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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朗拒绝了封赏的爵位,此举惹恼了努尔哈赤。为避免人才为他人所用,努尔哈赤带人包围了潘笑夫、吴朗和阿依古丽,意图置他们于死地。潘笑夫舍身救儿的行为让吴朗深受感动,他终于接受了自己是潘笑夫儿子的事实,并且成功带众人突破重围。然而逃亡路上吴土焙突然出现,吴朗又陷入了两父相争的困境……
·《大风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风吟·离别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第六章 故国月圆
梦待醒,无端怕,底私留恋,江南俏枝新发。恍如娇娇模样,却在别人家。眉头蹙,心疼他。曾几回,不忍拔。有谁知,贼心初起,偏偏便是牵挂!
此時旭日初升,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照进屋内,映得人脸上似有一层金色。
窦老四终于忍不住道:“神君,用不用小的们把他们追回来?”却没得到回答。
窦老四犹自忠勇:“神君自重身份,少爷也不好意思下手,这事儿不行就由小的们来做……哎哟!”原来说话间已经挨了白千颜狠狠一掐,顿时住了声。
吴朗微微一笑,说道:“白姐姐,兄弟想借你一点儿东西。”
白千颜起身道:“少爷请吩咐。” 她已数次领略吴朗与众不同之处,不由得心生忐忑,但只得恭恭敬敬请示。
吴朗道:“你是不是有件獭皮小氅?”
白千颜道:“是啊,少爷是借这个么?我去取来!”转身跑到外间板棚,接着便奔回奉上,说道,“少爷,先说好,不是借的,是白姐姐送给少爷的。好不好?”
吴朗点头道:“好。”接过獭氅,解开提起,只见毛色生光,果然是一件上好东西。吴朗转身走到母亲身边,给她披在身上。
阿依古丽轻声道:“吉哥儿,谢谢你。”
吴朗一把抱住母亲,问道:“妈,你不怪儿子?”
阿依古丽笑道:“我儿子又聪明又善良,胡大保佑,我只是很庆幸,有这样的儿子。”
吴朗忍不住泪花涌出,松开母亲,望着吴土焙。
吴土焙眼光似是锥子,一时之间,变幻数次,终于松驰下来,叹道:“好!我也不怪你。阿依古丽,连你在内,我也不怪。是我多余,我武功不如他,死在他手里,那也是情理之中。”
他刚才见了雪山老怪的武功,竟似比从前更为神奇凌厉。自己以为终于练成的天刀刀法精要,在雪山老怪面前,仍然不值一提。他已经思虑再三,是自己抢了人家的老婆,死在雪山老怪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语声中一片坦然,“老怪物,我们到外面去如何?临死之前,我只想放开手脚跟你拼上一回。”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矮粗的身子似是更粗了一圈,嗡声嗡气道:“蠢物!”
吴朗苦笑道:“老伙计,你没明白吗?”
吴土焙慨然道:“明白什么?阿朗,我不怪你!”
吴朗道:“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明白了吧?”
吴土焙点头道:“明白。不错,从今之后,你陪着亲爹,陪着亲妈,你们三口儿……嗯,这个,呜呜……我拼上这一命,也算是回了老家……这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虽是强硬,到底忍不住有了哭声。
吴朗惊愕至极,咋舌不下。听得边上有人悄声叹息,却是刘壳老、长江四虎等人心下不忍,同情吴土焙。然而几人略微同情之后,都纷纷堵住门口窗户等各个通口,以防神君搏杀吴土焙时,他忽然逃出。
吴朗转向雪山老怪,正色道:“皇太极出的主意,你是听得懂的吧?”
雪山老怪道:“嗯,我自然听懂啦。努尔哈赤这几个儿子之中,数他最有见识,将来承担大业之人,也是非他莫属。”
吴朗道:“那么你把他出的这个主意,说给我的老伙……说给我爹听听。”
雪山老怪略微有一点迟疑,到底打定主意不违抗吴朗,冲吴土焙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重重吸了口气,说道:“你听清楚了,从今之后,你与她的事,我再不会过问。我与我儿子的事,也再不需你们操心。这就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吴土焙睁大眼睛,惊道:“这就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忽然之间,心中一片澄明,忍不住说道:“老夫一生之中,都是与人相争,然而到头来,却不过是回不了家,找不到妈。哈哈,阿朗,我怎么会为难你?你若是心中欢喜,就……就跟他们去吧!”
吴朗当真没想到老怪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瞬间,心中一动,就想带着老伙计、妈妈,回到大海之中,找一个无人小岛住下,这样一个梦中常有的念头,一下子浮了起来。然而,这虚像之中,潘笑夫的影子如同一块顽石浮出水面,显得生冷而清晰。
吴朗心中有了答案,冷笑道:“老爹,他们两人,养了我整整十八年啦,除非你也养我十八年之后,再说这等不公平的话,成不成?”
潘笑夫愕然之下,点头应承:“好!老夫也养你十八年!这十八年中,老夫……老夫……”一时间心中诸般念头滚滚而来,“我一生中做尽恶事,何以上天会待我这样恩厚,赐给我这样一个儿子。倘若我能再活十八年,我要做什么?杀人?练功?帮助努尔哈赤那样的人,成就一番开国大业?培植一班手下,抢杀无数?”自己一生诸般经历,现在看来,竟不过是风吹乱叶一般,片片纷沓翻飞,终究流于四散。只有眼前这个真真切切的英俊少年,才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亮堂堂的大道。
雪山老怪流下泪来,笑道:“我儿,多谢!”仰头呼道,“老猴子,眼下无事,何不现身吃碗热酒,跟老弟一起送送故人?”
众人无不惊愕。却听怪声笑中,屋中便闪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猴头怪脑,自是雷六鼎了。另一个却是一名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的笑容偏偏像是出阁不久的新媳妇。脚下明明比那个瘦精老头后了半步,肩膀却偏偏挨在一起,正是一针太太跟着来了。
吴朗心中欢喜至极,急忙翻身下拜见礼。雷六鼎受他一拜,一针太太却闪到一边,冷笑道:“你小子不好,婆婆却不爱搭理你。” 吴朗愕然起身道:“婆婆,不知晚辈哪里不对,惹得婆婆生气?”
一针太太哼了一声:“你自己知道。”
吴朗如坠雾中,以目相询。
一针太太瞪眼道:“我给你的小丢丢呢,你怎么真把她弄丢了?”
吴朗恍然大悟,接着心头一阵酸楚,笑道:“原来婆婆说的是这件事。那却不能怪我,她回自己家,找她妈妈去啦,难道不好吗?原来……原来……”一瞬间心中惊讶:原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小丢丢也不例外。
一针婆婆道:“原来什么?嘿嘿,婆婆总会找你算这笔账。眼下先不说这事。老怪物,你方才不是说一起吃杯热酒送故人一程么,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雪山老怪一声令下,冬窝子之内,顿时忙活起来。不过片刻,抓肉、干菜端了上来。吴朗请雷六鼎、一针太太并坐上席,雪山老怪坐在右首,请吴土焙、阿依古丽坐在左首,自己陪在下首。命窦老二取来酒袋,吩咐一班手下到另屋自在吃喝,众手下欢喜领命,片刻间外屋便传出低声说笑吃喝的声音来。
吴朗给各人斟上酒,雪山老怪道:“老猴子,我们二人打了半辈子,没想到如今竟会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将来传到武林之中,岂不是一件笑话?来,老夫先敬众位老朋友一碗!”
雷六鼎笑道:“他奶奶的,明明是一段佳话,你老怪物却偏偏说成是笑话。十八年前在你那钟山之下,我不是喝过你的酒吗?却差点儿把老猴子毒成死猴子。今日当着你儿子的面儿,老猴子料定你的酒再不好意思下毒啦,哈哈,这才像话!”当先举碗,一饮而尽。
吴土焙神情怔忡,望一望阿依古丽,望一望雪山老怪,喉头动了几下,突然问道:“你真心让我带她走吗?”
雪山老怪嘿嘿一笑,道:“我最宝贵的,你抢不去,你最宝贵的,我已不想抢。吴老弟,你还有什么疑问?”
吴土焙稍定心情,慨然说道:“从今之后,各走各路,这饭,我们不用吃了!”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突然将酒碗往地上一摔,拉起阿依古丽,已是出了门去。
吴朗愕然追出。阿依古丽转过身来,脸上笑意盈盈,挥手道:“孩子,我的吉哥儿,回吧,回吧,我跟他一定满满的好!”脚下微有一跌,立即被吴土焙拉住走稳,并不快,然而很有劲头的样子,渐渐地远了。
吴朗轻声道:“满满的好,满满的好!”擦擦眼角,笑容回到脸上,目光偶掠,见到半融的残雪映着新出的阳光,以及不抢眼的地角,已经长出了一小片绿芽。
再回到桌上,雷六鼎已经吃得十分酣畅。一针太太笑吟吟的,多是看着小瘦老头,不时收拾一下骨头菜渣,正如新过门的媳妇。
吴朗一见,不知为何,心中便微微一暖。不料却正被一针太太一眼横过来,并且哼了一声,这暖意顿时就有了力道,当下斟上一杯酒,笑道:“这一杯酒,本来应该先敬雷老前辈……”
雷六鼎奇道:“难道除了本来,还有但是?”
吴朗笑道:“雷老前辈真是料事如神。晚辈两年前吃了婆婆一碗馄饨,早就该还婆婆一个东道。这杯酒,我要先敬给婆婆。”
一针太太冷笑道:“自从认得你这小鬼头以来,你只吃了我一碗馄饨,便拐跑了我一个小丫头,弄走我一件五彩幻衣。如今婆婆身边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啦,这杯酒,还敢吃你的吗?”
吴朗暗道:一针太太果然针脚绵密,跟不跟她斗嘴?眼光向雪山老怪一瞥,心中念头转动:他既喜欢我逞强好斗,那便让他高兴高兴。笑道:“婆婆这话就不对了。如今婆婆身边明明有一件宝物,哪能说不是像样的东西?”
一针太太奇道:“那是什么?”
吴朗惊道:“婆婆莫非从不把雷老前辈当作宝贝么?当真对不住,晚辈误以为自己最为敬重的雷老前辈,婆婆自然也当作是一件宝物,哪知婆婆竟……”说不下去,叹气声中,一杯酒端到一针太太眼前。
一针太太被噎得脖子明显一梗,雷六鼎哈哈大笑:“果然公道自在人心,老猴儿受人慢待,便有好汉替我说话。”
一针太太火气有了去处,左手一拳擂在雷六鼎后背上,右手已端起杯子来,对吴朗眯眼笑道:“无论是不是真对婆婆尊敬,只要你向着他,婆婆便喝了这杯酒。”悠然尽了一杯。
吴朗听得心中感动,忽然离席后退,望着雷六鼎与一针太太,目露敬意。
一针太太奇道:“这是什么礼节?”
雷六鼎道:“是啊,莫非你家煮的饭菜不够吃,主人便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不成?老猴儿却不管他奶奶这么多,该吃便吃!”他一语未完,吴朗已经双膝跪地,向他恭恭敬敬拜下。
雷六鼎道:“礼节太重,老猴儿不好意思吃啦。”双手搭住吴朗小臂,便要扶他起来。哪知手头所托,沉重至极,雷六鼎一托之下,竟然没有托起。
雷六鼎咦了一聲,手上加力。他的功力何等了得,这一抬少说有三五百斤,然而吴朗仍是一沉,未能托起。
雷六鼎圆眼一瞪:“好啊,考较起老猴儿啦。”猛吸一口气,正待将功力运到十成。
吴朗已慌道:“老前辈,你无论如何得让晚辈给你磕个头!”咚地一下,已经磕头在地,然后轻轻站起。
雷六鼎喜道:“嘿,你这小子,好家伙!这些日子来,果然没闲着,练得好,练得好!”他所独创的“先天形意功”,只传给吴朗一人。方才老少一扶一拜之际,雷六鼎已经试出吴朗功力,实在是增长极为迅猛,单论力道,已堪与自己匹敌,不由得又惊又喜,说道,“快跟我说,你非给我磕这个头,是要求我老人家什么事?”
吴朗恳声道:“老前辈,你和婆婆千里迢迢,暗中跟随,才救了我们父子的性命,这样的恩情,晚辈磕个头,如何报答得了?”感念他的恩德,又要磕下头去。
雷六鼎气道:“你这小子,太过滑头,救命之恩大过天,你想磕个头就打发了老夫?”
吴朗一怔,以目相询。
雷六鼎摇头道:“我老人家多活了些年岁,早就上够了让人家磕头的当。我老人家救别的小人家一条命,小人家给我磕了个头。老猴儿帮小人家夺回镖银、救出女儿、出了恶气,小人家又给我磕了个头。他奶奶的,我老人家平生做了不少好事,只赚几个磕头作揖,顶个屁用?” 吴朗这才明白,赞道:“好!老前辈说得一点都不错。倘若晚辈只给你磕几个头,那怎么像话?大恩不言谢,那老前辈连几个磕头作揖也赚不到啦。”站起身来,请雷六鼎落座。
雷六鼎道:“你小子呀,只猜对了一半儿。我老人家这回来找你,却是想请你帮个忙。”说完一杯酒又干了,捞起一块大骨头来,啃得有滋有味,“却没想正遇到你爷儿俩触了大霉头,等着让我救。”
吴朗急忙抱拳道:“雷老前辈,但有吩咐,晚辈决不推辞!”
雷六鼎笑道:“造化,造化,我老人家帮人无数,总算遇到回本的机会啦,哈哈,这买卖有赚不赔。”吸了口气,略有沉吟,脸上的瘦筋因咀嚼一紧一紧的,忽然叹道,“孩子,咱们大明,有麻烦啦。”
吴朗做好了各种准备,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可……这可怎么是好?”问完这话,自己都想笑。他自幼受白莲教恩遇,早将大明朝廷当作压在头顶上的大山,听到“大明有麻烦”了,第一反应,竟是兴灾乐祸。若非因雷六鼎如此忧心忡忡,只怕会笑出声来。
雷六鼎道:“你怎么不问有什么麻烦了?先问怎么是好?臭小子,你听到大明有麻烦,心里很高兴是不是?猴老了成精,你想欺骗我老人家,也不大容易。”
吴朗心神一凛,起身道:“老前辈教训得是,请老前辈指教。”
雷六鼎转向潘笑夫,怪笑道:“老怪物,你多年给努尔哈赤当国师,能不能猜出大明有什么麻烦了?”
潘笑夫伸手取了一块小小的肉骨头,嗡声嗡气道:“养虎遗患,必受其害。”
雷六鼎脖子上的青筋一起绷出来,厉声道:“谁是老虎?谁要受害?”
潘笑夫道:“女真是虎,大明受害。女真为刀俎,大明为鱼肉。”
雷六鼎追问:“你也知道女真是虎,大明要受害了么?”
潘笑夫一笑:“兄弟十数年经营后金,岂不知此时虎威已初成?”他一生之中,做的大事决不算少,然而最值得自诩的,却是帮助努尔哈赤集结女真各部,建立后金。哪知后金刚建,自己便落到今日。此时提起,感慨万千,不过实在不愿在老对手面前自扫颜面,一笑之后,咬了一口肉筋,慢慢咀嚼。
雷六鼎转向吴朗,问道:“你听说过养虎遗患吧?”
吴朗点了点头。
雷六鼎道:“眼下我大明就是那个养虎的傻瓜,女真就是那只老虎。老虎要养大了,必定要咬这个傻瓜。孩子,你觉得应该怎样?”
吴朗从未想过这件事,但向来知道白莲教反对朝廷,最终被朝廷剿灭殆尽,连教主姑姑都险些丧命。在他心中,唐赛儿神圣凛然,智谋武功,不输于天下任何人,连教主姑姑都会败,那么女真想要反抗大明的话,也未必就能捞到什么便宜。
见雷六鼎十分郑重,不由得替他不忍,说道:“老前辈,咱们在一起喝酒吃肉,替大明操什么心?就算女真是只老虎,大明却是一条真龙。老虎又能怎样?”
雷六鼎眼睛一瞪:“你知道什么?就算是一条真龙,可这条真龙十几年没睁过眼了,还像个什么样子?”
吴朗一时不解,睁大眼睛。雷六鼎抬手指着潘笑夫,问道:“老怪物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吗?”
吴朗略微迟疑,摇了摇头。
雷六鼎怒道:“老怪物,老夫有时候瞧不起你,果然很有道理!”
吴朗向潘笑夫看了一眼,潘笑夫慢慢咀嚼着,竟没有反驳。
雷六鼎端起酒杯,仰头一口咽下,抹抹嘴,接着道:“我也懒得跟你老怪物多说,他妈的,就冲这一点,我真不该瞧得起你。孩子,那我来告诉你。我们大明的皇帝……真他妈的从何说起?”脸色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一针太太忙端起酒来给他续上了。
雷六鼎端杯在手,情绪略定,说道:“嘿嘿,说来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我们大明的皇帝,已经十几年没上过朝啦。”
吴朗忍不住道:“那他在干什么?”
雷六鼎苦笑道:“练功。”
吴朗惊奇之后,便即恍然:“啊?大明皇帝原来也是武林中人?”
雷六鼎摇头道:“大明皇帝练的不是武功,是修仙的功夫。”
吴朗奇道:“修炼成仙?”
雷六鼎点了点头,喝了杯酒。
吴朗道:“那他这皇帝怎么当?”
雷六鼎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掷,瞪眼道:“这位皇帝有福,遇到了大明百姓。多少年了,除了唐丫头给他闹了点儿麻烦,谁也没惊动他半分。他炼丹画符,天天治病,一群大臣什么事都给办了。嘿,当皇帝可不比当百姓。当百姓你一天不干活,可就没饭吃了;当皇帝好啊,十几年没上过朝,他奶奶的,还不是一样过得好好的?”说着又干了一杯酒。
一针太太笑道:“当皇帝天天不用干活,还能吃到上好的馄饨么?”
雷六鼎苦愁的脸颊顿时一展,笑道:“那他这就不如老猴儿啦。”
吴朗见他老脸上皱纹纵横,偏偏苦中作乐,想到他急人所急,侠义英雄,忽觉感动佩服,问道:“老前輩,你想让晚辈做什么?还请吩咐。”
雷六鼎一拍脑袋,骂道:“他奶奶的老猴儿,一说到这糊里糊涂的皇帝,便忘了正事!”眼睛眨了两眨,笑得活像老猴成精,喜滋滋地望着吴朗,说道,“好小子,这事跟你有干系。你且猜一猜。”
吴朗心中一震,脱口道:“是白莲教出了什么事么?”
雷六鼎摇了摇头。吴朗微一沉吟,道:“是江南穆家有什么事么?”江南穆家当家夫人陆婷,是他的义姐。雷六鼎又摇了摇头,目光湛然,十分期待。
吴朗再猜几人,连当年在江南结识的莫可都猜到了,雷六鼎仍是摇头。
一针太太忍不住道:“刚才婆婆不是说到了馄饨么,你往馄饨上想想……”
吴朗猛然心头一震,脱口道:“是小丢丢!”一时间,两耳嗡嗡作响,脑中电光石火,指尖刹时起了一片麻点。
只听柴门被推开,窦老四抢进道:“少爷,出了什么事?”
吴朗口干舌燥,轻轻挥了挥手。 窦老四道:“少爷,有事你就吩咐。”向雷六鼎傲然一视,退了出去。
雷六鼎不由哑然失笑,长出一口气,回看吴朗,笑道:“你小子总算上路,不枉我们两个老家伙千里迢迢来这一趟。”
吴朗道:“小丢丢出事了么?”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雷六鼎向一针太太抬了抬手,一针太太眼角弯弯,慢悠悠道:“一个月前,我们大明皇上忽然上了次朝,宣布了一件大事儿。”
吴朗心想这位不爱上朝的皇帝忽然上朝了,确实非同小可,道:“那是有了什么大事?”
一针太太笑道:“朝廷下了谕旨,要给公主选一位驸马爷。”
她說得极为轻松,吴朗一时没回过神来,点头道:“哦,原来是给公主选驸马。”忽然心口骤紧,急问道,“给公主选驸马,给哪个公主?”
一针太太道:“你知道几个公主?”
吴朗突然间呼吸停顿:“是……惜墨公主?”
一针太太笑道:“你猜的一点儿也不错,便是我们的惜墨公主要选驸马爷了。”
吴朗瞬间站了起来,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
雷六鼎与一针太太互望一眼,嘿嘿齐笑。
吴朗平定心绪,只觉得喉间堵了一丛针,慢慢出了口气,笑道:“嗯,惜墨公主长大啦,要……要选驸马了,要选驸马了。”虽是在笑,然而脑中一团乱七八糟,不知道要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因此笑得极为难看。
雷六鼎全无体察之情,一捋袖子,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来毫不稀奇。可这位惜墨公主今年只不过十六岁,便要选驸马,确实着急了一些。再退一万步说话,就算她要选驸马不奇怪,可这位公主居然要比武招亲,这就无论如何不算平常啦。”
吴朗不觉睁大眼睛,奇道:“惜墨公主要比武招亲?她……她这是要闹什么?”
雷六鼎道:“你猜猜?”
吴朗胸口疼痛,脑中一片混乱,强笑道:“猜什么?我怎么猜得出?”
一针太太笑道:“小鬼头,你用心猜一猜。小丢丢的心思,还有谁比你更明白的么?”
突然之间,吴朗似是一跤跌进云中:“她是想见到我?”
雷六鼎、一针太太一齐点头。
吴朗身子一晃,跌坐回板凳上。
潘笑夫轻轻叹了一声,望着吴朗,红红的眼睛闪烁着一点点怜惜,向雷六鼎道:“兄弟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便是雷兄,当真是越来越觉得有十分道理。”
雷六鼎嘿嘿低笑道:“老猴儿倒要厚着脸皮打听打听啦,你怎么佩服我?能让臭名昭著的雪山老怪佩服,老猴儿总算没白活这把年纪。”
潘笑夫叹道:“雷兄进退自如,这次不远千里前来,救下我们父子一条性命,吴朗岂不感激?他正寻思着怎么报答雷兄,没想到雷兄对他的大恩接着又来了,居然甘当红娘,为他说亲来啦。”
雷六鼎哈哈一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老猴儿一辈子做过不少事,但给人当红娘,却是头一回。”
潘笑夫叹道:“千里驰援,保媒拉纤。以雷兄的见识、武功,这件事自然已经考虑了多次,所谓一番美意,成人美事,我的吴朗孩儿,他除了感激得五体投地,还有别的可想么?”
吴朗听到“保媒拉纤”,不禁心动神驰,身子不由微微一晃,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分辩什么才好。
潘笑夫眼光望向他,忽然叹道:“雷兄,你是想借此事,让吴朗有机会见到大明皇帝,好向他讲明女真势力已成,他要养虎遗患了么?”
刹那之间,吴朗晕眩立止,脑中一片清明,望向雷六鼎。却见雷六鼎脸上的皱纹一瞬间凝住,两只圆核眼射出电光,半晌叹道:“老怪物,老猴儿好不容易才想出的主意,竟被你一下子就看明白了,佩服,佩服!这主意好不好?”
潘笑夫道:“雷兄,你我相交数十年,斗了半辈子,兄弟却不知,你会不会赌钱?”
他忽然问起这等无关紧要的事,雷六鼎微有一怔,继而笑道:“你也知道,老猴儿年轻时在军伍中干过,不会赌几手,还算是大明的将军么?”
潘笑夫嗯了一声:“你既赌过,这主意好不好,便容易说了。倘若你抓到一副牌,是大牌赢呢,还是小牌赢?”
雷六鼎笑道:“当然是……”他本想说当然是大牌赢,但转而想到,倘若对手的牌更大呢?而自己牌小时,本以为会输,可说不定对手的牌更小,反而着实赢了一把。原来大牌赢还是小牌赢,居然极有玄机,难以作断。
潘笑夫笑道:“雷兄,你也难以作答,是不是?”
一针太太最看不得雷六鼎输阵,插话道:“打牌,不就是有输有赢吗?那又有什么好问的?”
潘笑夫叹道:“可雷兄打的这手牌,是拿着我儿作赌注。唉,兄弟虽比你小两岁,却也不再年轻啦,我儿的生死福祸,我岂会不关心?”语声沧桑,听来竟然令人泣下。
一针太太笑道:“难道让他做大明朝廷的驸马爷,会是什么祸事?吴朗,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小丢丢?娶她做你的妻子,保你有吃不尽的馄饨,是不是美得很?”她一生追慕雷六鼎,直到满头银发,终得与他逍遥江湖,包馄饨的手艺与可可倾心相融,已自视为绝学。这绝学唯一的传人便是小丢丢,此时诘问吴朗。
吴朗果然心中大动,一瞬间一个画面似在咫尺:惜墨公主一把抓住自己手腕,转身便跑,穿过树林,钻向草丛,绕到墙后,爬进后院, 忽然便捧出一只大海碗来,满满一碗馄饨袅袅冒着热气,说:“大哥哥,给你吃!”
他转向潘笑夫,问道:“努尔哈赤已对我们下了狠手,我们已经成了他的死敌。孩儿不是贪图什么大明的武状元,可的确想见见朱惜墨,老爹觉得不好么?”他对潘笑夫见事之明已经见识多次,是以这番咨问,虽是情切,却极为恭谨。
潘笑夫摇头道:“断然不可!”
吴朗不甘,道:“那是为何?”
雷六鼎更急,喝道:“老怪物,这等好事,又有什么断然不可?他奶奶的,难怪老猴儿一辈子看着你不顺眼,果然是你莫名其妙!”
一针太太当然帮腔:“他刚刚认回儿子来,最怕别人抢啦。哼,你儿子难道一辈子不娶亲么?” 潘笑夫端起一杯酒来,手臂停住,沉下肩去,头颅微微颤动,半晌不语。忽然森然道:“我儿,你是后金国师之子,是白莲教主之徒,大明岂会容你?”举酒入喉,铿然止声。
一针太太当先愣住,望向雷六鼎。却见他一双圆眼乱眨,显然也没想过这一节,被问到软肋上,慌了手脚。
吴朗心中顿时一空,继而起身激愤道:“女真国让我当贝勒,我没有动心,我的教主姑姑已经隐迹江湖,还要怎样?大明便容不了我么?”
潘笑夫举目向雷六鼎,叹道:“我儿,你问问你的雷老前辈,大明会不会容你?”
吴朗一眼寻去,只见雷六鼎小核桃脸更加抽抽,目光闪烁,顿时知道了答案,一颗心不由沉下。
雷六鼎咋舌眨眼,嘿了一声,骂道:“他奶奶的,多好的孩子,大明凭什么便容不下他?”此番动了真怒。
吴朗心生希冀,正待他老人家再列出一堆理由来,却听他重重一叹,又一杯酒进了肚子。一针太太赶紧添酒,然而面目之间,多了份唐突之后的谦谨,瞧来极想替雷六鼎分辩一二,却苦于四顾没着,只好将酒斟得又平又满。
吴朗胸腑之间愤懑萦结,一个从未想过的遭际,清清楚楚浮现出来:已经与女真成了死敌,竟然才想明白其实也不容于大明。茫茫天下,何处可去?
潘笑夫虽未询问,却已知他心境,嗡声道:“我儿,只要再不招惹什么大明皇帝、女真可汗,偌大江湖,谁又能奈何我们父子?”话虽如此,然而声音萧瑟,已不见那份豪迈与傲然。
却在此时,柴门开处,抢进一人,叫道:“少爷,我有主意,我有主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窦老四忠心事主,已在外间偷听半晌,见少爷苦惱无计,再也顾不了许多,挺身而出,要为主子献上妙计也。
雷六鼎道:“哦?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窦老四虽对他甚是畏惧,却道:“少爷让我说,小的才能说。”
吴朗本来抑郁,见这宝贝胆敢在雷六鼎面前无礼,真是忠心可嘉,只可惜脑筋太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斥道:“雷老前辈让你说,你还不快说!”心想似这等浑人,又能出什么好主意?
窦老四道:“好,少爷说了,雷老前辈让我说,我也得说。小的刚才听明白了,惜墨公主想见少爷了,因此想出个主意来,要比武招亲。男女的事,最讲究一个郎有情妹有意,所谓妹妹点点头,哥哥能上手……”
一针太太本来惊愕,听到此节,忍不住笑起,不好意思出声,只是双肩急抖。
吴朗喝道:“窦老四,只管拣紧要的说,别缠三夹四!”
窦老四陪笑道:“少爷,你别怪小的,这本来就是缠三夹四的事,小的尽量明白点儿说。那惜墨公主既想见少爷,嘿,这事儿就好办了:咱大摇大摆地去京城不合适,难不成连偷偷摸摸去也不行么……”
吴朗纵在酸楚之中,也不由笑道:“窦老四,真是仗着破鞋扎坏了脚!这是比武招亲,偷偷摸摸怎么成?好啦,你继续喝酒去……”
窦老四急道:“少爷,要说别的,我样样服你。说到女人这一节,你就不行了,一个字儿:傻!真傻!”
吴朗气笑:“好,你说!”
窦老四白了吴朗一眼,吸了口气,说道:“你想想,惜墨公主是谁,不是你的妹子么?不管你是状元也好,钦犯也罢,她只想见她的大哥哥,是不是?为什么就不能偷偷摸摸去?莫不成真要去夺个什么武状元?”神色昂然,一派正气。
吴朗呆了一呆,继而欣喜至极,一拍窦老四肩膀:“妈的,不服不行,行家便是行家。”回看潘笑夫。
潘笑夫脸色似是一片石苔,但眼皮眨动,看来主意已动。
窦老四这一回竟出奇的乖巧,向潘笑夫拜道:“神君,本来轮不到小的说,可你是不知道少爷多难受,少爷曾写了首一二三四的诗,就是给那位惜墨公主写的,小的听了一遍,一个字:心真碎了……小的念给神君听听,中不中?”
潘笑夫听他居然要念诗,惊奇之下,不由嘿嘿一笑:“嗯,你念吧。”
吴朗脸皮难堪,斥道:“窦老四,你胡说什么?”
窦老四道:“少爷,我窦老四从来不爱什么诗文,就记住了你写的这四句,神君吩咐小的念,小的不敢不听。”清清嗓子,诵道,“一根穿心刺,二鱼荷腰时。三生若可许,四季起相思。”
这首诗是吴朗练字时信手所写,题为《赠朱惜墨》,写完之后,却知道自己已经种下情缘,入骨生疼。当时无人可以诉说,正逢窦老四在场,便权当对牛弹琴,给他念了一遍,未料阴差阳错,此细微心思,竟被窦老四这等粗鄙东西牢牢记住。他却不知,窦老四为讨白千颜欢心,已将此诗奉背了好几遍,刚开始冒名说是自己写的,后来被问出“穿心一刺、二鱼荷腰”,才说了真话。
他此时将这首诗背完,屋中一片安静。窦老四自己先行感叹:“好诗!原来少爷一片深情儿,可以这样儿……”
吴朗脸上发烧,又因为心中秘事得以宣出,只觉得舒畅。他脸色一缓,窦老四立即大受鼓舞,眉开眼笑道:“咱们就一起去一趟京城,到了夜间,神君与少爷悄悄潜进皇宫里,谁能发觉?到时叫出惜墨公主,小的们备好花轿子,抬着便走,给少爷娶回那个小姑娘,一个字儿:马到成功!”一针太太早笑得双眼大睁,险些憋坏。
窦老四信心满满,不免拧头翘臀,等着少爷夸赞。
他这主意,果然很合少爷脾气,但少爷尚未说话,雷六鼎已经骂道:“简直胡说八道,臭不可闻!”
窦老四正在兴头上,哪里能转过弯来,向雷六鼎一瞪眼睛:“那,你倒放一个臭的让我们听听!”
吴朗大惊失色,喝道:“大胆东西,还不闭嘴!”
窦老四极是不服,气哼哼转过头去。雷六鼎骂人功夫向来了得,焉会让着他,然而张了张嘴,忽发觉真要放一个“臭的”并非那么容易,叹道:“他奶奶的,算你厉害。不过,我要告诉你,真像你说的那样,让你家少爷拐了公主跑了,你家少爷就更没法子见他老岳翁啦。我们是要跟皇帝攀亲。攀亲都来不及,还专门去结仇么?”
窦老四道:“你们怕什么?怕少爷拐跑了公主,大明皇帝会下令杀了这个毛脚女婿?” 雷六鼎哼了一声,瞧脸色是“那还用说”。
吴朗曾在长江海口见过明军如何接回朱惜墨,心知就算武功通神,被皇帝追杀,也不会好过,苦笑道:“老四,行啦,你别说啦。”
窦老四道:“怎么了少爷,你也以为真会那样?”
吴朗苦笑一声,心想跟这忠心跟班说明白,还真不容易。
哪知窦老四已经笑道:“哈,原来你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一个字儿:全是外行!”
雷六鼎、潘笑夫、一针太太全都精神一振,要听听这“内行”说出什么话来。窦老四会的不多,正所谓“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角色,但凡这等人物,一旦有机,必然“志得圆满”,此时眼见天下几大高手悉数聆听自己的内行主意,由不得抖了一下,挥手道:“少爷去偷公主这事儿,一个字儿:准成!少爷,你先别急着抬杠,听小的说说。我问你们,你们觉得公主她皇帝老爹对她好不好?嗯,对啦,好得很。少爷把公主偷出来,她皇帝爹气不气?对啦,肯定气。”
一针太太本就看着他好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雷六鼎道:“莫非我们不知道皇帝会生气吗?还用你说!”
窦老四挥手道:“但皇帝生不了几天气就不会有气了。”听着的四人无不大惊。
雷六鼎怒道:“你是说让你家少爷刺杀皇帝?”这位武林奇叟断然一喝,真震得人两耳鸣响,屋棚灰尘簌簌掉落。
窦老四吓得急摆双手:“不是、不是,小的说皇帝生不了几天气便没气……不是,便不生气啦!”
雷六鼎明白过来,奇道:“哦?皇帝为何就不生气了?”
窦老四擦擦额头道:“小的虽没见过,但觉着大明皇帝对惜墨公主特别好。当爹的只要对女儿好,这事全好办。武林之中,不是也常有这样的事吗?拐跑了谁家女儿,她爹肯定生气,说要打死这个女婿什么的。可到时女儿大着肚子领着女婿回来了,见过哪个老丈人把女婿打死的?谁愿意让自己女儿守寡?还不是烫上酒,煮上肉……请……请女婿……攀谈攀谈……”瞧瞧别人脸色,一个个甚为凝重,忽觉得心里发慌,再也说不下去了。
雷六鼎问一针太太:“嗯?”
一针太太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嗯。”
雷六鼎一下子高兴起来,一晃便到了窦老四面前,窦老四见他身形如魅,吓了一跳。
雷六鼎笑道:“老丈人肯定烫酒煮肉?”
窦老四反而迟疑起来:“八成……七成……多半会吧……”
雷六鼎笑道:“不,是九成,十成,肯定会!他奶奶的,吴朗小子,你有这跟班儿,是一个上好的宝贝!”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拍,转身问潘笑夫,“老怪物,你觉得怎么样?”
潘笑夫迟疑不语。吴朗此时心思已动,忍不住道:“老爹,我们不一定要拐出公主来……我只想见她一面。咱们本来就没想好到哪里,那么便去一趟北京,也让一班兄弟们跟着热闹热闹。”
窦老四喜道:“少爷就是体恤小的们的一番心思!”忽觉神君脸色不愉,赶紧扭扭下巴,假装前头吃肉时塞了牙。
潘笑夫慢慢喝了杯酒,说道:“我的孩儿,容我想一想,此事今天晚上再定,好么?”语音柔和,满是歉意。
吴朗听他商讨口吻,忽然一念闪过:这怪物老爹其实实在了得。当日我要是容他“想一想”,不鲁莽行事,岂会给他惹下今日的麻烦?忙道:“自然是听老爹的主意。”
潘笑夫神色大慰,笑道:“那咱们就放开肚皮吃上一顿,呵呵,刚才没顾上吃肉,好肉让雷兄独占了不少。我儿,赶紧,赶紧!”自伸手抓起一块肉来,美美吃起。
众人饱餐一顿,将这冬窝子里的用具收拾一遍,备好马车,继续上路。
雷六鼎平时最是急性子,但这次为着大事着想,竟极为耐心,与一针太太坐在一辆破马车上,闲谈消磨路上时光。
吴朗一路上心事杂乱,想到妈妈与老伙计,想到小丢丢,想到方皎,甚至想到江南穆家,以及关青青,有时觉得人人都让他关心,有时竟又觉得人人都陌生模糊。
潘笑夫独自缩在一架马车上,很少说话。吴朗有几回想问他想出结果与否,但终于忍住。
这日行进颇快,到了黄昏时分,赶到一处河汊子边,此处雪已尽化,有十几户人家散居。刘壳老等向主人借出几间房子,当下生火支灶,用过晚饭。
刘壳老等人向潘笑夫询示。潘笑夫挥手让一班手下等候,向雷六鼎道:“雷兄,愚弟有一请求,不知当讲否?”
雷六鼎等了他一天的信,早就急躁,喜道:“当讲当讲,快讲快讲!”
潘笑夫道:“愚弟想请两位陪我父子出去走走……”
雷六鼎瞪眼道:“那还有什么客气?”已经先抢出土坯房去,招手道,“赶紧赶紧!”
潘笑夫笑道:“好,就来。”牵了吴朗手臂,步出屋门。
雷六鼎与一针太太当先出庄,潘笑夫与吴朗紧紧跟上。片刻之间,便出了村庄,夜色之间,只见四野灰暗,空气冷新。
雷六鼎停下脚步,道:“老怪物,你想甩掉你那一班徒子徒孙,咱们四个人一道去京城,是不是?”自己先笑,大是得意。
吴朗恍然,正起佩服之心,却听潘笑夫笑道:“雷兄猜错啦。那班徒子徒孙,是愚弟一辈子仅剩的一点家当,哪舍得甩掉?”
雷六鼎猜错,怒道:“我本以为你见贤思齐,跟我学好了呢,却还是这么没个痛快。”
潘笑夫微微一笑,向正东方一指:“雷兄,你瞧,那里有座小山,看见那棵树了么?咱们四个人比比脚力,瞧瞧谁先到那棵树上?”
吳朗运起目力,好不容易看见山顶上有一片影影绰绰,似是一棵树,对这怪物老爹的精奥武功深为佩服。
雷六鼎各路武功,样样通神,但最为得意者,便是轻功,一听此言,心中大动,四肢一晃,只听咯咯响如爆豆,已做好准备:“老怪物,先说好,赌什么?”
潘笑夫道:“赌谁说了算。”
雷六鼎立即精神抖擞,道:“何时出发?”
潘笑夫道:“就是这个时候!” 两道影子已经同时射出,转眼消失。
吴朗热血顿起,叫道:“婆婆,我们追!”
一针太太道:“那是。”身子一晃,一团影子倏忽而出。
吴朗心道:这三位一个比一个老,我岂能一个都比不上?当下提气追上。
他此时的轻身功夫,已经非同寻常。这番发力比赛,当真疾逾奔马,不一会儿已奔出数里。眼中那座小山头渐渐接近,看清那株树苍劲孤傲。他提气急上,又过三二里,追上一针太太。
一针太太道:“好小子,再快点儿!”吴朗答应一声,发力更上。
小山虽然不高,但乱石嶙峋,居然十分险峻。吴朗默运先天形意功法,气力合一,纵跳如飞,一路攀上。不多时离那山顶差相百丈,忽然心头一震,接着大起佩服之感,却见树下已经立了两人,一左一右,正是雷六鼎与潘笑夫已经到达。
吴朗急步赶去,又过了盏茶时分,才到达山顶。对武林两位奇人由衷佩服,抱拳一礼,侧立一旁平复呼吸。
雷六鼎一见他面,便眉开眼笑:“哈,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与你怪物老爹谁赢了?”
吴朗道:“晚辈猜测,是老前辈赢了。”
雷六鼎诧道:“你怎么猜到的?”
吴朗尚未回答,便听身后一针太太笑道:“你笑成这样子,吴朗还不一猜一个准?”
雷六鼎恍然大悟,笑道:“他奶奶的,我老猴儿就是不会作假!不错,是我赢了,老怪物,咱们赌的是什么彩头来着?哈哈,帮我想想。吴朗孩儿,你也帮我想想!”得意之状,一目了然。
吴朗道:“前辈与我老爹赌的是谁说了算。”
雷六鼎拍手跳起来:“哈哈,是我赢啦。老怪物,你猜我要说什么?”
潘笑夫嗡声嗡气道:“你赢了么?”
雷六鼎道:“难道是你赢了?你不要耍赖,你是不是比我慢了一两丈?”
潘笑夫道:“咱们赌约怎么说的?”
雷六鼎道:“当然是赌谁先到这棵树前。”
潘笑夫冷笑道:“若是我记得没错,前面说的是‘咱们四个人比比脚力,瞧瞧谁先到那棵树上?’树前,树上,一字之差……”
吴朗、一针太太均醒悟过来,不由得道:“原来……”
风声微动,雷六鼎已经向树冠跃起,笑道:“照样赢了!”
潘笑夫冷笑道:“那可未必!”左臂一旋,一股劲风直拍雷六鼎后心。
雷六鼎岂敢再向树上跃,身子一折,双臂分处,分拆潘笑夫掌力,内劲到处,啵啵一串急响。两人虽未相接,但拳劲掌力相撞,便如同拳脚撞击声响。
雷六鼎拆去潘笑夫这一掌,身子已移向树外丈余落地,叫道:“他奶奶的老怪物,这算什么?”
潘笑夫笑道:“赌约未完,呵呵,该兄弟上树啦。”身子已起,轻飘飘斜掠向树冠。
雷六鼎一声轻喝,双拳齐出,一连打出六记,笑道:“老怪物会赖皮,老猴儿便不会么?”
吴朗认得这是小四象拳法中的刚猛招数,叫做“大吉大利”,六拳快出,拳劲相迭,端得是威力惊人。
不由得担忧立起,却见潘笑夫袍袖一挥,啪啪鼓荡,沉声道:“看仔细了,这叫以虚盈实。”说话间消了雷六鼎掌力。
雷六鼎吸一口气,冷笑道:“这又叫什么?”左手一带,右臂弯曲如弓,突然弹出,拳风 “呜”的一声,如同疾石击空。吴朗自然认得这招叫“过犹不及”,讲究的是拳意放在敌手身后,一拳击出,拳力震裂敌人胸肺为旨。他识出这招,不禁大惊,侧身抢去,欲帮潘笑夫分去压力。
但他知道这招“过犹不及”最为迅捷,眼见离二人尚有三丈余,雷六鼎拳力已到,不由叫道:“老前辈……”
潘笑夫沉声道:“孩儿退下!你既然‘过犹不及’,愚弟只能‘亡羊补牢’。”身形一转,突然滴溜溜到了雷六鼎身后,双臂如环,虚罩雷六鼎上半身要穴。吴朗松了口气,但接着便为雷六鼎担心起来。
雷六鼎怪叫道:“好招数!再看看老猴儿的这招‘气极败坏’!”声到拳到,不管自身,攻敌必救,逼得潘笑夫退后一步,暂处守势。接着身形一转,又与雷六鼎拆分一招。
片刻间两人拆分了十余招,互有攻守,招招精妙,无一不是攻敌险处,只消一招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
吴朗看得心惊肉跳,额头见汗,心想:他们两个,打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消停了。这番却又要为了谁先上这棵树,打个你死我活么?无论是谁有点长短,吴朗啊吴朗,你怎么对得起人?又想到两人剧斗,便因自己而起,那么,一定要去京城见朱惜墨不成?
他一念转过来,便要叫出:“你们不用比了,我不去京城了!”然而朱惜墨的影子似乎忽然掠来,一边道:“大哥哥,咱们快跑!”不由得心头一酸,竟开不了口。
忽然之间,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钻进耳鼓:“两个老头儿教你武功,你莫非没看出来么?不要分心,专心领悟。”
吴朗吃了一惊,循声一瞥,只见一针婆婆眉眼均笑,好似第一次见时,正煮着一碗香喷喷的馄饨。
吴朗身子一抖,精神立清,再看树下的两位老者,果然立感不同。
潘笑夫、雷六鼎二人并存武林数十年,武功各有千秋。从前是雷六鼎稍胜一筹,潘笑夫为了躲他,数十年东奔西跑。然而机缘巧合,当年在那钟山之下,雷六鼎与他比拼内力,正要大功告成之时,却逼得他激发了潜力,走火入魔,竟练成了天下至邪之术“千佛神功”,武功超过雷六鼎。此后数次相会,都是“雪山老怪”的风头压住“神州一猴”。两人均知,那是因为潘笑夫一身邪恶内力使然,单论招数,只能与雷六鼎差相仿佛。
以往二人相见,大都是想要对方性命,动手之时,以致对手死伤为要,什么埋伏突袭、出招阴狠,统统不论,搏杀招数,讲究凶狠致命,其實从未痛痛快快地切磋过武功。此时武林二奇心中有旨,“谁先上树”为赌约,竟得以放开拳脚,施展平生绝学。
吴朗当初武功启蒙,半数得自天生异秉,半数得自东海八仙中的吕、何二人传授。直到后来机缘巧合,得雷六鼎传授轻功、拳法,才算真正窥到奥妙。此后他勤学苦练,巧思领悟,功夫日进,一身武艺,才算小成。后来,他虽承认潘笑夫为父,但多生别扭,从未跟潘笑夫学过武功。此时武林二奇演练绝学,他自然先将注意放在雷六鼎这边。 雷六鼎妙招纷呈,使的大多是“先天形意拳”。吴朗练这拳法已近二年,自以为已经领悟“先天形意拳”奥妙,不敢说具备十成功力,但七成、八成,还是敢于自诩。然而此时看了雷六鼎如何使这拳法,才知以往太过自以为是,这已经练熟的“先天形意”竟然如此精奥神妙。他精神集中,看了片刻,越看越惊,不知不觉,手脚比画起来,脸显微笑,嘴巴微张,略显痴傻。
先天形意拳招数极快,吴朗神思紧跟,刚开始偶有疑惑:雷老前辈为什么要用这招“将臂五军”?咦,这里应该是出左腿,掀右臂,他却为什么撞腰沉肘?不觉间看明白:哦,“三心二意”,原来这一招是这样使的……小四象,小三才,吉凶悔吝天地人,竟是这样道理!后来越看越喜,更复对雷六鼎由衷佩服:他老人家使出这先天形意拳来,威力比我使出来,何止强了三五倍?
不觉间二杰换了百余招,吴朗越来越佩服雷六鼎的高妙招数,再留意潘笑夫,却见他拳法比雷六鼎明显要慢,飘逸灵动之感也大为逊色,不禁微感失望。然而再看了数招,又不由得大为惊奇。雷六鼎拳法虽快,潘笑夫却仍能料敌机先,往往雷六鼎一拳未到,他慢腾腾的双掌抱势已成;雷六鼎变招出腿,他又正好侧身退步,左掌顺带,右胯挺上,呈切别之势。两人一快一慢,雷六鼎一直在外围忽上忽下,潘笑夫却稳居中心,看似挨打,实则大为省力。有时雷六鼎想要抽隙上树,他正好一掌发出,逼得对手不得不全力应对。
吴朗看得心思忽焉,不觉间似是钻进两个拳招之中。自己变成另外一人,一会儿替雷六鼎出拳,一会儿替潘笑夫接招,幻想之自己与实际之二老格挡进击,切磋比较,时而领悟,时而觉察,随着二杰进退之间,竟然似是招招都有进益。
二老换了四百余招,后来招数渐慢,但更加清晰凝重,妙不可言。吴朗已渐渐悟到二老拳法中精要所在,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疑惑,一会儿恍然,一会儿激赏。又看了数十招,他脑中忽然一道金光闪过,对二老的招式竟然已能提前猜到。不觉间看到妙处,忍不住叫道:“三才移位!六丁开山!对,接上这招白猿献桃!”
吴朗说话之间,雷六鼎果然相继使出这三招来,叫道:“臭小子,你看明白了没有?我老人家顶不住啦!”忽的倒退而出,掠至三丈余站定。却是方才两人换招,刚开始都未使真气,后来斗到激烈之时,拳招却必须以真力才能发功,两人都不觉间动了内力,雷六鼎虽是强悍,却终于敌不过千佛神功,渐感气促心乱,后来潘笑夫每一掌拍出,他便只感热气烁人,难以抵挡。
忽然一招使老,双臂险些被潘笑夫掌上的邪异内力箝制住,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跳出圈子,呼呼急喘,摆手道:“雪山老怪,老猴儿也想让臭小子多学几招,却他妈的实在陪不了啦。你的邪门大法太厉害!吴朗孩儿,你看明白了几分?”
吴朗被他一问,微一思忖,笑道:“晚辈觉得总有五分六分。”
雷六鼎笑道:“那就没白费了我老人家这半夜忙活。”
吴朗得他夸奖,心念间一片喜悦。潘笑夫忽然一晃来到他面前问道:“那么我来问你,假若我们二人此时仍没停手,各自接着会使出哪几招来?”
吴朗心念转动,答道:“雷老前辈会使‘吴刚伐桂’、‘前倨后恭’两招,老爹自然会以那招左臂分错右掌化拳来应对……”
潘笑夫插话:“嗯,那叫围魏救赵。”
吴朗道:“接着雷老前辈趁你露出胸前空门,会疾使一招‘精卫填海’,攻你期门、膻中二穴……”
雷六鼎双目一亮,赞道:“好小子!接下来呢?”
吴朗道:“老爹会撤半步,弓变丁,右肘撞面,左手护胸,順势推打,这招叫什么?”
潘笑夫道:“这叫半壁江山缺。”
吴朗道:“那么雷老前辈正要等你身子上浮,定会突然下潜,使一招小鬼推磨,一记贴地扫堂使出……”
雷六鼎击掌道:“不错不错,我这一记扫堂腿定会又准又快。那接下来呢?”
吴朗微微一笑,回到原话上来,却不由语结,先自吃了一惊,因为他脑中突然出现一幕:老爹已被这一腿踢倒在地。
吴朗张了张嘴,叹道:“接下来……雷老前辈赢了。”
雷六鼎眼睛睁大,奇道:“我赢了?”
吴朗又想了一想,点头叹道:“这招小鬼推磨使得恰到好处,前辈赢了。”
雷六鼎道:“你再想想。”
吴朗脑中又过了这几招,更加印证无疑:“确实是雷老前辈赢了。”
雷六鼎哈哈大笑:“这么容易赢他,他还会是雪山老怪吗?好娃儿,你前面说的几招都没错,可毛病就出在小鬼推磨上。要是老怪物是别人,这招小鬼推磨定当踢断他双腿,可他是老怪物,正要引我使小鬼推磨,他就会乘机一个扑步后撤,身子斜倾压向我头顶。娃儿,那岂不是要了老猴儿的命么?”
吴朗跟着一想,竟确然有这样的变化,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那该怎么办?”
雷六鼎笑道:“退回前头,我何必要使小鬼推磨?你忘了咱们还有一招白猿献桃了吗?”
吴朗恍然大悟,击掌道:“不错!这样一来,老爹丹田要害处受攻,只能变招化解,雷老前辈夺回上风啦。”
潘笑夫道:“你看仔细了。”身子一晃,手臂微微一弯,虚使出一招来,已将白猿献桃拳路悉数封死。吴朗再一次惊住,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潘笑夫问道:“我儿,你再想一想,你看明白了几分?”
吴朗叹道:“一分都没看明白。”身上刹时出了一层冷汗,灰心丧气之感,竟难以承受。
潘笑夫道:“你觉得是看明白五六分好,还是一分都没明白好?”
吴朗怔了一怔,叹道:“当然是看明白五六分好。”
潘笑夫摇头道:“不然。”
吴朗奇道:“难道是一分都不明白好?”
潘笑夫点了点头,微笑道:“你可知这是为何?”声音温蔼至极。
吴朗脑中一片混沌,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潘笑夫道:“我慢慢说,你细细听。”袍袖轻轻一摆,姿态优雅,接着道,“武学与兵家,都是一样。谁不盼望能料敌机先,防患未然?占到先机,往往能逼得对手按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出招,到得分晓之时,我便忽施绝招,一招制敌,自然赢了。可料敌机先是最难的一件事,除非对方差得太多,否则你明明看着他步步错乱,却不料他正诱使于你,等你使出绝招之时,他忽出奇招,反败为胜。” 吴朗倒吸一口冷气,脑中又惊又喜。
潘笑夫道:“那你觉得是一分都没明白好呢,还是看明白五六分好?”
吴朗想了想,忽然脑中一隙亮光透入,脱口叫道:“都好,也都不好!”
潘笑夫道:“哦?”
雷六鼎比他性子更急,满脸喜色,抢道:“好娃儿,怎么都好,又都不好了?你说说,你快说说!”
吴朗忽觉已窥到门径,喜道:“我看明白五六分,便会大胆沉着,稳步进招。可进招之时,敌人必定变化,他每一招使出,假是如我所料,我便化解进击。我一分都不明白,便是他变招的时候,对我来说都是新的,那自然要见招拆招。就算他有千变万化,我也要有一定之规……说到底,就是对敌既要大胆,招数又不能用老。老爹,对不对?”
潘笑夫尚未说话,雷六鼎大喜之下,已翻了个空心跟头,一把抱住吴朗,啧啧道:“对极对极!奶奶的,招数既要狠又不能老,就是这句话!多少人练了一辈子却永远弄不明白。好娃儿,我老人家忽然改了主意,今后让你称我师父,行不行?”
吴朗连忙下拜,口称师父。潘笑夫微笑退下两步。雷六鼎扶吴朗起来,眉开眼笑。
一针太太只感好笑:“雷大哥,你好这么办事么?明明是潘老弟正要开光传业,你却非这时候抢这名分不成?”她的年纪其实比潘笑夫小,但心中早已以雷家嫂夫人自居。
雷六鼎笑道:“馄饨上了桌,不吃干什么?何况这馄饨我确实擀过皮包过馅。好徒儿,你的先天形意拳,没有丢下功课吧?”
吴朗拜道:“不敢丢下师父所传。”
潘笑夫微笑走上祝贺。
雷六鼎眉花眼笑,说道:“老怪物,你刚才跟我徒弟说的拳法道门,实在大有道理。你我二人斗了一辈子,前三十年你拳法、内力都不如我,对不对?”
潘笑夫双掌合什道:“不错。”
雷六鼎道:“后来你练成那邪门混蛋功夫,老猴儿内力便比不上你,可自认拳法仍比你强了半筹。”
潘笑夫点头笑道:“正是,愚弟前几年,确实占尽千佛神功的便宜。”
雷六鼎道:“可今天你我一番比画下来,老猴儿却真服了你啦。你拳脚之间,并没使用邪门功法,仅凭拳法,老猴儿都有些吃不消了。你这套拳法怎么会有这等能耐?”
潘笑夫叹道:“雷兄真觉出这套拳法威力有所增益了么?”
雷六鼎瞪眼道:“他奶奶的,老猴儿一辈子可说过半句奉承人的话?”
潘笑夫叹道:“多谢雷兄法眼,愚弟也是刚刚悟到。雷兄,愚弟有一不情之请,想将这套‘一身家国’拳法传给令徒,不知可否?”
雷六鼎咋舌道:“奶奶的,你这套拳法叫‘一身家国’吗?好名称、好名称!你要传给吴朗,他是你儿子,怎么还得问老猴儿?”
潘笑夫道:“他却是你的弟子。”
雷六鼎道:“这门功法需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么?”
潘笑夫叹道:“吴朗性子如何,愚弟也是深知,岂敢自找难看?千佛神功自我而绝,从此世上再无传人。这套‘一身家国’拳法却正大光明,料想雷兄方才已经察觉。”
雷六鼎微微一怔,大声道:“既有这样的好箱底,不给我的吴朗徒儿,你还给谁?老猴儿允了!”武林二杰相望会心,一齐呵呵而笑。
雷六鼎与一针太太离开树下,自去一旁等候。
潘笑夫望著吴朗,良久不语。吴朗与他虽为父子,却从没有跟他学过半点功夫,这时望着这小山冈一般的怪物老爹,只觉得深夜峭寒,而胸中温暖。
潘笑夫忽然喝道:“吴朗,这套‘一身家国’拳法,既不传子,也不传婿,只传奇男儿,你准备好了么?”
吴朗一瞬间热血涌上,朗声道:“准备好了!”
潘笑夫道:“你看好了!这是第一招:铁肩担道义!”双拳分处,进步挺膝,气象雄壮。
吴朗心中赞道:好拳招!
潘笑夫已经接着道:“第二招,胸中罗万象!”招随语出,朴拙雄浑。
吴朗更吃一惊,潘笑夫又报出另一招来:“掌底有乾坤!”
他口传身演,一招一式时快时慢,不一刻打完这套“一身家国”拳法,共是十二招,拳法刚正,并不如何繁复。
而后笑看吴朗,问道:“孩儿,记下了吗?”吴朗点头。
潘笑夫道:“嗯,你将这拳法打一遍我看看。”
吴朗凝神微思,将这套拳法打了一遍。他记性奇好,这套拳法又很是简单,竟被他全然使出。
潘笑夫问道:“那么,你明白了几分?”
吴朗一怔,跟着一想,不由得十分惊恐,原来这拳法他虽是记住了招式,但其中的拳义、拳旨,竟是一点都不明白。他练武以来,先是跟何仙姑、吕洞宾学招,后来蒙雷六鼎传授一套先天形意拳,更得唐赛儿传给他一路闪电剑法,这些武学拳法,虽不敢说一看便会,但看一遍能懂其中五六分要旨,还是不在话下的。像眼下这般拳招明明全会,拳旨却一团模糊的情形,何曾有过?一瞬间惶然惊惧,难以形容。摇头道:“我……我竟是一分都没明白。老爹,这套拳法有没有拳经?”
潘笑夫脸上漾出笑意,慨然道:“‘一身家国’,这四字便是拳经所在。”
吴朗心中似有一动,不觉起了雄壮之意,注视潘笑夫。
潘笑夫抬头望月,隔了半晌,慢慢道:“武夫处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国。你再经历些春秋暑寒之后,便会彻头彻尾地明白。”
吴朗脑中模模糊糊,又似微见光明。
潘笑夫笑道:“不用着急,慢慢自会悟到。”抬手拍拍吴朗肩膀,轻轻一叹,忽地噘唇作啸,声音尖锐,远远传出。
吴朗吃了一惊。雷六鼎一跃而起,奔到吴朗身边,伸出半个肩膀挡住新收的爱徒,叫道:“干什么?”微一留神,却听夜色中传来马蹄声响,向这边赶来。
潘笑夫抱拳道:“雷兄,愚弟与你打了一辈子,孩儿却蒙你如此厚爱,这是何等福气!”向雷六鼎深深一拜。
雷六鼎半疑半信,回礼道:“好说好说,老猴儿打不过你了,否则说不定便弄死你。” 潘笑夫喟然一笑,再拜道:“吴朗孩儿便交给你了。雷兄、嫂夫人,咱们就此别过!”竟然转身便走,大袖飘飘,已经下山而去。
吴朗愕然,叫道:“老爹!”
月色下潘笑夫身形飘飘,丝毫不滞,迤逦远去,只有回音传来:“我儿,吴朗!吴朗,我儿!”一字比一字远,最后一字,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吴朗忽觉心中怜惜,四肢头颅起了一层麻意,也轻轻说:“老爹,老怪物!老怪物,老爹!”不觉泪花浸眼,鼻管已酸。
夜色中马蹄声渐近,听着是数匹骏骑一齐到来。不一刻果见人影显出,一人声音传来:“少爷,是我哪,是我们!等了大半夜了,哈哈,哈哈……”
吴朗道:“是老四吗?”
来者正是窦老四与白千颜,除了自己所骑,另带了三匹马到来。窦老四来到近前,滚鞍下马,向吴朗磕头,一边道:“少爷先别扶我起来,神君早嘱咐过小的,可不能乱了规矩。”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眉开眼笑道,“神君对我真是好极了,把陪伴少爷进京这桩美差交给我与白姑娘。我肚子里的小九九,可不全被算出来了吗?一个字:再好没有啦!”
吴朗对潘笑夫感激更甚,扶窦老四起来。
窦老四道:“吃喝穿用,都备好了,放在各人的马驮子上。”转身走回马匹边上,分解开三匹座骑,牵着一路走一路给人送缰绳,“老前辈,你的。女老前辈,你的。少爷,这是你的。”
然而后左右一检点,感觉无误,先自翻身上马,说道:“少爷,我已经跟这里的人家问明白了,前面五六十里,就有大市镇了。咱们上马赶路,能赶上个早市。早市的东西便宜。赶紧,赶紧。”
吴朗见他在雷六鼎、一针太太面前这么不懂礼数,忘了自己是跟班,俨然成了骑兵队长一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出言责诫,却听雷六鼎已经哑然而笑,道:“奶奶的,徒儿,你的这个跟班,真是天下罕有。咱们赶紧得令,上马行路,去早市拣便宜去。”
五骑从那小山下来,一路向南,策骑而行。天刚蒙蒙亮时,果到了一处市镇,寻人打听,叫做九里甸镇。这里已可见汉人在镇上买卖。然而凡事听窦老四的,往往失算,这早市上的东西出奇的贵,而且质地出奇的差。窦老四嫌贵,有小买卖人便神秘兮兮的悄声告诉:“这里一般汉人才卖东西。要打仗了,汉人有办法的都往关内走了,东西能不贵吗?你说的那个价钱,别说你买不来,我也买不来!”
雷六鼎忧心忡忡,向吴朗道:“你看吧,连卖鸡蛋的都知道女真要跟大明开战了,我们的皇帝老儿却还是不知道。”
几人寻了一家饭馆打发了肚子。吴朗问雷六鼎:“师父,您老人家这几天太辛苦了,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找家客栈歇歇?”
雷六鼎道:“我不累,你呢?”
吴朗道:“师父不累,婆婆或许累了吧?”
一针太太笑道:“师父不累,婆婆也不累。”
窦老四一听这话,顿时大起知遇之感,兴冲冲道:“正准!成双成对儿,啥都有劲儿。小的与白姑娘也不累。少爷要娶公主,那更加不会累了。”扭臀摆腚的,十分欢实。
雷六鼎瞪了瞪眼,忍不住笑道:“他奶奶的,真是行行出状元。吴朗,咱们继续赶路,到今天天黑时再歇,走着!”
一行五骑继续赶路,向南径行,至夜方歇。第二日一早便又赶路。如此一路急进,第五日在山岭路中见到一道关隘,十分雄伟,正是名闻天下的山海关。关口上旌旗招展,守军铠甲鲜明,正是明军服色。
窦老四作为先行官,斜睨关口,傲然问道:“雷爷爷,咱们是闯过去呢,还是老老实实申报过去?”
雷六鼎笑道:“嗯,我们两个老家伙打算蹿过山海关,吴朗徒儿也应该能过去。”
窦老四脸顿时灰了:“雷爷爷,那小的两个怎么办?”
雷六鼎笑道:“一个字儿:爱咋办咋办!”
窦老四彻底稀了,苦着脸央求道:“小的与白姑娘,武功虽不十分差,可轻功真不敢乱吹。真过不去!求雷爷爷想想法子才是正经道道。”
雷六鼎眉开眼笑,捋须道:“真逗你的!雷爷爷告诉你,守关的这位将军叫袁崇焕,与你雷爷爷一向不坏,咱们报关过去,还要喝他两盅热酒。窦老四,你嗓门不小,向守关兵报出雷爷爷的名头来!”
第七章 春风裁柳
灯下话桑麻,乐就大碗茶。别来种种,何须一一细问价。只应知道我,如我不疑他。說什么生死不弃,也不必海角天涯。哥哥呀,你且笑一笑,容我把眼角擦一擦!
中国古代历史上,迁都的王朝极少。朝廷大都将都城视作一国之命脉所在,非万不得已,不会轻言迁都。从这一点来说,明朝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例子。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应天宣告即位,定应天为都。至永乐十九年,明朝正式迁都北平,北平改称北京。应天府称作南京。
南京作为北京的陪都,仍保留着王府,设文武大臣名衔。只不过官员多是养老、优待的闲缺。随着光阴流逝,到了万历年间,南京的皇家光辉渐渐褪色,而北京经多年营建,已经雄壮巍然,显出一派盛和正大气象。
这一日正是春分,寒意已退,地气渐暖,禁城之外的大街小巷,行人熙熙攘攘,商贾招徕顾客,各色奔波生计,沐浴天恩,北京城里一派升平。
时近中午,城西一家酒楼之中,又逢上客的旺时,掌柜、伙计都忙起来。
这酒楼门楹“得时楼”三个烫金大字可是有些说道的。据说是在嘉靖年间,三名秀才进京赶考,便在这家酒楼住宿伙炊,相识感同,结为同庚。那时这酒楼还只是一家小客栈,客栈老板见三名秀才贫寒,多予照顾,三秀才十分感激。这年放榜,三秀才竟一同考为进士,喜不自胜。客栈老板请三人酒宴,三人兴起,给这小客栈赠名为“得时楼”,每人写了一字,凑出门匾招牌。
数十年间,往来客人,与酒楼掌柜、伙计谈起这一节,莫不景仰,望着“得时楼”三个字频频点头。因此有说道,叫做“三星高照得时楼,早上楼来早出头”。这话说着好,听着也好,可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未得之时,酒菜已经十分昂贵,别说三个穷秀才,就是三个小老板,进这酒楼,也得稍费思量。 但话又说回来,得时楼从来不愁没有客人。因为天下有钱的、有闲的、有事的人总是那么多,经常有胃口的,更是永远不会缺少。此时才近中午,楼中各厅已经陆续上客,眼看只剩下一个雅间,便又有七名客人登梯上楼。
这七人之中,四名中年人是两对夫妻,其中一对,男子英俊女子美貌,当真是人中龙凤。另外一对,妻子也很美貌,个子偏高。男子相貌平凡些,然而气度从容,容貌善良,令人一见之下,便感温暖。
跟在后面的是位矮阔的老者,大脑袋像直接安在肩膀上一般。瞧他年纪虽大,地位却低,跟在六人身后,看来是个仆伇角色。
另外两人一为少年,一为少女。少年稚气未脱,脸上初见江湖棱角。少女眉目如画,却偏偏冷傲砭人,进到店中,两道眼光只微微一射,就将偷看她的堂倌吓得打了个寒噤,忙问道:“客官几位哪?”
那少女冷冷道:“你不会数数吗?有没有雅间啦?”
堂倌赔笑道:“大小姐指教得是。几位来得正是时候,还有上好的一间雅座,客人请!”
那少年喜道:“哈,这就好啦。姐姐,我先说好,这顿饭,得让我妈做东。好不好,妈?”
那个子稍高些的中年美妇笑道:“你讨姐姐的好,当妈的自然要抢着掏腰包。还用你说?”
另一名少妇笑道:“唐哥哥,听到没有,咱们全是跟咱闺女沾的光。谁也不用谢,多点几道这馆子里的看家菜!”众人皆笑,一面步入雅间坐了。
这馆子里的看家菜果然不错,七人团坐在一张大圆桌上,说笑饮食。独那阔面矮壮老者不多言语,默默吃饭。一道道美味传上来,果然样样不俗。
众人吃喝之间,那中年英俊男子闲问酒保:“听说这几天朝廷开了新科,要选武举,酒保哥,这事可真是有的么?”
酒保顿时来了精神,先自己摇头一笑:“哈,那还有假?”而后眼睛转了一圈,试探道,“几位客官从哪里来?”
那中年男子道:“嗯,我们是从江南来的。”
酒保又一笑,声音低下来:“客官是为着这事来京城的么?”
那中年男子略一犹豫,他旁边的美貌妇人已经叱道:“我说你这酒保,怎么这么饶舌?是我们问你话呢,还是你问我们话?”
酒保一哈腰,赔笑道:“自然是几位客官问我话。不过,话也得说明白,小的看这位客官英俊潇洒,万一他老人家被点了武状元,那岂不是对不起嫂夫人了?因此上,先把话问清楚。”
那美貌妇人奇道:“这是我夫君,要是点了武状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对不起我了?”
酒保左右瞧瞧,脸上诡谲一笑,压低声音道:“几位客官还真不知道,这一回朝廷放武举,可是有来头的。”
几名客人全都微微一震。其中那少女冷冷哼了一声,好像是事先便多少知道了些什么。中年男子微睥她一眼,回向酒保笑道:“哦,选武举嘛,本来就是朝廷的大事,当然有来头了,这还用说?”
这酒保惯于卖弄口舌,哪里觉出什么,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头顶,声音更低了:“嘿,皇上选武状元,是头一回,这叫恩科。可你们猜猜,这恩科打哪里来的?”
七名客人均摇头不知。酒保愈发来了精神,低声道:“几位猜猜。”
那少年先猜道:“当然是朝廷要选武功高强的人物啦。”
酒保笑道:“也是也不是。”
少年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酒保笑道:“一半儿是,一半儿不是。”
那美貌少女忍不住冷声道:“你怎么这么啰唆,到底是不是?”
酒保一吐舌头,怪声道:“小的一个烫酒的,知道什么是不是?小的多嘴打扰啦。”将托盘往臂下一收,便要转身出门。
那个子高些的少妇连忙一拦,赔笑道:“我们是外乡来的,哪里能猜到?酒保哥,你脾气也无需这么大。”手上已多了一片碎银子,递给酒保。
酒保立即眉开眼笑,脸色如同多年的邻居,接了银子道:“大姨客气,小的却之不恭,收下谢啦。”
高个少妇笑道:“刚才酒保哥说的那事,大姨也猜不出来,可否指教?”
酒保哈腰一笑,又从腋下撤出托盘端在手里,低声道:“好些人都说,这一科朝廷开武科,明着是选武状元,其实是给公主选驸马爷的。”
这话一说,厅中一刹那静得出奇。酒保已有好几回知道这话十分杀场,脸上浮起一层得意,提声道:“几位慢用,有事招呼小的!”提着托盘退出雅间。
那美貌少女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哼,果然是那个瘦芦柴公主闹的好事,才多大一点儿,选驸马爷了!”
那少年笑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瘦芦柴公主?”
那少女冷笑道:“還用知道?一猜就猜到。这个公主又瘦又丑,到时武状元一揭开盖头,非骂自己师父不可!”
少年奇道:“骂自己师父干什么?”
少女道:“骂师父把他教得武功太厉害,夺了这个倒霉的武状元呗!”
那中年英俊汉子低声喝道:“青青!你在这里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那少女向中年汉子一眼扫过来,便要发作,但见他脸色,勇气便消,嘴巴一鼓,道:“妈,你看见了吧?我爹说话,就是没有姨父好听!”
另一名相貌平凡的汉子便是她的“姨父”,听她说到了自己身上,不由笑道:“青青,姨父还没说话呢。”
那少女青青鼓着腮帮子道:“就是因为没说话,才比我爹好。哼,我爹就会训我!”
这名叫“青青”的少女,正是关青青。那称她为姐姐的男孩,便是她的表弟穆仰鹊。时光荏苒,一别经年,不觉间,这名当年小小孩童,已经长成磊磊少年。四名中年男女,自然是关若飞、雷彤夫妇,与穆思华、陆婷夫妇了。另外那名黑面矮壮老者,则是穆家的老管家谭火池。关若飞、雷彤以侠侣之名冠绝武林,育有一女关青青,却是长年寄养在江南穆家。
江南穆家虽说姓穆,真正当家的却是女主人陆婷。这里面并没有其他窍门,只因穆家庄主穆思华对妻子陆婷由爱生敬,礼遇贤妻。 穆思华被称为神医,有次自己笑谓妻子:“老天待我不薄,给我这神医一条命脉,一个死穴。”妻子问惑,则笑答道,“仰鹊孩儿一天天长大,他今后传承医道,定能将穆家医术发扬光大,自然是我的命脉;我的爱妻已在我心中深植,别人谁要来移走她,我必生生疼死,因此称得上是我的死穴。”
当日陆婷闻言,心神俱震,良久发誓道:“大哥,妹子曾有虚妄之心,但从来未曾负你。从此更知自己福运无双,若敢再有任何无聊杂念,死后必下地狱!”
这时,在这雅间之中,穆思华听关青青一句“就是因为没说话,才比我爹好”,忍不住莞尔一笑,说道:“青青,姨父没说话,便比你爹好了。青青若是也少说两句,那肯定就比谁都好啦。”
关青青一愣,嘴巴一鼓,却一时被“少说两句”封了进路,闷闷吐了口气。
穆仰鹊笑道:“哈,表姐,原来你也吃我爹的这招帽子方。”
关青青诧道:“什么帽子方?”
穆仰鹊笑道:“就是先给个大帽子,夸得人没法甩脸子。”
关青青一怔,旋即一怒,狠狠看着穆思华,却接着便笑道:“那也好啊,这帽子方总比板子方好些。你前天为什么要打表弟的屁股啊?”
穆仰鹊嗐了一声,赔笑抱拳道:“表姐,我再不敢惹你便是。”
关青青冷笑道:“哈,你这一招倒得了姨父真传!”话一落锋,桌上几个大人都感有趣,相互望望,眼中都起了戏谑玩笑之情。
关青青觉出不对,一时微微发愣。
陆婷道:“仰鹊,你可听到表姐的话了吧?”
穆仰鹊丝毫不觉有异,笑道:“我就是怕表姐,她武功比我强,说话办事也处处比我厉害。我处处不如她。妈,你可别生气,比起别人来,我一点儿也不差,只比表姐差一点点。”
陆婷笑道:“你以为你爹比别人差么?也只比你妈我差了一点点。你比表姐差这一点,差得正对了。”
穆仰鹊作个怪脸道:“连我爹我妈都向着表姐,我差就差吧,心服口服。”
陆婷道:“那你一辈子不如表姐呢,也心服口服吗?”
穆仰鹊呆了一呆,挠头踌躇道:“一辈子不如表姐?这个……孩儿想,不如就不如吧,反正她又不是外人。妈,你不生气吧?”
陆婷笑道:“妈怎么会生气?”心想这孩子天生不喜争强好胜,莫非长大之后,定要受老婆气?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便常常给丈夫气受。
那边雷彤笑道:“哈,仰鹊,你妈没生氣,就是有点儿喘气不太痛快。”
穆仰鹊怔道:“那不还是生气了吗?”
雷彤笑道:“这可跟生气不一样。生气啊,是敢让人看出来,喘气不痛快呢,是……哈,孩子,你自己想想吧!”
穆仰鹊拿不准,赔笑道:“我妈才不会生气呢。表姐又不是外人,我不如她,妈你会为这生气吗?”
雷彤见他一派憨相,先笑起来,关若飞、穆思华跟着笑了。
陆婷道:“好吧,表姐不是外人,妈也不能非得像个外人,当然不会生气。”几名大人更笑。
关青青比穆仰鹊大两岁,听出隐约意味,不由恼羞起来,冷声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吃饱啦,去外头转转。”她一向任性,不等父母允许,起身便走,“噔噔噔”出了雅间。
穆仰鹊怔道:“表姐生气了吗?”
雷彤道:“你快跟着她,一起转去!”
穆仰鹊正等这句话,答应一声,便离座推门。
陆婷道:“别转太远啦,早些回客栈!”
穆仰鹊已出了门外,一边答:“知道啦!”
只听几名大人均笑,穆思华说了声:“京城龙蛇混杂,他们可不要惹了是非。”
雷彤接了句:“他们两个难道是吃素的?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声音低下去,接着几人一起笑起来。
穆仰鹊追出胡同,叫道:“表姐,等等我,走那么快干什么?”
关青青站住恼道:“谁用你跟来?你妈叫你跟来的么?”
穆仰鹊几步到了近前,赔小心笑道:“不是我妈,是你妈让跟来。”
关青青嘴头一结,脸上起了一层笑,突然又甩下脸道:“我妈最没骨气了,生怕我没人理了似的!”转身又走。
穆仰鹊一边急跟,一边辩道:“姨娘才不是怕你没人理呢。表姐,你生什么气嘛!我妈说了叫咱们别转得太远,早些回客栈。表姐,你想去哪里转转?”
关青青没好气道:“撞到哪里便是哪里。”
穆仰鹊道:“那不成了瞎转了?”
关青青道:“你嫌瞎转就别跟着!”
穆仰鹊忙道:“我跟着我跟着。嗯,其实也不叫瞎转,这叫随意走走,表姐,咱们能不能随意走得慢一些?”京城胡同道上,于是走来这样随意的两位:少女在前头或怒或嗔,少年紧贴一步时笑时辩,渐渐汇入京师各色人群之中。
公主招亲的消息自然不仅限于得时楼上。关青青、穆仰鹊一路闲逛,时时听到朝廷特设武科选取状元的消息。这消息更多的指向惜墨公主,有人说惜墨公主天姿国色,有人说惜墨公主聪明贤能。甚至有人说公主身怀武功,因此才打算招武状元为驸马。
穆仰鹊听得忍不住喷出笑来。关青青拉他到了一处僻静地方,问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穆仰鹊摇头笑道:“你听听,京城的人说话真是离谱,公主怎么会武功?”
关青青冷笑道:“公主怎么就不会武功?”
穆仰鹊辩道:“你听清楚了,是公主,公主美丽大方,吟诗作词,笔墨丹青,这些样样精通,我都相信。可是,武功了得?表姐,你竟然会听这些异想天开的话!”
关青青冷笑道:“你见过公主?你怎么知道她美丽大方,吟诗作词、笔墨丹青,样样精通?”
穆仰鹊赔笑道:“乱猜的,人家毕竟是公主嘛,虽不及表姐,但想来也不至于太差。”
关青青怒道:“别拿她跟我比!”穆仰鹊一吐舌头,乖乖不做声,但眼中却有一点揶揄之色,难以掩去。 关青青横他一眼,接着也就放缓了脸色,忽然眼珠一定,低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位惜墨公主是谁?”
穆仰鹊笑道:“我不想知道。我的武功,若是去抢这个武状元,只怕一关都过不了,先得找我爹给我接起胳膊腿儿来!”
关青青被他逗得一笑,贴近他耳朵,悄悄说了几个字。
穆仰鹊顿时眼睛大睁,慢慢低声道:“表姐,你不是开玩笑吧?公主真的是她?”
关青青道:“要不我怎么说这个公主是瘦芦柴呢?”
穆仰鹊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想一想,摇摇头,想一想,又摇摇头,轻轻吸气道:“真让人不敢相信!”
关青青见果然吓住了他,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吧?”
穆仰鹊点头道:“真没想到,她……竟然是公主!这真没想到!”脸上已经见汗了。
关青青忍不住冷笑:“怎么了,跟我在一起有点儿害怕了吧?”
穆仰鹊怔道:“这怎么会害怕?”
关青青冷笑道:“我跟这位公主顶着头,到时那小妮子铁定要跟我过不去,你跟着我,不怕受牵连吗?”
穆仰鹊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刚刚明白,接着心中竟然当真闪过一念:是啊,表姐就算武功好,人也聪明,但跟公主是对头,肯定敌不过人家。何况,那位小公主的飞针功夫就很邪门,单论武功,表姐也未必就是对手。
他这里疑窦刚起,关青青已然看出他底细,冷笑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怎么样,你到底是害怕了吧?”
穆仰鹊摇头道:“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我跟表姐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就算再害怕,我也不会不跟你好了。再说,那位小公主也未必就一定记恨咱们……表姐也不要记恨着她,不就没事吗?”
关青青白他一眼,看看道上的闲人,反手拉住他,扯到一处僻静的树后,这才凶着脸道:“我记恨她?她也配让我记恨!你再这么说话,还让我相信是最好的朋友吗?”
穆仰鹊赔笑道:“我没说表姐记恨她。表姐说不记恨,那就最好啦。我爹跟我说过,‘记恨记恨,你不记,他不恨’。表姐,她已经是公主啦,肯定不记得咱们啦。”神态和顺,颇有心得。
关青青看他一副得道神仙的样子,气得差点儿要打人,眼珠儿一翻,却笑道:“我怎么知道她记恨不记恨?表弟,只要你能证明她不记恨我,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穆仰鹊大为放心,笑道:“这还用证明么,她不来找咱们麻烦,就是不记恨咱们了呗。”
关青青笑道:“那是她没见咱们的面儿。见了面儿,會不会请咱们喝茶赏花?”
穆仰鹊殊无把握,迟疑赔笑道:“何必一定是要请咱们喝茶赏花?”
关青青冷笑道:“你也知道了,不发飞针射我,不让鹰犬抓我,就算好了,是不是?”
穆仰鹊赔笑道:“那还真就是。表姐,咱们一辈子不见她的面儿,又能怎么样了?”
关青青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迈步便走。穆仰鹊赶紧赔笑跟上。
这一回好像不容易哄,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几条街,关青青都没放下脸来,仍是满面恼怒。渐渐要回到歇脚的客栈,穆仰鹊正感丧气,关青青却突然停下步,转脸望着他,双眼闪着亮光,低声问道:“表弟,假如我要会会她,你敢不敢跟我去?”
穆仰鹊呆了一呆:“去会谁?”
关青青鼻子拧出几条小竖纹,噙着笑,淡声道:“就是这位惜墨公主。表弟,你敢不敢陪我去?”
穆仰鹊倒吸一口气,小心道:“原来表姐跟她约好了?”
关青青摇了摇头。
穆仰鹊道:“那……那她怎么能找到表姐?”
关青青微笑道:“我不会去找她么?”
穆仰鹊眼睛蓦然睁大,好一会儿没动,嗓子里的声音忽然干涩嘶哑了:“你……你想去皇宫?”
关青青嘴角抹起一层笑,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穆仰鹊鼻子眼角不知怎么就抽抽了一下:“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关青青嘴巴一抿,又快快地点了点头,笑道:“表弟,你觉得我这两年练武用不用功?”
穆仰鹊点头道:“你很用功。我妈也说过,将来武林之中,这一代大概没人比得上你。”
关青青道:“我为什么要这么用功地练武?”
穆仰鹊道:“表姐是雷家武功的嫡传弟子,练武自然要用功了。”
关青青摇头道:“这倒不是。前几年,我就不太用功。”
穆仰鹊忽然想到了答案,莫名地恐慌起来:“难道是因为这位惜墨公主?”
关青青冷笑道:“不要叫她什么公主,叫她小丢丢。丢三落四、丢人现眼,合到一起,就是她这个丢丢!”激动之下,胸脯起伏,“表弟,我就是那次被她用飞针扎了手,开始用功了。我再跟她见面,决不会让她再伤着,你信不信?”
穆仰鹊抬眼寻找转机,又被她抢近半尺追问道:“你信不信?”
穆仰鹊点头道:“我信。表姐现在的武功,她再不会是你的对手了。”
关青青道:“不错!她已经不是我的对手。表弟,我想到皇宫里去,找她比武。”
穆仰鹊只觉得天上要掉下件大祸来,砸着表姐和自己,愣怔一会,吸着气道:“你说什么?”
关青青咬着嘴唇,眼神凌厉起来:“我要去皇宫跟她比武!”
穆仰鹊微微退了一步,又突然上前,抓住关青青右臂,叫道:“我不让你去。”
关青青反应过来,喝道:“放手!”自然而然一招“羚羊挂角”,穆仰鹊手上一空,脚下已滑,重重摔倒在地。他一个滚身,贴地游上,双臂一合,又抱住关青青左腿:“表姐,你不能去啊!”
关青青险些被他扯破裤子,又羞又怒,双腿一转,一招“平地旋风”,穆仰鹊手臂扭痛,已被甩脱。
关青青弯腰抓起他衣领一把提起,扬手要打。穆仰鹊自知躲不开她的手段,索性不躲。
关青青虽然爱使性子,却也不会真打他,放了他衣领,恨道:“我就是想跟她比武,她让别人比武争武状元,自己却躲在皇宫里,我偏偏不让她自在,直接找她,哼,我跟这位公主,也比一比武!” 穆仰鹊看她脸色,问道:“你主意定了?”
关青青点了点头:“定了!”
穆仰鹊眨眼回了回味,摇头道:“表姐,这样你也不能去。”
关青青气道:“你管我呢,你敢告诉我爹妈,就死定了!”
穆仰鹊摆了摆手,道:“你想去,除非……”
关青青急道:“除非什么?”
穆仰鹊道:“……让我一起去!”
关青青呆了一呆,脱口叫道:“这怎么行?”
穆仰鹊神色刚毅,挺了挺其实有些瘦弱的胸膛:“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我就告诉姨娘姨父!”
关青青声音有点发颤:“很危险的!”
穆仰鹊微微摇头道:“没得商量!”
关青青很小心地吸着气,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定了主意,一把抓住穆仰鹊右手,嘴角拧出几道细纹,低微的声音中压着极大的欢喜:“好!”
当夜子时,皇城四周,绝无闲人,安逸庄严。偶尔有梆子声响过,“的笃”、“的笃”,皇城与民巷同样迎来某时某刻,梆子声传到的地方,人们大多入睡,那清伶伶的声音,便似是发自梦中。
皇城跟前却来了两位睡不着的人物。这两位都身形不高,瘦弱精干,黑巾蒙面,窄袖扎腿,毫无声息来到皇城东侧的玉河边。个子稍高的蒙面人低声道:“表姐,到啦!”
这两位准备夜闯皇宫的武林好汉,正是关青青与穆仰鹊。原来两人晚饭之后,暗自翻出装备来,待父母长辈歇息,便各自悄悄出屋,集结于树后,换上夜行衣,系好蒙面幅,相对一望,都看见对方眼中闪着只有作贼才有的亮光与喜悦,彼此鼓励,顿感气勇,一点头一扬眉,无息疾行,就此来到。
他们所搭脚的地方,在皇城东面。玉河之后,朱墙高立,便是大明皇城了。姐弟二人在江南水乡长大,这番前来,已有准备,玉河却也难不倒他们,当下穿上水靠,轻轻泅水过河,来到皇城城墙之下。
望望高墙,穆仰鹊道:“表姐!”
关青青低声道:“怎么?”
穆仰鹊声音更低:“没什么,就是觉得又害怕又高兴。”咽了口唾沫,竟比说话声还大。
关青青瞪他一眼,低声道:“不要害怕,也不要高兴。走夜道,就四个字,胆大心细。好啦,要进了。”取出一枚小巧的飞虎爪来,转了几圈,轻轻一抛,飞虎爪无声无息掠上墙头。
关青青手腕略提,丝绳轻轻一弹,便即吃紧,向穆仰鹊微一点头道:“我先上,没事你再上。”贴近高墙,手臂一紧,身子荡起,足下一点,已借势掠起。她出自名门,一身武功内外兼修,早已远非同龄少年可比,只见双臂急收,片刻间人影攀上,混进暗影。
穆仰鹊眨了几下眼睛,关青青竟然已经不见。他忽然大为恐惧,张眼极力望去,终于看见墙顶影绰绰有一小团影子,便是关青青,然后微息拂动,眼前落下一条丝绳来。他取绳在手,丝绳立即一紧,将他拉起。穆仰鹊头一回觉得身子飘摇摇无所置放,脑袋里许多小星星小片片迸散而出,两耳嗡嗡鸣响,待到脚下终于踩到墙头时,他忽然知道,皇城的高墙原来既软又晃,不由颤声叫道:“表姐!”
关青青拉他伏下,穆仰鹊摸索到墙上的瓦脊,连忙十指紧紧抠住,向下一望,地面竟然如此遥远而黑暗,又叫道:“表姐!”这声已经十分凄慌。
关青青脸型隐在夜色里,只有两只眼睛闪烁着清冷冷的两点微亮,低声问道:“怎么了?”
穆仰鹊两股发颤,终于忍不住出了真声:“我怕……”
关青青叱道:“早干什么了?”
穆仰鹊直要哭出来:“早不知道有这么怕……”
关青青简直要被噎死,眼睛一瞪,正要說话,忽听墙下轻轻门响,接着便有人声,连忙闭口,顺手将穆仰鹊的嘴巴也捂住。
只听一人的脚步声扑踏扑踏响起,关青青扭头一瞧,见底下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子提着一个小桶,走进一个小角房,片刻便出来,沿着一条小道,扑踏扑踏走到一间瓦房前,敲门道:“东西弄回来啦,你们开门哪!”隔了不远,他虽低着声音,也能听得清楚,却像是男声,又像是女声。关青青才起疑心,接着便即恍然:啊,是了,原来太监是这样的动静!
只听那瓦房开了门,那太监走进去,里面有三两人说了几句话,听来颇为喜悦,接着门便关上,一切又恢复先前模样。
关青青放开穆仰鹊嘴巴,低声问道:“大太监刚才也见了,还怕不怕了?”
穆仰鹊轻轻摇头:“不是很怕了。”却仍微微发抖。
关青青捏捏他耳朵,算是奖掖,道:“既来了,就不要怕,大不了见事不对,我们跑就是了。”
穆仰鹊大为赞同:“对的,对的!其实要跑的话……趁着这会儿最为合适……”
关青青面巾之上的两只眼睛忽然瞪大射出凶光,穆仰鹊改口道:“当然,也可以再等等……”
关青青道:“你不用跟着我,自己回去,好不好?”
穆仰鹊摇头道:“不行。”
关青青道:“那你别泄气,好不好?”
穆仰鹊重重点了点头。
却在此时,忽然墙下屋门响了一声,两人连忙不动。只听脚步踏踏,一个太监又出来走进先前的那个小屋,过了一会仍转回瓦房道,说:“又来了不是!”屋中又是一片欢声。
关青青这回特别留意,瞧那太监似乎并无高明武功,低声道:“你便先在这墙头上等我。我先下去瞧瞧,没事再叫你下去。听话!”手中丝绳微放,已掠进大内院中。她不愧武林名家传人,熟知夜行规矩,眼睛一瞄,便将周遭环境断明,当下贴墙根,听左右,轻抬脚,转到那间青砖屋门前。
却听里面微有声音,不时有人轻笑。关青青左右瞧瞧,上前搭住窗眉,轻轻一个倒翻,脚尖已挂在屋檐上,一招倒挂金钟,头探到窗户一角,指尖蘸了唾沫,轻轻点破窗纸,贴眼瞧去。
她这一瞧,不由得吃了一惊。却见屋内一张小地桌旁,四名青衣太监各据一边,面对着桌子上几样菜肴,吃得正欢。
关青青自幼遍尝江南美味,对于美食自认为大行家,只见那几样菜肴色样精美,打眼一瞧,便似闻到香郁味道。心道:啊,原来太监竟这样好口福,难怪这些人愿意来做这样的营生。眼光从菜肴转到对面两个太监脸上,但见他们脸面白中泛着淡淡黄色,不似男子,也不似女子,一时竟莫名其妙有些怕,又有些兴奋。 其中一名方脸太监放下筷子,笑道:“顺儿兄弟,得亏你多留了个心眼,万岁爷桌上的东西,咱几个居然也尝到了味道。来、来,我们几个敬顺儿兄弟一杯!”
另外两名太监慨然称是,一齐端杯给侧角那个胖些的小太监敬酒。
胖小太监道:“不敢不敢!”喜滋滋喝了酒,圆着脸笑道,“可不敢说出去!也是巧了,今儿个傍黑遇着了养心殿的张公公,张公公不知怎么看着我顺眼,赏了这几样好菜,特别交待,不让说是万岁爷桌上剩下的。”
另外三太监均笑着点头称是:“不能说不能说。”
西边那小眼睛太监冲方脸太监道:“这回记住了么?顺儿兄弟不让说的,刚才你还说。”
方脸太监道:“我说什么了?”
小眼睛太监撇嘴道:“谁说万岁爷桌上的东西,咱们也尝到味道了?”
方脸太监笑道:“嘿嘿,我听着是你说的。顺儿,应承,你们听听,这人不长记性,越不让说越说哪!”
小眼睛太监急道:“哪是我说的?我是说你说刚才咱们尝上了万岁爷桌上的……”他话没完,忽然间方脸太监手掌挥起,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嘴巴子。这一下十分突然,别说挨打的,就算是旁观的两名太监,也一齐愣住。窗外的关青青也十分意外。
那小眼睛太监一摸嘴角,已沁出血来,着急之下,回头向另两人道:“你们看看,他打人!”
然而一看两人讪讪的脸色,便知道没地方讲理,哭道:“我又没到别处说去!我没亲没故的,拿你桌面子当哥哥呢,怎么说打人就打人?”
方脸太监道:“就让你长点儿记性!顺儿兄弟给这么大个人情,你却乱说是什么……”
小眼睛辩道:“是你说的万岁爷,不是我说的……”
“啪啪”两声,却是左右两名同伙一齐抬手掴了他一掌,喝道:“还敢乱说!”
小眼睛虽十分委屈,却被给压住了,竟连先前的哭也压了回去,眨巴眨巴小眼睛,小声道:“我不乱说了,不乱说!”
两名同伙道:“这才对。来,咱们再给顺儿敬一杯酒!”四人竟然又吃喝起来,有说有笑,其中竟以那位小眼睛笑得最多,不过眼睛边上刻意挤出一片笑来,看来不太自然。
关青青心中暗惊:见过欺负人的,可这样欺负人的,倒也稀奇。想起小眼睛“没亲没故”的话来,再看看他眼角刻意挤出的的笑褶儿,一时忽起人生命运之念,但觉他又是可怜又是讨厌。暗自摇摇头,身子翻折,盘于屋顶上,四周瞧瞧,却见房屋错落有致,绵绵无尽,尤其是南边,更不知道有几百几千重,心里不由发愁:那小芦柴棒家业太大,看来别说打她一顿,就是想找到她,都很不容易。
正微有犯愁,忽听夜空中一声鸟鸣传来,极为难听突兀,打眼瞧时,却是穆仰鹊在墙头上轻轻招手。
关青青暗道:今天这事干脆算了,不说别的,单说这位搭档,只怕就是夜行潜入皇宫的克星。当下向穆仰鹊挥手示意,自己马上回去。
却听屋里一名小太监道:“什么鸟叫的这么难听?”
另一人道:“你管它呢。”
先前那太监道:“不是,真是太难听了。眯溜眼,你出去瞧瞧。”
另一人答应一声,屋门开处,那先前被揍的小眼睛走出来,胡乱看了一圈。关青青忽然一念闪过,轻轻翻身落地,缀在小眼睛太监身后。她身法得自雷家真传,端的是落地无声,
那眯溜眼只觉得夜空微有凉气砭人,浑不知身后已多了个人,回屋道:“一只老鸦子。”
突然方脸指着他背后道:“你怎么有兩个影子?”
小眼睛吓了一跳,惊道:“什么两个影子?”
忽然间微风轻起,屋中灯灭。接着“啪啪噗噗”几声轻响,四名太监都觉肋下一麻,颈间顿时堵了,不会动,不会叫,却是片刻间均被封了穴道。
关青青大胆出手,竟然将四人全部制住,不由很是欢喜,压着嗓子道:“顺儿,你吃饱了没有?”
四名太监蓦然被封住穴道,眼前一片漆黑,均吓得毛发倒竖。顺儿呜呜两声,原来哑穴被封,只能略微出点气,哪里能听出吃饱了没有?
关青青又问:“其他三人呢,你们吃饱了没有?”还是只有微气低呜。
关青青自幼练功,目力非常人所及,四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约略看清四人,见他们神情惊愕,张口结舌,确信穴道封得无误,心念一转,右手捏住顺儿后颈,左手挥处,解了他哑穴,道:“顺儿,可不要乱叫,否则我轻轻一捏,你的脖子就断啦。”
顺儿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小的不敢,上仙……上仙是哪位女神娘娘?”原来他虽然是这一班杂役小太监中最有见识的一位,却也不认得点穴这等武林中神秘至极的武功,加上关青青根本没露影面,微风一动,四人就不会动不会言,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夜果然遇到鬼神了,他可不笨,口吻中立即尊敬有加,只是哑穴虽解,身子却仍不能动,否则已经拜下去。
关青青一怔,不由笑道:“你猜猜?”
顺儿道:“是不是……是不是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十几年前病死,才貌双全,德行昭被,可惜关青青从没听过这名号,冷笑道:“你再猜猜?”
顺儿声音又颤了:“那是秦贵人吗?”秦贵人生前性子多怨,死得凄惨,宫中常常有人说见过她的奇事,顺儿猜出她来,其余三人也吓得变了颜色。
关青青极为聪明,已约略猜到这两位“娘娘”已经不在人间,不由怒道:“没猜对!姑娘是别路上的神仙,不是这宫里的,不用你猜了!”
顺儿惊吓之下,赔笑道:“一样一样,娘娘光降,不管是不是这宫里的,小的们一样感激涕零!”
关青青冷笑道:“你太狡猾,娘娘信不过你,还是眯溜眼靠得住。”
顺儿急道:“娘娘容禀……”颈间一麻,声音立窒。
接着眯溜眼感恩戴德的声音便接上:“小人最老实,娘娘信得过小人就对啦。”
关青青道:“你们三个谁都别动!”仍不放心,将三人又补点了几处穴道,沉声道,“你们好好地睡上十二个时辰吧。眯溜眼,你跟着我,办点儿事情。” 眯溜眼道:“娘娘差遣,小人保准办好。”声音格格打颤。
关青青道:“那好,你带我去找惜墨公主。”
眯溜眼惊道:“什么?”
关青青冷声道:“你带我去找惜墨公主!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眯溜眼使劲眨眼,欲看清“娘娘”的样貌,然而屋中漆黑,他空自有一双小而聚光的眼睛,仍只能似乎看到眼前有个人影而已,一急之下,跪倒哭腔道:“娘娘,你是不是试探小人?小人诚心为娘娘办事,不要试探好不好?”
关青青奇道:“我试探你什么了?”
眯溜眼道:“惜墨公主在内城,这里是外城,有好几里不说,中间更有好几道关卡。娘娘是……是鬼神会飞,小人是不会飞的呀!”
关青青微有一怔,接着便问:“什么外城内城,这里不是皇城吗?”
眯溜眼急得要掏心挖肺:“娘娘,这里就是皇城,可皇城是分内城跟外城的。”
关青青本以为跳进高墙便能找到对手,从没想过找公主比武竟会这样麻烦,不由道:“这小芦柴棒,这么难找!眯溜眼,你是不是在骗我?”
眯溜眼急道:“小人从不骗人,自然……小人也不骗神仙娘娘……”
关青青眼睛一转,森声道:“你要是骗我,我就把你三个同伴都杀了,单单留下你一个。”
眯溜眼道:“多謝娘娘……不对!”原来他虽是愚直,却也想到三个同伴都死了之后,宫中决不会轻饶自己,只怕受尽折磨,死得更惨,急道,“娘娘,要想进内宫,还有一个法子!”
关青青喜道:“什么法子?”
眯溜眼道:“我去求我师父,让他带我们进去。”
关青青道:“你师父又是谁?”
眯溜眼道:“我师父名叫叶百达,常去内宫做事,兴许便有法子带娘娘进去。”
关青青刚刚升起的希望顿时又沉下去,冷笑道:“听听你师父的名儿就知道了,叶百达,不就是也白搭吗?算啦,不用他,就用你好啦。你先去脱下他们两个人的衣服来!”
眯溜眼心头生疑,问道:“总共三个人呢,脱哪两个的?”
关青青道:“随便!嗯,对啦,不要那个胖子的。”眯溜眼领到命令,立即动手,片刻脱去一个同伴的外衣,接着又扒内衣。
关青青道:“你干什么?只要罩衣就好啦。”片刻之间,两件太监外套接货收讫。眯溜眼正等下文,手腕一麻,已被关青青抄住,提出门去。
穆仰鹊已苦等多时,见姐姐终于过来,而且擒了一人,又惊又喜,压着声音道:“喂,喂!”
关青青道:“小声!”
穆仰鹊惊喜更甚,连连点头,待两人又近前几步,还是忍不住问道:“表姐这么快就擒到公主了?”
关青青怒笑:“什么公主?”忽听脚步声轻响,有人向这里走近,忙道,“别出声!”拉着眯溜眼潜到墙根一丛花树之下。只见一人拖着脚步走出,“笃笃”两响,梆子声音传出,却是一名打更的杂役。
关青青不由暗笑:什么皇家深宫、龙潭虎穴,瞧这更夫自己都快睡着了。来到墙下说:“表弟,你下来。”
穆仰鹊向下一看,问道:“怎么下?”
关青青苦笑道:“当然是跳着下,难道要我背你下来?”
穆仰鹊还待再论,但一看关青青的意味,便也下了决心,点头道:“好,我跳下去。”吸了一口气,努力看了看地面,腰胯一翻,纵身跳下。他这下子勇气可嘉,然而功夫实在太差,眼见他身子直愣愣落下,非撞坏小腿脚腕不可,关青青急忙抢上,双掌疾出,将他几成下坠之力化解为横移。饶是如此,穆仰鹊还是重重斜落在地,双腿一碰,酸麻难当。
关青青立即变推为托,帮这位表弟站定。
穆仰鹊抚胸道:“我的妈呀……”嘴巴一紧,却是关青青已急忙捂住,她瞪眼叱道:“你是我的妈!不要出声好不好?”穆仰鹊连连点头。
关青青放下他嘴,摇头道:“不成,带着你总是个麻烦,你还是回去的好。”
穆仰鹊已经看清那灰衣人是一名太监,并非公主,低声道:“多一个人多一双手,表姐,我不能回去,我得帮你。”
关青青略有犹疑,但想让他回去太过不近人情,嘱道:“那我再说一遍:遇到什么事,你紧紧跟着我,别乱跑,可也别怕,成不成?”
穆仰鹊顿拳表示:“一定!”
关青青见他立志,反生犹豫,然而“芦柴棒”的影子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激得她斗志坚定,心道:我怎么这么恨这人!非得去找她算账不可。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来,穿上这衣服。”
穆仰鹊接过一套小太监衣服,当下穿上,问道:“像不像?”可巧他皮肤白净,星光之下,倒比真太监还秀气几分。
眯溜眼是个憨直人,忍不住赞道:“这位相公,你若是真来当公公,准保就直接能选进东厂。”
穆仰鹊道:“东厂是干什么的?”
眯溜眼道:“东厂可不得了,东厂便是大内的,大内的公公们,宫里有谁敢惹?”
穆仰鹊惊喜之下,应道:“我像东厂的吗?”
眯溜眼肯定:“像!”
关青青低笑道:“你倒是好眼力。走吧,去内宫。”眯溜眼已看出她不是“娘娘”,但被她擒着手腕,半边身子麻痹无觉,岂敢反抗?当下引路,向内宫行进。
关青青武功已经小成,目力耳力非同一般,加上机警过人,竟然差遣着眯溜眼一路径直走进,接近内城。路上遇到几回巡勤,大都被他们躲过。
奈何巡卫越来越多,拐过一道路口,又遇到三名巡卫,提着灯笼上前喝问。
关青青脑筋一转,冷哼道:“东厂的事,你们也要问么?”
此话应验如神,三人顿时满面敬重,一名卫士笑道:“不知几位公公喝什么茶?小人也好孝敬。”
关青青斥道:“哪有工夫喝你的茶?”三名巡卫微有一怔,向他们脸上瞧了瞧,竟立即问好放行,自行退开。
穆仰鹊又惊又喜,低声道:“表姐,这回我真不怕了。”胆气顿豪,四处看了一眼,夜色中也觉得皇城中屋宇连绵,气象森严华贵,又觉得担心起来,“不过,这地方太大,咱们要找到那位惜墨公主,怕是很难。” 眯溜眼道:“是啊,这位好汉说的对啊,娘娘,你们还是出去好了。”
关青青叱道:“你再多嘴,信不信我一掌打死你?”
眯溜眼道:“不是小的多嘴,小的真是为着娘娘好。”
关青青低喝道:“怎么还敢废话?”
眯溜眼道:“小的还是跟娘娘说实话。宫中严令,东厂的公公,过了酉时不准出入内城,刚才那三名侍卫已经知道娘娘决不是东厂的人了啦。”
关青青一个激灵,捏住他寸关尺,问道:“刚才那三人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还要请我们喝茶?”
眯溜眼哭声道:“娘娘,他问你喝什么茶,那是咱宫门上的暗语,今儿个该喝金俊眉的……”
关青青头皮一麻,沉声道:“当真?”
眯溜眼小眼睛中满是真诚,点了点头。
穆仰鹊道:“这口令真厉害,咱们杏黄岐林也得学学。表姐,怎么办?”
关青青将信将疑,四处一望,手伸向腰间,那里藏着她的趁手兵器银色铃环。这枚铃环用材非常,做工繁复,是两年前新制,银环外径一尺,内径七寸,内外环皆为利刃,上缀一十二枚飞铃,平时利刃遮以护套,戴在项间,十分漂亮。此种看着漂亮然而实则狠辣之物,出自西域奇人之手,是雷彤、关青青母女的独门兵刃。
關青青这枚铃环曾被吴朗折断,后来雷彤专程去了一趟西域,寻到那位巧匠,可那位巧匠已经去世,他的后人费了多日工夫,才将铃环接镶完好。此时关青青手一碰到铃环,脑中立即清醒,沉声道:“赶紧走,咱们回去!”
她话音未落,忽然锣声响起,暗中似乎一下子便亮起许多灯笼,数十名侍卫一起出现,喝道:“大胆刺客,赶紧跪倒就擒!”
穆仰鹊叫道:“我的妈呀,来的怎么这么快?”
眯溜眼顿感三人之中,自己最为内行,忍不住叹道:“那还能不快?他们是谁?他们是皇宫侍卫,武功不行,哪能干了这行?”
关青青喝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眯溜眼打个哆嗦,突然转身便要跑路。关青青左手早出往眯溜眼下巴上一推一抬,将他颌骨摘脱,冷声道:“娘娘放过你,去吧!”在他尾巴跟上狠踢一脚。
那正是长强穴所在,疼痛异常,眯溜眼哇哇大叫,向灯笼处跑去,叫道:“啊依呜……”却是他下颌脱钩,哪里能说清一个字?
片刻间他已奔到侍卫近前,忽然间呜哇之声更响,原来侍卫已经出手,将他打翻在地。一名侍卫叫道:“这几个太监是假冒的,还有两个。”
关青青拉起穆仰鹊,一溜烟抢过几道花带矮墙,只听得脚步声、呼喝声杂沓跟来,关青青叫道:“抓紧我手!”
穆仰鹊焉会用她叮嘱,当即紧紧抓住。手上一实,脚下立虚,只觉轻飘飘如同御风,上下飞掠,心中顿时安静,料想表姐武功了得,定能将自己安然带出去。这边刚刚心静,那边关青青已经喝骂:“你平时一点儿也没练过是不是?提气弹腿,自己也用点儿力气好不好?”穆仰鹊连忙应承,吸气发力,跟着急奔。
只听身后呼喝声渐近,前面、两侧也有侍卫应声喝问,更见四面灯光晃动,穆仰鹊当真慌了,哭腔道:“表姐,咱们不来就好啦。”
关青青叱道:“别说话!加力,跳过墙去!”
穆仰鹊这才看见前面一道墙,当下急忙用力,被关青青连拖带拉越了过去。
奈何落下之时,脚下一绊,究竟倒了。关青青怒道:“你平时也算是练过功夫?”眼中但见树影花丛,却是一片植园。里面一座假山,两角凉亭,园角还有一道井台。听身后呼声跟近,脑门上不由出了一层薄汗,突然间急中生智,低声道,“别出声,跟我来!”
牵着穆仰鹊来到井台边,掀开井盖向下一看,夜中井口幽深,嗅出水汽潮湿,心中顿时安定,嘱道:“抱紧我后腰!”
穆仰鹊不用第二句,立即抱住。忽然之间,身子下坠,掉进井中,接着咯的一声,井盖已经合上。
穆仰鹊大为吃惊,但下坠两丈左右,竟自停下。穆仰鹊奇道:“我们怎么没掉下去?”
关青青没好气道:“我下来时已经缀好了丝绳,别使劲勒我脖子好不好?攀着我肩膀!”她靠一根丝绳停靠着两人的分量,手上极为吃力,当下脚尖在井壁上轻轻一磕,只听嚓嚓两声,靴底弹出两片钢尖,插入井壁石缝中,脚下登时如履平地,对穆仰鹊道,“你踩着我脚,让我也歇一歇。”
穆仰鹊忐忑道:“你……你的脚受得了么?”
关青青道:“我穿的是鹿皮虎爪靴,你踩不疼的。”
穆仰鹊摸索着踩过去,开始不很忍心,但终于将份量放在脚上,关青青的脖子得以解脱。
穆仰鹊大为佩服,刚要说话,却听关青青在耳边道:“别出声,他们进园子了!”果然听到人声闷沓传来,有人下令将园子各角仔细检查。
不一会儿,又纷纷回报:“没有啊!”“乔管带,不见人影!”
那管带道:“再仔细查查!”余人皆应,接着挑开树桠、移动石凳、喊话敲打的声音传了一阵,却哪会见到踪影?穆仰鹊听得清楚,对关青青更加佩服,心想不是躲到这井里,那这会儿已经被侍卫搜到了。
这心思刚刚略定,突然间又被提起,只听咯楞楞一阵响,头顶上井盖已被移开,井口亮起灯光。穆仰鹊看见井口上有三个人脸,心想对方一定也看到了自己,这回定然再难逃脱了,正自泄气,嘴巴又被捂起。他却一时没想到灯光在顶上,他能看到井口的情形,顶上之人往下看,却只能见到漆黑一团。
井口上灯光晃动,有人喊了两声,忽然扔下几枚石子来,幸好水井口小肚大,石子没打到两人,都落入水中。穆仰鹊吓得在关青青手掌之上又加上自己手掌,死死捂住嘴巴。
只听头顶上人声道:“没有,许是跑出去了。”接着井板一响,恢复黑暗。
又过了不知多大一会,关青青撤下手来,笑道:“表弟,怎么样,怕不怕?”
穆仰鹊喘气道:“不……不是很怕……没怕!”
关青青冷笑道道:“嗯,你没怕,可我的手被你咬惨了!” 穆仰鹊被揭破,一羞之后,登时气短:“表姐,这回咱们怎么办?”
关青青道:“怎么办?咱们只好回去啦。算那小芦柴命好,只能以后再想法子找她算账。好啦,抱住我后腰,咱们出去。”当下施展丝绳绝技,背着穆仰鹊攀到井口,掀开井板,先后出井。只见天宇中星光璀璨,院中透出别样的一种凉森。关青青四处一望,不由得轻轻一叹,摇头一笑。
穆仰鹊忍不住问道:“表姐,怎么了?”
关青青刚要答话,忽然神色大变,却见四处围墙之上,竟齐刷刷亮起了十数盏灯笼,照得院中一片明亮。她一惊之下,便待扯住穆仰鹊奔逃,却听一人喝道:“大胆刺客,跪下别动!否则便要放箭了!”
穆仰鹊已经惊慌失措,却强道:“哪里有箭?”话音刚落,只听呼喇呼喇响声惊人,墙头上出现三二十条人影,人人箭已上弦,瞄向场心。
穆仰鹊道:“他们真没骗人……”话音陡然变小,牙关打起颤来。
关青青拉他一把,已经不会迈步,只道:“表姐,我不是怕……好冷……是冷……”
关青青脑中片刻只闪过一念,低声道:“表弟,如果我缠住打开一块,你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穆仰鹊吃吃道:“我自己逃到哪里?”
关青青道:“你逃回去,叫我爹妈你爹妈来救我!”
穆仰鹊疑道:“你干吗不逃?”
关青青道:“咱们两个都出去,只怕不能了。表弟,你会武功,一会儿我杀几名侍卫,护着你抢到北角上,你便翻墙……”
穆仰鹊摇头道:“这墙外头还是墙,高的地方,我翻不过去。”
关青青怒道:“那你为什么要跟着进来?”
穆仰鹊哭道:“我怕表姐一个人冒险……”一语未完,忽然身子被关青青拉开数尺,只听利箭破风,将刚才所站之处射了齐齐一排。
侍卫喝道:“再不跪下投降,箭就射向你们身上了!”
关青青道:“表弟,听我说,我不能带你出去了。”
穆仰鹊惊道:“什么?”
关青青望他一眼,向侍卫叫道:“我们不是刺客!”
一名侍卫管带喝道:“不是刺客,怎敢夜闯皇宫?”
关青青道:“我本来要进来跟你们的惜墨公主比武,跟我这表弟一点关系没有。”
这话传到众侍卫耳中,人人又惊又怒。惜墨公主命运多舛,曾流落民间,幸亏皇天保佑,三年前得以寻回,宫中曾按职级发放恩掖恤银,是极大幸事。宫中侍卫,谁不感激皇天恩德,颂祷国家厚恩?
这三年来,每逢春日、端五、重九、 腊八等等节庆不定,宫中不定时便发下惜墨公主的恩恤银两来。有时宫中有典社,侍卫们也能远远见到娇弱温和善良的惜墨公主天姿,谁不暗生忠心誓死效命?这时忽然听冒充成太监的刺客说要跟惜墨公主比武,人人匪夷所思,惊怒无已。侍卫管带喝道:“竟敢这等大逆不道,还不赶紧跪下投降!”
关青青冷笑一声,突然电射而出,窜向西北墙角。那里守着四名弓箭手,却不防她一晃便至,叮叮铃铃几声脆响,四人已被击落墙头。夜色中只听衣袂破风之声一路远逝,唯有她清脆的声音渐远:“表弟,别怕,我们会来救你!”
穆仰鹊哭道:“表姐,说话算话!”
穆仰鹊觉得天整个塌下来了,只见灯光晃眼,侍卫们提刀近前来,喝道:“刺客莫动!”
这时不用侍卫喝令,他已经不会动了。一个没扶好,却又摔倒在地,眼前银光闪动,被刀枪指定。他对自己说了句:“别怕!”然后晕了过去。
待他迷迷糊糊醒来,先觉得全身不会动,然后才明白自己被绑成一个棕子似的。几名侍卫将他拖到一间屋子里,扔到地上,喝道:“别装死!张管带,这大胆刺客醒了。”
一名长官模样的人上前,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穆仰鹊看他脸色温和,不由胆子大了些,辩道:“我不是刺客,我真不是刺客!”
那侍卫张管带微微一笑:“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儿啊?”
穆仰鹊怯声道:“我说,在下穆仰鹊,禀承家学,这个叫做……”却说不下去了。原来穆仰鹊家传医术,其父穆思华极重名气,仅外号就叫响了六七个,其中尤其以“妙手道人”、“琅琊子”、“当世华佗”、“医圣”为最得意。
穆仰鹊跟父亲学医,性子也学了几分,虽然是小小年纪,已很认真地给自己起了雅号,这时张管带问到姓名,照实说了之后,便要按规矩报出 “五味童子”的谦称来,但忽感不对,结结说不下去。
张管带笑道:“你们进宫来干什么?”
穆仰鹊脑中一懵,暗道:表姐说要跟公主比武,这些侍卫人人生气。我可怎么说?忽然间急中生智,嘴里竟说了出来:“我们跟公主是老朋友,这次来拜见公主……”
所有的侍卫都低呼了一声。张管带又惊又诧:“你跟公主是……朋友?”
穆仰鹊点了点头,想了一想,更深地点了点头。
惜墨公主命运传奇,年幼即流落江湖,当年迎她回宫之时,曾有数千侍卫远赴南京,张管带便是其中之一。那会儿他曾跪在急流南岸,目睹过一个小女孩如何变为公主。这时脑中一个机灵,立即醒悟到穆仰鹊说的正是一口江南话,不由得推想出许多,追问道:“你……阁下当真认得公主?”
穆仰鹊点头之余,要赌咒发誓:“你不相信,咱們找公主来当面问问。”
张管带被这一句吓住,堆笑道:“好,穆……穆兄弟,你稍安勿燥,我去去便回。”招呼几名手下,“你们几个,给穆兄弟松绑,泡壶好茶先侍候着!”向另一名兄弟一挤眼,低声嘱道,“可能不是个善茬儿,可看好了!”快步出门而去。
穆仰鹊接下来便好过了很多,几名侍卫给他松了绑,扶在一张小桌前,泡上茶来。
穆仰鹊虽然惊魂未定,毕竟是自小养就的大家气质,端茶喝了几口,心道:我以为皇帝家的茶一定讲究呢,却不过如此……
他在小房里苦苦等待,眼见天色大亮,又到了晚上,嘴角已生出许多火燎泡来。好在侍卫们对他极为客气,饭菜也上来一回。只是穆仰鹊哪里吃得下?问那名送饭的侍卫:“大哥,张管带呢?他说过去去便回的!”侍卫微微一笑,掩门退出。 穆仰鹊在极度煎熬中又迎来天亮,燎泡更多了些不说,咽喉也肿痛起来。他强定心神,打了一套五禽戏,又捏了数处穴道清心袪火,更浅浅虚虛地掉了几回眼泪,下午,终于见到张管带急步迈进来。
穆仰鹊抢起来问道:“怎么样,肯放我走了吗?”
张管带不置可否,向旁边一闪,让进另一人来:“尚公公,请您看看。”
一名三十来岁的太监施施然走进,身边跟着两名小太监。穆仰鹊心道不好,这名大太监定是给那名眯溜眼小太监找打后场来啦。先自站起,准备讨饶解释。尚太监向他看一眼,笑道:“公子来自江南么?”
穆仰鹊点头刚要作答,那太监又道:“公子请移步。”
穆仰鹊道:“是放……放我了吗?”
那太监微微一笑,说道:“主人有请,小的为公子带路。”上前微曲身子,伸手搭住穆仰鹊手腕,当先迈步走出小屋。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跟上。
穆仰鹊也只能跟着那太监心惊肉跳的走,一边道:“我真是不是坏人,不信,你问问公主……那是两年前……不,两年半之前……”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道粉墙,琉璃墙头,圆拱门廓,花树掩映,说不出的精致清新。门前立了两名宫女,妆扮雅致纤巧,见一行人近前,微笑一礼,开了园门。
那太监让穆仰鹊稍候,自己先进去禀报,过了片刻出来笑道:“穆公子,跟老奴进来拜见公主。”
穆仰鹊呆了一呆,忽然间浑身一抖,从跟表姐约定进宫寻找公主开始,他便知道要见到公主,也议好自己的分工:做见证,亲眼看表姐打败公主。谁知变化实在难以预料,要见公主了,身边却少了表姐。
他失魂落魄又胆战心惊地跟着走进小园,只觉得满眼生花,脚下酸软,突然之间,他知道自己见到公主了。一间亭子之中,陈着一方古案,上置花瓶古瓯,一名少女身着浅黄衣裳,头饰翠玉轻钗,手持一面小小的团扇,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穆仰鹊万万没料到一个人竟会如此高贵美貌,心中叫道:表姐,你真是弄错了,她不是小芦柴棒,她怎么能是小芦柴棒?
公主笑道:“哈,我还担心是冒牌的,果然是你啊,穆小傻,快起来!”
穆仰鹊站起身来,喜道:“我也担心不是你呢,可到底就是你。不过,穆小傻这名儿太难听,你……公主能不能不这么叫?”
花亭中坐着的,正是当朝惜墨公主。她称穆仰鹊为穆小傻,自然是从吴朗处听来。这时听到穆仰鹊不乐意,不由得一声笑出来,脑海中一念闪过:大哥哥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岂会错了?他还说过你穆小傻人虽傻一点儿,可是个好性子、好心肠,那是一线儿从头到脚的好。
穆仰鹊站起身来,公主指指案子下边一张花梨圆杌子,笑道:“你坐下吧。”
穆仰鹊顿感心安,在杌凳上坐了。一旁的四名宫女从未见过不谢赐坐的主儿,无不讶然,但看尚公公,脸上却恭谨平静,毫无惊讶。
穆仰鹊道:“在江湖上,人家都叫我一声五味童子,有时也叫我一声少庄主。哦……你是公主,又是我的长辈,你……你就叫我五味童子好了。”
惜墨公主看着想笑,奇道:“我是你的长辈?这怎么论的?”
穆仰鹊站起身来,先叹了口气,道:“我的小舅舅,公主不是称为大哥哥吗?公主跟他平辈儿,那自然是我的长辈了。”
四名宫女吓得又看了看尚公公。但见尚公公眼神温和,低眉敛气。
惜墨公主微微一怔,忽然离座而起,抢到穆仰鹊身前,一把按住他的左肩,声音高了起来:“对呀对呀,你是我们的小外甥。哈,我倒忘了。你小舅舅呢?他……他让你来找我的么?”
她这一下速度惊人,穆仰鹊就算武功再高几倍,也决计难以躲开,当下急忙后撤,但觉左肩沉重,竟而纹丝不动,不由慌道:“我来找你,是表姐的主意,不怪他,不怪小舅舅……”
惜墨公主奇道:“是表姐的主意,不怪小舅舅……怎么,小舅舅和你表姐真在一起了吗?”
当年朱惜墨流落江湖,名叫小丢丢。小丢丢与吴朗一见如故,称为大哥哥,视为至亲之人。后来关青青与吴朗比赛拳法,吴朗取胜,关青青恼羞之下,忽然取出飞铃银环套住吴朗头颈,险些割下他的脑袋来。小丢丢见大哥哥危险,情急拼命,发出三枚飞针钉在关青青手背,救下吴朗性命。
这件险事,她已深深映进脑海深处,偶尔梦中掠影,也会悸怖惊醒。她回到皇宫以后,思念大哥哥之下,有时也不免想起这件惊心动魄的险事。她真不不明白,关青青看来又漂亮又可爱,何以会对大哥哥这么心狠手辣?
后来她年岁长大,有一天少女情怀忽然窍通:原来她也是像我一样,喜欢大哥哥,她看到大哥哥对我好,喜欢我,这才恨不得一下子杀了他。当时惜墨公主想通这个道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又想到:可是大哥哥只对我好,关大小姐就算再恨,又有什么用?
那一次这位公主又是欢喜,又是悲伤,一连数天茶水不进。消息报到万历皇帝那里,急得这位爱炼丹的皇帝也离开丹炉,亲自呵问爱女。惜墨公主禁不住向父皇委婉说起这段江湖旧事,忍不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万历皇帝修炼道术多年,本已不悲不喜,对任何人都毫不在意,然而对惜墨公主独出一端,经不住爱女的眼泪笑靥,竟然也眼眶湿润,说道:“召他进宫,招为驸马,好不好呢?”
这位不问政事多年的皇帝,为爱女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开设武科,全国选取武科状元。既然爱女的那位大哥武功了得,当然能取得头名。到时皇帝赐婚,岂不让这个出自江湖的驸马从此感恩戴德,为大明效力?自然,这其实倒在其次,遂了爱女的一番心思,看她笑魇如花、拜谢父皇恩典,才是万历皇帝最在乎之事。
自武举开科报名,朝中主考大臣每日申时都要向跟场的太监核报参科人员名单,然后再报到内宫,由惜墨公主亲自查看。这一场遴选已近三个月,却始终没见到吴朗的姓名,公主有时神情恍惚,近侍无不忧心忡忡。
今天忽然听到急报,说是宫中闯进人来,自称是公主的江南旧友,惜墨公主听到是穆仰鹊的姓名,大喜过望,立即宣见。见了也不多虚套,立即问起他小舅舅来。这时听这位小外甥说出“是表姐的主意,不怪小舅舅”,突然之间,只觉得天空一下子出现了一条裂缝,里面全是冷笑与狡黠,压得她连喘气都困难起来,眼神刹那间笼了一层雾,吃力问道:“小舅舅……小舅舅和你表姐……真在一起了吗?” 穆仰鹊回不过神来,奇道:“小舅舅和我表姐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他一连三句反问,听得惜墨公主神思微微一晃,忽然云霁雨收,笑道:“对呀!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一起?不过,小外甥,大哥哥也没跟我在一起,否则,我怎么会找不到他?”
北京城北,有家同遇客栈。此时,一间上房之中,门窗紧闭,里面坐着四个人,人人神色焦虑。另一个中年男子,双手背后,来回踱步,那坐着的四个人,眼光全随着他的脚步来回移动,渴盼他赶紧说出主意来。
这五个人,正是关若飞、雷彤夫妇与穆思华、陆婷夫妇。门角上坐着的那个少女,自是关青青了。此时,关青青一双眼睛随着父亲的脚步来回转动,渴盼他赶紧说出什么主意来。
关若飞终于停下步,眼光看向女儿。所有的人都微微一动。关若飞问道:“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杀人了没有?”
关青青起身道:“爹,我出手都很轻,绝计没有杀人。只有那个眼睛不太对劲的太监,挨了侍卫几刀,我……我也不知道死了没死。”她自知这回闯下的祸太大,竟然头一回低下头。
关若飞温声道:“青青,抬起头来。”关青青精神一振,望着父亲。
关若飞温声道:“你怕不怕?”
关青青微有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
关若飞又问:“你怕不怕?”
关青青探看父亲神色苗头,迟疑着点了点头。
关若飞微笑道:“你不该怕的。你想,你拳法、轻功、兵刃都已经不错,夜闯皇宫,虽然事大,但也能够全身而退。嗯,你怕什么?”
关青青微微松了口气,说道:“嗯,孩儿没怎么怕。”
关若飞向她走近一步,笑道:“可爹爹觉得,你实在该怕的。”关青青满心疑惑,双眼凝神。
关若飞吸了口气,转过头来,向穆思华、陆婷深深一揖。穆氏夫妇奇道:“关兄,你这是怎的?”
关若飞微笑道:“关若飞代妻子女儿给姐姐、姐夫行礼。请两位在这里宽坐。师妹、青青,你们两个,随我去皇宫走一趟。”
穆思华奇道:“兄弟想到了主意?”
关若飞微笑道:“穆兄,兄弟一家三口到皇宫说明白,惹事的正主在这儿呢,让他们把正主儿抓起来,放了穆家世侄。”
雷彤吐一口气,叱道:“你当皇帝是你家邻居,肯听你这一套!”
关若飞温笑道:“师妹,青青这几下三脚猫的把戏,都进得了皇宫,咱们夫妻是不是也能进得去出得来?我们去客客气气说明原委,皇帝说不定就会客客气气地听。”
穆思华摇头道:“不可!皇宫里高手如林,妹子妹夫武功虽好,但好虎架不住群狼,断不可行!”
关若飞笑道:“我们不是去打架,只不过是要说明原委,换世侄出来。”
穆思华泪花已出,笑道:“好妹夫!你能舍得女儿,我却舍不得侄女儿!咱们另想办法。”
雷彤双眉一轩,脸上刹时英气勃勃,点头道:“不错,谁惹的事,就该谁当!青青,你……你跟着爹妈,不用怕!”
关若飞脸显嘉许,温声道:“是的,青青,你想明白了吗?”
关青青眼中眼泪滚出,鼻子略微鼓起,下巴拧出一团紫皱,眼光向爹娘探寻,但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哭道:“好,我换他回来就是!”拧身去拽房门。
陆婷一步抢上,挡在关青青面前,伸手牵住关青青手腕,苦笑道:“妹子妹夫,你觉得我这当姐姐的是不讲理的村妇吗?仰鹊出了意外,便让青青去换他回来?”
穆思华接道:“可不是?这主意断不可行!”
雷彤叹道:“事已至此,难道还有什么法子?”
陆婷摇头道:“就算没有别的法子,可这也不是法子!”
雷彤轻轻一笑,忽然间身子一晃,手臂暴长,陆婷一声惊呼还没出口,身子已经僵住。
穆思华惊道:“雷家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雷彤拉过女儿,推开屋门,淡然道:“姐夫,你若阻拦,我一樣点你穴道。糖哥哥说的对,我……我们去了!”关若飞跟上来,向穆思华微微一笑,点一点头,飘然而出。
穆思华身无武功,便想断他们一家三口回来,又哪里能够?一时没了主意,回望着妻子,只觉得眼睛刹那模糊了,而一种私底里的希望却升起来似的,颤声问陆婷:“他们会不会顺利?”陆婷穴道被点,说不出话来,鼻息却粗了很多。
关氏一家三口出了同遇客栈,一路向南径行。雷彤扯着女儿手腕,关若飞紧跟其后。关青青一路掉着眼泪,脸上又冤又怒,终于忍不住叫道:“妈!你放开我!我不会逃跑,用得着紧抓不放吗?”
雷彤猛然顿住脚步,眼光瞥向丈夫,嘴中叱道:“你就是胆大,才惹下这样的祸来!”
关青青狠着脸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妈,这句话,你一向爱说,我一样记住了。”雷彤怒不可遏,“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女儿的屁股上。
关青青又惊又怒,狠狠瞪向母亲,但一瞬间脸上的倔强便也化了,哭道:“我去换表弟回来,还要怎么样?要是表弟被杀了,我就拿命还给他,还要怎么样?”
雷彤向丈夫瞟一眼,拉起女儿手腕,拐向一道胡同。
关若飞问道:“到哪里去?”
雷彤没好气道:“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到皇城送命去!”
一家三口气堵脸横地穿过几道胡同,来到一处窄街路口。雷彤撒目一看,瞄中一家破旧客栈,径去柜上开了一间上房。说是上房,然而床榻陈旧,陈设落灰,被褥霉潮。关若飞见妻子面色寒冷,忍了一会,终于耐不住道:“咱们要去皇宫,到这里干什么?”
雷彤微微一笑,关了房门,让丈夫女儿在桌边坐下,倒出三杯茶水来,自取了一杯,笑道:“糖哥哥,大闺女儿,咱们一家三口,多久没在一起喝一杯酒了?”
关若飞苦笑道:“师妹,前天晚上,我们一家与表姐夫一家不是还喝酒了么?可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雷彤笑道:“不是说有别人的时候,就只有咱们一家三口!” 关若飞微有一怔,看妻子时,笑魇如花,寻常宛若平日,然而眼神中一丝小小的期盼却分明熠熠生辉,不由得心中一酸,轻叹道:“那是有些日子了。”
雷彤笑道:“我记得是有十一个月了。那一回是青青十七岁生日,咱们一家三口喝了一回酒。再有一个月,青青就十八岁了。糖哥哥,今天事出紧急,没有酒,也没有菜,可一家三口儿,就喝杯茶吧。”
关青青哭道:“妈!”
雷彤目光一厉,瞬间又笑,道:“别哭!我们以茶当酒,给你爹敬一杯!”
关若飞隐隐纳闷,但见妻子意气坚决,竟不敢置言。关青青端起茶水,起身相敬:“爹,女儿没轻没重,尽惹你生气。女儿……”突然之间,悔恨愧怼一齐涌出眼窝,“女儿不好,爹,我真错啦!”仰头将茶水喝尽。
雷彤笑道:“糖哥哥,青青可是头一回知道错,这错大半儿是我这当妈的不懂管教。我也敬你,你赏个脸儿!”伸杯一碰,也将茶喝了。
关若飞忽感情难自抑,不由得鼻管发酸,强笑道:“可也不能全怪你娘儿俩,我也有错。师妹,青青,咱们一家三口,有错便都有份儿,咱们一起担着就是!”但觉意气深重萦结,以茶当酒,仰头饮下。
他虽是当世英侠,然而事关妻女,放回茶杯,再看眼前的母女,不免泪花湿眼,闷声轻叹。忽然之间,只觉肋下、腰间一麻,却是雷彤右手疾挥,已点了他的长强、鹰突两处穴道。
關若飞浑身一麻,动弹不得,惊愕之下,叫道:“师妹,你做什么?”雷彤手指一扫,将他的哑穴也点了。关青青一样回不过神来,叫道:“妈!干什么?”
雷彤泪珠掉落,笑道:“青青,妈已定了主意,我自己去皇宫!”
关青青一腔委屈强硬忽的一空,瞬间变成酸苦热痛,急道:“不成!是我惹的事!”
雷彤伸手压住她肩膀,按她坐下,右手拍拍关若飞胸口,轻声道:“青青,守着你爹。我点他的穴道用的是雷家老君炉的内劲,你见他眼睛发红时,便要轻拍他后心七七四十九下,以免你爹伤着肺经。待十二个时辰一过,这穴道便自已解了。”
关若飞喉间咕咕,目光之中愤怒、惊愕如同两簇火苗,然而火苗之中泪水漫漶,难以描摹。
雷彤向他微微一笑,道:“糖哥哥,别怪我。我舍不得女儿,也舍不得你。”忽然伸开双臂,将丈夫、女儿重重一抱,转身出门。
关青青追到门口,雷彤霍然顿步,怒目一横,已自去了。
关青青只觉泪眼模糊,轻声叫道:“妈……”嗓子却灼痛酸苦,十几年叫惯的“妈妈”二字幻化出许多模样,手心温热、怒目金刚、拳打脚踢、笑声如铃、明眸皓齿、身法如幻,忽大忽小,千变万化却又一向如此,竟然全是妈妈。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明月)
下期预告
穆仰鹊平安无事,然而不知情的雷彤却已决定闯入皇宫救人,这一下会生出何等波澜?惜墨公主和吴朗又能成功见面吗?精彩尽在下期《大风吟·金戈卷(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