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泉的变与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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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以鲜,四川万源人,1963年生,现居成都,诗人,四川大学教授。获第三届李白杯诗歌奖、世界华语诗歌大会一等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等。
  读诗人张新泉的作品,首先让我想到的是:变与不变。
  诗人的写作,常常处于变与不变的悖论曲线之中。他们一生都在追求变化,都在追求近乎脱胎换骨的新生。诗人们宣称,诗歌写作的最大敌人就是自己,只有不断战胜和超越自己,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求新求变,所谓变则通,通则久,也是中国人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汤《盘铭》中就立下的志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面。如果一个诗人随时随地都在改变自己,又如何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呢!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指出:“人性是由纯粹的诗人以其纯净的存在,对所有词语的忠诚来维护的,它存在于诗人坚定的发音之中。”我想,这种“坚定的发音”,除了表达顽强的信念、不屈的意志,也一定包含着独有的风标,不懈的坚持,独特的气息与节奏。要发出此种“坚定的发音”,变之外,还得葆有某种弥足珍贵的不变品质——这是构成诗人成为唯一的“这一个”的基本内核。没有这个内核,作为一个诗人是很难成立的。
  是变好还是不变好?蜀人苏东坡在《前赤壁赋》发出千古啃叹:“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是的,没有变,世界毫无生机,没有不变,生活将面目全非。同为蜀人的诗人张新泉,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写作,认真地诠释了苏东坡所说的这种天地之变与不变,这是天道,是人道,也是诗道。
  阅读张新泉早期诗集《野水》时,我的内心一次次被诗人的纤夫气质深深打动,被风刀浪剑雕刻出来的纤痕所深深吸引,我甚至神往着那种“不准仰面的姿势”。我说的“纤夫气质”,并非仅仅因为诗人曾经当过纤夫,拉过纤喊过滩,在诗中记录了那段艰险岁月。我的意思是,张新泉在诗中所呈现出来的力与美之强烈和刺激,使其诗歌具有天然的纤夫般的爆发力、韧劲儿和雕像般的凝聚力。时光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张新泉早就不拉纤了,我们在长江边、沱江边,已很难再看见纤夫们匍匐于大地的身影。但是,那些命运之纤就真的从诗人那儿彻底抽离了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诗人的身体里,生命中,那根解不开脱不掉斩不断的纤绳隐约还在,对诗人而言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枷锁还是琴弦,是痛苦还是篝火,是绞杀拉奥孔的巨蛇,还是如诗人所赞美的绶带?那根神奇的纤绳,还会以各种形式存在于诗人的生命中。我坚信,所有的生活磨难都不会真正消失,包括诗人的打铁历练,那些铁锤的呼啸,那些炉火的炙烤,那些汗水的滚落,它们都不会消失的,这是诗歌平行世界,是诗神的多維显相。
  来看诗人近作《握手辞》吧:“因为握手太重/曾被人夸张地表扬:/还能把生铁捏红……/心中明白,粗砺来自过往/来自砧上火花,浪间号子/以及酒精超标的工棚……”我多次握过张新泉的手,那是一双硬汉的手,一双来自生活底层能把“生铁捏红”的手,一双吼过“浪间号子”的手!在《牛与绳》中,我们看见了纤绳的变体。虽然全诗以一种旁观者的轻松态度和品尽世间甘苦的通透(类似于禅宗的“桶底脱”)精神——这是张新泉的变,是他早期诗作所没有的——来刻画牛与绳的复杂关系。但是我仍然从牛绳上触摸到了纤绳的质地:“神说,牛就是被绳子这根草/引到世间来的。”世间的生命,都宿命般地拴着这根形而上的绳子,不仅仅是牛,你和我,万物皆如此。这和诗人青壮年时代诗作《龙舟会开幕式前,我在观礼台上》所写的那根纤绳有异质同工之妙:“我说我去了另外一条河/背了另外一种纤绳/依旧匍匐、喘息/和原来在江上拉船喊号子/没有什么两样。”张新泉是一位铁匠诗人,还是一位音乐艺术工作者,他在诗中多次写及打铁,打刀,吹笛,弄箫,人们对诗人那首《好刀》记忆犹新。诗人张新泉会不会经常光顾刀店呢,即使不掏钱买回一把,也要看一看刀的光泽,摸一摸刀的锋刃,或者嗅一嗅刀的味道。对于一个亲手打造过刀的人,买不买刀并不重要,他要的是刀刃“与弦月结伴”,要的是与刀“并肩一啸”(《在刀店买鞘》)。
  诗变如豹变,作为一个看惯世间风云、看透人间冷暖甚至参透生死的老诗人,张新泉的变化给人印象深刻。岁月的风霜早把诗人的头发染白,他已是一个拥有承受各种苦难能力的诗人,生活从来就没有打倒过他。张新泉近年来的诗作,变粗犷而为老辣,变执念而为超脱,变紧张而为舒纤,变整伤而为散淡,变沉重而为轻逸,变惊惊而为幽默。当我们读到这样的诗句:“如果每年都能抽时间/去殡仪馆和墓地看看/去上述两个地方,分别/鞠个躬和点支烟……”(《如果每年都能……》),会有怎样的感受?张新泉写了不少与死亡有关的诗作,一个勇敢有趣的老人,用在棺材中睡一觉的行为艺术,践行着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的人生哲学。当然,面对衰老,生命总会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无助感,在《如果衰老也有痛感》中,我们感受到了:“如果衰老也有痛感/生命的跋涉,就是一个负伤的过程。”
  《蒙山月》的写作缘起,我是在场的见证者。去年夏天,我们一行人在雅安蒙山顶上的天盖寺饮茶,一位茶人和我们谈及蜀中袍哥讲吃茶旧俗,那番对话平凡无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诗人张新泉从中听出了非凡诗意:“在茶盖上放一个白纸团/或者其他什么物件/表示主人还要回来/那盏茶就安静地留下了。”如果写到这儿就结束了,也是一首可以成立的诗。但是,这就不是张新泉了:诗人笔锋陡转:“每逢十五,不知是哪位饮者/总要将一轮满月/搁在蒙山顶上/许多年过去了,庙里的僧人/始终没有看清那位茶客/什么模样。”这位蒙山顶的主人(“饮者”),他的茶盖不是普通的茶盖,而是“蒙山顶”;他要放在这座巨大茶盖上的白纸团,不是一般的白纸团,而是“一轮满月”;等他回来的不是一般的人,不是家人朋友,也不是江湖豪客,而是“庙里的僧人”。饮者回来了吗?可能回来过,也可能没有。那么,这位饮者是谁,是诗人还是过客,是时间还是神灵,是变还是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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