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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距离谷之岚上一次推开祖祠的门已经过了三年。
阳光随着门开洒入屋内,地上有打扫的痕迹,贡桌与灵位一尘不染,贡品像是新摆上去的。见香炉里的檀香刚刚烧了一半,谷之岚才确定这些年一直有人打扫着祠堂。
谷之岚拿了支香,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退后两步,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将檀香举过头顶,道:“列祖列宗在上,晚辈谷之岚敬香。”
言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起身将檀香奉入香炉。
随后,谷之岚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放在了蒲团和供桌之间的地上,自己也跪了下来。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木盒上,直直望向灵位,眼眶中已有泪水蓄起。谷之岚咬住了嘴唇,指尖拂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又是重重地磕头。
“晚辈有愧,敬请祖辈宽宥。”
偌大的祖祠,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和谷之岚罪己声回荡着,更显得空荡寂寥。
“晚辈有愧,敬请祖辈宽宥。”
谷之岚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每重复一遍,就朝着灵位磕一个头。
整整三日,地面上已经有了血迹,白发偶尔掠过沾染上了尘土与红血,嗓子发出的声音也充斥着沙哑,像极了漏风的纸窗。紫衣翩然,白发亦动人的谷之岚如今浑身尘土,面色苍白,嘴唇皲裂,失透了形象。
她拿出一把匕首向前掷去,将那木盒一劈为二,刀刃扎在了盒内的蛊虫上,那蛊虫挣扎两下化成了一滩血水。
谷之岚扶着地面起身,膝盖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她晃了下身形方稳定住,扶着膝盖拖着双足朝门口走去。
——华山之巅七月亦有白雪皑皑,若你喜欢,有机会我们一起去。
——我知道说什么都难以解释,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之岚,对不起,若你有一日愿意原谅我,便来华山之巅寻我。
——我……不……后悔救你……要活着……
“进哥……”
祖祠的门槛真高啊。
被狠狠绊了一跤,晕过去之前谷之岚这么想着。
五毒教。
曲云见面前的蛊虫忽然剧烈抖动起来,顷刻便不再动弹。
“教主,那姑娘没用您给的忘情蛊?”
“没用也好,过去的事总要有人记得,也算是我的信和玉玦没白准备。”曲云从书架上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手下,“把这封信寄到万花谷,交给谷之岚。”
“这蛊珍贵,教主既知姑娘不会用,又何必给她?”
曲云暂不答,只是拿起手边的笔,手一挥写下“绝处逢生”四字。
“未至绝境,难见真心。”
(二)
谷之岚醒来那日,没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没有万里无云的晴空,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天气。
一睁眼,她已经躺在了万花谷,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额头的伤也已经包扎过,枕边放着一封信和一块玉玦。
谷之岚微微侧身,右手撑着挣扎起身,侧靠在枕头上,还牵扯着咳嗽两声,拿起那封信拆开。
“吾妹之岚启。至绝境方可见真心,你看清你的心了么?我留给祁进一块玉玦,与之一对的随信附上,他若有心自会前去苗疆寻你。这其间缘法,听天或由人吧。”
本以为灭门真相已经是二人绝境,可当祁进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里,自己却无能为力时,让谷之岚意识到这世间万千再无一个祁进时,她才发觉这才是真正的绝处。
无能为力中,她才悟了。所有爱恨,都要有命纠缠。
裴元扣着她用了几日的药调养好身子后,谷之岚便把自己关进了后山的佛堂。
我为医,常见生死而不可堪破生死,何以为医?
我向善,心有怨怼而不可了却恩怨,何以为善?
可人非佛陀,无堪破生死、存恩怨不化是为情。一切皆因情起,何不为医,何不为善?
谷之岚敲木鱼的速度越发得快,脑海中尽是这些年困扰纠缠着她的那场噩梦。
火与红。
漫天的大火将墨色的天染上红色,成河的血流铺满种满绿植的庭院,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与阵阵哀号混杂成声。
一片血祭之中,一前一后地站着两个女孩。
一个三七年华,白发苍苍,锦缎衣袍。
一个年幼孩童,双目惊恐,茫然无措。
年长些的女孩亲眼看着一名男子带着笑意将长剑刺入幼女的咽喉。
“之岚,要相信我啊。”那男子道,随后拔出长剑,朝着自己走来,“之岚……”
梦里的男子表情沉痛,可他手中的剑还流着自己家人的血,那血如同浪潮朝着自己席卷而来,掠夺了她的呼吸。
平日里冷汗淋漓地惊醒,今日她却猛然起身将手中木棰向前挥去,击在梦中祁进眉心正中,打破了这场梦魇。
谷之岚双目通红,胸膛因为呼吸剧烈起伏,右手还紧攥着木棰。面前的佛像端坐在莲台之上,右手轻捻成环,庄严肃穆。
谷之岚松懈下来,将木棰重新放回木鱼旁,跪在蒲团上,轻声道了句:“阿彌陀佛。”随后起身,挥袖离去。
人非佛陀,佛陀渡我。
(三)
忘情蛊忘情亦忘忧。
谷之岚收拾行装时,忽然想到了曲云的这句话。当初还不能理解此间何意,如今倒是懂了七八分。
这是他们从头来过的契机。
裴元坐在她身后的桌边品着茶,时不时看一眼她的进度,见她将那块玉玦放入怀中方开口:“想明白了?” “明白了。”
“说来我听听。”
“生死面前,皆是虚妄。爱恨也好,前尘也罢,还不都化为一掊黄土和一缕念想。”
裴元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颇有些诧异又欣赏地看向谷之岚。
“所以你打算去找他?”
谷之岚摇摇头:“不,我要去军队。江山动荡,战乱未定,我不愿置身事外。我猜,进哥醒来也必定在某方军队为帅。只有圣手军医,才配得上神将紫虚子。”
裴元面上笑容更甚,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三根烟花和三个锦囊。
“你是万花谷弟子,也是师父的弟子。这三根烟花,是谷主说危机之时点燃放了,万花谷便派弟子前往支援。这三个锦囊,是师父说你遇到棘手之事便打开。不必拜谢,去吧。”
不过短短三月,谷之岚再牵马离开万花谷时,心境已然天差地别。
人从来自苦。
中央军是抵抗叛军的主力,朝廷大多人力物力聚集于此,伤亡很多可军医也不少。谷之岚此番的目的地是易安军,负责侧方军区,几路轻骑出神入化,突袭防守无可不为,是中央军最重要的协助力量。
而谷之岚选择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觉得这名字很是考究。
易安,愿这乱世早日安定。
谷之岚照着地图找到驻扎地时,被遍地狼藉惊得愣在当场。秃鹫和乌鸦盘旋在遍地尸身上方,仰天伸长颈项叫声凄厉,地上只剩被蚕食剩下的断肢残臂。
一场恶战。
地上尸身有双方士兵的装扮,甚至还稍以叛军为多。此处为易安军驻地,想必是敌军突袭,一场恶战后易安军小胜,换了驻地。
谷之岚拿出地图,见东方不远处有一环山背坡,视线甚好,易守难攻,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她刚刚到山脚下,仅仅能望见营帐的影子时,有人上山的消息便传了上去。
“是什么人?”
“一名女子,背着药箱,可能是个大夫。”
“先放行吧,若是个假大夫,我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来。”
(四)
易安军在军营四周设了岗哨,四面八方的动态尽收眼底,谷之岚牵马走到围栏门口便有人上前来道:“姑娘,主帅有请。”
谷之岚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士兵,从马上卸下自己的包袱和药箱,随着另一人朝帅帐而去。一路上谷之岚便四处观察着环境,巡逻和岗哨的士兵一丝不苟,能隐约听到校练的声音,一些伤员为了尽快恢复已经拿起了战矛。
整个军营给人的印象是井井有条,谷之岚不禁想象着这样一个军营的主帅会是怎样一个人。
“姑娘,请。”带路的士兵为谷之岚掀开帐帘,恭敬道。
“多谢。”
帅帐内摆设很简单,一张书案,一面地图,一个书柜和床榻。三名男子正站在地图面前,背对着门口商议著下一次配合中央军突袭的方案。
谷之岚如今的身份听到这些内容颇为尴尬,站在门口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清了清嗓子提醒三人帐内来了人。
中间的男子回头,脸色略微发青,模糊间还能看到脖子上有一小块淤青。
“在下易安军主帅裴易。”
声音轻飘,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敦实有力。
裴易朝书案走去,对谷之岚道:“姑娘请坐。”脚步虚浮,行军打仗之人的每一步都该稳健。
“你中毒了。”
帐内另两人唰地从腰间抽出长剑,面带煞气地指向谷之岚。
“怎么?觉得是我进来悄无声息地下了毒?”谷之岚面不改色,在两柄不知斩过多少头颅的剑前走近书案,将自己的药箱放在上头,对裴易微笑道:“裴将军并不意外,应该早便知道自己被下了毒吧。”
“是,我知道。军中大夫都说不好治,姑娘可有办法?”
“试试便知。”
谷之岚打开自己的药箱,从中取出脉枕和银针。
“将军,这人来历不明……”
“这药箱雕着万种花穗,精致得紧,姑娘是万花谷弟子。”
谷之岚搭上裴易的脉,回道:“万花谷弟子……季羽。”
裴易不动声色地望了谷之岚一眼,目光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瞬间敛起情绪问:“季大夫此来,是想留在易安军吧?”
“是。”
“万花谷是江湖大派,季大夫没理由来易安军屈就。”
谷之岚取出一银针扎在裴易手腕上,避开了筋脉,也不是穴位,裴易“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谷之岚只扎了一下便拔出针来,面上毫无愧疚之色,道:“抱歉,医术不精,扎歪了。”
“这一针,国难当前从军为勇,不论声名。”裴易收起打趣和试探,正色道。
“将军这毒并不蹊跷。”谷之岚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美人如狼,杀手似虎。我开副药,吃上三日这毒便能解。只不过毒虽险却不过表面,入骨的旧疾还是需要多加调理。三军未出,将帅不倒。”
裴易当下拍板留下了谷之岚,对谷之岚拱手作揖道:“今后多加仰仗季大夫了。我帐下有一江湖侠士,身上也带了旧疾,还望季大夫能指点一二。”
(五)
谷之岚没想到裴易口中的江湖侠士会是祁进。
自祁进服了忘情蛊,这是谷之岚见他的第一面。
祁进伏案看着一本剑谱,以两指为剑在空中作势,眉心紧蹙,表情凝重,谷之岚一眼望去还看到些许苍白。
世人道纯阳紫虚子名动天下,一手剑术称不上绝世无双也算是一场风华,可谷之岚眼中的他才真正是一个会病会痛会笑会哭的生动之人。
“祁进,万花谷派了弟子过来,帮你看看你的旧疾。”
动乱以来,江湖上名士纷纷加入战局,可易安军唯有一个祁进。裴易宝贝得不得了,知道他身上带伤,比祁进还着急,四处张罗着给他找大夫寻良药。祁进开始还解释几句是自己用药的后遗症,将养段日子便好,后来也就随他去了。此番又听他道来了大夫,便也从善如流地将手腕伸了出来。 “不知孙老神医和东方谷主身体可还好?”
“好。”
“沙场上谁多多少少有些老毛病,是裴易小题大做了,您别受他影响。”
“不会。”
祁进挑起的话题都被谷之岚一两个字打发了去,便当她是个沉默的性子,索性自己也闭口不言。倒是一旁的裴易搓手踱步,紧张地等着谷之岚诊完脉。
“来军营多久了?”
“两个月。”
谷之岚心中大恸,算着时间,他不过刚转醒便投入军营,都未曾多调养两日。路途颠簸,军中凄苦,也就是习武之人有几分好底子才撑得住没让他气血两虚。
可病根还是落下了。
裴易见她收了脉,忙问:“季大夫,问题大吗?”
“如果不再劳心劳神,安心修养半年便可。若是再像如今这般竭尽心力,怕是要成沉疴旧疾难以祛除。”
安心修养,静心凝神,哪个大夫没有交代过这两句话?可若非天下动荡、现实逼迫,谁不想两手一摊,做个甩手掌柜逍遥快活。
“我也知道我说那几句没用……”谷之岚摇头叹气,“你多注意些,我保你战事结束前无大碍。但是战事结束后,你要随我回万花谷。”
“有劳了。”
谷之岚为祁进施了针,开了药方交给裴易给自己差来的药童,看着他服了药,督促着祁进放下剑谱随自己出外透气。
祁进老实地跟在谷之岚身边,半遛弯地带着谷之岚把军营每处认了一遍。
这样的场景曾有许多次,彼时他们是爱人,在苗疆的花圃,在万花谷药丛,在市集城镇,在乡间小路。
打断他们的是营地外不远处一女子哀号的声音,能隐约听见诸如“知错,饶过一命”的求情声。
可裴易弯下腰去,右手挑起那女子的下巴,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狠狠拍了拍她的左脸,冷笑起身,朝着押着女子的士兵挥了挥手。
士兵得令,手起刀落。
祁进在裴易起身之时便挡住了谷之岚的视线,没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无妨,我来时便做好了准备。”
“少看些还是好的。走吧,我带你回去。”
“她因我而死。”转身时,祁进听到了谷之岚这句呢喃。
“她通敌自作孽,与你何干?”祁进回头望了一眼,那女子的尸身被士兵用草席一卷,扔到了远处的山林,“凡所弊于今战,除之乃善。”
(六)
祁进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多此一举地挡在谷之岚面前。照他的作风,便该任由她看遍这般血腥场景,直截了当地让她面对这战场上再普通不过的景象。
可没来由的,祁进感到这个人不一样。
她值得人用心维护这片净土,尽管她可能作为医者早便见惯了这些。
“你去取药的时候,裴易来说你的营帐备好了,我们两个粗人私備了些东西,我带你去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的,你尽管提。”
营帐几乎在营地中央,离二帅帐不过数十步距离,门口守帐之人也明显多添了些,军医的营帐和药帐也距离不远。不过九月,帐内便已经备下了火盆和炭火,榻上也多添了床被子。药柜和书桌一应具全,谷之岚略扫了一眼,常见的药几乎都备下了,在军营的条件下已然算是顶级配置。
“很全,多谢紫虚子。”
谷之岚至易安军一月,叛军一直未有动作,跟唐军陷入了微妙的胶着中,不进攻,可叛军军旗依旧在城池上方耀武扬威。
中央军集结大部分兵力,有江湖势力帮衬,又有及时支援的易安军从旁协助,是块难啃的骨头。叛军本欲从易安军下手,断了唐军援路,却因所派兵力不足以失败告终。
裴易再次收到中央军军令,距离叛军发动进攻已经三天。
军情令上写道:叛军轻骑有素,重甲压阵,恐欲急战。
易安军的优点在于脚程快又变幻多端,收到军令三日内便能到达战场,以莫测的阵型迅速打乱敌方阵容,中央军再迎面而上,溃敌百里。
可如今,叛军意图急战,在易安军到来之前迅速结束战线,若赢了最好,可若输了耽误了你倒也不算亏。
裴易和祁进对着那封军令犹豫了许久。
“这谁给叛军想的这破主意?明知道去了白去,还不能不去!何时这么憋屈过?!”裴易在帐里叉着腰,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咽下去粗口,“吩咐下去,整装明日出发,三队守旧营。”
“让季大夫随三队一同留下。”
“可别,这主我不敢做,要不你自己去跟她说。”裴易闻言连忙摆手,一手搭上祁进的肩,打趣道,“不过我觉得你跟她说也没什么意义,你看你哪次说过她了?”
往日里的败绩在祁进脑中一闪而过,犹豫的片刻士兵已经得了裴易的示意下去传令。
“你不死心就自己去找季大夫,我呢,为了我的药没有奇怪的味道,就不插手了。”裴易笑嘻嘻地拍了拍祁进的肩,大摇大摆地回了自己营帐。
祁进还真的不死心,安排好手下的工作,趁着天未黑透去了趟谷之岚的营帐。
谷之岚行装不多,只收了几件衣物和二人调理身子的稀缺药材。祁进来时她正在案前看医书,未及祁进开口谷之岚便道:“你若是想说前线危险,我该留在旧营之类的话便不必了。我若来了这军营又贪生怕死不愿去前线,算得上什么悬壶济世?如果换作你,我要你放下你手中的剑在这守着旧营,你愿意么?”
不愿意。
天下己任,义不容辞。
(七)
易安军支援之路并不顺利。
叛军像是摸清了他们的路线,一路上围追阻截。若避而不战,重甲行动不便就轻骑打前阵,有战之意则轻骑退后重甲直面。裴易和祁进换了三四条路线,都是同样被拦截的结果。借由地形与山林,他们才在密林中休整一二。
“他们算准了我们不想打,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大不了我们一战。”
“打是肯定要打,但不是你们打。”祁进道,“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一路正面跟他们相抗,裴将军带一路和旧营三队迅速去中央军支援。” “他们有重甲,三万人根本没得打!”
“他们意不在战,不过是想拖延我们的时间,既然如此,我就跟他绕几十天的路。”祁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同裴易商量了大半夜才商讨出此法,风险很大,可也是破解如今僵局的唯一可行之计,“明日寅时,我带军偷袭,待到卯时你们便出发。”
翌日寅时,祁进带兵出发。谷之岚早在他们收拾行装时便醒来,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从金戈阵阵到铁骑渐远。
谷之岚摩挲着怀中的玉玦,默道:一路平安。
战事从不许有人沉浸离别苦绪,谷之岚很快投入自己的征程,同大军在祁进创造出的顺风中马不停蹄赶往前线。
叛军接收到的消息是易安军被阻拦,甚至偶尔反击,双方一退一进互相制约,故而进攻得肆无忌惮,甚至连本营都深入腹地。
斥候将叛军的情况迅速报回,裴易迅速带人摸了叛军营地,粮草能带走的自己补给,带不走的一把火烧干净,留守营地的叛军全军覆没。易安军从背后包抄上去,与中央军前后夹击,彻底将叛军击退。
“将军,还追吗?”
“不追了,马上整军回万和山与祁进会合。”裴易驭马前往城中,与主将寒暄两句便匆忙带兵离去。
若是叛军反应够快,此刻传令的士兵怕是已经启程,一旦对方知道祁进手下无兵不过是虚张声势,定会全力进攻,而按照军务的传速,祁进至少要熬过七天。
比起前二十余天的拉扯,此法真正的风险才刚刚拉开序幕。
——裴易,我当初选择你,就是相信你。我的命,三万将士的命,就看你了。
——如果重甲压阵,你能熬几日?
——最多五日。
杀到最后一个易安军将士浑身浴血,再也刺不出手中的战剑,咽下最后一口气。
——好,我一定能赶到。
“加速行军!”裴易纵马在最前方,嘶吼着下令,“一队跟我先行!五队护送粮草医药!其余加速行军!”
谷之岚早已甩开坐着马车的军医,骑着马跟在裴易身后。分别之时,谷之岚留给祁进一支烟花和一个锦囊。
祁进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手下三万将士只余一半。中央军的人手拦截住了叛军传递消息的士兵,虽说没能传入战场的军情,可叛军还是发现了端倪,他们窥探到了不足的兵力以及未见踪影的裴易。
大举进攻来得突然,祁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他第一时间燃了那支烟花,带兵且退且打,在早已摸透地形的山林里等候万花谷支援。
他算着时间,若是进展顺利,裴易大概需要六日方能赶回。
他们在万和山又兜了两日的圈子,第三日,埋伏在半山准备反击的祁进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下令出击的手势挥出的前一刻,祁进听到了裴易的声音:“斥候回报了吗?”
“还没有回来。”
“裴将军,我回报可以吗?”祁进撑着剑起身,拨了拨自己身上的草,拍拍身上的灰土,对裴易笑道。
(八)
裴易派人将伤兵和祁进送出万和山,在山脚下临时扎营,将他们安置妥当后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反击。万花谷弟子也在这日赶到,中央军也派来了支援人手,三方势力根据斥候回报的消息正式反击。
山脚营帐。
祁进确定局势已控制之后,便两眼一黑地昏了过去,积攒一月的乏力伤病一时间尽数发作,再添上万和山经年不散的瘴气,化成不退的高热。
谷之岚施针开药,降温用的手帕换了一条又一条,可祁进的烧一点不退。
第二日清晨,祁进意识混乱,昏睡中开始嘟囔胡话。
谷之岚似是想起什么,在祁进的行装里拼命翻找,最后在他挂着的外袍里找到了那个写着“壹”的锦囊,锦囊里装着一个药瓶。
谷之岚一眼便认出了里面的药丸,孙思邈的毕生心血,回魂丹。虽不能起死回生,但也足以救人一命。
孙思邈穷尽心血制此药,却在成功之后闭关十年,出关后烧毁所有資料,称自己将不再制此药,也明令禁止门下弟子走他这条路,仅余五颗在世。而回魂丹一事万花谷也三缄其口,未传出半点消息,恐引起江湖哄抢,最终出恶。
谷之岚将帐中其他军医支出,迅速将那枚药丸塞进了祁进口中,和水抬颏助他服下。锦囊里还放着张字条,谷之岚按照字条所言施针封住祁进几处大穴,毁去锦囊,才开了药方交给帐外军医。
祁进服药后又过了两个时辰,烧才渐渐退了下去,众人也算松了一口气,除了谷之岚还守着,大抵散了去各自休息。
炉子上煨着汤药,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味在屋内四散开来,成为祁进醒来后的第一感觉。
他动弹动弹身子,被浑身的酸痛给压了回去,躺在榻上大口喘着气。谷之岚靠在床头眯得很浅,此刻被祁进的动作惊醒,见他醒来喜道:“总算是醒了。”谷之岚将他扶起,往他背后又叠了几个枕头,让他舒服地半靠在床头,“先喝口水漱嘴,准备喝药了。”
谷之岚不提还好,祁进这才觉得自己喉咙又干又涩,欲开口说话嗓子却毫不配合。
“我睡了几日?”
“第三日了。前两日你烧得说胡话,差点没挺过来,昨日退了烧,我们的心才放到肚子里。”
祁进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道:“过得来,我还不能死。”
谷之岚收拾好炉子,替祁进号脉,顺嘴跟祁进聊了起来:“紫虚子也会怕死吗?”
“怕,为何不怕?都说人过一座桥,喝一碗汤,便被涤荡得干干净净,能再转一世。可我今生仍有未了的心愿,未寻的爱人。”祁进盯着自己的手腕,嘴角带着丝讽刺道,“说来也不怕季大夫笑话,为了这条命我舍了我曾经的爱人。记忆里空空荡荡,可执念和习惯却深深烙在骨子里,鲜明地提醒着你生命里少了些东西。我已经忘记过一次,这种折磨我再也不想受一次,更何况还要轮回一场。我等不得,也受不得。”
谷之岚收了手,回头在桌案上的药方又添添减减:“你很爱你的爱人么?” 祁进愣在原地,怀中的玉玦硌得胸口生疼。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她身在何处,不知她姓什名谁,不知她如今是否婚嫁,但我一定要回头看看她。”祁进望向谷之岚写药方的背影,“若是看不到她,我向前走都无法坦荡。”
谷之岚提笔的动作一顿,墨水顺着笔毫滴答在纸上,她却浑然不觉,盯着面前的药碗沉默了良久,最终低声道:“她不怪你。”
“什么?”
谷之岚自知多言,忙写完药方回头道:“无事,你休息吧,我去煎药。”
(九)
谷之岚离帐后,便寻了理由不再给祁进送药,每日趁着他睡时去他帐里号脉,再回自己住处开药递给军医。其余时候便在房里对着玉玦和曲云的信发呆。
谷之岚背对着祁进,没能看到他望着自己背影的眼神。
心动,更多的却是克制与隐忍。
她想,我不怪你。自己终于敢迈出这一步,从万花谷出山,决心与满怀纠结的自己和解,将前尘忘净,与祁进从头开始。如今却骤然发现,原来祁进也想朝前走,有新的生活,只是与谷之岚不同,他的新生活里没有对方。
祁进想,我想将过去收拾干净,然后坦坦荡荡与季羽朝前走。可他不知道,谷之岚是过去,季羽是未来,兜兜转转他爱的都是一个人。
谷之岚躲祁进躲得太过明显。祁进习武之人哪怕睡时也留有三分神思清醒,自然知道每夜为自己号脉的人是谁,可偏偏白日里问送药的小厮,都说谷之岚闭关潜心研究古籍。
于是祁进想,她不愿与一个似断非断之人纠葛。
二人就如此别别扭扭、各怀心思,一直到裴易回营。
可裴易带来的并不是大捷的好消息。
叛军战时计谋缺缺,逃跑时倒是训练有素,一行人分了十余支队伍,各自逃散,下山后左拐右绕,甩开了追兵。裴易无法,只得命斥候先行,却发现他们最终都逃向了同一个方向。
契丹部落。
“契丹这群吃里爬外的东西!”裴易骂道,可骂完之后又只能迅速部署,“他们这次逃向契丹,怕是很快就要卷土重来。中央军的钉子他们碰够了,契丹距离侧方军区不远,我们怕是有硬仗要打了。”
“我军将士疲乏,损伤惨重,若叛军到时兵临城下,可战便战,无可战之力,便先撤百姓,弃城后撤,等待支援。”祁进在地图上标记着两城之外,“这是最后的底线,若到时还未能等到增援,便以命一战。”
祁进的想法与裴易不谋而合,只要安顿好百姓,弃城后撤不过是暂缓之计,烙上大唐印记的城池,迟早要一座座收回来。
可叛军来得比他们想象的更快,兵力更足。
整整五十万大军,短短七日又压境而来。如今易安军加上万花谷弟子不过十万,城势必守不住。
斥候送来消息之时,祁进便着手安排一万士兵带百姓后撤,传信于中央军和江湖门派。
叛军看出他们无力一战,来得气势汹汹,不过十日,硬是逼易安军连退两城。
“不能退了,再退便是长安了。”祁进蹙眉看著地图,如今他们所在的城池历来是军事要塞,易守难攻,若是能再熬几日,便足够中央军和江湖各势力赶来支援,“裴将军,我带一小队轻骑前去骚扰,你带大军守城,熬过三两日便有增援。”
“若我猜得没错,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强攻。城后还有百姓,我们粮草不足,没那么好熬。”
“那就跟他们拼命,身后长安,我们半步都不会退。”
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叛军几欲踏破长安。
双方都知道,这场仗已经打了太多年,百姓苦,将士乏,大唐已经承受不住再多的战乱,已然到了狂风骤雨前夕的最终一战。
(十)
裴易料想得没错,叛军休整一夜,卯时刚到,叛军进攻的号角便响彻城头,击在城内每一个将士耳中。
“关城门,死守!”裴易站在城墙上,手挽大弓,一箭射对方张扬着的军旗旗杆上,耀武扬威的军旗轰然倒塌,砸乱了一片阵型。
此刻,祁进带着的小队穿着叛军战甲,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被军旗砸乱了的队伍中,佯装扶人时往四周扔了十来颗火药弹后迅速撤走。伤亡不重,却足以造成一小片的混乱。
祁进一行人在混乱中流窜,裴易指挥守军在城墙上放箭,箭矢集中指出便必有祁进添砖加瓦。
叛军杂乱无章的弊端此刻彰显殆尽,不过千支箭矢十余人撺掇,便可扰乱整军秩序。
裴易在城墙上将敌方丑态尽收眼底,冷笑道:“如此杂乱无矩,竟妄自称军。”
祁进整整耗了他们两个时辰,见时候不早便对下属摆了撤退手势。
裴易见他们脱出军队,下令朝他们离开的相反方向放箭以掩护他们撤退。
“有逃兵!”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祁进暗道声不好,便拔剑一挥斩下身旁战马上几人头颅,缰绳一扯甩给下属喊道:“上马!撤!”
此剑一出,祁进便露了身份。
祁进翻身上马,跟在下属身后往城内飞驰。
“放箭!”
裴易和叛军首领同时下令,瞬间流矢漫天,不知哪根便会刺入谁的后背。
祁进闭目听风,拔剑精准打落朝自己而来的流箭,可他一剑终究难以抗衡,被一箭刺入左肩,摔下马去,倒在了城门不远处。
“祁进!”裴易在城墙上声嘶力吼,几欲下令开城门一战。
可他不能。
祁进右手过肩折断在外的木箭,拾起掉落身旁的剑,支撑着自己起身。
一人一剑,面前是五十万叛军。
祁进浑身血污,可目光炯炯,右手之剑散发着不熟白日艳阳的光亮。
“师父总说我剑术精妙,却少了些天下之气。如今,我身后长安,胸有天下,便让尔等鼠辈一见,何为真正的天下之剑!”祁进右手动,剑意起,挥手朝前一劈,似要毁天灭地,“我一人一剑!便可挡千军万马!”
一剑挥出,这些年积郁在心中无法参透的剑术,在这生死一念,天下将倾之时,他参透了。 “纯阳紫虚子……”裴易在墙头,看到这一剑掀起尘土,气势磅礴,劈翻了挡在最前的士兵,五十万兵马为之一振。
“开城门!三队跟我去把祁进带回来!”
裴易驭马在最前方,趁着叛军还在那一剑中沉浸,迅速将祁进扯上马,往城中而去。
待叛军首领反应过来,裴易距离城门只有半步。
又是这半步,一支箭矢朝祁进而来,直直被剑意击退。
“将军,趁城门未闭,我们不攻吗?”
叛军首领反手一巴掌,骂道:“剑意都能击飞箭矢你敢攻城?攻个屁!就是送命!撤!如今他们被祁进这一剑激起战意,一个能顶十个!我们明日再来,我就不信如此耗费内力,祁进明日还能使得出这招!”
这首领没别的本事,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
祁进这一剑,确实是强弩之末。
裴易早便感受到后背上的一片濡湿和浓浓的血腥味,一进城门便匆忙下马,可未等他回头扶祁进,那人便身子一歪摔了下来。
摔在了谷之岚怀里。
(十一)
谷之岚是被那阵剑气引来的。
她曾见过祁进对着剑谱愁眉不展,也曾听他提起在剑术上多年未有突破,所以当那道惊天剑气出现之时,她第一反应是为他高兴,下一刻便想到他的身体能否经得住如此强大内力的输出。
果然,这便接到了面色苍白从马上摔下来的祁进。
摸到祁进脉搏之后谷之岚大骇,几乎破音吩咐道:“快!把他送到房间!”
怎么形容他的脉象呢。
一团乱麻。
早在谷之岚看到第一个锦囊里装着的是回魂丹时,她便手痒地拆了第二个锦囊。
也是一颗回魂丹。
此刻谷之岚根本由不得他人在旁,从药箱中取出药便往祁进口中塞,一边施针一边对身旁的军医口述药方。
那一剑确实惊为天人,可彻底震乱了他体内的真气。如今真气在他体内四散,若是不护住他的心脉,多年修为毁于一旦事小,五脏六腑受损丧命才事大。
谷之岚暂时用银针封住大穴,阻止祁进体内真气乱蹿,又自行运气逼迫祁进真气重新流动。确保他心脉暂时无忧,谷之岚吩咐道:“止血药煎上,准备好布条、针线和蜡烛,拔箭。”
谷之岚把无关人员全部锁在了门外,还有流连不走的劈头一顿骂:“城不守了?仗不打了?增援不等了?在这儿耗什么工夫?”百忙之中还给了裴易一个眼神道,“来之前我便燃了剩下两支烟花,午后万花谷弟子便能赶到。”还未及裴易道谢,门砰的一声又关了上。
“季大夫怎么突然如此暴躁了……”
裴易摇头叹道:“她不是暴躁。”
她是慌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等到下午便有第一批增援了。”
拔箭倒是顺利得很,给祁进灌下一碗止血药后,谷之岚强行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慌,克制自己略微抖动的手,右毫不犹疑地将箭矢拔出,左手迅速用铺上止血药的布条按住伤口,等到血流減少之后,用针线缝起伤口,再敷上一层药包扎。
祁进昏睡不醒,连麻沸散都省了去。
整个过程,不说谷之岚,随手拎一个普通军医在这军中都不知做了多少遍。
可她包扎完后,浑身冷汗。
“季大夫,休息休息吧。”
谷之岚摇摇头,哑着嗓子道:“去看看方才调理内息的药煎好没有。”
“是。”
“幸好还有师父,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这次又该弃些什么东西才能救你一命了。”谷之岚靠在榻边,双手抱膝缩成一团,脸埋在膝盖上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便成了啜泣。
忽地,她感到一双手覆上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安抚着。随后便是熟悉的声音道:“别哭,我这不是醒了么?”
谷之岚忙抹了把脸,扯过祁进的手臂搭上他的脉。气息还有些紊乱,可大气已经回了正轨。
“你怎的醒这么快。”
“梦里听到个小家伙哭的很伤心,便醒了。”
祁进确实做了个梦。
梦里她和一个女子去冰山采莲,在草原策马,于花间望天,女子牵着自己的手在前面跑着,回眸一笑天地为之动容,她笑着唤自己:“进哥。”
祁进看不清女子的脸,只能看到她腰间一块玉玦在阳光下闪光熠熠,与铃铛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然后,那巧笑嫣然的女子突然停住了,表情忽然变得痛苦,他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剑已经刺透了女子的身体。
祁进再一抬头,那女子变成了季羽。她就这么死在了他的怀里。
(十二)
当日下午抵达的不仅仅有万花谷弟子,还有中央军。
他们躲过了叛军的斥候,毫无声息地便到了战场。休整一夜后,只等第二日叛军前来。
中央军埋伏在侧,第二日卯时,重新扬起的叛军军旗带着大军张扬而来。
可率先吹响的,是唐军的号角。
城门打开,易安军和江湖门派倾巢而出,叛军列阵以待,却被侧翼忽然袭来的中央军冲成一盘散沙。什么阵形、战术在此刻浑然无用,只剩下最原始的攻击。
叛军大势已去,唐军大捷。叛军首领的头颅成为战利品,在城外高高挂起,整座城池都陷入了狂欢。
他们守住了百姓,守住了长安。
当夜,百姓自发为将士们庆功,家家户户都坐着被热情邀来的军官。
祁进伤重未愈,便在房中未出门,谷之岚陪他在房中喝了些白粥。
“总算结束了。”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战事结束便跟我回万花谷。”
祁进失笑道:“明日便走,我的命都在你手里,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怕。”谷之岚道,“你的伤当真不能再拖了,世上能治你的恐怕只有我师父了。你把伤养好,去何处寻何人,便与我这个大夫无关了。”
“季大夫定能成为这天下间名医。” 气氛就如此冷了下来,二人各有心事,低头喝粥再也没有交流。
尴尬间,裴易敲门扯起谷之岚:“季羽,跟我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易将她带到了城头。
夜晚的城墙看不清上面的斑斑血迹,看不到经历过的风霜,只剩下砖瓦石墙延绵数里,成为守护这座城的第一道防线。
“明日我们便回京述职了。”
“回京领赏吧,先恭喜裴将军了。”
“这前前后后小半年,多谢你了,谷大夫。”
谷之岚诧异地看向裴易,疑问还没问出口,便听裴易道:“万花谷孙思邈门下的白发女弟子,我略有耳闻。”
“没有拆穿我,多谢了。”
“你和祁进的事我也大概知道些,本来这件事不归我管,只是我待祁进是当兄弟的,便逾份说两句。”裴易看着面前这片他们刚刚守下来的土地,难得谈及战事之外正色道,“祁进爱上了季羽,可他觉得他有一段说不明白的前尘,他不想辜负过去,也不想轻许诺于你。他前些日子同我说,他遇到一个人让他想朝前走了,季羽就是那个人。可你我都知道,他的过去今日,爱的都是一个你。他若是跟你提过他想朝前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多想。嗨,说起来还挺绕口,他为了现在的你想放弃之前的你,却又想看到之前的你过得好才安心跟现在的你在一起。”
谷之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裴易一本正经跟自己说绕口令的模样,再加上解开了这个大乌龙心情豁然开朗,谷之岚竟放声笑了起来。
“裴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提不动刀了,去做什么?”
“没有,不过靠朝廷应该也能过得下去?”
“你去做媒婆吧,一定能赚许多钱。”
“嘿,你这孩子。”
谷之岚一溜烟跑得没影,可城楼上裴易还能听到她的笑声。
“媒婆啊,倒是也不错。”
(十三)
第二日一大早,易安军中央军整军回京,江湖门派也大多散去。
裴易与祁进道:“若有时间,定要来长安,我们一醉方休。”
“好。”
“走了!”
将军一挥手,翻身上马,谁也没有注意他悄悄擦去的泪。
祁进和谷之岚在城楼上,目送大军离城。城内百姓跟在队伍后面,徒步送了许久。他二人一直在城楼上,望着队伍扬起的尘土都落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谷之岚叹道,可她依旧没动,手扶在城墙上忽然问道,“祁进,若你找到你曾经的爱人,你想对她说什么?”
“大概同她道一句抱歉。”
谷之岚没再接话,扯了扯祁进的袖角道:“走吧,我们也该回万花谷了。”
祁进收拾好东西出来的时候,谷之岚已经在院门口站着了。她牵着两匹马,换下了平日里在军中干练的马装,身着紫色外袍,白发用紫色绸带高高竖起,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辉,整个人明丽如神祇,多看一眼仿佛都是罪过。
祁进愣在当场,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的熟悉。
谷之岚回头,笑道:“进哥,我们走吧。”
太像他梦里那个看不清脸的女子了。
谷之岚见他晃神,向他走了一步。腰间的铃铛作响,玉玦熠熠。
祁进被那块玉玦的光扎得几乎睁不开眼。
“季羽……你是谁?”不可置信与滔天的期望在他胸口汹涌澎湃。
“万花谷谷之岚,你的故人。”
我苦苦寻觅之人,原来一早便在我身边,护我周全平安。
“过往也好,今后也罢,一起走吧。”
谷之岚最终还是没有将他遗忘之事悉数告知,他只知道他们曾经相爱。
如今也依旧成了眷属。
二人驭马朝着万花谷而去,路上谷之岚悄悄丢掉了第三个锦囊。
里面没有灵丹妙药,只有一张字条,上面是裴元龙飞凤舞的字迹:“恩怨只当前尘事,情仇埋于过往中。”
后来,名动天下的紫虚子离了纯阳,悬壶济世的谷之岚四处行医,却鲜有人琢磨到他二人下落。
只是听闻,某处灵山多了对神仙眷侣,男子气宇轩昂剑术不凡,女子貌美如花妙手回春,二人多年夫妻恩爱不减。
(十四)
孙思邈毕生心血回魂丹治世间百病。
第一颗回魂丹在祁进身体里发挥药效,每一味经过火炉百炼、精心炮制后的药物让祁进身体里的沉疴旧疾一夕间翻涌上台面,在他体内互相冲撞,激荡着他的血脉,逼迫他在气血翻涌中痛苦醒来。
睁开眼的瞬间,他发现了他脑海里的和谷之岚的记忆片段。
若按照他最新的记忆,是和季羽的回忆。
“总算是醒了。”祁进的目光紧贴在谷之岚身上,见她欣喜非常,两步冲至榻边,将自己扶起来。
祁进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短短片刻,他决定继续当那个忘情的祁进。
谷之岚化名季羽陪在自己身边,自是有她的理由,其间缘由他如今想不通透,但他相信谷之岚总有她的理由。
“若是看不到她,我向前走都无法坦荡。”
我心疼那个曾把自己纠结在仇恨与爱之间的谷之岚,却对如今从头来过的季羽心动不已。我想回头看看,看看那个坚毅到救赎了自己的谷之岚。
万花谷晴空万里,是个苗疆鲜有的万里无云的天气。
祁进的出现引起不少门中人的仇忾,可谷之岚大大方方地牵着他的手,目不斜视地踏进万花谷大门。
谷之岚战事甫一结束便给孙思邈传了书,祁进与东方宇轩寒暄一二便随谷之岚去了孙思邈药堂。
“你们先退下吧。”孙思邈遣了谷之岚和堂中弟子,剩下他和裴元审视着祁进。
孙思邈坐在药桌前,望着祁进良久。
“你都想起来了吧。”
祁进忙拱手作揖道:“前辈慧眼。”
“我自己的药如何,我自然清楚。就像你的身体有几分良莠,世间你最了然。”
祁进垂手,自知孙思邈与裴元已然看清楚事实,便不再言语。
两颗回魂丹再加上谷之岚这些日子的调理,他的身体已然大好。当日城池惊天一剑,与那颗回魂丹不无关系。
只是谷之岚经验尚浅,祁进常年旧疾体内又有曲云的忘情蛊,脉象颇有杂乱,还当他旧疾顽固。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紫虚子这些日子对小甥的照顾。”裴元起身,对祁进拱手道。
“不敢。”
“之岚在谷家祖祠跪了三天,昏倒被送回来不过养了几日又去后山佛堂念了一日的经,折腾了这许多才放下过去恩怨。”裴元叹道,“之岚已经将她的真心剖出来塞进了你怀里,若你真心相待,万花谷便等着你三书六礼。”
“定当不负。”
良久不语的孙思邈见他欲走,从桌上拿起瓶丹药丢给祁进道:“这个给你,调调你的脉象,免得之岚觉得我们苛责于你。”
“多谢前辈。”
回纯阳宫的途中,祁进绕道去了谷家祖祠。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一名老者方才换上新鲜的贡品。
“紫虚子。”
“这些年劳烦您扫洒这里了。”
老者擺手道:“您当年救我一命,我又一把年纪没什么别的用,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好的。前些日子谷小姐来过,不吃不喝地跪了三日,句句恳求宽恕,最后昏倒在门口。我忙把她送到附近客栈请了大夫,又送信给万花谷来接人。如今谷小姐可还好吗?”
“她很好,多谢您给她请大夫了。”祁进望着祖祠内的灵位道,“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您先出去吧。”
老者走后,祁进从怀中拿出了两本庚帖,恭恭敬敬放在了谷之岚父母灵位前,磕头上香后跪在了蒲团上。
“晚辈祁进,心慕于谷氏女之岚,少时之过愿前辈宽宥。若有轮回报应,皆于我身。”祁进言毕,与当日谷之岚一样,朝着祖上磕头。
“愿庇佑之岚,此生无病无灾,无忧无难。”
如此,磕头祈求,亦是整整三日。
三日后,祁进将庚帖重新收入怀中,推开祖祠大门。
祁进面色苍白,却面有喜色。
“紫虚子此去何处?”
“三媒六聘,去娶吾妻。”
(完)
(责任编辑:空气 蓝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