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墨得斯的审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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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展站在灵堂门口,距离棺材不超过十米。死者林墨寒的照片放在棺材上方,照片中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所有正在鞠躬的人,仿佛对于这仪式不屑一顾。
  肖展只见过林墨寒一次——他曾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虽然最终杀人嫌疑被排除,但肖展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为林墨寒擅长撒谎,也擅长圆谎,对于警察和法律缺乏信任与敬畏,处处防得滴水不漏。几天前,林墨寒在人迹罕至的荒郊小路上出了车祸,尸体被放置整整一夜,肇事者至今未找到。
  林墨寒的女友沈玫清此时正与林墨寒的母亲周静站在一块,两个女人的背影看起来最为悲痛——她们却不得不撑到仪式的结束。肖展认为,中国式的葬礼其实对于活着的亲人来说貌似一场酷刑,他们不得不疲于忙碌,忙着收殓尸体,忙着告知信息,忙着迎来送往,忙着一切与悲痛无关的琐事……但这酷刑实实在在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使得他们不必将自己时时刻刻沉溺于痛苦,以致溺毙在某个牛角尖里,于是最终他们走出疲累,也就可以继续往前走。
  肖展走到签名簿前,偷偷拍下了照片。沈玫清发现了他,原本以为她会毫不客气地来下逐客令,因为沈玫清对肖展的态度一度是排斥的,但此时的她,却很有分寸地表达了感谢。
  “我到现在才明白,还有肯尽职的警察,我应该感到庆幸。”沈玫清看了看四周的人,嘴角露出些许鄙视的笑意,居然和遗照中林墨寒的神情如出一辙。
  “等墨寒的事情办完了,我想跟您约个时间谈一谈,”沈玫清忽然压低了声音,“关于您调查的那桩案子,有些资料可能对您有用。”
  “我随时都有时间。”肖展连忙说。
  沈玫清没有再说话,这时,一个高个儿男子朝他们走过来,长相与林墨寒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面相更和善些。肖展想起来,这人叫林先城,是林墨寒的老板——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林墨寒的堂叔。
  林先城朝肖展点点头,然后对沈玫清低语道:“我们这边商量个事,你最好也来一下。”
  沈玫清向肖展微微倾了倾身子,说道:“抱歉,不能送您了。谢谢您能来,有心了。”
  相较于之前他见过的沈玫清,这种感觉是陌生的。肖展愣神的工夫,沈玫清已经跟着林先城朝西南角站着的一圈人走去,林墨寒的父母都在其中。
  肖展磨磨蹭蹭地往大门口走,不时有一些只言片语落入他的耳中。基本上都是葬礼上的场面话,还算有用的信息是他听到几个人在议论说,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打算把林墨寒的事故列为工伤处理,林家也将因此获得一大笔抚恤金。议论者中很多人都是林墨寒的亲戚,先城公司是个家族企业,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高层都有血缘关系,这种公司的优缺点都非常鲜明:被利益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表面上默认是个整体,内讧时六亲不认,外扰时却也能团结一致。只要不伤及自己那块肥肉,规则不过是过眼的风景,看看就好。


  肖展在纸上写下林墨寒的名字,又在林墨寒名字的旁边写下“苏祥”,他在它们之间无意识地划了一个大于符号:苏祥是一个小人物,父母双亡,高中未毕业。北漂两年后一事无成地回到家乡,做了搬家公司的司机。活多时还得兼职苦力,每月七八千的辛苦钱。没有老婆孩子,仍然花得精光,死时还欠了一屁股的麻将债。
  苏祥被搬家公司的同事兼室友贾量发现死于楼梯间,颈部有明显的勒痕,死亡时间约在5月10日凌晨四点左右。虽然死者的手机和财物均被拿走,但种种迹象显示,這并非是单纯的谋财害命。
  苏祥在5月9日晚十点曾单独送了一把沙发椅到林墨寒的私人住宅,这个时间后到次日凌晨,便再没有人见过苏祥,所以林墨寒成了最后一个见到苏祥的人。由于林墨寒的奥迪车在凌晨四点半被监控拍到出现在苏祥出租屋的小区附近,警方自然要将林墨寒列为嫌疑人。然而,林墨寒提供的不在场证据却力证了他的清白:凌晨四点到四点十分,林墨寒在工商银行的自助取款机前提取了一万八千元现金——有银行监控录像为证。林墨寒给出的解释是,他当夜心情不好,于是开车出门散心,后来因为肚子饿了,便准备在附近唯一还在营业的某餐馆吃些东西,可餐馆老板不能移动支付或是刷卡,他不得已才去了附近银行取款。至于为什么取了一万八千元这个数,林墨寒表示,只是为了多些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肖展皱着眉头在林墨寒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苏祥之死与林墨寒之死相隔仅十天,两人同样死于凌晨,同样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从交通部门同事给出的资料来看,林墨寒是在徒步穿越马路时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撞倒的,车子碾过他的身体后又加速离开,现场没有停车、下车的痕迹——表面上看是性质极为恶劣的肇事逃逸,但除了肇事车,也没有其他车辆停下——所有的车主都没看见那具尸体,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部分。但这种事从不新鲜:人一旦以利益作为衡量标准,就很难善良了。
  林墨寒为什么会在凌晨三点独自出现在那荒郊路上?先城公司把林墨寒的意外定性为工伤的理由是,这事故发生于林墨寒为公司开发二级市场期间。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跟开发项目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更何况,作为市场部总监的林墨寒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虽然对林墨寒的初始印象不佳,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人才。他是化学博士,在化学专业和销售技能上同时拔尖,有的客户信任他胜过信任先城公司,但由于他与先城公司的血缘加高薪再加股份的三保险,使得所有想要来挖他跳槽的竞争对手都铩羽而归。
  谋杀?这两个字不止一次划过肖展的脑海,是谁要杀?为什么要杀?林墨寒谨小慎微,对朋友豪爽大方,对竞争对手也从不斩尽杀绝,偶尔还会牵线帮衬一下,所以,即便在竞争圈里,林墨寒的口碑也是相当不错的,几乎没有树敌。   至于先城公司,生意在本市算是一家独大,其他公司占的份额不多。但这傲视群雄的实力不是靠林墨寒一人撑起来的,公司的科技和巨额资金投入才是最大优势,所以林墨寒的死最多只会使先城公司的人事格局有所改变。那么,有无可能是出于嫉妒或争权夺利的目的?任何一家企业都逃不了的内忧便是基于利益的勾心斗角,先城公司铁定有想要取代林墨寒之位者,但是想要和得到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实力,还有以林先城为首的股东团所设立的重重考验。很难有人像林墨寒那样能够在公司高层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认可,使得利益达到众人都相对满意的平衡状态——林墨寒除了是林先城的侄子之外,他母亲的亲妹妹,也是二号股东的妻子——可以说,所有人的利益都是牢牢地绑在一起的。
  肖展让思路再次回到苏祥身上。林墨寒葬礼上的眼泪总会有那么几分真心,而苏祥的死,没有葬礼也没有奔丧的亲友,仅仅只在他的同事群里引得了几声叹息——肖展想起苏祥老板那张冷漠的脸。
  “就是个雇佣关系,他出力气我出钱,我也没义务知道他私人的情况吧?世界上可怜人多了,不能我认识谁就对谁有义务吧?”
  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只剩下利用价值,而是仅有微薄的利用价值被人榨干之后,却仍然被人忽略。
  肖展为苏祥感到悲哀,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枯树枝?纵然没有林墨寒的背景资源,但是三十五岁的年龄,宁可把血汗钱砸到赌博游戏里,也不肯用来弥补自身的缺憾。能力与良友,后路与前路,没有一个进入他的清单。没有补充哪里来的储备?自然只是一日一日地消耗:青春、力量、自信、尊严、理想……最终就只剩下凉薄的关系与一具尸体。
  “如果罗强活着,也许会知道得多一些。”贾量叹了口气,现在,他一个人独居在出租房里。他口里的罗强是苏祥的前室友,二十几岁就得了肺癌,三个多月前在房间里烧炭自杀身亡。
  贾量身上有着与苏祥类似的枯树枝气质,酗酒暴食,醉生梦死,乍一看是那种会为了微小利益便暴露出凶残、邪恶的家伙,但肖展知道,那不过是他的壳——贾量把苏祥房间里那些警方没有带走的物品都仔细打包放进了一个箱子,里面有一个数码相机和一瓶还算不错的老窖,但贾量并没有据为己有。他对肖展说,万一有苏祥的亲戚要留作纪念呢?尽管概率微乎其微,但贾量仍然为这微乎其微忍住了自己的贪欲。
  证明贾量清白的方式却是颇有讽刺意味的:5月10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喝醉了酒的贾量回到距离出租屋大约五公里的搬家公司,拿着偷来的钥匙打开货仓门,在老板刚买的一堆工具里撒了一泡尿,临走时顺走了一只电钻。而这一切,被素来以多疑著称的老板所预先放在货仓的隐蔽摄像头拍下,贾量因此被开除,但他的名字也得以从嫌疑人清单上划掉。
  贾量见过林墨寒,四个月前林墨寒为自己和未婚妻置办新居家具时,负责运货的便是贾量与苏祥。那时候罗强没死,贾量还不是苏祥的室友。当时,他和苏祥安床的时候索要了安床红包,林墨寒却大方地给了每人一百元,因此贾量和苏祥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林墨寒是个“不错的人”。苏祥还提起想要和林墨寒搭关系,以便“将来多条路”,但被贾量狠狠泼了冷水。
  5月9日晚上,贾量原本该和苏祥一起去给林墨寒送沙发椅,但他故意装醉偷懒。贾量对林墨寒的印象很模糊,对沈玫清的印象却深,因为她足够漂亮,且身材火辣。


  “去的是海口,人已经在宾馆住下了。”
  听到下属黎静报告沈玫清参加了一个到海南的旅行团,肖展十分懊恼——林墨寒下葬后,他主动找过沈玫清几次,都被后者找各种理由推脱了,却没想到突然来这么一出,肖展觉得她分明是故意在躲着自己。肖展安排黎静马上赶过去,他总觉得隐隐不安,如果不是手上还有两个入室盗窃案,他更愿意亲自跑一趟。果然,到了后半夜,黎静的电话打过来了——沈玫清不见了。
  “……解散的时候我跟大家都说了的,休息一下就出来吃饭,不吃的话也给我打个电话,”导游江彦红为自己抱不平,“有好几个人都说太累了不吃了,我就想着她可能也是一样,都是成年人,哪有个个都听话的?”江彦红在哭,黎静不断地给她递纸巾——沈玫清的失踪被定性为绑架,旅行社总部已作出开除江彦红的决定。
  沈玫清是当天临时加入旅行团的,她直接提着行李到了旅行社,坚持定了下午两点出发的团。江彦红对沈玫清的印象是人美话少,表情冷傲。当她们到达宾馆时,沈玫清去了公共卫生间补妆,她摘掉墨镜时,眼睛发红,估计刚哭过。
  宾馆监控录像显示了绑架者从走廊进入沈玫清房间的画面:她敲了门,门开之后,她在门口站了大约十秒钟便进了房——可以推测她是找了个令沈玫清相信的借口,也许是冒充同行的旅客。不管怎样,沈玫清没有提防她,房门关上后差不多半小时,两人便一起出来了。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就餐。
  通过反复分析动作,可以肯定,沈玫清是被挟持的。当时,沈玫清穿一件蓝色纱质的防晒披肩,披肩刚好到腰部;女人的右手藏在沈玫清披肩的下摆处,无法看清动作,估计那女子用某种锐器抵住了沈玫清的背部。沈玫清身体僵硬,步态不稳,像是被下了药。由于两个女人都戴了墨镜,所以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她们从宾馆正门离开,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黑色捷达车,车牌号已经证实是套用他人的——种种证据显示,这是一起思虑周密的绑架案。


  “如果不是一直跟踪,不可能这么快就布局就动手吧?”黎静不断地提出推论,“要不然就是沈玫清主动跟谁泄露了行踪,她会不会根本就是到这里来见什么人的?”
  “如果是要见人,为什么要选旅行团?”周鹏不同意黎静的观点,“自己买张飞机票就过来了。”
  肖展认为他俩的推理都不乏道理,但是都缺乏依据。他暂时没有办法深入思考,因为他正被难以名状的懊恼和夜航的疲惫折磨着,头痛得快要炸开。就在他准备转身把身后两个下属都赶出房间的时候,手机铃响了。
  电话来自海南某市公安局的同事——接走沈玫清的那輛黑色捷达车刚被找到了。   车子停在该市西环铁路附近一个远离村庄之处,人烟稀少,正适合丢弃惹眼的大件物品。
  这是一辆被盗窃的报废车,随意套了个无辜车主的牌号,车子被丢弃前是狠狠打扫过的,没有指纹、毛发……技术科的同事正在采集车附近的轮胎印,这伙人在此处换了另一辆车离开,但无法判定车子的型号与颜色,也无法确认他们离开的具体时间。
  肖展反复检查了后座和后备箱,后座上没有挣扎的痕迹,但座位缝隙里有一些新鲜的饼干碎屑,后备箱内盖上有指甲刮擦的痕迹。整个搜查最大的收获是一小节断掉的粉色指甲片,肖展记得,他第一次见沈玫清时,她便涂着粉色的指甲油,江彦红也确认过沈玫清的指甲是粉红色的。
  他们可能在某个地方将沈玫清打晕后塞进了后备箱,沈玫清可能在中途醒过一次,曾做了些努力,但是徒劳无功。沈玫清的银行账户还没有动静,她的家人也没有接到勒索电话——沈玫清至多只算是家境不错,并非豪富,绑架者花了大力气未必能榨出多大的油水,这一点让肖展格外困惑——既然有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为什么不选个更好的目标?
  他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半个世界在沉睡,但是罪恶没有,他在另一个城市的同事也没有。
  沈玫清失踪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调查仍没有任何进展——在发现捷达车附近的两个村子和沿路的加油站都一一排查过,没人看见符合特征的可疑人物出没。这种情况说明,劫匪可能早就定好了一个偏僻落脚点,换车后便直奔目的地,途中未与其他人员接触——这种行为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该团伙计划的周密性。
  肖展让留守的同事们加快排查沈玫清亲友,尤其是沈玫清去旅行团前最后接触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嫌疑人名单上已经有四个人:第一个是沈玫清的闺蜜邢雨霏,她在两个月前出差去过海南。因邢雨霏的公司有不少海南客户,作为公关经理的她差不多一年要去海南七八次,换句话说,邢雨霏对海南的环境十分熟悉,且肯定有不少熟人。第二个是沈玫清的心理医生孙月,沈玫清两周前便开始在孙月的私人诊所进行每周两次的心理治疗,孙月定然知晓大量与沈玫清有关的信息。第三个是林先城,在沈玫清前往海南的前一天下午,两个人在林先城的办公室里谈了一小时,具体内容无法获知,但林先城临时取消了当天下午原定于两点半召开的管理层会议。第四個是沈玫清的前同事吴可,两人曾为竞争行政部总监的职位有过一段时间的明争暗斗,最后是沈玫清胜出。但与林墨寒定下婚期之后,沈玫清便向公司提出了辞职,所以该公司行政总监职位又落到了吴可的手上。之所以会把吴可列入嫌疑人名单,是因为沈玫清在去海南的前三天向吴可的账户转入了十万元——而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信息是,吴可现在所有的股票都被套牢,正陷入资金困境中。鉴于两人的前怨,沈玫清给出这笔钱的动机很值得思考。
  肖展看着手机上同事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沈玫清公寓书桌上的一张白纸,纸上有一行红色的字:罗,1897232****。字迹是通过技术手段还原出来的,推测是她在离开前记下的。写下这行字的那张纸显然是被沈玫清拿走了,幸好印刻的痕迹留了下来——这个手机号正是海南的。
  号码已无法接通,但是找到号码的主人却并非难事——罗胜,三十五岁,高中文化,无业状态,却在上个月全款买了一套高档公寓,现在每日靠着与邻居打麻将消磨时间,生活来源颇为可疑。但最让肖展感到震惊的是此人的另一个身份——他正是苏祥那个患癌症死去的前室友罗强的亲哥哥!
  肖展曾听贾量提起,罗强选择自杀是因为无力负担高昂的医疗费,亲友也爱莫能助。如今看来这显然不是现实——既然有那么一大笔钱,罗胜为什么没有对自己的亲弟弟伸出援手?肖展一直都认为,林墨寒与苏祥的死之间有一条线,却没想到这条线竟然是一个死人,也没想到这条线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认识。”
  罗胜瞟了瞟沈玫清的照片便把眼神移开了,并克制着自己不再往照片上多看一眼。为了表现出不在乎,或者说为了掩饰慌张,他点燃了一根烟,但肖展把他的烟给掐灭了。
  罗胜甚至都没有反抗,只“哎呀”了一声,他对于肖展的警察身份多少有些畏惧。
  “买房子的钱哪儿来的?”
  罗胜几乎是毫不思考地回答:“把老家房子卖了后买的啰,不信你去查啰。”
  他的音量很大,也在尽力表现出底气,但眼神却仍然是闪闪烁烁的。
  “你老家地皮跟海南这边一个价,不得了啊。”
  “地皮便宜,老房子木头是古董啥,”罗胜嬉皮笑脸起来,“遇上好买家了,运气呀。”
  “看样子,你弟弟运气不太好。”
  罗胜愣了一秒钟,黯然地回应:“就是,他运气是不好。”
  但那亲情也只有一秒钟,剩下的表情又被谎言塞满了。
  “你牛啊,农村房子说卖就能卖了,法律你随便改的?”
  “卖房不卖地,买家找时间就把房子整个拆了后搬走的,地还是我的呀,等于卖的是材料。”
  “认识这个人吗?”肖展拿出林墨寒的照片,但他已经不指望听到实话了。
  “不认识。”罗胜很快地答道,但他眼神里掩藏的东西也更多了。
  “这个人呢?你不可能不认识吧?”
  第三张照片是苏祥。
  “我弟弟的棺材钱还是他出钱垫的,是个好人。”
  “钱还人家了吗?”肖展装作被他带偏了话题。
  “还了啊,咋,他说我没还啊?不会哦?”
  “他一屁股债,”肖展问,“没来找你借过钱?”
  “没有啊,我弟弟下葬以后就没联系了。”
  “电话都没打过?”
  “是我弟弟跟他有交情,又不是我跟他有交情,你到底找我问啥子嘛?”
  “苏祥死了,”肖展紧紧盯着罗胜的眼睛,“被人杀了。”
  罗胜几乎是立刻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冷气:“啥?!”
  他是真的被吓住了,以致肖展连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没有办法让他从震惊里缓过来。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自己跟谁结过仇?”
  罗胜不回答,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说:“啥时候的事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海南?”
  “3月份。”
  “几号?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查你的航班信息?”
  罗胜自己拿出手机来查了查。
  “21号。”他有气无力地补充,“晚上八点多到的。”
  罗胜微微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说道:“你要是还有问题要问,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说?”
  “好。”
  罗胜听到这个字的第一个动作是往后退了一步,用胳膊抱住了胸部。
  “那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动作,肖展想,从现在起,他会听到更多的谎话了。
  “我跟苏祥就见过三次,一次是在灵棚,一次是火化那天,还有就是埋的那天,我们也没怎么说话,”罗胜讲述他认识苏祥的过程,“我接到电话赶过去的时候,大部分的事情他都做了,只有墓地是我自己去买的。那人话也不多,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句。他从未说过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不好问。”
  “你什么时候还他钱的?”
  “就是埋的那天。事情办完以后,我请他吃了顿饭,吃完饭就把钱转账给他了。”
  “多少钱?”
  “六万八。”
  “墓地多少钱?”
  “十万。”
  “你那个时候还在拿失业金,”肖展不慌不忙地问道,“哪里找来那么多钱?”
  “亲戚朋友能借钱的我都去借了,”罗胜看着肖展,“那时候还不晓得自己家老房子那么值钱。除了借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办丧事都要花钱,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要把丧事办了啊!”
  这是反复练习后的答案,也是专用来对付质疑的说词。肖展得出结论,罗胜一直在提防着有人问他钱的问题。
  “那为什么当时不卖了房子给你弟弟治病?”
  “罗强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得了那个病,要是早晓得,早就把房子卖了。我都是在他死了以后才晓得的。”
  肖展沉默了,当绝症落到贫穷者的身上,有相当一部分都会选择用死亡去对抗死亡——为了不把家人、朋友拖入一個漫长的地狱。


  这一夜肖展睡得很沉,而且还发了烧,有点儿像是身体对于他透支过度的报复性措施。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错过了与海南同事们的会议,只好硬着头皮带着黎静与周鹏去找庄志明,正赶上后者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
  “谁让你逞强的?!跟了我这么久是套子还是机会都分不清?!你自己看看这叫什么事?!”
  被训斥的警察叫蔡林,很年轻,加入刑警队还不到一年。他和另外两个同事奉命跟踪罗胜,罗胜在一条小巷里被人袭击,他没听劝自顾自地便冲上去抓人,结果发现袭击者才十六岁,只是长得高大,自称是认错了人才误伤了罗胜。这当然是谎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话,等于是陷入了僵局。
  蔡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忍着,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破坏了庄志明的计划,现在已然是打草惊蛇了。
  肖展也很恼怒,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劝。看着五官棱角分明的蔡林,不禁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曾这样被骂得无地自容过——所有的老警察都经历过新人带来的麻烦。错误是成长的催化剂,甚至比训练还要管用,只是有时候代价会太大。
  “罗胜现在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这次事件至少说明,他背后的人也在海南,”肖展说道,“应该是罗胜没告诉他们全部的实情,不然,他们一定躲开我。正因为那些人拿不准我是谁,罗胜又撒了谎,所以他们才要试探。”
  庄志明拍了一下脑门说:“还有一种可能性,罗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只是监视他的人对你们见面起了疑心,所以才要通过进一步行动来确认。沈玫清原本就是奔着罗胜来的,她如果早就认识罗胜,就不用在纸上专门写下罗胜的电话号码。这说明,她一得知罗胜的联系方式就立刻来了海南,而罗胜的电话之所以后来一直打不通,其实是罗胜想要摆脱沈玫清!”
  “可是沈玫清的手机没有打出这个号码的记录啊!”周鹏提醒道。
  “她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手机打呢?”肖展反问道,“沈玫清为什么不能有两个手机呢?一个是用她的名字登记的,一个是用别人的名字登记的,甚至有可能是海南本地的手机号。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觉得之前我们是被惯性思维局限了。”
  “这个容易!蔡林,”庄志明严厉地瞪着眼前还低着头的年轻人,“你马上去查。”
  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挺直腰板道:“是!”
  蔡林出去了,庄志明苦笑。
  “让你见笑了。”
  “新人嘛,多练练就好。”肖展不敢作太多评论。
  “我其实还有一点疑惑,想跟你讨论讨论,”肖展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罗胜肯定在某些事上对沈玫清很重要,同时对那些监视他的人也很重要。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架沈玫清而不是罗胜呢?”
  庄志明皱起了眉头:“请继续说。”
  “你以前肯定也办过那种掌握关键信息的人被绑架或是被杀的案子吧?那些人要不就有些地位,要不就是身份特殊能接触到信息,像罗胜这种才高中毕业、连个工作都没有的人,会掌握什么信息呢?”
  “那套房子,我才不相信他老家有房子那套说词,”庄志明作出了一个假设,“会不会就是比较巧妙的封口费?”
  肖展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买下他老家那套房的家伙,很可能才是案子的关键人物。”说完这句话,肖展用手指了指周鹏与黎静,“这事就你们俩跑一趟吧。”
  等两个人离开后,庄志明与肖展继续讨论。
  “又回到老问题,如果有人愿意为此花上百万封口,那么关键信息应该是被罗胜掌握着。沈玫清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被绑架的会是她?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是啊,为什么会是沈玫清呢?”


  “还装?你都大难临头了,不知道啊?!满脑子只有钱,你这条命算不了什么是吧?”庄志明冷冷地看着罗胜,“行了,这几个电话,说说呗。”
  庄志明将一张列着电话号码的清单推到罗胜的面前:“一个一个地说。”
  “这……这个,我这人吧,记性不好,电话号码我都存手机里的,”罗胜的喉结紧张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自己根本记不住。”
  “简单啊,把你手机拿出来,一个一个查。”庄志明坏笑。
  罗胜不情愿地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输入了第一个号码,庄志明抄着手看他的表演。
  “这个是老王的号码。”罗胜尴尬地得出结论,“我们一起打过麻将。”
  “最后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约着打麻将。我这两天有事,所以就没答应,真的,我真的两天都没打了。”
  “是吗?手机给我看看,不介意吧?”
  罗胜犹豫了一下,又往周围看了看,环境上也实在不允许他说“不”。
  他把手机递给庄志明。
  “第二个号码呢?也不记得了?”
  看见清单上的第二个号码,罗胜的脸色立刻变了。
  “是,不记得了。”
  “我帮你找。”庄志明立刻在手机里输入号码,手机也显示出通话时间,正是7月5日下午五点——沈玫清到达海南并入住旅行社安排的旅馆的时间。
  “通话时间,半个小时。”庄志明大声说,“都说了些什么?”
  罗胜观察庄志明的表情。
  “我想可能是推销的吧,我真的没印象了。”
  “半个小时?!”庄志明晃着手机,“你听人推销半个小时?什么产品啊?”
  “我……我真不记得了。”
  “好吧,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庄志明拿出手机给外面的下属打了个电话,“带进来吧。”
  罗胜诧异地看着一个跟着警察进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也满脸疑惑地看着罗胜。
  “认识他吗?”带中年男子进屋的警员指着罗胜问,中年男子连连摇头。
  “你呢?”庄志明冲着罗胜扬扬下巴。
  罗胜也摇摇头说:“不认识。”
  庄志明作了个手势,让警员把中年男子带出屋子。
  “他就是这个号码的主人,人家可不是做推销的,你们聊什么聊了半个小时啊?”
  “我没跟他聊。是弄错了吧?”
  “是沈玫清吧?”庄志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罗胜被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着庄志明,似乎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庄志明已经从他的表情里读出真相了,但罗胜自己并不这样觉得,他仍然决定否认。
  “不认识沈什么的啊。”
  庄志明看着罗胜,知道对方内心的恐惧足以让他的谎言支撑相当一段时间——刚才进来的人叫陈北,是邢雨菲在海南的一个情人。陈北用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一个手机号给邢雨菲使用,而邢雨菲则把这个号码临时借给了沈玫清——沈玫清如此费心且小心地联系到罗胜,肯定是罗胜身上有沈玫清势在必得的东西。她很可能先对罗胜诱之以利,不然罗胜早就该挂断电话了。
  “不是什么钱都能随便拿的,钱不一定都是让你享福的,也可能是要换你命的。”庄志明说道。
  “真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讯问最终没有从罗胜的口里得到一个精准的答案,但是庄志明并不在意,肖展也不在意。一个由嫌疑人承认并签字的答案,对于法庭审判是必要的,但就探案本身来说,模糊的答案加上警察的直觉和经验就已经能以一当十来用了。
  “罗胜在当天就不再使用那个号码了,我觉得至少有四种可能性,”肖展分析道,“第一,两个人条件没谈拢,罗胜觉得不值得冒风险,又怕沈玫清纠缠他,用不同的号码找他,所以拉黑是没有用的,干脆把号码作废了。第二种可能性,有人在这个时候警告了罗胜,让他不要再使用这个号码……”
  庄志明摇头,表示他不相信这种可能性:“我倒倾向于认为罗胜与绑匪是有密切关系的。沈玫清联系罗胜这事本身就是个局,有人故意诱使沈玫清到海南来找罗胜,两人一通话,罗胜套出了沈玫清的宾馆位置,那帮人马上就行动了。”
  “这是我想到的第三种可能性,但如果罗胜是绑匪中的一员,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隐藏起来?如果袭击他的就是绑匪一伙,那也是一种自我暴露的蠢行,我不觉得他们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庄志明被肖展说服了:“你觉得绑匪和袭击罗胜的是两伙人?那第四种可能性呢?”
  “沈玫清主动要求的,她知道罗胜被人监视,所以要罗胜换了新号码。但沈玫清一直被人跟踪,她打给罗胜的电話让那伙人下了决心。那伙人为什么不同时对罗胜动手是因为害怕我们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们不想让我们发现沈玫清与罗胜之间的联系,”肖展摆了一个捏钞票的姿势,“而且,罗胜相对来说是一个容易被收买的人。”
  “照你的说法,沈玫清的处境就危险了。”庄志明焦虑起来。
  “那就要看沈玫清有没有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了。”肖展点点头,“希望黎静、周鹏那边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吧。”
  农村的夜与城市的夜完全不同,人们睡得早,宅灯稀少。
  黎静苦恼地挠着手背,她与周鹏猫在一处树丛里,裸露皮肤的手、脸已经被蚊子咬了个遍。他们装作是来旅游的情侣,在附近的农家乐租了一个套间,晚上则溜到罗胜已经卖出的那套房子附近,准备趁夜探个究竟——房子确实是已经卖掉了,买家也已经找到。让黎静与周鹏十分惊喜的是,这个人与沈玫清还多少有点儿联系——他是先城公司的技术总监郑伟平,与林墨寒是校友,都是化学系的尖子生,而举荐他做技术总监的也正是林墨寒本人——但是肖展在葬礼上所获得的信息却显示,郑伟平没有去参加葬礼,这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郑伟平买下了罗宅却从未在此露过面,村民之间没有任何人议论过这笔买卖,大多数还认为房子仍属于罗胜,这是十分异常的状态。如果真如罗胜所说,买家出了大价钱买下这房子是因为罗宅有文物价值,那么这消息在当地肯定是爆炸性的,罗宅也不会连个看守人都没有。如今的罗宅,院前院后的地都荒了,还被附近邻居偷占不少种上了菜。房子确实是有年头了,但不会超过四十年,有好几处失修的地方;房屋的木架结构非常普通,没有特色;木料也只是榆木而已,别说文物价值,就是纪念价值也寥寥无几。   黎静与周鹏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肖展,肖展让他们继续摸查郑伟平这条线。次日清晨,他俩分头行动,一个跟着郑伟平,一个盯住邢雨菲。


  穿着雨衣的肖展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庄志明领人处理捞上来的尸体。在看到死者的相貌前,他着实心惊了一下——虽然面目全非,但可以肯定女死者绝不是沈玫清。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点开,是同事发来的视频微信:一条寻人启事。不知道谁录制了一段视频发在网上,求助网友帮忙寻找失踪多日的沈玫清。录视频的人没有露脸,只自称是沈玫清的友人——但沈玫清所有知情的亲友都被叮嘱过,要对其被绑架一事守口如瓶。
  “有意思了。”庄志明真正愤怒的时候反而会笑,“这是要借刀杀人的节奏啊。人心险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刀。”
  “如果沈玫清还没死,如果这帮人起了杀心,”肖展问,“他们会怎么做?”
  庄志明苦笑了一下,看着肖展。
  “我有一个险招,”肖展说道,“对外就说这女尸可能是沈玫清,但不保证,由得别人想怎么传怎么传;家属那边索性就以认尸的借口接到海南来,怎么样?如果沈玫清已经死了,那伙人肯定会放松警惕,或许能露出马脚;如果沈玫清还没死,也许能保她一命。”
  庄志明看着肖展,犹豫地点了点头。
  “……绝对是跟踪,人都要被吓死了,”陈北满脸惊恐地描述着他在前天夜里被可疑人物跟踪的情形,“要说巧合是不可能的,我故意绕了两圈,那车还一直跟着,我连家都没敢回啊!我自己怎么着都行,可是这家里有老人啊!”
  陈北早已离了婚,与父母住在一起,让他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沈玫清的“死讯”。
  “那些人会不会怀疑我和沈玫清有什么?沈玫清会不会藏了什么东西,那些人没找到所以就找上了我?”
  陈北将自己用手机拍下的“跟踪车”照片发送给庄志明,那是一辆黑色捷达,车牌号很清晰。这真是个意外惊喜,在派出了保护陈北的警员后,庄志明与肖展立刻展开了对这辆车的调查,不出所料,这又是一辆报废套牌车。
  “看来他们又得丢一次车了。”肖展预言道。
  果然,三天后,照片中的捷达车在一处荒郊之地被发现,而这一次,丢车者却没有上一次的好运气,不但有摄像头拍到了该车行驶通过高速路的镜头,还有人在加油站特别注意到了这辆车——车内的一男一女不知什么缘故大吵了起来,女子怒气冲冲地下车后被男子追上去打了一记耳光,路人正义愤填膺、准备干预的时候,女子和男子又匆忙回到了车上,开着车匆匆离开。
  加油站的摄像头也拍下了这一幕,虽然画质不够清晰。女人戴着墨镜,但与从宾馆带走沈玫清的那人身材、脸型都十分相似。
  “这伙人丢了车之后要么乘坐公共交通,要么打车……”庄志明看向皱着眉、陷入沉思的肖展,“你怎么了?”
  “那些人一直很谨慎,我觉得有些怪。”肖展点燃了一支香烟狠吸了几口,“不太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
  “再怎么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庄志明说,“你我尚且有意见分歧要吵架的时候,那伙人可不见得有什么好修养能憋得住。”
  “也是。”肖展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他隐隐感到庄志明的不满,只好敷衍着说道,“或许我们太高估他们了。”
  黑夜似乎也在憋着呼吸。
  肖展坐在庄志明的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废弃工厂。这工厂以前是个酒精加工厂,几经转手,终究还是因为经营不善关停了。
  庄志明用耳麦听着下属们的汇报——瓮已经做好,但是猎物却还没有出现——据可靠消息,那辆被抛弃的捷达车在厂区内停了差不多十天,直到五天前才离开。
  网络寻人视频是五天前出现的,同一时间陈北被跟踪。丢车者目前确定只有那一男一女,后备箱里没有藏过人的痕迹。所以,沈玫清若还活着,就一定被困在某个地方。现在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劫匪分成两队,一队弃车,一队撤离此处。若是这种情况,沈玫清可能已经被害;第二,如果对方要在沈玫清身上获得什么,那一男一女弃车之后还会再回来与留守于此的同伙会合。如果是这样,沈玫清还有一线生机。
  “行动!”庄志明下了命令,早就埋伏在四周的警员们都冲了出来。
  庄志明与肖展也下了车,朝着厂区跑去。
  这是个小厂,车间不超过一千平方米,设备仪器也不多,发酵罐和蒸馏塔已经锈迹斑斑,每一口空气里都似乎满载霉菌。在车间西南角发现了一堆空的方便面桶和矿泉水瓶,還有一个坏掉的户外小酒精炉。从面桶里的残羹可以大致判断出食用时间是在两天以前。
  很明显,这些人为了不暴露踪迹,一直坚持着吃方便食品。
  “晚了一步!”庄志明很是郁闷,把左手的拳头砸进右手掌里。
  “嘘——你听——”肖展没有跟着他一起郁闷,而是闭上眼睛,听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敲击声。在集中精神之后,能够勉强听出它是规律的。
  庄志明也觉察到了,他下命令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SOS求救信号!
  “快快快,赶紧找出来!”
  声音来源不是那么容易判断,警犬们在车间里窜来窜去,狂吠不止。
  肖展戴上手套,整个人都贴在了肮脏的墙壁上。
众人把这木板掀起来,一个钢制的小楼梯赫然出现

  “这工厂的结构并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肖展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点,“可能有地下室。卫生间!去找卫生间!”
  整个厂区一共有四个厕所,公用的有两个,一个男厕,一个女厕;还有两个分别在厂长办公室内及门口值班室旁。肖展用警棍依次敲击每个厕所的下水管,当敲到厂长办公室内的卫生间管道时,他听到下方传来比之前要清晰得多的敲击声。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就在下面!
  “哎!”肖展大喊,“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连喊了三次,但没有听到回音。这说明,他所说的话并没有传到对方耳中,现在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能靠敲水管。
  办公室正下方肯定有一个地下室,但是入口在哪里呢?肖展焦躁不安地摸着办公室的墙面,这房间已然是空的,没有家具,只有一地的垃圾。肖展进入到隔壁挂着档案室铭牌的房间,屋子也几乎是空的,只剩下十几排空荡荡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散落着一些已經腐烂了的牛皮纸文件盒。
  这间房子没有窗户,铺着蓝色的地毯,地毯上有不少老鼠屎。肖展转身,在门把手的位置处蹲下来。庄志明很快带着技术科的警员过来了,证实门把手上的所有指纹都被精心擦掉了。
  “厂长办公室的门把手上全是灰,这个相对干净得多,说明最近用过。”肖展说道,“现在还找不到指纹的话,就说明我的怀疑没有错,地下室就在这个房间里。”
  地毯被揭开,下面是有些腐烂的木地板,其中一块木板和别的地方明显不同。众人把这木板掀起来,一个钢制的小楼梯赫然出现。
  地下室只有一层,不到五十平方米,靠墙边立着几个文件柜。沈玫清就趴在屋子靠南侧卫生间外的地板上,旁边有一把折断了腿的椅子和两堆绳子。
  肖展摸了摸沈玫清的脉搏,左右手腕上都有被绳子勒过的淤紫。她身上有股怪味,估计被绑后一直没洗过澡,卫生间管道旁放着一个椅子腿——很明显,那些绑匪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处自生自灭,她听到了楼上厂区的响动,或者是听到了狗叫声,于是弄坏了椅子,解开了绳索,并用椅子腿敲击管道,发出“SOS”的求救信号。
  “总算,值得了。”庄志明松了口气。


  “我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他还租了一套房子。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段时间他有些怪,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他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
  沈玫清哽咽了一下,肖展和庄志明都耐心地等待她。她的情绪比肖展想象得要平稳,她努力地配合着回答每一个问题,也主动提供她知道的所有线索。
  “但房子里已经没人住了,里面有些女人用的东西。房东给了我罗胜的电话,说住在里面的人叫罗胜,”沈玫清说道,“我就打电话给他了。”
  “为什么没用自己的手机号打?”庄志明问。
  “我不知道罗胜和林墨寒是什么关系,觉得还是小心一点儿好。”沈玫清说道,“罗胜说那些女人用的东西是他女友的,我就问林墨寒为什么要给他租房子,他说是林墨寒雇他做些事。我问具体什么事他不说,还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的时候就打不通了。我知道他在海南,就托一个朋友打听,发现他在海南买了房子,然后我就马上飞过来了。”
  混蛋,肖展在心里骂了一句,罗胜完全没有提过他早就跟沈玫清通过话。
  “为什么不报警?”肖展问,“你有我电话的。”
  沈玫清犹豫了几秒钟才回答:“因为我害怕林墨寒卷进了什么非法的事情里,在没有搞清楚更多情况的时候,我不想冒险,毕竟他爸妈年纪大了。”
  “绑架你的人跟罗胜有关吗?”
  “我不知道,到海南后我就打电话给罗胜,他还是那些说词。我说只要他说出真相,我愿意给他十万,但他还是把电话给挂了。”沈玫清摇摇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我,他们好像……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指示。”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了一句‘还要等啊,再等就让他们加钱,不干了’,接着就没声音了,好像是被捂住嘴了。接着,就有人进来看我是不是还睡着,我就装睡。其实,他们都不在我面前聊天的,整天戴着面具,没有摘下来过。我也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女人,就是带我走的那个人。”沈玫清说道,“她我倒是可以做拼图,只是她化妆很浓,应该和本来的样子不太相同。”
  绑匪一共是三个人,挟持的女人声称沈玫清的身份信息有误,旅行社要核实一下。沈玫清带着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她便拿出刀强迫沈玫清吃下了一颗具有强效镇静作用的药物,接着便挟持沈玫清离开房间。沈玫清几乎是一上车便失去了意识,之后那伙人便一直给她喂药,她也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她记得自己曾在后备箱里恢复了一些意识,挣扎中还折断了一片手指甲。最后,这伙人便把她困在了地下室里,每日给她喂食物和水,没有折磨她。就在警察找来的前四天,绑匪中的一男一女先离开了,已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看守她的那个男子在接了短信后也离开了,离开前把她绑在椅子上,又给她喂了药。她以为这个人只是临时出去一会儿,但是一整天他都没有回来。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狗叫声,于是便一遍又一遍地摔打椅子,直到把椅子摔坏一条腿。她挣脱了身上的绳索,不停地大喊呼救,但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只好挪到卫生间里,通过敲打管道来求救……
  “这是你运气好才捡了条命,”庄志明说,“做事之前不能只考虑自己,你不是一个人活着。”
  “你们一定要抓到人,”沈玫清说,“他们要是知道我还活着,很可能还会来杀我。”
  “在葬礼上,你说过会给我一些和苏祥有关的资料,”肖展说,“到底是些什么资料?”
  “林墨寒曾借给苏祥一笔钱,十万元,”沈玫清的话让肖展震动了,“是现金。我在林墨寒的一本书里无意中看到了欠条,还有,林墨寒搜集了很多治疗癌症的资料,他还打电话联系过几个医生,都是癌症治疗方面的专家。我以为他得了癌症,但他的体检报告是正常的。有一个本地的医生跟我说,林墨寒几个月前介绍了一个叫罗强的男人去他那儿看病,这个罗强,就是罗胜的弟弟。”
  “你怀疑林墨寒和罗胜有不可见人的勾当,所以你躲着我?”肖展从惊讶中回过神,同时感到愤怒。有些人并不把法律当作信仰,只是当作工具。对于工具,他们不会有尊重。


  飞机起飞,肖展从窗口往外看,地面的高楼大厦渐渐缩小成蝼蚁般大小。劫后余生的沈玫清看起来还算平静。三个绑匪人间蒸发,肖展相信,幕后黑手来自K城,而且极有可能是沈玫清认识的人。于是,他与庄志明约好分头行动,最后将两张拼图合成一张。   其中有一些碎片仍在沈玫清的大脑里,而她并不打算说出来。肖展很确定这一点,沈玫清之所以一直没有被杀,说明她活着的价值更大。而这个价值并不是赎金,陈北很可能无意中说中了关键:因为无法在沈玫清的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所以才找上了陈北。沈玫清却否认这一点,即便经历了绑架这样可怕的事,她也没有把警察和法律当作她唯一的依靠。当然,也许那些记忆碎片关系着她的切身利益,更有可能她本人在某种程度上触犯了法律,所以才不敢全盘托出。
  然而……肖展感到,有些思绪似乎被堵在了某个管道里,看不清也说不出。这感觉真是难受,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飞机落地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空姐们开始发放午餐,轮到沈玫清的时候,他听见她要了一份牛肉面。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桶装方便面,里面便有好几个是牛肉口味,可惜的是,这些面桶上都没有留下指纹。
  肖展心惊地呆了几秒钟,以至于空姐叫了他两次他才回过神。
  “如果你们是绑匪,会戴着手套吃面或是吃完面再擦掉面桶上的指纹吗?”
  听了肖展的问题,周鹏与黎静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点头的周鹏说:“如果我是一个很有犯罪经验的人,那当然要处处小心啦。”
  摇头的黎静说:“要是我的话,吃完后点把火烧了不就行了。”
  “方便面桶上也没有沈玫清的指纹。”肖展缓缓说道,“他们不大可能让沈玫清戴着手套吃饭,所以只可能是擦掉了。为什么要擦掉指纹?如果他们觉得那个地方很安全,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如果他们时刻担心警察会找上门,为什么要把用过的方便面桶留在车间而不是地下室?或者像黎静说的那样,一把火处理了。这种既处理了又处理得不干净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儿像脱了裤子放屁?”
  “这个比喻不恰当。”周鹏较真道,“应该是家里有马桶舍不得用,非要到野外去拉。”
  “哎哎哎,你们也太恶心了吧!”黎静抗议。
  肖展打了个响指,指着周鹏点点头:“但他们肯定不是蠢货。”
  “不是。绝对不是。”周鹏搓了搓手,“这有些像他们生怕别人找不到的样子。”
  黎静困惑了:“这没逻辑呀?”
  “他们想让我们找到。”肖展说道,“如果他们躲起来一直不露面,方便面加矿泉水吃上一个月,我们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人。我们怎么得到线索的?因为陈北报案被人跟踪了。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绑匪竟然被拍下了照片,如果没有车牌号,我们怎么都不可能找到那个酒精加工厂。当我们进到酒精厂里,绑匪又一个不落地跑了,如果不是事先有所准备,能达到这个效果吗?”
  “可万一找不到呢?那沈玫清不就死在地下室没人知道了?”黎静不解。
  “他们就会启动第二套方案或是别的什么办法让我们找到。”肖展说。
  “他们发现从沈玫清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了,所以索性放了她?”周鹏一面说一面点头,显然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
  “也许是他们幕后老板的命令?”黎静推论,“原本计划是绑了人问信息,但后来出了些变故,或者是沈玫清,或者是沈玫清的家人或朋友跟他们私下成交了。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放人,就是为了忽悠我们?那沈玫清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郑伟平那边呢?”肖展皱着眉头问。
  “没什么特别的,”周鹏回答,“自始至终就一点可疑,买了房子以后就没去看过。要说他有钱到那个份上吧,也没什么,可他年薪也不过就六七十万,没有理由吧。”
  “他最近见得最多的是什么人?”
  “他们最近还挺忙的,一直在加班。见得最多的肯定就是他的同事。”周鹏停了一秒又补充,“还有他的老板。”
  林先城,肖展回忆着那个精明又内敛的老板,对任何人都很和气,但那是一种极为自信和带着压迫感的和气。
  “听说要上市了,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上市?肖展在心里冷笑,所以他们才会把林墨寒的死做成漂亮文章,用巨额抚恤金和对家属的关怀备至来塑造社会形象。
  “倒也不只是对亲戚好,听说他们旗下最早那个做原料的厂,都改生产线了。还有十几个老师傅拿了分红,个个都是几十万呢。连离职的和去世的人的家属,只要是当时分了股份的,都得了钱。不得了,这手笔。”
  “哈喇子都下来了,”黎静笑话周鹏,“我们干的这行,你这辈子都别想这种美事了。”
  肖展不置可否,拨电话给庄志明,那边也是有了进展:罗胜松了口,承认他与沈玫清有过两次通话,内容大致和沈玫清所说一致。只是罗胜坚持没有任何内情,他帮林墨寒做的事也没什么见不得光,不过就是林墨寒想自立门户,私下找了些人手,而他负责招募。他声称,不知道苏祥向林墨寒借了十万元的事。
  大家一致认为,这些话是罗胜编造出来圆谎的,因为破绽太多、巧合太多、不合逻辑的地方也太多,也就他自己认为能瞒天过海。

十一


  “那天她只是来送些资料,是林墨寒的遗物里整理出来的,也是我委托她帮忙的。这事我们也不方便派人去做。”林先城语气温和,耐心地讲述他与沈玫清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也就是她去海南前的那一次谈话。
  “除了送资料之外,你们没有谈其他事?”肖展对林先城的答案已经抱了三分否定态度。从他声称两人谈话是预约的时候,肖展就已经失望了——若是早预约好的,就不会临时推迟会议了。
  “她说要出趟远门,我想着可能是去散心,”林先城没注意到自己的破绽,“但没想到居然会出这种事。”
  “她有提到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我问她在经济上有没有困难,她就向我借十万元钱。”
  “借了嗎?”肖展愣了一下,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当然。”
  “她有说什么用途吗?”
  “我没问。”
  “为什么会借钱给她?”
  “一个人开口借钱,一定有需要借钱的理由。”林先城说,“如果不是真有难处,我想,她也不会找我。就算是看在侄子的面上,我也不好推脱的,总不能人走茶凉。”   “您觉得,借钱和被绑架之间,可能是有联系的,对吗?”
  “我没有这么说,”林先城展示出他老奸巨猾的一面,“我只是想,您既然为了她的案子来找我了解情况,我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少有像您这样的人了。”肖展笑了笑。
  肖展离开先城生物公司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次着手调查沈玫清的财务状况,这是大家讨论过认为不重要的点,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个严重的错误。
  二十八岁的沈玫清,白领中层,二十万的年薪虽比不上林墨寒,但也足够让普通打工族羡慕。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有两三套房产,都已还清按揭。林墨寒与沈玫清尚未结婚,所以林墨寒死后的遗产都由其父母继承。林墨寒既没买保险也没留遗书,婚房名字只有林墨寒,但种种证据显示,林墨寒与沈玫清的感情是比较稳定的,两个人谈恋爱的五年间没有出现过第三者。因林墨寒经常出差,沈玫清还承担了照顾林家父母的责任,因此,她在两位老人那里的认可度也极高。林墨寒死后,沈玫清足足有三天的时间不吃不喝,最后不得不被家人强迫送进医院。
  “林墨寒也不是抠门的人,总得给女朋友意思意思吧,”黎静凭着女人的直觉进行推论,“沈玫清用的衣服和包包还算是比较低调的,除非有什么不良嗜好。不然,也不至于把存款花得见底了。怎么就落到要找男朋友老板借钱的地步了?她自己爸妈的钱不香吗?”
  “她之前不是打了十万元给那个吴可吗?难不成她有把柄落到吴可手上了。”周鹏边说边回忆,在沈玫清绑架案刚发生的时候,大家就调查过吴可,当时,他拿出一张沈玫清一年前的欠条来解释这笔钱的用途。沈玫清也承认向他借钱的事,且不认为自己被绑架与吴可有关。
  “这钱说是两人撕破脸之前借的,那就该撕破臉之后马上还啊。就算她自己还不起,林墨寒可以帮着还呀,干吗非得等到林墨寒死了以后才还?”周鹏连珠炮似的提出种种疑点,“还有,结个婚而已,干吗辞职?请婚假啊。”
  “有些女人,就是觉得结了婚就不需要再工作了,再说了,她还钱的时候不是吴可刚亏了钱吗?肯定催债催得急了,所以不得不还了呗。”黎静反驳道。
  “你看,你看!圆不了了吧?”周鹏兴奋起来,“这哪里是冤家对头做的事,这完全是雪中送炭啊!依我看啊,这借条上的时间多半是假的。吴可抓住了沈玫清的小辫子,沈玫清当时拿不出钱来,那时候吴可也不缺钱,就先写借条,威胁对方辞职把位置让出来。沈玫清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个把柄,就自己一边拖一边凑,结果钱还没凑齐,未婚夫死了。吴可正巧亏了钱,所以狠命催,沈玫清很可能在哪里借了钱把老债先还上,然后再去林先城那里借钱把新债给填了。”
  “你们有没有查过苏祥和林墨寒出事的时候,吴可的行踪是什么样的?”
  听了肖展的问题后,周鹏和黎静面面相觑。
  “去查一下,顺便查查,在林墨寒死前,两个人有没有什么交集。”
  “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就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没内情,OK?”
  这是肖展与吴可的第一次见面,但依旧可以轻易识破他色厉内荏的性情,他装出一副受害人的愤怒,但可惜的是,肖展见过太多像他这样的家伙。
  “解释一下这个吧。”
  肖展将一张纸推到吴可的面前,上面是4月15日晚,吴可在一家宾馆的入住信息。
  “这怎么了?”吴可的脸色变了。
  “这么巧,跟林墨寒同一天住同一家宾馆?”
  “就是这么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差,不行吗?”
  “我们已经了解过了,那天你请的是病假。”肖展憋着笑,看着吴可被当面揭穿后的尴尬。
  “我约炮、我劈腿、我出轨,这犯法吗?”吴可开始耍无赖了。
  肖展鄙夷地看着他说:“是跟踪吧?如果那时你手里有沈玫清的欠条,又何必花这么大力气去跟踪她的未婚夫呢?”
  “我这人有恶趣味,”吴可咽了咽唾沫,“我喜欢多一点儿保障。”
  肖展没兴趣再跟他耗下去,摆了个手势表明他可以离开警局了:“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还没有聪明到看清楚这池子水有多混。回去想想,想通了随时回来找我们。”

十二


  “扶弟魔(网络流行语,是指因受到家庭影响而对弟弟无私奉献的女性。)这种傻子,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做的。”蒋云萌说道,她是吴可的前女友之一。两人分手的时候正是五月初,刚好是沈玫清辞职、吴可成功上位之后不久。这个时间点没法不引起肖展的注意。
  出乎肖展的意料,蒋云萌说出的两人分手理由竟然是吴可的弟弟——吴应,一个比吴可更加无赖的家伙。蒋云萌告诉肖展,因为好赌,吴可升职加薪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用来还了吴应的赌债。
  “我倒宁可他花心劈腿,也比无休止地要去填一个无底洞强。你看他表面上人五人六、光鲜亮丽的,算了,不说了,我总不能逼着别人不要自己的亲弟弟吧。”
  “他一直炒股吗?”肖展问。
  “是。这也真是兄弟,骨子里都有赌性。”
  关于沈玫清欠吴可钱的事,蒋云萌并不知道。吴应在四月份欠下的那笔赌债差一点儿逼得吴可卖车,这才是蒋云萌与吴可闹掰的导火索。
  肖展于是肯定,吴沈之间那十万元的债在四月份以前是不存在的——吴应当时欠下的赌债只有五万,吴可大可以一面逼沈玫清还一半的钱,一面逼沈玫清辞职,以他的无赖程度,这种事不会不好意思去做。而沈玫清,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连五万元都拿不出来。
  据悉,吴应接连欠下了两笔赌债,总金额大概十七万。而吴可所在公司今年开年到现在都业绩惨淡,别说提成,连基本工资都是打了折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沈玫清去海南前所还的那“十万元债务”是不够吴可帮助弟弟渡过危机的。
  周鹏已经奉命盯着吴可了,因为监视沈玫清的同事传来消息:她刚从银行取了十万元现金。
  “要是沈玫清把这十万元给了吴可,就说明他们之间肯定是有交易的了。”黎静叹了口气,“吴应是吴可的无底洞,吴可是沈玫清的无底洞。”   周鹏打了个喷嚏,他感到有些发冷,一面拿出纸巾来擤鼻涕,一面盯着左边电梯大厦的门口。现在是夜里两点,半小时前他接到同事电话,沈玫清已经出了门。假如她半夜要见的人是吴可,那么这些日子来大家伙的辛苦可能会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周鹏拿起对讲机,准备跟守在公寓后门的同事联系,突然,一个黑影从高空坠落,“砰”的一声砸在了公寓门前的地面上。
  周鹏张大嘴看着那一处,是他,吴可!
  吴应坐在肖展的对面,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肖展无法判断这是受惊过度还是痛苦到麻木。吴可的尸体还在法医处,现在可以肯定是谋杀,模拟情景是这样的:吴可当时背对窗户,面对着行凶者。窗户是打开的,两人也许正在谈话。行凶者趁吴可不备将其快速大力地推了一把,于是吴可跌出窗户,当场身亡。
  当晚负责监视吴可的周鹏及其同事都可以确保,吴可出事前后十分钟内,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所大厦。换句话说,杀人者极有可能也住在大厦中。
  吴可住在公寓的第十层,弟弟吴应住在同一座大厦的第十六层。吴应自称独自在家,整整一天都没有见过吴可。肖展数次询问之后他才承认,因赌债两人大吵了一架,赌气都不愿意搭理对方。邻居们证实了这一点。还有人看见在吴可死亡前一天,吴应被吴可推到走廊上。吴可叫吴应自己去解决那一屁股烂账,他再也不会管了。
  这些都可成为与杀人动机相关的推论依据。偏巧,吴可所住楼层的监控摄像头当夜坏了,而渎职的保安和物管也没有及时进行修理。这样的巧合加上吴应曾有过的电器维修工作背景,更显得格外耐人寻味了。
  除此之外,吴可的房门安装的是密码锁,吴应是知道密码的,所以,吴应同时拥有杀人动机以及便利的条件。目前,对吴应唯一有利的一个疑点是:警方发现吴可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不见了,对于凶手来说,这台电脑显然相当重要。
  肖展观察着面前的人,强迫自己不作结论。从蒋云萌那里得来的信息表明,兄弟俩多年来总是会为了同样的问题吵架,每一次吴可都发誓赌咒要让吴应自生自灭,但到了最后,吴可还是会骂骂咧咧地去给弟弟还债。
  “你的债主,知道你哥哥的住址吗?”
  吴应的头抬起来了,肖展立刻感到一股戾气,用目露凶光来形容毫不夸张。肖展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直觉上吴应似乎被这个问题误导了,他正把被压抑的强烈情绪转换为仇恨。
  “只要查,就没什么不知道的。”吴应说道。
  “是些什么人,以前是做什么的,能列一张名单给我吗?”
  吴应毫不犹豫地拿起放在他面前的纸和笔,写下了几个名字。
  “这个叫雷科汉的坐过牢,出来才两年。”他一面写一面说,声音都带了哭腔,“以前就是因为严重伤人被判了十几年。”
  “在最后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想你哥哥也希望这样。”肖展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保险起见,肖展立刻给周鹏发了微信,让他在吴应做完笔录离开公安局之后,对其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和跟踪。
  “你哥哥本人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现在,肖展已经倾向于认为吴应并不是凶手了。因为他的仇恨与怨气是对外的,他的悲痛正在寻找出口。
  吴应微微向右侧了侧头,眼珠子转动了两下,然后回答:“没有。应该没有。我对他的事知道得不多。”
  这是谎言,肖展在心里判断,为了把吴应的火气冷却下来,肖展故意拖延了一些时间,问了接近五十个问题。吴应离开的时候显得很疲惫,他一直陷在纠结里,忙着透露一些,又忙着隐藏另一些,这样的难度远高于他自身的能力,所以,肖展很轻易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信息。
  “兄弟俩一个好赌,一个好酒。吴可有一次喝醉酒之后透露,他雇人查过自己上司的隐私,”肖展一面说,一面将沈玫清的资料从一大堆资料里挑出来,放到最上面,“所以,吴可上位这件事,也不一定是抓了沈玫清的把柄。”
  “沈玫清大半夜一個人出门,又谁都没见,这事就怪得要命。按理说,她现在就该谨小慎微才对,谁被绑架后还有这个胆子啊?而且偏偏就是吴可死的这一晚,”黎静托着腮,皱着眉,“而且,她肯定知道我们会派人跟着她吧?”
  沈玫清正是今日第二个被安排谈话的对象。
  “头儿,你打算怎么问?”黎静整个身子都前倾着往桌上趴,“要我在场吗?”
  “怕人知道就会有心虚的样子,不怕人知道嘛,就是随便查都查得出来的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
  “那你会怎么问?”
  “要是我的话,就抓着她取了的那十万元做文章,直接问钱拿来干什么。”
  “她会说:‘那是我的私事,跟案子没关系吧?’”肖展笑了笑说道。
  “什么?”黎静愣了。
  “你为什么要问别人一句话就能堵死你的问题?”肖展说,“你应该这样问:‘你的前上司跟吴可的关系怎么样?’”
  “哦,我明白了,不能只信吴应的一面之词,得找两个人对同一个问题的交集点,用一个去验证另一个。”黎静使劲点儿头。
  “骆康这个人吧,比较谨慎;吴可做事太急功近利,整个部门没人不防着他的,所以后来他被选上做总监的时候,我也很意外。我觉得,至少应该有两个人比他更有资格。”
  听了肖展的问题,沈玫清略有些意外,同时也放松起来。
  “……说来惭愧,他借我钱是有条件的。那时候我在他眼里还不算竞争对手,他不过拿我当个耳目。而且,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东西抵押在他那里,好几次想要还钱后把那个东西拿回来,他都一拖再拖,不是我不想提前还钱。”
  “哦,是什么东西?”
  “一张照片,一张我和他的照片。那天我喝醉了,他也喝醉了……那时我还不认识林墨寒。”
  肖展没想到沈玫清会主动说出这个。
  “墨寒不在了,我就没什么顾忌了,照片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他就催着我还钱了。我还了钱,拿回了照片,就这么简单。”   肖展明白沈玫清的言外之意:你们一直怀疑我和吴可之间的关系,现在我索性说个清楚。林墨寒活着的时候我是害怕,但是他死了,我也没必要被牵着鼻子走了。吴可再也威胁不了我了,我也更不可能为了这事去杀掉他。
  “还有当初行政总监那个位置,我不是自己要去争的,骆康那时候需要找个人来敲打吴可。”
  “为什么不直接踢出去?”
  “吴可是一个股东介绍进公司的,多多少少是有点儿忌惮,不能明着来。”
  “我以前就预料到,他是一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同时给自己制造更大麻烦的人。”对于肖展的询问,骆康表示并不意外。
  肖展直接提到了吴可的敲诈,骆康没有怎么挣扎便承认了。
  “人是会犯糊涂的。”骆康谈起他被吴可抓到的小辫子——婚内出轨。他要挟其帮助自己得到行政总监一职。骆康自然是恨极了吴可,甚至也找人去调查过他,希望抓到他的把柄,以摆脱被控制的境遇。
  现在,用不着了。
  “三天前我已经跟我妻子摊牌了,”骆康说这句话的时候,气息是舒缓的,“手续都已经办了,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容易。”
  “在你调查吴可的时候,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拿捏他的把柄吗?”肖展问道。
  骆康犹豫了一下,然后从电脑里调出一张照片发给肖展。照片中,吴可正伸手接过对面男子递来的一个文件袋。那男子又瘦又黑,看起来一脸病容。
  “这人是谁?”
  “卫小军,以前是先城生物科技公司下属某工厂的工人。后来离职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染上了毒瘾。”
  肖展惊了一下:“什么时候拍的这张照片?”
  “7月1日。”
  那是林墨寒死后第十二天,7月2日沈玫清便向吴可转了十万元。
  肖展立刻打电话给周鹏和黎静,不到十分钟便收到消息:在吴可所住的大厦里,确实有一个叫卫小军的租客。

十三


  屋子里臭气熏天。卫小军睁着眼,身体已经僵直,仰面躺着,嘴角处全是呕吐物。他的手臂上幾乎全是针眼,从地上的针具及周围环境来看,卫小军是吸食毒品后,在睡眠中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这种死法在瘾君子中并不少见。
  肖展没法不感到沮丧,只差一步,离真相只差一步。
  幸好也不是一无所获:除了已经被格式化的吴可的笔记本电脑外,在卫小军自己的台式电脑里也搜出了一些照片,多是些熟悉的面孔:林墨寒、沈玫清、苏祥、郑伟平、吴可、罗强、罗胜……甚至还有贾量,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每个人都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文件名是以时间命名的。很明显,卫小军是一个监视者,而他很可能是依靠这些监视行为来获得毒资——在床下的一旅行袋现金算是佐证,交易都是现金,付钱者和收钱都都不想在银行留下任何信息。
  肖展先找出了有林墨寒的几张照片:一张照片上的林墨寒与罗强并排坐在医院的花园长椅上,时间编码是0304;一张照片上的林墨寒正打开车门,而准备进入车子后座的人是苏祥,时间编码是0503;一张照片上的林墨寒正从某律师事务所走出来,时间编码是0615……
  肖展接着点开了与沈玫清有关的文件夹,大部分照片上的沈玫清都是分别和不同的人在说话,地点是路边、茶馆、菜市场、小区门口……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年龄基本在六十岁以上,而这些照片的编码时间为0625、0626、0627……
  周鹏查出,照片上的人都曾是先城公司的老员工,也就是那些从改组前的原料工厂里出来的、拥有丰厚分红的人。肖展一份份地看着手里这些老工人的资料,其中一个人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叫叶宏图,五十四岁,半个月前刚死于肺癌。黎静正在整理从卫小军的租屋里找到的照片,电脑桌面上出现了一张苏祥从某小区门口走出的照片,黎静在手机的搜索框里输入小区的名字“罗马假期”,马上跳出了小区的具体位置。
  “巧了,”周鹏一面说,一面走到肖展面前翻动那沓老工人的资料,并把一个名叫彭顺清的工人的资料抽了出来,“就是他,也住在那个小区!”
  “你去找彭顺清谈谈,我去一趟贾量那里。”肖展立刻有了决定。
  “不是该拿走的都拿走了吗?”贾量纳闷地看着肖展在苏祥的箱子里翻找着。
  肖展没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铁制饼干盒子,用力打开。盒子里是一些零碎物品:钥匙扣、打火机、作废的员工卡以及装了银行卡、信用卡和公交卡的卡包。肖展从卡包里找出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嘉美家养老院的地址及一个人的姓名:付正南。
  铁盒子里还有一个纸盒子,原来是装手机的,如今被掏空后塞进了一些票据——几乎都是医院的,姓名栏写着罗强的名字。另外,还有一个卷起来的病历本。肖展翻开后看了看,发现里面夹着一小片白纸,纸上写着“双氯甲醚用于制造离子交换树脂”,字很难看,一眼就能认出和他搜集到的苏祥的笔迹一样。肖展又一次看了病历,病历里还夹着一个旧的员工卡——罗强竟然做过先城公司的清洁工!而且,正是在那个被废弃的工厂里工作!也许是临时工的缘故,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资料反映出这一点。
  在嘱咐贾量不要乱动箱子里的东西之后,肖展火速离开,赶往嘉美家养老院。
  付正南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其子付俊森已有半年没来过养老院了,但每个月8日下午两点会打一次电话过来,养老院的费用是一次汇了两年的。养老院的护士从手机照片中认出了苏祥,承认此人来过数次,软磨硬泡打听到了付俊森打电话的时间,而且非要跟对方说上几句。
  “他还拿手机录音,”工作人员说,“但付俊森一听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就把电话挂断了。”
  肖展打电话联系周鹏,周鹏汇报说,彭顺清承认,是他把养老院的地址告诉苏祥的,同时,肖展也得到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付俊森也是先城公司的前员工,后来因为旷工被开除了。人还没找到,说是中彩票后自己去广东开了个厂,还发了大财。
  “猜猜看,是谁把这话第一个传出来的?”周鹏在电话里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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