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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太空鱼雷是我的归宿。
距离目标舰队群还有二十光秒的距离。短暂的一瞥之间,我已然能看到前方正在闪光的点阵。它们齐齐发出五彩斑斓的光束——尽数从我的身旁掠过。能看到这些,意味着我还活着。毕竟,以光速发射的拦截粒子,被观测即是到达。
我和我的鱼雷并非孤独一隅。就在四十秒前,有上百个像我这样的“人”,来到巡洋舰的鱼雷发射仓。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圆形凹槽——我们最终葬身的地方——鱼雷狭小的驾驶舱。这些圆形凹槽只有脑袋大小。为此,我们没有身躯,仅剩下的头颅像是保龄球一般,沿着无重力通道滑落到灵柩中。旋即,鱼雷上方的发射盖关闭,我们的头颅被电极插入,眼中闪烁荧光,口中含下最后一口空气。随着黑暗飞快地横亘开来,我们就这样被发射向太空,朝着敌方舰队一去不复返。
在鱼雷中我无法微笑或是惊惧。鱼雷中没有加装氧气,就像是我的人造大脑中没有前额叶皮层。四光秒的距离,对于亚光速鱼雷来说,只需要十秒就够了。一切都需要精简精简再精简。鱼雷只需要推进系统,我们只需要进行一次思考。
我向前飞行了两秒。
思考是一件很高贵的事。高贵到作为舰队最底层的鱼雷驾驶员,我只被允许做一次思考。这一次思考的结果对于鱼雷至关重要。然而放在舰队层面,无论是我方的,还是对方的,都微不足道。作为更上层的战舰炮手,可以拥有数百次的思考次数。再高一层,无论是各个巡洋舰和战列舰的舰长和大副,则拥有无限次的思考。而在最高的层面,作为整个舰队的指挥官,他们不光可以思考,更可以得到用于辅助的思考计算机的无限帮助。
不过,无论是最底层还是最高层,所谓的思考,最终殊途同归。
我的思考,所要面对的是前方的点阵。说是思考,实际上是赌博。就像是远古时代,一种叫作足球的运动。在这项运动里,有一种叫作点球的规则。十二米的距离,平均速度高达六十公里每小时的足球。足球的飞行速度太快了,守门员根本来不及判断来球方向。他所能做的,只有在左和右之间做出抉择。而这抉择的过程,就是他唯一的思考。思考结束之后,他需要做出扑救动作,二分之一的概率,成功或是失败。
放在足球的游戏里,我不是守门员,而是飞向球门的足球。
至于舰队指挥官的思考?他面对的也是点阵,只有黑白的点阵。他们管这个叫作决策。延伸自远古时代的一种游戏。这个游戏里,有纵横数量为十九的线条。在线段的交点上,决策的双方需要放下自己的黑色或是白色点阵,通过一步步的思考将对方围杀剿灭。
这期间,我又飞行了两秒。
按照鱼雷上的时间参考系,这短暂的两轮两秒让其缩短了若干光秒的距离。就在这一瞬间,远方的点阵更加清晰。我隐约瞧见了它们的轮廓——像是一把把悬在太空中的长剑短刀,刃锋直直地对准我。我又看到了尖刃迎面而来出的强光。再度发射的斑斓光点,再度掠过了我。
两轮舰队齐射,我不知道有多少鱼雷驾驶员还活着。这头颅虽然不能让我产生感情,但是我的记忆却还是存在的。这是我唯一的原生物。在这记忆前端,我想起了在航天学院的美好时光。也许在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在那时光里,我有完整的身躯、不限次数的思考,以及随性而发的情感。那个时候,我做了很多事,流露出了许多感情,却唯独没有进行有效的思考。现在回忆起来,我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
我应该好好学一学那些知识的。
距离点阵还有五光秒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我已经能看清点阵的真实面貌。那是由数以千计的太空战舰所列的方阵。光芒来自于它们的舰载灯光。它们静止在太空中,摆开的侧舷凝固在我的视野中。
我依稀记得在太空学院中,有一堂课程是教授太空舰队的阵型的。在太空中交战的双方,复古地采用一种叫“T字橫头”的战术方式。当舰队前进迎敌的时候,所有战舰以船头对准敌方。当舰队开始齐射时,则调转船身,用侧面面对来敌。
这实际上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航海战术。在远古的风帆战舰时代,他们是这么做的。后来,他们一度抛弃了这个战术,转而采用更为机动的战舰编队方式作战。直到我们这个时代,太空战争让“巨舰大炮”主义重新抬头,要打击敌人,战舰的武器越多越好,防御能力越强越好——作为武器搭载的平台,战舰便要做得越大越好。
所以,就如同发射我的巡洋舰一样,对方的舰队中,大到太空无畏舰,小到太空护卫舰,每一艘舰船内外,都搭载着五花八门的武器。
第三轮齐射要开始了,按照鱼雷的指令,我开始进行规避机动。不同于守门员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我的选择近乎无限——除了调头离开。
问题又回到了战舰“T字横头”上。就如同那堂课所说,交战双方的距离往往数百光秒起步,在这一距离上,双方舰队数公里长度的大小船舰,在对方的探测显示中,都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点,渺小地堪比原子核。无论是T字尖段还是T字横头,都不会让受打击面有所影响。
但是打击面的差距却天差地别。全部侧舷的战舰群,火力全开。飞射四散的武器能量光束或是粒子束,能在近端形成一个高能量密度的拦截面。在极近的距离上,这是一片任何导弹和来袭能量束都无法穿过的死亡区域。
除了鱼雷。
我飞行了一秒,鱼雷开始进行最终加速。一秒之后,我即将到达光速。一秒之后,我的质量将趋于无限大,鱼雷和我都将坍塌为一枚黑洞。一秒之后,我即将步入永恒。
当然,所谓的永恒不过是奢望。在终极的钟慢效应①出现之前,他们会启动我的意识备份,把我提前从永恒中拽出来。
实际上,太空战争会让无数人死去,但是却不会让一个人真正死去。 在意识备份面前,鱼雷驾驶员和舰队指挥官平起平坐。我们,与其说是战士,倒不如说是工人。只不过分工不同罢了。指挥官负责决策,而我负责执行。
至少有十五次的意识转移,皆是如此。我们所用的不过是克隆的躯体。没有我们的意识和记忆,它们不过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我们的意识通过意识转移,加载在一具具功能不同的它们身上。然后,我们操控着它,去掠夺、去争斗、去毁灭,去从事一项又一项的战争罪行。
我见过无数太空战争的奇景。我见过戴森环扭曲变形,在恒星的引力下,跌入日珥的梵天烈焰中。我见过人造行星分崩离析,岩石和钢铁框架被离心力抛向太空,又在太空中互相碰撞。我见过强光湮灭战舰,将水手与火炮从空间中抹去。
这一切全是鱼雷的造化。
我忽然想起了我最初的梦想。来到太空学院之前,我不过是某个农业行星上的农夫。我曾一次又一次地驾驶利用飞梭,在行星的对流层飞行,向无尽的田野播撒合成化肥。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忽然对人造苍穹的更外围产生了兴趣。航空让我对航天产生了向往。
然后我看到了战争集团的广告。太空舰队威风凛凛,威严无比。舰载机飞行员自由潇洒,浪漫无比。太空战机像是飞鸟,像是精灵,在战舰和行星之间翱翔。更远方的背景,群星正在闪烁。广告里说:“飞翔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本能。不要压抑,释放它!”
于是我心动了,怀揣着“太空就是我真正的苍穹”的梦想,花尽了毕生积蓄,来到了太空学院。
我要是早点儿知道太空学院就是战争集团开设的就好了。
0.9c①了,黑暗开始沿着四周蔓延。这一刻,我又感觉时间无限长。窒息感消失了,麻木感消失了,光明也要消失了!
他们告诉我,飞行没有代价。意识备份是对灵魂的保险。只要成为战争集团雇佣兵的一员,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意识备份,无数次地驾驶战机,在炮火之間自由穿梭。他们当然没有告诉我,舰载机早就被淘汰了。舰载机的最终目的,是投送炸弹或是导弹。舰载机不过是一种载体。按照他们所谓的商业说法,是毁灭投送的“中间商”。他们又说,战争应该简化流程。用于作战的士兵要简化掉不必要的系统,只留下用于跑动的双腿和扣动扳机的双手就可以了。用于太空战争的武器,也要简化。反正都是一次性的,反正都可以无限地复活,驾驶舰载机和驾驶导弹鱼雷,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总是对的。其实战争本身也应该简化。到了最后,还不是看谁拥有的力量强大,谁主为王。与其通过战争来博弈,让侥幸的想法最终随着战争烟消云散,还不如一开始就投降认输好了。
是的,与其抗争,不如直接投降吧。
于是便有了此时此刻,我在这里,驾驶着鱼雷,和你唠叨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
化作黑洞的鱼雷,击中了一艘战舰。周围的战舰像是受惊的鸟群一般,飞快地四散开来。它们惧怕鱼雷,却不忘在重整队形的过程中,朝着鱼雷来袭的方向,也发射出由头颅操控的鱼雷。
这一切,我都无暇观看。现在,我在另一个头颅中,滚落向另一枚鱼雷。战争不光要精简,也要高效。欣赏战争,不过是浪费时间,就像是思考战争的意义一样,毫无意义。
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是错误的。似乎那件事是对于战争意义的思考。又好似是另一个问题:我原本是来飞行的,为什么到了最后,变成了鱼雷驾驶员?
【责任编辑:迟 卉】
①相对论中的钟慢效应:物体越接近光速,其参考系内的时间流速相较于参考系之外越慢。
①小写c为光速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