傍晚逐渐暗淡的天幕间绽放开来。
  视野一瞬间被逐渐盛开又凋零的金色填满。
  山寺就站在她背后,声音轻轻的:“送你一朵烟花。”
  林浅浅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是遇上怎样的变态,才会在杀人时炸弹旁边安放一只中国烟火,用爆炸来引燃,然后当成一种情趣。   山寺就站在她背后,声音轻轻的:“现在没有人盯住你了。你不是说想去动物园看老虎吗,回去找一天空闲时间我陪你去嘛!”
  “你竟然,在我身上放了窃听器?!”
  “亲爱的,担心你啊。”山寺捂着胸口,一脸委屈,“我怎么会对你用窃听器这么没品的东西,是别人转述的。”
  纽约警察局里没有她所掌握的内线,当时问询室里只有自己和那个年轻中国刑警,究竟是谁转述的呢?
  林浅浅发现,自己依然低估了山寺的情报网。
  她转过身,向街道另一头走去。
  回应去动物园的邀请,她只说了一个字:“滚。”

十三


  肖桐走向汽车,突然被人推了一把。
  有人扑过来,把他和李浩压在台阶上,摔得七荤八素。
  耳畔响起爆炸声。
  就在刚才,他们将要乘坐的汽车爆炸了。
  理查德·林顿飞扑过来,用身体作为盾牌,为他们挡住了爆炸的烈焰。这个体格强壮的老外胳膊上插了一片汽车破碎的钢板,在医院包扎打吊针,对前来探病的肖桐咧开嘴:“我,像不像灰中国功夫?”
  肖桐想那是中国功夫你妹,但是这点此刻不重要。
  “我的耳朵好使的非常。”金毛说,“爆炸前听到了,定时器,奔跑的声音。”
  理查德先前自傲,是有资本的。他年纪轻轻,在纽约警视厅升职顺利,其中之一就是得益于过人的听力——他能听见一千米外,一根螺丝钉落在地面上的声响。这种能力稍作训练,是破案的一把利剑。
  “谢谢你。”肖桐诚恳的想,有机会一定要给理查德寄一本靠谱的汉语学习教材,“你救了我们。如果以后有我能帮得上的忙,请一定告诉我。”
  “肖,你是不是还在为这次失败而……”金毛盯着他的脸,想了个高级词汇,“痛不欲生?”
  要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至少你们找到了真相,而我们没有。你们中国人没丢脸,最丢脸的,是纽约警视厅。”理查德盯着自己的伤口,“等我出院,还要写一大堆报告书。”
  他向肖桐伸出手,“我记住blue hat了。下次,下次再遇到他们,绝不会输。中国不会,我们也不会。这是我向你和李提出的要求。”
  李浩订回程机票去了,肖桐考虑了三秒钟,连他的份一起答应下来。
  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回了一个微笑:“一起努力。”

十四


  位于长白山的虎山博物馆忽然收到一件匿名捐赠。
  捐赠的物品是一只西周青铜饕餮纹青铜鼎。
  这份珍宝问世,在媒体上引起轩然大波,一来是因为藏品无比珍贵,二来是一位收藏界的大牛忽然当场心脏病突发,被送进医院,醒来第一句话是指认博物馆的捐赠品是赝品。
  碳十四鉴定结果一出来,又犯了一次心脏病。
  这次再也没抢救过来,直接去西天了。
  “七千万买的东西,突然被发现是赝品,能不犯心脏病吗?”肖桐坐在青冈市警察局刑侦科的办公室里刷网页,“新浪微博上说,清点他遗物时才发现,这个人非法收购倒卖了很多国宝级文物,说是看古董从来不打眼,没想到栽到了这次上面。这就叫黑吃黑啊。”
  李浩嫌法医科太寂寞,坐在他旁边办公室写检讨书,头也不抬:“文物维护保养起来也很繁琐的,说不定蓝帽会嫌麻烦,就顺手往博物馆一丢……”
  肖桐想,也只有李浩这种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的变态才会对国宝重现天日这种事情无动于衷。不过对于蓝帽会如何绕过鉴定书让大牛相信七千万买到的是真品,他不知道。为什么将赝品卖给买家,然后把真品捐给一座偏僻的博物馆,他也拿不出靠谱的答案。只是有时会突然想到那个化名为林青霞的蓝帽会成员,沾着咖啡在玻璃桌面上画的那只简笔画小老虎。
  那时他以为这暗示的是调虎离山,现在才觉得,或许不是这样。
  那是暗示虎山博物馆。
  很快,这尊西周时期的青铜鼎就从虎山博物馆转送到了国家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工作室,按计划不久就会出现在专门的陈列柜里,和人们见面。

十五


  林浅浅又回到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山庄。
  当初带来的玫瑰花已经凋谢了,成了一把褐色干花。
  最近她总是做梦,梦见那个曾经和自己走得很近,差一点两个人就在一起的男人,走出上班的警察局,坐进警车。警车缓慢启动,驶向长街尽头。
  忽然,车爆炸了。
  就像一朵烟花在夜空开放,然后他永远地消失在了自己生命里面。
  而她还在长街的另一头,来不及奔跑过去阻止。
  就像当时在纽约街头,自己看见那位菜鸟警察走向警车时的情景。
  梦醒之后,她将花一朵一朵取出来,夹在书柜的精装小说里面。
  这次任务是见BOSS前最后的试炼,晚上终于要和蓝帽会中国总部负责人共进晚餐,她有些微微地紧张。
  山寺安慰她:“你就当平时和我吃饭一样。”
  他问,“你喜欢玫瑰花?”
  “张镜很少送我花。”浅浅说。
  山寺愣在原地,嘴张成o形。
  一分钟后,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该不会以为花是你前男友警察送你的吧?你在幻想张镜知道你住处,但是一直放你一马?数一数一共多少朵花?”
  山寺泪奔:“三十四朵花!三十四,山寺,是我送的!这是我们长久搭档的情感见证!”
  他蹲在地上,抱着空花瓶,表情非常正直,“浅浅,你不是学过测谎吗?看着我的眼睛,没有眨眼哦,我真的送了你花。”
  林浅浅在镜子面前涂唇膏,忽然停下来,望了望窗外傍晚的天幕。
  “这不是你送的。你送我的是另一朵花。”
  山寺疑惑的扬起眉毛。
  “是那朵纽约上空的烟花。”林浅浅收回目光,继续轻轻涂抹淡色唇膏,“最初拿到时数过,是三十五朵,一定是你刚刚自己偷偷拿走了一朵。”
  山寺捧着破碎的心灵跑掉了:“小气,一点都不可爱,太聪明。这次任务,关于你把青铜鼎赝品给买家,真品捐赠博物馆的处理方案,我要去跟BOSS提意见。早知道不该赞成你的,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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