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折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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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能一辈子做一条惹人讨厌的“恩爱狗”,其实也不亏。君不见,童话里的王子公主全是这么干的。和童话不同的是,真实的成年人世界,人生不会因为结婚而自然完满。
  童话里的人单纯又幼稚,现实中的人往往心不甘。
  从西域雪山到蜀中明秀,再到安陆桃花山,尽管李白会经常忘记自己为何出发,但他总是很快又能回想起来。李白在人生第一次旅行刚开始时,面对世间的明媚山水,曾写下这样的诗句:“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诗句的意思很简单:人间美景不能太过流连,因为时代在召唤。宇宙开辟,生人无穷,又有几人能赶上一个真正的盛世?
  李白的确并没有过于贪恋红尘,天地宽广,人生浩荡,他在最开始也只gap了差不多十年而已。即便是新婚宴尔、郎情妾意的美好时光,他也仅仅过了三年蜜月而已。
  从我的私心来讲,我会希望李白能够隐居一辈子,过一生没羞没臊的小日子,世上可能留不下“李翰林”这个名号,但“小陶潜”这个名号肯定跑不了。
  遗憾的是,李白与你我一样,都不想被困于原地。那些年少酒酣耳热时吹过的大牛,他最终还是想起来了,然后生活就乱了套:突然坐立不安,满山的桃花面目可厌。当别人问他为何隐居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潇洒地笑而不答。相反,他感到深深的焦虑和羞愧。
  开元十八年,春尽之时,李白由东南向西北,穿越河南辽阔平整的乡野,第一次到达长安。
  那年李白三十整。
  李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人生的春天即将就此结束。文能惊天地,剑能泣鬼神,更何况李白还专门找高人学习过“王霸之术”,他做好了完成梦想的一切准备。
  岂料一腔豪情,散入长安的繁华之中,竟然一点明显的踪迹都看不到。
  李白进京的目的很直接,他想像历史上的牛人们一样,直接得到皇帝本人的接见。
  一介布衣,如何能见到皇帝?只能通过中介。
  李白夫人许氏的爷爷,曾做到过大唐的宰相。因为这层关系,李白能够见到一些高层人士。但高层人士显然并没有介绍一介布衣与当朝皇帝结交的动力。原因非常朴实:如果介绍一个俗人给皇帝,皇帝肯定会发脾气;如果介紹一个天才给皇帝,皇帝肯定会拿他和我对比,显得我很蠢。
  如果既不是天才也不是俗人,你干吗不考科举去?
  李白当然是天才,至少李白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不要觉得李白狂傲,哪个聪明的年轻人不觉得自己超级厉害、超级特别呢?只是,当你坐在一共只有三十名学生的中学二年级课堂上,看着全班没心没肺嬉笑着的同学,深深感慨自己曲高和寡、与众不同时,你一定未曾意识到:其他二十九名同学可能偶尔也会从心底涌起跟你一样的感受。
  唐朝的年轻人李白也一样。
  既然自己如此特别,又怎能自甘平凡呢?举目四望,全是庸庸碌碌、毫无天资的凡夫俗子:稍微没那么笨的,钻进四书五经里咬文嚼字;笨得无可救药的,则积极研究各种作弊攻略,肚皮裤衩上,凡能够想到的隐蔽之处,都是打小抄的目标区域。
  蝇营狗苟,机关算尽,不过想求个微小功名,如此岂是读书人的体面?李白觉得low,杜甫也觉得low,唐朝聪明的年轻人都觉得low。
  Low,就是不酷,李白要做一个很酷的人。
  以李白为代表的年轻人的“酷炫”执念其实很危险,起码,从世俗的眼光看,凡事追求酷炫,并不一定明智。聪明人其实可以活得比所有的普通人都好,如果他们没有偶像包袱的话;聪明人其实可以活得比所有普通人都快乐,如果他们不拧巴的话。
  很多年之后苏东坡说,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太聪明,这样他们就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升职加薪,毫不纠结地过完平凡的一生。这似乎是说,聪明是有害的,而普通可以带来幸福。这是有故事的过来人的说法,年轻时的李白们应该不会懂。
  总之,尽管已经三十岁了,但那时的李白仍然活得像一匹打了纯天然兴奋剂的马驹,高来高去,衣袂翻飞,度数不高的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进喉咙,谁磨蹭他跟谁急。
  有故事的人没勇气。
  年轻人之所以勇,是因为还没故事。
  除了这个原因,李白不参加科举的理由据说还有一个——户口有问题。
  李白的父亲杀人跑路,寄居四川,对外自称是生意人,而生意人好像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总之,在中介的事情并不顺利之后,李白并没有选择科举,他不得已采取下策:去终南山隐居,打造人设,希望能火。
  这种操作其实并不算高端,远远称不上酷炫,甚至,还透着浓浓的猥琐感。
  用今天的话说,这种方式就是赤裸裸的炒作,与安期生、司马相如之流毫无二致。然而,李白又能怎样呢?对一个敏感、早慧、骄傲的年轻人来说,这至少比跟一群普通人进考场要好一些吧?独自猥琐,总好过当众难堪。
  令人失望的是,终南山的生活,除了无尽的寂寞,什么都没有。
  在进入终南山之前,就有人给李白出过主意,说你可以尝试托托玉真公主的关系,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或者可以让你平步青云,得偿平生所愿。此时,比李白大九岁的玉真公主正在终南山修行,试一试又有何妨?
  根据李白的诗歌所述,他似乎并没有得到玉真公主的欢心。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李白的这首《玉真仙人词》把公主夸得宛如具有超能力的女神,但从后四句来看,他很可能连女神的面都没有见上。这种局面让李白百思不得其解,也让我感到极大的意外和震惊,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两位都应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才对。   玉真公主是女道士,李白是道家的疯狂粉丝,两位道友还会缺少话题吗?此外,根据李白的口述,李白的“李”与皇室的“李”本是一个“李”,还有什么比亲戚之间的对谈更自然的事情吗?童年时代从西域出发,跨越大半个帝国,准备了无数个故事,终于来到你面前,难道公主就不能奉一杯薄酒吗?
  然而,一旦我暂且收回对李白的个人偏爱,开始分析此时的形势,心中的疑惑便豁然开朗。我向来不会否认,李白身上拥有着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人格魅力。然而,此时的李白,尽管已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但他对唐朝社会系统运作的认识,真的未必比今天的我们从史料里看到的更多。
  毫不客气地说,李白对自己渴望投身的皇家官僚世界一无所知。
  那座城里,富贵的人们秉烛夜饮,猩红的灯光下,蒙眬的醉眼扫射着面前的舞女,如果他跟主人有足够的交情,想当场把那个未成年的少女带回家一点问题都没有。
  尽管如此,当时的社会繁华程度也无法彻底满足富裕市民打发无聊时光的需求,在没有网络和手机的情况下,他们到处打听稀奇之事,以拯救平淡生活的乏味。
  一头连体的猪仔可以让人们谈论好几年,而来自波斯和朝鲜半岛的美女则被当成爆款货物热烈交易。聪明的外国商人和旅行者有时为了投长安人所好,甚至会花费巨大代价,带来故乡的特产,有时是稀罕的动物,有时是土著居民,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得了白化病的可怜病人。
  大量狂欢的人口,产生了无数的垃圾和粪便,专业的掏粪人便以此为业,那些排泄物,无论来自人类还是动物,都是极受欢迎的肥料。在农业社会里,肥料就是财富。即便是皇家,有时也难免对这些散发着臭味的金子眼馋,但碍于颜面,皇家的卖粪产业大多浅尝辄止,不敢做大做强。
  肮脏的散发着食物气味的城市,让野生动物难抵诱惑。鹿或者老虎出现在闹市之中的记载,在唐朝并不罕见。
  喧闹的都市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打架斗殴、强奸和命案层出不穷。
  信仰佛教的善男信女到寺庙里买鱼放生,他们刚一转身,机智的人便把鱼捞起,卖给下一位善人。
  信仰道教和神仙的人们,则疯狂地迷恋着药铺,他们相信,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就在街头那家小小的药铺之中,他们唯一需要寻找的,只是配方而已。
  城中的妓院里,女孩十岁出头,便要接客,光顾她们的人,有时是名动天下的大诗人,只是那些著名诗人的年龄从二十几到五六十的都有。当时的流行文化是诗歌和音乐,所以有文学或艺术造诣的妓女尤其受欢迎,那些号称卖艺不卖身的才女,都是妓院精心打造的人设。
  没有暖气的冬天,杨国忠会选一些肥胖的婢妾,借人气取暖,称为“肉阵”。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强奸或杀掉其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这种事情至多只需一年徒刑,其中运作的空间还非常大。法律规定:良人奸他人部曲等妇女,杖一百;良人奸己家部曲妻等不坐;底层的奴,若奸主人则将被处以绞刑。
  比奴更低一层的是婢——奴奸婢,仅杖九十。而婢若与奴通奸,则极有可能被主人处死。
  显然,唐朝法律对强奸、通奸的重视,与保护女性的性自主权利无关:繁复的法条所保护的,是男主人对妻子、婢妾甚至部曲之妻的性独占权。
  有多少人想进入长安,就有多少人想逃离长安。
  其中,忍受着痛苦生活的奴婢是最常见的逃亡者。在执法者眼中,作为私有财产的奴婢的逃跑,与无法忍受牢笼之苦的牲畜的逃跑毫无二致。针对逃亡的规定颇富心机:“官户官奴婢逃亡者,一日杖六十,三日加一等。”这无异是在告诉那些已经成功的逃亡者:早一些迷途知返,你罪恶的人生或许还有转机。
  有些天真的逃亡者真的会返回,等待她/他的不是宽恕,而是扒皮抽筋。此时,他们唯一能够期待的是,希望主人是个理智的人,因为理智的主人有时会看在钱的面子上饶恕他们的性命:健康的奴婢可以卖个好价钱,受伤残废的价格贬损,死去的奴婢则一文不值。
  大唐的法律明文规定奴婢与禽兽地位无异,其检验“亦同验畜产之法”。敦煌出土的一件奴婢买卖文书显示,一位名叫多宝的年僅十三岁的少年已经被交易了两次,第二次的卖价是绢二十一匹。最残酷的是,官方出具的奴婢买卖文书内,特别注明了多宝作为奴婢的合法商品属性“奴是贱不虚”。这一个“贱”字注明了多宝的身份,也定格了他的命运:贱是社会的最底层,良贱有别,要想从良,做一个自由的平头百姓,需要被官方“放良”或者“免贱”,免贱的资格令人绝望:“年六十以上及废疾者。”
  长安的一切都可以交易,除了粪便、奴仆和性服务外,还有官位、刑罚和出家人的执照。
  那时的长安,是一个全球范围内都不落下风的繁华富庶的都市,几乎可以与今天的大城市相媲美。那时候,长安人已经可以方便地预订酒席、点外卖、聚会狂欢,只要肯出钱,就有专人提供服务,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有专人异地采购。家里弄脏了怎么办?走上街头,你可以雇到保洁。
  在正常的游戏规则之外,社会的边缘人,狂饮的酒徒、斗鸡的赌徒,像城市角落的喧嚷的细菌,在盛唐的天空下,也从未停止过呼吸,为城市带来巨大的不稳定因素——李白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差点因为街头的乱斗而失去性命。
  长安城,并不是平的。
  (魏庚摘自《ONE·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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