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黑了，我才回到人间。
　　冬天来得那么的早，早得我很怀疑还有春夏和秋。这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意识，冬天似乎漫长得无边无际。快过年了，阴冷的风不断地袭击而来，战战巍巍的草萎靡不振，偶尔有太阳，草也振作不起来。村口那棵歪脖子树已歪得不成形了，沙沙的叶子声漫卷一个村子的落寞和萧条。原本说起这个村子我是很骄傲的。柏木的柱子，雕花的檐，木板的墙，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足见这是一个人丁兴旺的村子。可是眼下，一条河横穿而过，哭泣的石头没有一滴眼泪。老态龙钟的吊脚楼也是摇摇欲坠了。父亲，一个沉重的名词，也经受不起生活的负重外出到小煤窑挖掘温暖和光芒。对他仅有的记忆是木讷的，甚至是呆板的。割不断的血脉，我还是盼着他时常在家。说了今天回来，我早早地就在村口等，等那个瘦弱的身影闪过一丝惊喜。山上，鸟飞走了，田野空空的。我靠着一棵树睡着了。
　　河水涨起来了。我在奔跑，河水在奔跑，岸也在奔跑。水越来越猛，要淹到我了。我漂浮在水上，如一截木头一样，托举着生命。是啊，这河奔腾了多少年，我不知道，父亲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滔滔不绝的河水，喂养了爷爷，父亲和我。睁开眼睛见母亲在眼前，我揉了揉眼睛，问母亲：“爸爸回来了吗—”母亲没有回答我。母亲守望一夜的灯盏，饭还能揭开锅吗。醒来，我在树下。是母亲把我叫醒的。她说我父亲回不来了。我仅仅有点失望，显得不经意地说了句，“哦”。我没有发现在哭。哭声低回，幽暗。是这个夜晚的哽。父亲像一株最最普通的植物，连根拔起了。
　　我不能用一个记忆的词来说我的父亲。老茧，或者皱纹，不是随心所欲的。是岁月雕刻的。是不是就如那棵歪脖子树，疑问一直在我心里困扰。有人说要砍掉那棵歪脖子树，究其原因，不得而知。一棵无用的树砍掉就砍掉吧，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的。
　　1989年的某天，天气冷得刻骨铭心。诗人说骨头里的火焰是不会熄灭的。我认同诗人对事物的美好憧憬。但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时，彻底摧毁了我的这种意志，我坚信父亲骨头里的火焰是熄灭了的。已经模糊的脸如一张纸一样薄。隐藏生活里的艰辛一下子就显露无疑。他走得好累，好累，发黑的嘴唇，眼睛尽管是睁开的，已经看不见这个世界了。脚，似乎还在路上。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母亲的哭声，是低回的，更是幽暗的。从墙角，或者门缝挤出来，撕心裂肺。犹如一股冷空气灌入我的心里，身体不寒而栗。荒芜的村子，杂草也萎靡不振。只有推土机很活跃的，突突地在村口捣腾。
　　只是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人间了。一个人流浪在城市，黑夜是黑夜。交错的光，有雨水浸泡。
　　荒芜。一捧泥土。连根拔起的草和花，在屋前屋后。河边的小路伸向了远方，我很好奇。远方是哪里。没有人告诉我。
　　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沿着崎岖，一直向前，向前……
　　2
　　远的后面一定是有所指的，比如方。
　　这样就是一个词了。尽管轻飘飘的，但词是有词义的。有词义就充满期待。远自然是神秘而诡异。这是人的好奇心在作祟。
　　那时，我想翻过山梁就是远方，或者过了河就是远方。真正懂得远方，还是离开了故乡之后。
　　那天早上，说来是春天了，但寒气逼人。远近都是袅袅的炊烟，空旷的田野，山坡上的羊勾勒了一幅恬淡的乡村。而我走在小路的弯曲上显得孤单而落寞，沿着河，愈来愈崎岖，愈来愈泥泞。我一步一步地走远。母亲叮嘱了又叮嘱，看着我走远。前面的垭口，我回头看，母亲还在村口。身影羸弱。很久以后我也没有抹去那个身影。如一朵云，在漂浮，又似一块铁压在我的胸口。
　　远方的远，是以距离，还是我不可抵达。我想母亲是没有概念的，我也没有。她所到最远的地方是镇上。在看到高大的皂荚树也要仰视。前面是十字路口，母亲停下来，我在后面跟上去，她问我，去供销社往哪儿。母亲是怯弱的，也是猥琐的。那是那一年最后的冬天，到处在张灯结彩。是的，又一年的新春要来了。我永远地记得了那一年。母亲没有走回家。
　　我在远方以远，故乡在漂浮。
　　两天一夜的车程，在我的意识里足够的远了。一个亲戚叫我在工地上去。穿过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来到僻静的工地，脚手架高耸入云，塔吊在不断地转动。工地繁忙是可以预料的。
　　夜晚里也是静不下来的，隆隆的机械声和切割钢筋的声音交织，我已经忘记了还有白天和夜晚之分。身体里的盐排泄出了我无限的渴望。按捺不住的夜晚，穿堂风一个劲儿地吹。隔壁来了女人，一个工友找来的，随后的几天，不断地看见这个女人在工地上出现，我不明白，她的出现似乎给工友带来了一丝兴奋。
　　难得的一个休息日，和工友进城玩，走着走着，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不知道他们闪到哪儿去了。也好，一个人无牵无绊的。大商场的橱窗，站着性感女人，薄而柔的内衣，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就是一个词：好看。我盯着，目不转睛。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似乎在嘀咕。除了惊奇，还是惊奇。转到夜里，灯火阑珊。一条街，一条街地走，我迷糊了该在哪儿去坐车—
　　再转转。
　　一栋楼是一栋楼的哲学和思想，不管是什么身份走进去会不会改变呢。这是我坐在大街上想的一个问题。霓虹在闪烁。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是不是也涂抹了一些光的色彩。城市，夜晚不是夜晚，依然热闹非凡。在天桥上，笔直的街道，比起故乡的小路宽好多。男人和女人走过我身边，一股香堆积着另一股香。或许在词典里叫做飘逸。夏天了，有些半明半透的衣衫，散发着奇特的诱惑。我知道了一个词叫迷醉。这是夜色布置的秘境。
　　漫无目的。逛。街道是新鲜的，楼房是新鲜的。人也是新鲜的。而我这个还没有使用过的人，似乎显得有些未老先衰。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女人来工地，工友们兴奋。
　　但远依然在我心里。
　　3
　　夜深了。
　　城里灯火阑珊。充满诱惑的灯光，让我无所适从。潜意识里，我该回去了。 　　走在回工地的路上，第一次有了胆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很僻静的，默默延伸。我走着，进入了没有灯光的世界。黑是我惟一认识的一个词。这样的路在故乡走过，但有狗叫声。而这刻，很静，很静。静得我能听到我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我壮着胆，高一声，低一声地唱歌。尽管五音不全，还是唱。不多远，一个拖着蛇皮口袋的人跟了上了，我停下，他停下，我走，他走。看不清楚，我是从潜意识里这样判断的。路边有树，也有风。风很轻。树在故乡看来是发毛，可以让故乡朝气蓬勃和意气风发。走着，走着，蛇皮口袋不见了。一只猫窜了出来，猫是善良的。前面有一堆火，是一个人在烧纸。人的背影有些憔悴。一张纸，一张纸地放在火里，火苗亲吻之后，也就是火了。
　　工地近了，有点点灯火。嗯，不远处就是工地了。地的轮廓，树的轮廓，房子的轮廓。脚手架和塔吊在紧张地工作。到了工地，认识的工友调侃我，“咋不从城里带个过夜的”。
　　刚一躺下，和我一同进城工友来找我。问进城就跑到哪里去了。问是不是去找女人了。原来，这些憋不住的男人进城为的就是找女人。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一年半载不碰女人是憋不住的。我一下子又想起隔壁来女人的事，整个夜晚似乎都在摇晃中度过。偶尔发出一声呻吟也是很压抑的。
　　夜很黑，我的血液在膨胀。眼前不断地出现城里的女人。饱满的女人，火一样潜入。神秘而诡异。我看不到天花板，因为没有。我听到了风，因为风就在我身边。蚊虫如轰炸机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盘旋，随时有可能落在我身体的某一处。我所剩无几的血啊，在汗水里已经流走得差不多了。墙上的美人似乎又站到了商场的橱窗里去了，性感得无与伦比。一盏灯，昏暗得我看不清要过的日子。那一夜，我遗精了。早上起来，神色慌张地换掉内衣。
　　砖刀。水泥。脚手架构成了我全部的生活图景。偶尔的一次做梦也是与这些有关。我并不硬朗的肩膀，担负着生活的重。从脚手架掉下的砖，或者水泥浆子，伤了大地。我看不到大地的痛。一边说话，一边劳作。很多时候工友们都是调侃女人。说女人的身体充满了神奇。
　　日复一日地，我长大了。我真的觉得长大了，因因我对女人的身体也有了好奇和神往。进城我不和工友们一路，我不想去浪费我的青春。早早地规划了我的未来，我一定要在城里生活得城市人一样。我懂得，每一张面孔，青春的，衰老的，都是在谱写历史。
　　4
　　转战到城市的一隅，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虽然是低矮的瓦房和水泥墙，与城市的发展不协调。但我清楚能栖居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是我的进步。早上的阳光一点也不吝啬，早早照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是活跃的，是澎湃的。很多时候，我都站在窗前想大喊一声，可是我不能。蓬勃的霍尔蒙在流动，已经无比健硕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到了燃烧的地步。这次我看见了天花板。破烂的，斑驳的。有老鼠跑过。
　　我很喜欢作家安然写过的一篇散文《亲爱的花朵》，屋外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台，以前的住户种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种的，都不重要。关键的是我欣赏到了花的美丽，享受到了花的芳香。我喜欢城市，到处都有花朵，就连大街上都有花朵。一个小小的院子，不但有菊花，还有别的，什么花，我叫不出名字。当然并不代表它没有名字。据说，菊花是从宫廷流落出来的。我看出了菊花的雍容华贵。在我心里对那些成熟，有气质的女人充满了好感。
　　我上班的第一天，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女人。一身旗袍勾勒出她的高贵与优雅。浅浅的一个笑，很是关爱。
　　小院虽小，但也有欢笑、喧嚣、沉闷和寂寞，也有欲望和静。
　　第二天，我在小院也见到一个女人，有类似的气质。我是在窗台上发现的，就住我的对面。有了她这个小院似乎有了生机，有了血脉。从她走路的姿势我可以看出她曾经的背景和生活环境一定是不错。至于今天为什么住到这个小院，当然有不可言说的原因。我不再认为菊花生长这个小院的不协调，或者不和谐。小院也有一份高贵与典雅。有天，一个手捧玫瑰的男人，手捧玫瑰来到小院，并不创意地喊着住在我对面的女人的名字。我在电视里看见过这个创意。已经沦落到了没有创意了。但我看到女人还是感动得落泪。我也认同那一束玫瑰的力量。
　　小院，小小的小院，破败的小院，我也设计着我献玫瑰的场景和人。
　　场景是很好找的，但这人就难了。我坐在灯下，一次次地构思。这也就是人们说的白日梦吧。做过梦之后，我得把现实的砖，一块，一块地码起来。只有码起来才会有高楼大厦。这就是人间的美丽，唯有愿景，就会奔向目标。
　　空下来的时候，我爱到河边去坐坐。看流水缓缓，看落日缓缓，看清风徐徐。身边有不知名的花在悄悄绽放。我知道花的绽放是美丽的。夜的光芒，天的高远，地的博大。都不在我的生命意识里。我看着那些一对又一对走过的人，卿卿我我的，挑战着我的热血和理智。
　　一把青春的种子播撒在夜里，水分充沛，土壤丰厚。长过夜的孤独，漫在窗台上，我的小院愈来愈躁动。愈来愈丰满的羽翼，注定我要飞出这个小院。小院盛下的是一段我不可磨灭的记忆。
　　5
　　5楼之上，电梯的右边。
　　钢筋和水泥禁锢不了我的思想和灵魂。
　　桌子上摆放着我一段人生。密密麻麻的字，或者曲线，是不会失去温柔的。海子要面朝大海，我却想面朝大地。这一字之差，境界却天壤之别。
　　5楼和10楼是一个数字的倍数关系，我和社会是什么关系呢。很多次我问自己。但没有找到答案。在自然数中没有10的这种说法。很多次，我在人生中也遗憾地出局了。出局当然是一次人生的考验。数字的质感和灵魂一样，掷地有声。声音穿透的现实和历史。一夜我都坐在5楼的阳台上，楼下是河和街道，那些行走的人，行色匆匆。这天花板不是小院的天花板，明亮，洁净。墙上有地图。我找了找我的故乡，一个小点也没有。是的，我的故乡还轮不到在地图上点画出来。
　　某个夜晚，我在楼下遇见了朋友。她游离的眼神让我感受到这个城市是迷离的。我看了一小会儿，看出了她的迷茫。在我犹豫叫不叫她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嗯，是她的。我说：“马上，你转头。” 　　她惊喜。瞬间又掩饰了。惊喜是不经意的，掩饰也是不经意的。在这惊喜与掩饰之间，都是随心的。内心微妙的变化都是难以察觉的。这些细微，稍纵即逝，可逃不过留心与留意。
　　她给我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十分轻松地说，这个社会是靠自己的。自己的又是卑微的，弱小的。晚风吹来，犹如一阕荷的小冷，灌入我的耳际。不久她就要为人妻了，这一夜，风是无序的，树在摇曳，道路空出了慌乱。我看见血液的膨胀，天空压下来。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完成了蜕变。这一夜始料未及，我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这样似有万劫不复之感。亦如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又到年关，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楼下闹哄哄的。我探头出去一看，有人跳楼。一打听，是我以前的工友们。他们一再地找不到玩失踪的包工头，于是就把我对面的一栋高达30层的楼成为了他们的目标。我从5楼上看楼下都有些恐慌，30层是什么概念。我知道30层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畏惧的，30层，100层也是他们一块砖，一块砖地加上去的。转眼，救护车，消防车呼啸而来。楼下的人越聚越多，都影响到交通了。我往下一看，黑压压的人群，汽车堵了一长串。
　　我从5楼跑下去，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包工头来了，工友们下来了。
　　我知道他们的艰辛，晚上我还是失眠了。一个个工友的面孔不断地闪过。木讷，呆板，吝啬这些词也不断地涌现。老张体力不好，有很重的胃病；小李是偷跑出来，还是个孩子，身子骨不硬朗，搬砖也是战战巍巍的。其他的，几个关系好的，一脸苦笑地闪过。
　　前不久，一个工友老于，从脚手架掉了下来。据说是站不起来了。失眠是一种挣扎，也是在思辨。天亮的时候，刚好睡着，却闹钟响了。到底有谁不失眠，我一直在这个世界上寻找。
　　6
　　撕下这张日历，我的朋友就不是一个单身青年了。
　　我很迷惑，为什么要闪现这样的念头。她说的话和她的眼神，交织，又游离。定格在一张日历上，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没有撕下那张日历。
　　我也想撕下一张日历。其实每天的日历，是极其普通的。我想撕下，并不是要抛弃这样一个日子，而是如朋友一样挥手告别过去。在撕下那一瞬间，我又感到了孤单。我想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种方式生活在等着我呢。想到这里，突然我又觉得自己很滑稽。是的，这个社会处处都充满了滑稽和可笑。
　　一大早，从城南心急火燎地往同事指定的地方赶。高大的楼和拥挤的汽车都是我不可超越的。当我站她面前，一脸阳光。她对我笑了笑，把照相的任务给了我。
　　对她来说，这一天是不可否认的是值得纪念的。迎亲的车队来了。一辆接一辆地排列在小区的楼下，隆重而庄严。她是本地人，来祝贺的人很多。我举着相机，捕捉每一个美丽的瞬间。我相信我的摄影技术。我在镜头里看到的女同事穿婚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按照风俗，要到教堂去举行仪式。然后选择在合江亭拍照。路线都是规划好了的。先是到教堂去举行一个仪式，然后去合江亭。在两条河的交汇处，拍照。结婚就是两个人的灵魂和心融合。我坚定地认为不是两个人的身体的简单组合。而是爱和感情的交融。之所以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憧憬着爱情。我也不例外。其实我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在工地上一个工友带回一个女人我就这样想过。后来才知道工友并不是带回的自己老婆，而是在城里某个特殊场合去带的。我和他打架时骂他不是个东西。
　　在合江亭，一条路上还有两颗心被箭穿过的图案。今天特别的不凑巧，堵得不得了。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相机在我手上举得发酸。最后还是交警疏通了道路。我向交警挥手致意时，才真正懂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酒店前，巨大的画幅是她和他灿烂的微笑。这笑是真实的吗—
　　都说结婚去合江亭，为的是两颗心的交汇。朋友的心交汇了吗—我的疑问实在是多余。
　　我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个差事给我。她在镜头里掩饰了她的内心。她的伴娘在她身边几乎是一个透明的人，活泼开朗，性感而前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无不有一种气质超群的咄咄逼人。我想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有不错的印象。过了几天，我试探着问她那个伴娘是哪儿的。朋友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不告诉你。”眼神明显地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天下午，朋友约我出去，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又见到那个伴娘。嗯，此刻的她不是伴娘了。
　　一声“美女”叫得她们哈哈大笑。我以为什么地方说错了，似乎是多年的朋友一样说着话。寒暄近来的生活。她说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和朋友相识了很多年。她说，每一个音符有生活的含义，每一个节拍上都是生活的节奏，每一次转身都是一次华丽，有着生命的意义。
　　生活就是一部书，写下什么，怎么写都是自己的事。生活也是一曲舞蹈，有跌宕，有起伏。
　　7
　　是三月了。
　　心情亦如这阳光一样灿烂。大地复苏了，人也随着复苏。一时失落，也缓过神来。看着大地上那些怒放的花朵，沉睡的荷尔蒙也由此活跃起来。
　　约她去看桃花。也许是不怀好意的，但我还是觉得桃花是美丽的。尽管是一劫，我都要去探试。人生犹如一条河，蜿蜒在我的生命里，两岸的美景，牵着我的心事越走越远。我看着一棵棵闪过的树，有绿芽；人也焕发着青春的气息。她望着窗外，耳朵里塞着耳塞，摇头晃脑的，嘴里哼着。我想她一定听的是一曲欢快的曲儿。我原以为还有别的人一同去，上车之后才知道就我们两人。她坐在我身边，我感受到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是诱人的，更是迷人的。我看了看她。我说咋不多叫几个人。她凑近我的耳朵说：“你不想我们两个去吗。”声音小，话语是肯定的语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里溢出了火焰，笑有点坏坏的。我搂过她，顶了一下她的额头。
　　一坡，一岭的桃花，粉红的，粉白的，点燃了一山一岭。
　　我突然想到水性杨花这个词。我认定了，对于女人是不能用花来形容的。女人的爱有的时候也是致命的。但女人却又是义无反顾的。
　　下车，冲在最前面是女人。
　　我又一次想起安然的《亲爱的花朵》，她说，一岁一枯荣。这是花朵的宿命。而爱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呢。我的爱情是不是在这个春天如约而至。我牵着她的手，她没有躲闪，也没有迎合。故意叫她看一朵桃花。问像不像她。她笑而不语。挑花吐出的蕊，芬芳着大地。 　　一只蜜蜂在挑花上，蝴蝶翩翩飞来。我说，我想做一只她肩头上的蝴蝶。我又突然悟到，挑花易失，会伤了一条河。她是不是也会失去呢，会不会伤了我的河呢。这样想着，眼里有了忧伤。
　　她看着我，一树桃花。
　　转眼，是五月了。挑花已逝。
　　她从一片晚风中走来，那么轻。河，依旧。一地落花，我拾起一瓣，迎着她。亦如一个古典女子，一身旗袍，只是少了油纸伞，似乎结了幽怨。又似乎在燃烧。也许这就是人的多面性，环境影响了人。我递过一瓣花，热泪盈眶地说：“我看你那伤感的样子都一会儿了。干嘛对一瓣落花伤感啊。一朵花拥有了春天就足够了。这是生命的轮回。”
　　记住，五月是热烈的。
　　一个漩涡，花瓣不见了。这样的吞没，残酷。汽车和人在路上，都是匆忙的。我也在路上，却无所适从。我试图寻找到人间的美，用心地呼吸。可是风吹落了很多的叶子，尽管不是萧瑟的秋天，落下了不可避免地有一种伤感。真有感时花溅泪的味道。夜深了，大街静了很多，稀少的车和人，树和楼宇都睡着了。但我还在游荡。没有理由的，内心空荡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到楼下时，我发现了她，一个人在转悠，显得六神无主。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么晚了她还在这儿—
　　“为什么手机打不通。”一见我就问。
　　我告诉她是没有电了。
　　幸好不是冬天，要不冻成一个冰人儿。
　　楼道有些灰暗，她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敲打着，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胆战。这是一个无法回忆的夜晚，所有的记忆都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楼道和小区，在安静下来之后，心却不安着。
　　8
　　一个舞蹈者的精彩是献给夜晚的。
　　她是一个舞者，我也是一个舞者。
　　舞蹈是汇入心灵的。音乐是舞蹈的灵魂，肢体的表达是一种方式。天生的，她就是一个舞者。和梵高的绘画天赋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质感。
　　她站在镜子前，凸现波澜起伏，隐藏了细腻和红润，一头长发飘逸。没有音乐，只有浴室里的水声。一条白色的浴巾诠释了身体的意义。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舞蹈，她拉着我左三步，右四步。以流畅的曲线和起伏有致的乐感，表现夜晚的深邃和波澜。旋转，飞翔。身体与身体，没有禁忌地贴着，一种生命的质感，保存了火的味道。
　　手机里的一曲音乐，道出了她对生活的理解，对爱的理解。
　　我说，舞蹈是来自身体的。
　　她说，舞蹈是来自灵魂的。
　　她贴着我，我呼吸着她的体香。夜是静的，可以听到我们的心跳。墙上的影子叠加，不再抽象。每一步都似乎是生活在写意。激越的心境，穿越大山，横跨海洋。在苍茫与苍茫之间，辽阔的是心境。
　　爱情是两个人的融合。
　　明天晚上就一场她的演出，今晚是她排练后来告诉我。我说，打一个电话就行了吗。
　　她说：“你还说，就怪你的电话打不通。”
　　我中午打电话回去，她还在睡觉。我想她醒来看到的阳光一定带着温暖，如词语一样深入到骨子里。是昨夜留下的余温。整个下午都在预料中平静而自然。抽象的街道，在阳光下，闪烁。人和物体互不干涉。而我的身体紧靠着窗台，一支烟缭绕。手机屏幕上是蓝天，蓝天里有白云。也许白云就是一个舞者。
　　华灯初上，沸腾的城市没有消停下来。我得赶紧收拾被工作挤压了的心态，以宽松的氛围去看一个舞者如何诠释音乐。我按时去到演出地点，一股热流随人群汇入。灵魂开始了燃烧。音乐点燃了整个舞场。舒缓的，激越的，舞台在灯光里迷离。第几个出场，我心里没有底。当音乐响起，一身白，飘然步入，随后一个长长的旋转，在音乐的节拍里翩翩起舞，如蝴蝶的飞翔。飞翔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的心也随之而飞翔。最后的结束，却是我意料之外的，她倒在舞台中央，一动不动的，震撼了全场。意境和意象是凄苦的。
　　晚上的演出很成功，获得了满堂喝彩。演出后，我们走在大街上，大地静了下来，而我的内心没有。我们无声无息地走，大街干净，洗练。如一个词语，很安静地躺着。我每走一步，都让大街有颤栗之感。
　　回到家，我说能不能改一个结尾。她说可以啊。她换上演出服重新演绎。她在舞台的这头，我在舞台的那头，音乐，流水一样流入心里。广阔，辽远，我听到了苍茫和雪的蔓延。肢体解读灵魂。我拥着她，唇与唇之间，是河流。奔腾而激越。从上至下，散发着生命。她从我的脖子，缓缓地下滑，直到匍匐大地。音乐是有意境的，舞蹈也是有意境的。我这个蹩脚的舞者，被她带着，似乎也懂得了一些舞蹈的味道。旋转，飞翔。
　　身体与身体，融合得是那么的自然。我说，这会比晚上的正式演出还要精彩。她说这是我对舞蹈的理解。
　　尽管我和她没有排练，但融合得是那么的默契。默契是来自心灵的。这对于很多人都是一种期待，我也不例外。
　　我要成为一个舞者。
　　9
　　死亡。
　　抗拒者格杀勿论。这是哲学，也是真理。
　　天气从桃花里逃离出来。到下午了，我还在懵懂里。幸好是星期天，没有工作的事情来牵绊。吃罢中午饭准备出门。一声闷响，惊扰了一条街，一条小小的街，或许只是一个小区。自由落体运动成为了最残忍的一幕。一个年轻的生命不知道是如何飞下来的，现在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当然动是下辈子的事了。血，凝固了，眼睛是睁开的。嘴唇完整无缺，没有了红，在血的映照下愈发的苍白。
　　人越围越多，叹息，惋惜。
　　究竟死的真相呢。年轻与美貌在一声叹息里，变得扑朔迷离。警车和殡葬车来了。戴上白手套的法医一脸严肃，目光炯炯。身材和穿着，告诉了我，死者一定是个为情困扰的女人。
　　晚上回到小区，有灵堂搭了起来。我以为是中午跳楼女人的灵堂。路过时顺眼瞟了一眼，照片上是个老人。憔悴的脸一定不是生前状态最好的时候，皱纹里的千山万壑，是不是他走过的路，纵横交错在他生命里，这一死，一切都解脱了。只是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些不舍和无奈。我想他在生前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当然最为痛苦的是跳楼女人，做了一次自由落体运动，就了结了。
　　坐在家里，一声声哭泣，让整个夜晚都在不安中。站在阳台上抽一支烟，人的生与死，就是一张纸。
　　人死如灯灭。生活的舞台上，一天内我目睹了两条鲜活的生命吹灭了灯。死是不因为年龄的，受没受苦也不在规定之列。
　　前不久，一位患癌症的朋友，从医院送往殡仪馆，20多公里的路程，却走了两个多小时，穿过城市，在崎岖的路上，东颠西簸。我问咋不一条直路走。有人说，作为亲人不是说要多陪死者一会儿，而是不能对直往火葬场去。这话是多么的有人生哲理。尽管要在人间历尽磨难，也要多活一点时间。
　　死者安息，究竟能不能安息，谁也不知道。
　　和朋友去旅行，所到之处，死亡几乎成为了困扰人类的一个词。死亡是心脏停止跳动。疾病，利器所致，灵魂和肉体得不到统一。天葬，火葬，土葬，都是对死者的一种款待。民族的习俗所赐予死者的。古代有一种死叫五马分户。这是极其残酷的死亡。比起战争和灾难还要残酷。当然不是死者的罪过，而是活着的人手段的残忍。
　　与人为善。
　　生与死，自然法则。
　　2014年12月30日—2015年1月4日
　　作者简介 ：本名王彦奎，笔名亚男。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雪地的鸟》《呈现》《时光渡》。作品先后被《读者》《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等转载。获得第七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