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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嘉宾入座。
  小福公司的引宾员领着我从正门进。艳丽的大花篮呈扇形排开,新公司的门标彩虹状横跨在铁门上,被红绸覆盖着,正门右侧一溜竖直的标牌也被红绸覆盖着,从停车场就开始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进正门后的大屏风。公司职员开始喷洒彩花,弄得嘉宾们一头一脸的姹紫嫣红。
  大家鱼贯进入小福公司的大院子里就座。重要人物的名牌别在第一排的椅背上,有发改委的,有区科协的,市安防协会的,还有小福他们广西商会的,另外分在两侧的,大概就是小福公司的重要股东和高层人员。
  我被引宾员带到第二排中间位置。这当口,有人拍我肩膀,是大宝,挺忙乱的模样,从百忙中抽身出来的吗?
  “小福的新公司弄得挺不错,像模像样的,我刚参观了一下,正大楼里四层都是厂房,最上一层是职员办公楼,装修得挺像个事,都赶上科技园里写字楼的档次了。小福的办公室也在那层,是个套间,大老板台,实木的,套间里面还有个卫生间和休息室。”大宝详细地介绍着,嘴角里迸出的是羡慕,眼光里却实打实地流露着嫉妒和恨意。大宝擦拭他满头满脸的汗水。天知道,也不算什么高温时节,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油水直往外冒?
  我问大宝:“你生意最近也好吧?现在挺讲究空气质量的,这么些年,可算赶到好时机了。”
  大宝又用掉一张纸巾,把额头上的汗总算弄完。“也还好,这两年效果明显好起来。熬了多少年?我都觉得不行了,嘿,还真赶上好时候了,现在到处都在宣扬PM2.5,讲究空气质量,特别是北方,我们的销售今年一季度就是前年总销售额的两倍了。”
  大宝啰里啰嗦讲着,完全忘记我根本就对商事没一点兴趣,这么多年的同学情谊,唉,可见,他还是压根儿就没了解过我。然而,成功总得有人见证才好,不然总得归类于锦衣夜行。我忍下来,决定乖乖地充当大宝的听众。
  大宝很得意,讲自己公司这两年的境况,看来确实不错,Timing到了,什么等待都值得。末了,又把小福的新公司评价一番:“现在安防市场不错,但科技含量低,做的人一大把,小福铤而走险赌一手,也许是个大机遇,逮着了就逮着了,万一成功了呢?毕竟他的底子不错,手上的闲钱有的是,总得给自己弄个花时间做事情的地方,我们这种年龄,不尴不尬的,还是得奋斗,还是得搏命!还是得和八零后九零后抢生机!不像你……”他终于提到我,可能在侃侃而谈之后,到底觉察到我这个沉默的听众,“你们银行的,就不一样,吃国家饭,旱涝保收,只等舒舒服服地退休,爽爽心心地养老。”
  我也不知哪根筋没拧过来,冲口而出:“你现在和小福的关系还好吧?”
  大宝一愣,我才警醒过来,到底晚了。这都怪大宝满嘴跑火车,把我的智商拽低了。然而,大宝倒很能打圆场,自己下台阶:“也没什么呵,同学一场,哪有什么真正的矛盾?我们毕业多少年了?都快三十年,就我们几个在深圳的,能有什么过节?”但是大宝的脸庞稍微红了一下,他还是和小福有些过不去的坎。
  前几年两人合伙过,后来因为理念的不同,或者拿我们同学群里调笑的话,“分赃不均”,两个人闹到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现在作为成功人士,还是能走到一起,坐在一处,不枉大学里度过四年的春夏秋冬,不枉青春时期相伴的最单纯的情谊。
  这时,小福过来,冲我们热络地打招呼,和大宝搂着的时间很长久,看来一切从前生意场上的干戈,总会被崭新的商业机会化为玉帛。他们两人絮絮耳语,真的在谈一笔很大的交易。我深觉寂寞,又不失时机地闹出尴尬来:“我们在深圳的同学,就差刘一一没过来,你们约了他吗?”
  两个正紧握着手图谋一场大商机的成功男人突然愣住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干笑起来。小福说:“想联系他来着,没找着人。”大宝说:“我前段也想约约他,他老婆和我老婆走得挺近,说他儿子刚高考完,分数出来,一准能被985或者211录取,他就跑了,又没踪影了。”
  我只好窘迫地自说自话:“那肯定跑西藏去了。他除了跑西藏,也没地方能拴住他的神。”
  两位老板皮笑肉不笑地把话支吾过去。有好多人过来找小福,开张大典马上要开始了。小福对大宝亲热地说:“等下我们细聊。”再对着我,“你也喝点酒!我从老家拿过来的,非常好的米酒,不伤身,入口特别醇。你一定多喝两杯。”他放下他的大学同学们,和那帮商场上的朋友还有对他的生意有极大帮助潜力的官员们过去了。
  大宝问我:“怎么又跑西藏的?他真是一天也不想消停的。这么喜欢那地方,当年毕业就该申请去那里,学校肯定还得敲锣打鼓地欢送,熬到现在,绝对是高官或者高级人才什么的。开玩笑?!那可是支边人员呵,地位身份啥的,不比现在好太多?”
  我沉思一下:“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他有他的理解和追求吧?”
  大宝深深地看我一眼:“你说句大实话,这个刘一一,他是不是一路把日子糟蹋着过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2


  劉一一当年在我们班上,是三线厂的代培生。代培生都是哪儿来回哪儿去,早就落实分配,所以对前景没有我们那般焦虑,不知到最后何去何从的紧张。而且代培生的生活补助费用还不错,反正在一帮穷学生里,我们挺羡慕刘一一,他的手上总有闲钱,平常日子过得香香甜甜。
  刘一一应该是刚进大学就开始喜欢上雪儿的,迷恋三四年,到最后毕业前夕,却也没把关系弄实。他确实和我们提起过,给雪儿表白过好多次,雪儿一直半推不就,支吾搪塞,让两人的关系永远不咸不淡。
  我和雪儿四年一个宿舍里过来,挺知晓雪儿的心思。雪儿是早熟的女生,非常有主见和计划性,很早就给自己规划好,毕业后一定要去生机勃勃的南方,然后从南方再往国外走,必须是美国,再不济也得是西欧。所以有时候看着刘一一傻愣愣地用尽初恋青年所有的心思,得不偿失地追求这位美女,心下里对刘一一多少有些同情的份儿。
  我有次逗刘一一:“你不是得回贵州吗?那雪儿怎么办呢?听她的口气,她是绝不会去那边的。”   刘一一说:“我知道她不会去贵州的,我想点法子,总能和她在一起。她到哪儿,我也到哪儿。”
  我撇嘴:“你可是代培生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代培单位给你的,你要不回代培单位,可真对不起人!小心上政审的黑名单,一辈子的前途就完蛋了!”
  刘一一思考着,他好像很认真地在审视这个严重的问题,那年月,不服从分配和逆转组织的规定,是很大的污点。刘一一一反他平常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模样,小声地说:“我到时候争取下。实在不行,分配回去后,再出来陪她,应该是可以的。”
  我翻他一眼:“你说可以就可以?”
  刘一一认真地回复我:“事在人为!”
  刘一一长相帅气,在我们那年月,营养有点不良不足的时代,他一米八一的个头,非常能入女孩子的眼。但雪儿并不在意刘一一的个头,雪儿身边从不缺男孩子,雪儿又是那么聪明和有规划的女生,她把一切都想好了,不会在这个帅小伙身上浪费无谓的时间。
  雪儿在跑自己的分配。名单确定下来了,去当时最热的城市深圳,我们班就两个,一男一女:我,大宝。
  我的父母亲已经在深圳待了十年,是最早的那批建设者,没人能撼动我分去深圳的名额:刚成立的一家国有商业银行点名要的我,早早地就定下我的去踪。
  大宝的父亲是我们大学财务处主任。他的名额肯定是这位主任给他的公子定好的。没想到的是,财务处主任的权势压不住我们系主任,到最后关头,竟然把大宝的名额换成雪儿,弄得全校哗然。同学们到处议论纷纷,想不通雪儿用什么招式,打通系主任的任督二脉,完全不顾及和大宝父亲几十年的同事关系同仁情谊?
  雪儿如愿来到深圳,在某局的技术处做设备监督。我们是最早离校的,送她的同学们都眼泪汪汪,四年的感情在雪儿这里处下来,一个个都好似情深意长,这也难怪,雪儿一直就是情商颇高的女孩,有锋芒,你能感觉到,但从却没见过她奓撒,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热情,却有礼有节。
  我在她的右侧,看她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完毕,刘一一站在最后面,终于挤上前来,拽住她的手:“你等着,雪儿,我一定去深圳找你,你等着!”
  我对雪儿说:“你可得认真点,这个刘一一,说到做到的。”雪儿不回答我的话,和另一个女生脸贴脸,她在深情地对那女生说:“千万别忘记我,来深圳的话,一定过来找我!”
  没多少人过深圳来找我们,可能真过来了,因为当年通行的不便利,还得找各种机关办下边防证,我们几乎没在深圳市区见到任何一心想过来探访的同学。大宝在两个月后,仍旧因为得到额外名额分来了,我们仨聚会过,在一家福田岗厦的茶餐厅里吃顿饭,我记得挺好吃的,有虾,还有很好喝的冻奶茶,现在这家餐厅没有了,原址上早立起一座CBD的地标性建筑。
  半年后,刘一一真过来了。他在原单位办理了病休,找关系开下各种证明拿到边防证,直接就到一家港资公司找好工作,在宿舍的铺位里,把一切行李安排妥当后,约了雪儿兴冲冲地见面。
  那场见面是雪儿最接近自然的时刻,她发作了,动气了,恼火了,她甚至用狠毒的语言羞辱刘一一。刘一一断不肯描述个中细节。他的兴致,原以为他的女神见到他时会流露的感动和惊喜,全被女神的愤怒和歇斯底里坍塌得一干二净。我只能无力地安慰他:“她也是为你好。断绝念想,再找个好姑娘吧。”
  刘一一灰头土脸地离开,没有回他的贵州三线厂,还是去了那家港资公司,在深圳毫无理由地扎下根。
  他应该是有理由的,为了雪儿,这是他在深圳生存下去的动力,没有身份,没有前景,但有雪儿在这块土地上。
  雪儿考完托福,成绩不错,但有些资料没准备齐全,还有资金的紧缺,让她总得想法子通过别的捷径达到出国的目的。
  她喜欢泡吧,已经和两个外国男人联系上,一个德国的,一个美国的,交往频繁,相处不错,对方都是外资公司的白领,虽不是高层管理人员,但薪水和待遇都比中国职员好太多,而且,还全是未婚,还全部都迷上了东方的另类美女,巧目盼兮,欲语还休,烟视媚行,温暖柔情,和他们国家那些女权极重的独立女性有太多的不一样,一种神秘的物种,留待探险和慢慢解密。
  雪儿的脸上有急功近利的焦灼:“我真得烦死了,不喜欢这样不明不白地调情,我希望他们赶快给我一个婚姻!”
  我有点讥诮地讽刺她:“你这还嫌慢?!刘一一追求你四年,你如今才给他一个答案,这种调情比马拉松还折磨人吧?”
  雪儿盯住我:“你不能对我进行道德审判!我从没答应过刘一一什么,我哪里知道他会那么多情?”她温柔地笑笑,“追求我的男人太多,怎么可能都把他们当婚姻对象?我早就和他们说明,我不会和他们中的任何人恋爱。人家那些,为什么就退了?把情分做到朋友上,不是最好的么?”
  我还是不服气:“你这样对刘一一不公平。你也对那些外国男人不真诚,再怎么样,婚姻和恋爱也不能像撒鱼网,哪条能逮上就捕哪条吧?”
  雪儿笑笑地:“你没办法理解我,我也不在意。我就是想出国,出去后能有更廣阔的一番天地。我总想弄清楚,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和我们怎么的不一样?”她顿一顿,“从小到大,我就想出去,一心一意地考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开家;分来深圳,也是为了和了解你的人有道隔墙;再远点,当然是出去,隔着大洋,管他太平洋还是大西洋,永远不要再见那些人,我要成为人家嘴里的传奇。”她憧憬地凝视着远方。那会儿,深圳湾是铁青着脸面严肃着的,拉着稠密的铁丝网,总有三三两两的公安和武警来回巡视,防备着出海而逃的国人,“雪儿——人家一说起这个名字,就想着她在别的大洲上,他国异乡,她的所有的好和坏,只幻化成唇间的一个词汇,永远都不知道她的状况了!”她深情地自说自话,脸上溢出神秘的光芒,憧憬着海市蜃楼的幻想,那黑黢黢的湾口,有零星的渔船在寂寞的浪涛声里摇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3


  葬礼举行得很简单。她单位的同事来了些,因为好多都并不太熟悉雪儿,所以匆匆照个面便离开,放下部门送过来的白包的礼钱,大多就赶紧地撤了。   大宝和我都过来,陪着雪儿的家人。母亲长得挺漂亮,父亲也生得一副倜傥模样,想见得这百般诱人的雪儿,定是承继父母的优势。但父母早就离异,在女儿的葬仪上也是一副仇人相待的架势,听说早已各自重组家庭,平常在一座小城市里,竟然是王不见王后不见后,雪儿的继父后母并没跟着过来。直至火化遗体,两人竟然都不肯接纳亲女儿的骨灰,互相推诿,又升腾起早年的怒火,在寂静肃穆的火葬场外大闹起来,把陈年旧事在众人面前宣泄一番,没一个肯让步,斗鸡般的凶猛。见到他们那种态势,我在这时候约略理解雪儿定要远走高飞的决绝。
  大宝摇头:“可怜的女孩子。”大宝应该和我一样,看到四年的同学竟然成为一抔灰烬,亲生父母竟左推右阻不肯接纳,托辞都是为那小城市的某种风俗——在世的父母不能给未成家的女儿立碑,大宝便把一年多前被顶替名额之忿早抛到九霄云外,忧愁苦恼地和我相守着,不知该怎么定夺这个亡魂的去处。
  刘一一满脸汗水、一身泥灰地过来。他矮着身子,给雪儿的父母赔笑脸:“阿姨,叔叔,不然,你就把它给我吧?省得你们看着女儿放在坛子里,又难受又闹心。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这双父母冷眼互看一下,真是他们这次见面后难得的正面交流。他们竟然一致对刘一一说:“要不,先放你那儿吧。我们给她寻到安身之所,再把她接回去也成的。”刘一一抱着骨灰坛子,毕恭毕敬地给他们鞠躬。
  我和大宝请刘一一吃饭。选家小饭庄,点几样时新小菜,刘一一喝白酒,大宝陪他,要了啤酒,我也当仁不让地拿着刘一一的白酒给自己弄一小杯。一口灌下去,真辣!我吐下舌头,把他俩逗乐了。
  大宝问:“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看你这身,拉荒一样。”
  刘一一灌口白酒,看来他也没怎么喝过,把舌头吐吐,硬是咽下去,然后才说:“我以为葬礼是在关内,所以趁混乱进的关,我是往深圳河淌过来的,有人带路,还给了人家一百块钱。真不容易!”所以泥头土脸的一身子!他还在笑:“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和玩儿一样?”他又灌两口酒,这次适应了,很顺溜地滑进肠道。
  大宝好心地拍拍他,没怎么劝,只能拍拍他。
  我问:“那还留深圳吗?”
  刘一一瞪我一眼:“干吗不留?我觉得深圳非常好,比我们贵州山区好太多了,我现在才理解雪儿为什么想来深圳,愣是天空都和我老家不一样咧!”他没吃菜,空腹又喝下几大口酒,“我要在深圳待下来,不会再回去了,八抬大轿或者五花大绑,也不能让我回去!”我和大宝互看一眼,没劝刘一一,让他径直喝个痛快。
  他问小饭庄要一个大塑料袋,把骨灰坛子装里头,狠狠地系牢实了,就消失在关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米八一的个头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像大海里的一滴水,转瞬就泡在人潮里,一忽儿就烟消云散了。
  后来的两年,我们没太联系,偶或通个电话,除了讲下工作近况什么的,也没啥可说。他在那家港资公司待得挺好,已经升成中方的技术骨干,是他们技术部的副执事,薪水比内地的三线厂高许多,每月还有港币拿。他说他们公司出的翻译机挺不错,要不给我拿一台过来?市面上卖到一千多人民币,还没有地方拿货呢,挺紧俏的。港资公司管理挺松散,有些成品测试好后,就丢在技术部里,随便就能“顺”一个出来。
  我笑,那还不赶快剥削下资本家?劫富济贫呵。你给我弄一台过来呗!
  他有天就真拿过来两台给到我,挺高级的,一台是专门学英语的,另一台是多种语言的。刘一一给我解释,专门学英语的那台,词汇贮藏量要比那台多语种的丰富太多了,还是专用的东西最好。我把玩很久,非常高兴,脱口而出:“雪儿当时没舍得买,那会儿这种东西还得去蛇口那边的黑市才有得卖,连华强北都没有货。”
  刘一一半天不吱声。
  我摸摸他的手:“都过去了。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命,你也别想太多。我有时候觉着吧,可能雪儿太想出去了,太想离开她熟悉的人,太想成为别人嘴里的传奇,结果命运给她开个大玩笑,把她弄得回不來了。”
  刘一一摇摇头:“没所谓。我真觉得她可能在哪个洲哪个岛国,好好地生活着呢。”我不敢提他带回去的骨灰坛子,他是怎么处理雪儿的遗骸的呢?雪儿的父母已经从他那里拿走把它安顿了吗?他能看到那个骨灰坛不睹物思人吗?
  他顿顿,“我结婚了。有大半年了,不算太大的事,没好意思通知你们。”
  我大叫起来:“这还不算大事?你这个促狭鬼!你得请我吃饭,请我喜糖呵!”
  他可真是迅捷!听说就是那家港资公司的生产厂家,生产线上的一个QC,不知怎么和他就好上了,过段时间,女孩子说已经怀孕,必须结婚,刘一一也就真和她马上领下结婚证。
  “那什么时候当父亲?你这次可别又不通知我,我好歹要当你孩子的干妈!”我大声嚷嚷。
  他苦笑:“没怀上呢。她说是假孕反应。”看我瞪大眼睛,他又解释,“以后怀上了,落了地,我一准通知你!”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大宝吃得很少,倒给我拿了好几只现烤的生蚝和青口,大宝对着我:“你说是不是?刘一一老是走岔了自己?那次和打工小妹结婚,你说他傻呀,怀孕就和人结婚?你也不看看人家完全就是利用你呵!”
  我只好说:“刘一一善良呗,如果是你,人家真怀了孩子你也不娶人家的吧?”
  大宝嗤嘴:“有病吗?我会和一个打工妹谈情说爱的?你别给我做脸,不是身份阶级的事情,而是,你能和一个打工妹有共同语言吗?他当时真是病急乱投医,雪儿出车祸后,他就傻掉了!”

4


  刘一一在深圳安下家来,我们倒走动得越来越少了。那几年,大家都忙着结婚、生孩子,脚踏实地地、真实地规划着人生,在“赚钱比什么都重要的”时代,开始畅谈谁谁谁开始稳步成功了。
  刘一一是我们同学中最早富裕起来的人。他从港资公司离职,用手头的余钱开家小STORE店,就在蛇口码头附近,那边人来人往,生意非常不错。最主要的是,他利用这STORE店,明里暗里做着转换外币的买卖。   据说完全是凭信用:买家循着地下钱庄提供刘一一的信息,人直接过去,丢进小店一袋满满当当的人民币,四十八小时后,准有相应的美元或者港币换给你。从头到尾,买方卖方完全不交流。交钱,等待,然后拿走外币,一气呵成。
  我咂咂舌头,问大宝:“这么长时间,就没被逮到过?”
  告诉我这些的大宝,微微地冷笑:“刘一一是在赌运气!还不是他那个小妻子一定要他这样干,据说小妻子那边有关系,她的乡党都是靠这发的财。刘一一的确不贪,真是折杀他了,见好就收,当地下钱庄里他的名气开始流传得有点响亮的时候,他连忙关掉他的STORE店,转而和黑皮混一处了。”
  黑皮是我们上一届的学长,非常聪明,有关他的传奇特别多,据说当时以他的分数上清华都没问题,结果因为报了热门专业,被刷到我们学校来,四年的大学生活一直郁郁寡欢,最终分配回到他的老家某座小县城里当数学老师。黑皮深恶痛绝教师这个职业,整天吊儿郎当不遵守规章制度,把一心指望他能出好成绩带出好学生成为地区名校的县一中的老校长气个半死。后来,不知他哪根筋活络了,跟着一个同乡,跑到海南做起走私车的生意。
  大宝说:“那几年他们生意挺好的,赚的钱都不像钱了,拿出来像手纸一样的随意。小福第一次来深圳,就是刘一一接待的,请我们去香格里拉吃饭,然后给我们在香格里拉要的高级套房。那次小福开了眼,想着沿海真是比内地的发展机会多太多了,硬是也办下离职手续,过来深圳寻发展。”
  黑皮从海南那边出货,刘一一在深圳这边接,再转往内地。刘一一那会儿没买房,和小妻子租的一套农民房,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大宝说:“小福来的那趟,我和他一道去了刘一一的家,他的小妻子在屋里,对我们爱搭不理,翻着白眼瞪我们。”
  我问大宝:“怎么会那样?”
  大宝哼出气来:“那女人挺势利,把眼睛朝我们一斜溜,就知道我们都是穷学生混出来的,根本不是有钱人。那会儿我们是真穷呵,都是工薪阶层,月光族呢,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也没体面的配置。”
  我笑:“你们这帮大老板,也曾经让人家打工妹小瞧过呢!”
  大宝叹口气:“那时候,就有人那么势利了。不然,如果不是和这个小妻子结婚,谁能逼得动刘一一做那些营生呢?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呵!”
  可是那个年代,简直就是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如果有机会,实在太容易挣钱了。黑皮当时有多嚣张?已经口口声声要买下一栋海口的写字楼!不是一间,不是一层,而是一栋呵!
  大宝说:“我和小福当时就不舒服了。回到宾馆,和刘一一聊着天,左劝右说,硬是让他快把这老婆给休掉。小福说,你能和她有什么聊?刘一一不吭气,小福就刺挠他,你真是活倒了,这种老婆,连雪儿的鞋都不配提呢!”
  我心下里冷笑,但表面上仍旧和善地说:“现在可好,你们不也是每一秒都在谈论钱钱钱的话题么?不和当年他的前妻一模一样?时代真在变化么?你们当年还有点廉耻,不好意思说出挣钱的野心来,还有点文化底子撑着自尊的面子,现在,可全散地下了……”
  刘一一在大宝和小福的双重攻击下,在宾馆里抽完两包烟,仍没下定决心抛弃老婆,直到黑皮出了大事。
  人生和事业一样,总是波浪形的,有峰顶也有谷底。峰顶的黑皮在海口豪掷千金买下那幢最终烂尾的写字楼,资本链断掉后,政府打击走私的行动越来越激烈,黑皮铤而走险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狂,直至后期,因为走私的频繁,他竟然亲自上阵。在一次例行检查中,他加大油门,冲过关卡,以时速两百码操控着那辆走私的马自达,直接在公路上追尾到前面那辆巨大的货运平板车。
  大宝提到这事唏嘘不已:“黑皮的追悼会我去了。当时他的脑袋被平板货车整个地削下来,滚出轿车,打了好多转,被民工在路边的沟渠里钩上来的。遗体告别时,脑袋被粗针大线地缝合在他的躯干上。”
  我恶心着把甜品丢弃桌旁。
  刘一一大受打击,读完书走到社会的这五年,两个活生生的人从他身边彻底消失了,他绝然想不通,生命原来是如此这般的脆弱,不堪一擊。他收拾自己的行李,火速和妻子办下离婚手续,坚决地返回贵州。
  小福忙完一拨,走到我们这边来,一副踌躇满志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们恭贺他新公司的开张。他谦虚起来:“年纪大了,现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前景会怎么样,有闲钱也不知道往哪儿投?我们还得不枉此生,做点实事,把生命耗费下去呵!”
  我笑起来:“福总就是厉害,总能说得这么高大上!”
  小福和我聊两句,便把大宝拽一边,两个人嘀嘀咕咕老半天。我心里叹,有钱赚就不一样。前两年,他们两个还跟斗鸡似的,水火不容。然而现在,臭味估计又相投起来,好像要鼓捣什么大事一般。
  我只好独自想着刘一一,想着这个动不动就遁形隐身的人,在前往西藏的路上,一次一次地不知厌倦地赏玩着身边的风景,他不枯燥吗?还是在朝圣?或者是在躲避什么?

5


  毕业十多年后,有一天接到大宝打来的电话,约着去爬大南山:“你过来吧,把你老公孩子都带上,我们聚个会。小福来深圳几年了,你也没见上面,这次大家一起聚聚。”
  那天我带着女儿从海关登山口上山,他们几个从明华登山口过来汇合。好久没运动,累得我小腿都抽筋。终于爬完一截后,停在半山腰上休息一会儿,眺望着下面的人费力地攀登,心里倒有一种莫名的得意。人在高处时,总是觉得底下人的奋斗是多么的徒劳——这算是人之常情吧?
  女儿很兴奋,拉着我继续走,在一截山间平路段,我听到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唉呀,这是小李想吧?和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竟然是刘一一!
  我不知道刘一一怎么会在这里?我惊喜地朝他扑过去,和他熊抱一阵,眼泪差点掉出来,十多年来蕴藏在心里的那种兄弟姊妹般的同学情谊,在久别重逢后完全不顾忌体面和庄重,竟然在孩子们面前毫不忌惮地显露着我的另一面。
  他仍旧那副模样,高挺的个头,开心的笑脸,甚至都没怎么发福。他介绍一边的女人给我:“这是我老婆。”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和他老婆打声招呼。他老婆笑眯眯,非常会说话,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人。   那天大家聚得很愉快,非常开心。孩子们处一桌,给刘一一的老婆管着,剩下的四个同学,拿了好幾箱啤酒,喝个痛快淋漓。
  刘一一去贵州后,很快和高中的同学处上了。她当年考上比较好的大学,却因为分在东北的城市,怎么都不适应,硬是回来了。她笑着对我们插嘴道:“转一个圈,又回到原点,也不知道是命运捉弄我,还是我捉弄着自己?当年的十几年寒窗,好像都没啥意义了。”
  所以,为了实现生命的意义,听着刘一一讲述深圳的过去种种往事,她撺掇着他一定再回到深圳来!
  刘一一很快找到工作。他是技术骨干,又有贵州三线军企的经验,在现在这家私企很受重用,老板甚至都给他配备私车,让他的生活更便利些。这个老婆比原来的那个有远见,他们只有十万的存款,却一定鼓动刘一一买下一套三房两厅的居室。她是有文化的,所以对生活更有规划,在这几年里,她火速办下三口之家的户籍,让刚出生的孩子从襁褓时代就有了蓝图,哪里上幼儿园,哪里上小学,哪里上中学。
  刘一一的日子开始和我们一样,充满了平静、家常、目标性。过去那种满溢着不确定性和冒险的日子,完全离他而去。
  大宝也出来开公司,和小福的一样,是家小公司,甚至可以说是小作坊,就在科技园的一所商住两用楼里,租着一个套间,从里面加工出来成品,卖到全国各地。单子不多,还在推广阶段,但总能感觉到希望。
  小福偷偷问:“她不知道刘一一过去的事吧?”
  我摇摇头:“傻子才会告诉她吧?没有留下孩子的婚姻,再怎么样,也没有痕迹。这就是现实。”
  刘一一在那边说着他们公司老板的规划,比大宝和小福的规模要高太多了,他们两个听着眼里都迸出羡慕的光芒。
  小福说:“刘一一,要不你出来自己做得了。你老板有那么多客户资源在你手里,你随便拿几单,就能发大财的。何必在别人手下做事?再怎么样,也没自己树山头强呵。”
  刘一一笑起来:“这哪能呢?我老板对我挺好,太信任我了,我不能这样背后给他戳刀子,让他寒心。”他喝一大口啤酒,“钱再多也就是那个事,你能吃多少呢?你能住多大的屋子呢?何必把自己逼得太累?人生最快乐的,其实真就是三饱一倒,无事可想,无事可念,那是真幸福呵!”
  小福在我们班是那种挺要强的同学,他生在农村,从小失怙,被叔父抚养大,一直希望活出个人样来,他很能吃苦耐劳,希望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他的机会一直不错,不过,也莫如说,他特别能把握机会,钻营机会。所以在那天的聚会上,他向刘一一讨教得最多,特别虚心和不厌其烦地打听刘一一老板的生意模式,从中找出他感觉到的闪光点。我后来才知道,组织这次聚会的就是小福,他刚入行,新成立自己的小公司,决然要在生意场上来番大作为。
  不知道刘一一给他的透露让他得到了多少灵光?反正小福的生意后来一直不错,他像当年努力着的那个学生一样,满揣着为进入大学而头悬梁锥刺骨的决心,把一切努力和钻研又用到做生意上,稳步开拓,健步如飞地发展着了。

6


  但是人生好像总有不顺遂的地方。这句话在刘一一那里,越发得到明显的验证。日子这样一帆风顺无波无浪地过了好几年,结果就听说他的老板跑路了,他们的厂倒闭了。
  注意,是老板跑路,并不是公司自然而然地凋敝而亡。老板应该是赚够了,不知道又得着什么机会或者营生,反正他没亏损,卷走供应商的货款和上千号员工几个月的薪水,又不知到哪里改头换面地去糊弄另一批人。
  小福指手画脚地说刘一一:“你傻呵?你不是高层吗?一点风向都没感觉出来?平常和你老板贴得那么近,就差睡觉在一张床铺上,他的动作你竟然全不知道?还贴进去一部分款项做股份?”
  刘一一叹气:“看着人挺好的,也实在,不知怎么弄这一出来?他没流露过他的难处呵?我算是好的,再怎么样,还有点底子。那些工人,可是全指着薪水养家糊口的。”
  工人在工业区里堵了两三个月,老板连面都没再露过。只能把墙面砸开,把大型重型的机器搬出来,饶是这样,当作废铜烂铁卖掉也没能换上几个钱,还搅得因为分钱不均,民工们互相打斗得好一出热闹,把公安武警都惊动过来,按政府的规定,马上收缴这批非法买卖的机器钱,走程序,一步一步地归还银行贷款,供应商货款,再到拖欠的薪水。分到刘一一头上,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直接不要了。
  大宝的公司却在这几年里运营得顺利起来,业务拓展得很好,搬离了科技园,到一家工业园租下一千多平米的厂房,办公点设在华强北,公司的白领们和大宝都在华强北的写字楼里。
  刘一一到大宝这儿来上班,每天去关外的工业园帮大宝管理生产,因为有经验,而且他也挺会和民工们打交道,这个差事最适合他了。
  深圳集结了我们班的四个人,碰到别的同学过来玩,或者学校的领导来视察,有时就会三不知地聚个会什么的,这样,大家比原来相会得勤了些。
  刘一一反而不常过来。问大宝,大宝开始还支吾,后来就直接抱怨:“有点闲就跑出去,这不,刚又去了西藏一趟。”大宝摇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点规划也没有。像个孩子一样,有钱就花光,有空就跑出去玩。现在的工厂交给他,他毕竟是我的人,结果和民工们沟通起来,好像合起伙来要辖制我一样。每次都给民工们做代言,拿我的钱去充大方,什么加班费呵,什么社保呵,什么体恤抚养费呵,简直像工会主席!”
  小福站刘一一这边,说大宝:“你不会当老板呵!你就是太抠了,你应该让刘一一认识到自己是主人,他才会帮你把公司真正地管理起来。你的心态里,他还只是个帮工的。你不给他点股份,能让他感觉到所有的花销都有他的份吗?他如果占了股权,他还会对民工那样大手大脚吗?还会和民工站一条线上对付你吗?”
  大宝不高兴:“我一直在考虑给他股份的事情,可是他显露出来的责任感,实在太差了,根本没有赚钱的意识,算进不算出,永远只觉得我在挣钱,从来不考虑帮我节省点花销。请假了,发个短信留个言就成,太自由散漫了。”   我不太喜欢大宝的夸大其词,就我对刘一一工作的了解,其实他真算是个认真负责的人。每年春节、清明、中秋還有“十一”,都是刘一一在公司办公室和工厂工业区两头跑,从没休息过,守到最后一刻,拉电闸锁大门迎接消防安全检查的还不全是他?然后带着老婆孩子才能回贵州家里,路程远又不便捷,从没听他抱怨过。
  大宝对刘一一,是马列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另外,还有一点,也是刘一一不该在同学手下干活。想想,同学四年,大家平起平坐,没有身份的差别,都是勾肩搭背呼兄唤弟的。然而,处于现在这个形势,大宝便对刘一一有老板的架势,心理上对刘一一不可能再是同学的对待,只能把他当成为自己打工的一个小头目,或者随身的跟班或马仔了。
  我能理解,但刘一一,他能明白吗?
  所以有时候刘一一做事,可能欠考虑。他还停在十多年前那个六人一间的寝室里,四五十人一间的阶梯教室里,大家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无拘无束。
  大宝辩解道:“也不是不让他休假,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西藏?他说一年得去一次,每次都花十多天。十多天呵,你每次换个不同的地方呗,九寨沟,张家界,江浙沪,带着老婆孩子一道走呗,也挺好的呵,他却是个怪人,非得自己开车进藏,要每寸每厘地领略藏地的风光。”
  这确实难得理解。出去旅行,每年就挑同一个地方,而且还不喜欢带着老婆孩子?听说还偷偷摸摸地塞给人家八九百块钱,躲到别人看不到的位置,从头到尾看完天葬的全过程。回来后说看着人体一点点被分割,裹着糌粑的肉体和骨头被鹰鹫一点点蚕食光,只觉得生命的虚无和毫无意义。
  大宝和小福都撇嘴:“生命的虚无和毫无意义?他这是太‘作’了,谁不是这样走完一生的?什么事情想太多,会越来越想不明白的。我们都是普通人,需要的是认真过完自己的一生,对得起父母,也要对老婆和孩子负责任。人这一世,不就是为着美好生活而努力生存的?”
  我觉得刘一一有点过了,大宝和小福也有点过了。学生时代,谁不是理想主义者?!但是现在,总得适应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再怎么不好,你也得努力好好地活着,对得起自己作为“人”的一生。工人,好好干活;农民,好好种地;学生,好好读书;商人嘛,好好挣钱,创造更多的税收来补给国家,补给社会需要帮助的人。这些人串起来,就是一个社会,再运转起来,像一个机器,保障和时代同步的行进。
  我觉得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年轻时候的风花雪月,年轻时候的理想和浪漫,不能因为现实的冲击,而把中年的自己撞击得粉身碎骨。中年是有责任的,是妥协的,是有义务维持生存秩序的。不是吗?

7


  何欣欣是怎么想的呢?刘一一的妻子,会这样无条件地支持老公的胡闹吗?
  大宝说:“何欣欣完全和刘一一不是一路人。”大宝眼神有点游离,好像有不好言说的隐情,小福催半天,大宝才交代:何欣欣可是聪明人,一直在和大宝针锋相对地要求股权,软硬兼施地给大宝压力。“她和我老婆关系处得不错,从我老婆这边开始入手,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一定要我给刘一一股份。”
  我们见过几次何欣欣,模样有点胖乎乎,爱笑,爱说,但未必是个好相处的人。有一次小福说走嘴,讲起刘一一的那个小前妻来,大家骇一跳,把小福的话生生地截止在喉腔里。我还打着圆场说:“我们平常说笑惯了,你可别当真,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全是这副散漫无厘头的德性呢!”
  何欣欣没吭气,嘴角咧一咧,表示出的肢体语言应该是无所谓,但到了下午,情势变了。她的儿子想出去和小孩子们一起骑单车,玩“漂移”,她坚决不让。
  儿子求道:“他们都下去了,你让我也下去玩会儿呗?我回家后给你好好地背LITTLE PRINCE,行吧?”她木无表情地拒绝。
  气氛有些尴尬。人家教育孩子,旁的家长真是不好插嘴,刘一一和几个男生好像没听到一样,还在那里谈论什么FIFA的足球还是NBA的篮球,并不理会这边。那些孩子们也故意,一窝疯地跑下去,闹哄哄地喧嚣,徒留这个可怜的儿子近乎哀求地央告妈妈。我想过去帮着说句好话。
  “啪”,一声重击就摔在儿子的脸颊上。当下,孩子稚嫩的脸庞马上显出五个鲜红的手指印。我惊呆了,看着这无缘无故发怒的母亲的施威。儿子还在不依不饶地求告着。“啪”“啪”又是两下,左右开弓,打得儿子头都偏过去。我赶紧拉住儿子,把他搂进怀里:“赶快给妈妈说,我们听话,不下去玩了。”何欣欣从我怀里扯过她儿子,举着她刚施行过暴政的手掌,声色不变地问:“还想和我犟嘴吗?打到你服为止吗?”儿子终于低头,小声地说:“不去了,我不下去了。”
  那场聚会还是和以前一样地散场。几个男同学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大家说说笑笑地道别,孩子们疯得泥身灰体,闹得不行,根本没体谅那个落单挨打的孩子。我从此再不去有何欣欣的聚会了。我是真有点怕她!
  那么和善的面孔,胖墩墩的圆脸庞,微笑的面容,竟然下得了狠手,为了小福不经意地掀起她心里久存的一丝妒意,或者警告我们这群人在她面前不得嚣张,把孩子当成靶子,打给我们看,亮给我们她的不容侵犯的颜色。
  我服了她!
  何欣欣本来是考取东北一所重点大学,分在沈阳还是哈尔滨的某个重型机械厂里,因为专业不对口,或者不太适应东北冰天雪地、半年都是大雪盖城的日子,执意回到贵州老家来。她和刘一一是打小的同学,一个家属院里长大,本来并不太相熟,但在一次聚会后,男未娶,女未嫁,偏又都过了三十的年纪,在那座军企基地的家属大院里都显得有点赫然夺目,何欣欣主动约会了刘一一。
  我一直在想,何欣欣的前三十年,特别是考上重点大学后的日子,应该是个意气风发骄傲自满的女生,她成绩很优秀,在理工科的大学里,和一大帮男生比拼,还总能拿下优异的分数,对自己的管理应该格外严苛。不知道她的感情生活是否也像她的学业那么一帆风顺?她的决然的回归家乡,是否也和她的失败的感情有关?不然,如何解释在事业也是蒸蒸日上的阶段,义无反顾地离开领导深以为重的岗位。最后,可能满含委屈地与刘一一结合。   小时候,刘一一的成绩决不如她,我相信,有点顽劣甚至调皮捣蛋的刘一一的各方面,都不可能入她的眼,她高高在上的优秀生的骄傲,还是被打回原形,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刘一一嫁了。再怎么说,刘一一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而且长相还不算差,个头也在那儿放着呢。
  刘一一在深圳的经历吸引了她。她回乡的委屈又被拨动了。上学,不就是为着出来,从那个山沟沟里的军企出来,见见外面广阔的世面,见见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她的执念又开启了,极力怂恿刘一一,再回到他那个满腹伤感的城市,那个埋葬过他的暗恋和他的好友的湿漉漉的南方。
  刘一一在这个强势的、旧日的女学霸前妥协了,再次杀回这座他难以言说的城市,从头来过,却失却曾经的机会和旧日的辉煌。这座城市根本没有停下来等待他,兀自加速行进着,他曾经拥有过的一点对这座城市自以为的主权,早就烟消云散了。何欣欣本来得到过几个职务,但因为工作经验的缺乏,而且长相的不济,在这个不光看经历也看脸蛋的时代,被颇有心机的后辈,被老板赏心悦目的小女生,无情地挤出竞争的队伍,郁郁寡欢地回家来相夫教子。
  她的决心,可能是在辅佐刘一一的同时,尽最大可能地教育好他们的儿子。所以,她在深圳选择的日子,其实也算是步步为营,招招好棋了。
  她首先就想到了买房,在刘一一跟着前老板拼命的日子,拿出所有存款买下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虽然是旧房二手房,但却买的是好地段的学区房,他们的小家安顿下来,他们的儿子也在她的培养下,成绩优秀,出类拔萃,举止得体。
  但这个小家庭,还是需要钱,还得需要还贷,还是需要更好的日子。
  在刘一一得到大宝公司的职务后,她不遗余力地旁敲侧击或者直来直去地要求一些保障。“你不能责怪刘一一,他做得很不错了,不说换一个人试试?凭他和你同学的身份,你也不能不给他一点股份。”何欣欣理直气壮地对大宝说。
  我们也觉得大宝的抠门。又不是白送?何必不让刘一一参政议政,把这家公司做好做大?刘一一也许别的不行,但对公司的上心却是有目共睹的,大宝到哪里能找到用得这么得心应手的人呢?
  然而,我可能是妇人之仁,把大宝还是当成同学时期的大宝。在商言商,大宝已然成为一个商人,利字当头、利欲熏心的商人,和后来的小福一模一样。这是我当年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的。

8


  在何欣欣的失望中,刘一一遵从妻子意见,离开大宝的公司,又成为没有职业的自由人。
  彼时,深圳房价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学区房的炒作也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境地。我真得佩服何欣欣的勇气和胆识,她当机立断,把这所他们三口之家唯一的住房,以当年十二倍的价格出售出去。
  她对这所老房子,真没什么留恋的。老和旧,破和小,而且还没有社区,居住环境不好。儿子早进入市区重点高中,不再需要房子的户口加持来完成学业。她的计划是,趁着当年刚开始提出大湾区的发展方向,她决计到中山佛山炒房来完成她的又一轮豪赌。
  我真心佩服何欣欣的缜密思维,这种从小成绩优异的女孩子,学什么都顺顺当当,一学就会,一会就熟,一熟就精。她的理财,也同样展露出一个优等理工科女生的头脑。她出手的时候正是深圳房价最高价位,拿着到手的近千万现金,她和刘一一简单收拾细软,绝无留恋地走出那套曾经给她带来莫大勇气和底气的居屋。
  他们一下子成了手握大笔现钞的有钱人。
  小福说:“刘一一就是这样,”小福比划一下,“刘一一洪亮着嗓门对我说,你看吧,入你的股份,这个三百万能占多少份额?”
  小福的事业已具规模,可当时正处于爬坡阶段,销售遇上瓶颈,半上不下的尴尬时期,又遇到通货膨胀的这几年,薪水的付出,企业的房租和水电,各项税以及其他支出的高涨,让小福有点不堪重压。但,实在是,这三百万?呵呵。
  大宝轻蔑地说:“那倒是,刘一一的眼界也就那么宽,他以为三百万是个大数目啊?!”
  我认真起来:“不能这样说。虽然你们全是大老板,现金流不会小,但实打实的三百万现金,还是当点事吧?现在谁真有几个现钱的?说起来大家的资产都上千万上亿的,那还不是把房子、产品、库存甚至股票基金全算在内?真能不眨眼拿出几百万现金的,不会有太多的人吧?”
  大宝,小福,都不吭气。我说的是实话。也许三百万确实不怎么多,但周转起来,还是能抵挡一阵商场的需求的。何况小福的公司,也不算多么牛的大公司,而且小福那会儿,确实也需要钱。
  小福立马答应刘一一,不光给他公司的股份,还让他去试营业的另一家分公司当总经理,那家分公司在一座粤西偏远的小县城里,离深圳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刘一一走马上任了。
  我问:“何欣欣把房子卖掉后,他们一家怎么过的?”
  小福说:“租间房子。我去过的,社区挺好,交通也方便,装饰得也好,啥都配齐全了,拎包入住的那种。大两室一厅。他们两口子平日里住,其实蛮好的。儿子在高中寄宿,又是要高考冲刺的那种,基本不回来。所以,他们的日子,比原来好得多。”
  我问:“那剩下的钱呢?刘一一拿着干什么用去了?”
  大寶接道:“何欣欣拿着剩余的钱,炒股,放高利贷,还是挣下不少的。那年,股市大好过,她是聪明人,赚一大把,就出来了。后来一起和别人放过高利贷,也不错,见好就收,只放出去八个月,就把利息整得和本钱一样多。你说她是不是厉害?搞得我老婆羡慕得不行,每天叽叽歪歪说我做这么多年生意,还不如一个女人家的眼光?!”
  这话我真不爱听,丢给大宝一个卫生球,翻他个白眼。这世界,这帮男人,总以为他们创造了历史,好像我们女人只是陪衬一般,以为我们永远是那种见识短浅的人。看看何欣欣,她多牛!听说后来揣着钱去中山和惠州炒房,在限市前买下两三个不错的楼盘,现在的房价正稳步上涨。
  刘一一在小福的分公司里山高水远地担着总经理的职务,优哉游哉,品功夫茶,喝老火靓汤,结交当地人,日子过得挺舒坦。   我和大宝去过那座粤西南的小城,挺偏僻,但风景还好,又临海,虽然属于穷困地段,但人心还算古朴,东西也挺实惠。刘一一当时非常高兴我们的到访,拉着我们到县城中心去吃顿生猛海鲜。我一见着同学就调皮,好像年轻时的时光又回来了,我仍旧是被他们宠着的那个女孩子,小妹妹。
  我说:“喝多了白酒,你还给我又倒了啤酒,我喝混了,头晕得慌,我去你屋子里歇息下。”
  刘一一没怎么为难,说他的房子只是间简单的宿舍,如果我不嫌弃简陋的话,歪一下身子是没问题的。
  他和大宝泡壶茶闲聊,我被他们公司的员工领到他的宿舍里。
  小福的这家厂子是做重型闸机的,工人和管理人员全在当地招募,只有技术和总经理刘一一是深圳这边过去的。小福的这个行业,因为起点低,竞争对手就相对多,为了赚取利润,很多企业就往远处或者内地开厂,因为人工和用地便宜嘛,费用便节省下来。刘一一的宿舍不错,虽然简陋,但比大学宿舍强太多,有空调,有单独的一个洗漱间,还有张书柜。
  我随便看下书柜里的书,都不是特别喜欢的,全是男人那种口味,军事的,政治的,还有些体育的,没有商业类的,也没有成功学的,我看了几眼,了无兴趣。然后就注意到它。
  那个小小的坛子,周身描着浓墨重彩的黄绿配色,濃烈的满溢的色彩构图让人简直一下子吃不消,就好像那种撑,那种满,没有一点留白的轰然而至,击得人头晕目眩,翻江倒海。
  我的酒劲一下子过去了,逃也似的冲出刘一一的宿舍。
  他在办公室里,和一个当地人高兴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人家过来要欠款,他妥妥地签字,还在和人家拍胸搭背地好得不得了。
  这当口,有人又过来,叫“刘总”,前段施工时机器坏掉,马上找人修好,结果过两天又坏掉,现在又有另外的人上门过来修理。那个深圳过去的工程师说:“刘总,你先别给维修费,至少要运转一个月,才能结账。不然,你的名声大了,这满县城的,都知道有个刘总,给钱最爽快,机器天天坏,修理人换着面孔过来。我们哪里吃得消?”
  刘一一跳起来:“什么?有这种事么?这不把我当傻子了?!”
  大宝对着我笑得像群魔乱舞一样。
  大宝在车子里问我:“怎么了?眯一觉后就板着张脸,谁欠你钱了?”
  我小心地问:“雪儿的骨灰,他一直就这样存放着吗?走哪儿带哪儿的?”
  大宝的方向盘在两车道的高速上歪扭一下,后面的人超过我们时冲我们狠狠地骂了两句,我们不敢回嘴,一路上,大宝放音乐,陈汝佳,那个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名字的歌手,他伤感略带磁性的嗓音,把歌曲唱了一首又一首,大宝沉浸在音乐的悲戚里,完全不想和我再说话的架势。

9


  开张大会完满结束了。大家在披红挂绿的扎彩背景下照了好多开业照片,有专门请过来的摄影师和摄像师操持一切,甚至还用上无人机航拍,马上就会做出视频和推广,用以企业宣传。那些过来的领导也一一送走了,不肯停留下来吃饭,现在上面管得紧,过来的都是无关痛痒的某些部门的副职甚至职员,但背后的标签也足以让小福在宣传时得以炫耀了。
  大宝又把说烂的词语用在恭贺小福新开张的公司上,末了,酸一句:“刘一一也不好好跟着你干?不然,你这完全是上升势头呵,他又入了股,不是好日子马上就来了么?我也就罢了,刘一一不跟着我也是可以的,毕竟我的企业小,没什么发展前途,可是小福你完全不一样呵。他就是眼界儿忒小了,跟着何欣欣,也没让他调转个命运。”
  小福的脑袋昂高一些,意气风发的:“他就是想跟着我做,我也不会要他了。哪有他那样做生意的?整天真像个老板一样,人家抬头低头地叫他‘刘总’,他还真把自己当老总了?我去过两三次那边,气得不行:账款当天就给人家结掉,每天给工人的包饭包菜都是上好的,还老替员工着想,简直把我的公司当成社会主义大锅饭来吃了,他劫富济贫呵?!我就不跟你们说我的苦了,大宝应该是知道的,我们开公司容易吗?经得起他大手大脚地折腾吗?这样不出一年,还不被他给败光了?我是真不懂,他在你大宝那边,没有股份,想拿你的钱做好事,倒是可以理解,但在我这里,他毕竟入股,是老板之一,也不精打细算,为利润考虑吗?我真是不明白,他这把年纪的人,是单纯呢?还是愚蠢?”
  大宝明显有点不高兴:“我那里可是座小庙,就那么些费用,也从来不用经他的手,他管生产就行了,别的也插不上。不像你,可能利润太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刘一一,耳朵软,心眼实,贵州山里长大的,从小到大生活在军企,没那些脑筋。”
  小福摇摇头:“我把他说了一顿,他倒火起来,”他又看看我们,“本来不想说这事的,但是你知道么?他脑袋真有毛病的,他竟然把雪儿的骨灰放在他的宿舍里,真是瘆得慌,而且,实在不吉利:我那边的销售和生产,自从他去了后,真就有大问题,一件一件的机器被退货,搞得工程师都不愿意了,出厂时检修测试通过的,怎么一出厂一运营,就都是问题呢?你说是不是有鬼?鬼查出来,不就在刘一一身上吗?我说他几句,竟然恼羞成怒,抱着骨灰坛子就走,立马不肯做了。”
  大宝点点头:“他也是把那个放我那边的。我还好,不讲究,这么些年,也没摊上你说的那些邪乎事。可能是你机器有问题,不用怪他头上。”
  小福好像要冒火,亮晶晶的额头都渗出雄雄火焰来,然而,他还是忍住了,至少他知道,在他今天大好的日子里,他不必为这个没出场的小人物坏了心情。
  我冷冷地在旁边说:“看来你们都知道。那何欣欣知道吗?这么多年,把自己暗恋的女孩子的骨灰放在身边,他老婆心里没有想法吗?”我又忆起何欣欣当着我们的面扇她儿子的模样,冷静,决绝,斩钉截铁。
  小福问:“那你们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吗?这辈子,也结过两次婚,也有过钱,该见识的早都见识过了,有了孩子有了家,小日子过得其实挺美满开心的,听说这次他儿子高考还不错。现在都五十多了,他还准备玩哪出呢?”
  小福变换了话题,又开始意气风发地讲他的构想,已经有两三家风投过来考察他了。现在正经历和美国的贸易战,全球经济并不太好,所以返归原点,很多人又明白产业才是重中之重,别的都太虚了,不经打。   他拍着大宝的肩膀:“你就别在我面前装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早年的基础是很不错的,现在你的项目好,全世界都在唱环保,中国更是一直在拼力做绿色产能。空气净化机的销量肯定会越来越好的,你就等着吧!”
  大宝在前一个十年确实做得不错,挣下的钱都被有远见的他变现成了房产,他有好几处房子,都在市中心,还斥资买下车公庙的一层办公楼,算下来,他的资产要比小福多,但小福现在做得那么风生水起,格局完全是大公司的感觉,所以他们两个的暗中比拼,也是不相上下的架势。在小福,可能更想通过企业来出人头地,在大宝,可能心有窃喜地认为,房产的估值在如今的天价里,更值得自己自豪些。
  我一直在银行四平八稳的,不用操心这些挣钱大事。当着个职位,从原来的分行负责人调到现在的监察办,专门突击检查各网点的营业作风和账务情况,是个讨人嫌的角色,被那些网点的职员如老鼠见猫般地害怕和敬畏。没办法,就是吃这碗饭的,我还是得端着架子,表情严肃地把站在桌边看我审核的那些同事,一点点地指出他们的不足来,视我心情的好坏来对他们的奖金和位置进行定夺。当然,私心也还是有的,曾经得罪过我的,一般也不会饶过。看着他们低三下四地写整改方案,接受处理的时候,我昂首挺胸,得意地离开。
  这就是我们的日子。其实应该也是充实的,来到社会三十多年,被社会磨砺过的我们理当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刘一一,他是怎么想的呢?他不也是我们的同学吗?和我们处在一个社会,甚至一座城市,他为什么就像个失败者的典型那样被我们群嘲呢?而且,我们所有人的日子,不都是这样死撑着过下去的,走向坟墓,走向那个如他供奉若珍宝样的,以后也会装着我们骨殖的坛子里?

10


  我见到刘一一的时候,他刚从西藏回来,脸颊发红发黑,头发又掉了不少,快成秃顶了。就脸庞还洋溢着微笑,还是像年轻的时候那个乐呵劲,嘻笑着不停。
  “你瞧你,现在可真成老头了,你得注意保养呵!”我顺势拍他一下,他的臂膊还是有劲道的,肌肉挺结实。“大宝小福他们,人家生意那么忙,每天拼着命要拣钱一样,生怕落下机会,也都挺注意自己的形象的,油头粉面,每天泡着枸杞茶喝,不像你,真显老了!”我在刘一一面前不大在乎说话的方式。也只有在同学面前,还敢壮着胆子胡扯,像年少的时候,大家彼此较过劲,但也能通融。不过和大宝小福比起来,我还是觉着和刘一一更亲些,他离我的青春时代更近的感觉,好像,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这么些年的风起云涌的变幻,他仍旧待在原地不动,等着我们回去找他的感觉。
  “我老吗?藏地有好多的女文青,人家可没嫌弃我!”他笑起来嘴角和眼角都有浓密的褶子,掩藏着岁月的秘密。
  我横他一眼:“西藏得罪谁了?西藏惹谁了?任人都要去拜访下圣地?我就不明白了,哪里找不着诗情画意,非要跑到海拔那么高的地方去接受洗礼,一把纯洁的净土,都被文青们弄得腌臜了。”
  刘一一大笑起来:“你对文艺青年真是有偏见。”
  我故意低下声音:“真有艳遇吗?”
  他摇摇头:“我?!既没贼心也没贼胆的。哪敢撩那些妹子呵?!”
  我也大笑起来:“你的贼心大得很哩,当年,谁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追雪儿呵,你不就是?”说完我就后悔了,差点想抽自己一下。
  他好像并不在意,低声说:“我是因为太喜欢她了。爱一个人嘛,特别是暗恋一个人,真是自己一生的地老天荒。”
  “你那樣做,何欣欣知道吗?”我指的是骨灰坛子的事情。我本来想说你这样对雪儿,可真有点不值,但为死者讳,我把那些话吞下去。
  “可能知道吧,但她从没问过。有时候我想,何欣欣是聪明人,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必去和另一世界的人计较。我是爱上她才结婚的,不是欺骗她的感情。爱情有时候是这样,不可能全部给一个人。你的心底里,总有些爱情,是给另一些人的,这样说,对不对呢?”他深沉起来,庄重得像我不认识的一个人。
  “暗恋的感觉,有那么美好吗?”我也暗恋过人,但没这样长久地坚持过,爱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感情。
  他不想说这些,绕开话头,问起别的同学的情况,我谈些小福的新工业园开业的情形,尽量轻描淡写,让他不致落寞,毕竟他从小福的公司里退出股份来了,损失肯定不少。
  刘一一笑笑:“小福和大宝,都是做生意的料,应该不会错。”
  “你不也做过吗?我记得那会儿,你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可比他们两个牛多了。”刘一一挣钱后挺大手大脚的,只要同学或者熟人过来找他,总被他带到最豪华的粤菜馆里去海吃胡喝一顿,听说也借给不少同学钱,那时候大家还都在体制内工作,刚分配进去的小科员,根本没多少闲钱。有事找到刘一一头上,他都毫不退缩地给了,也不知这些钱后来那帮同学们还给他没有?
  “我那不是做生意,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不懂方向,不知投机。那会儿形势好,谁下海都能捞上点生猛海鲜,我只是误打误撞发点小财。”他倒谦虚。
  “会后悔吗?本来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说不定是个优秀的企业家。”
  他摇摇头:“不可能的。”他沉思起来,头冲向马路边,木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他的这种谨言慎行,我突然觉得不适应。
  “雪儿是被一辆卡车压死的。那时候深圳的发展速度真快,一天一个模样,她就想着出国,每天幻想着出去的情景,她死的时候脸盘还带着微笑,没有一点血迹,眼睛微微地睁着,听说现场只掉落她一只高跟鞋。灾难突然降临的时候,她一点也没防备,车子从后面压过来的,她可能还做着出国的美梦,当时我记得她告诉我,事情快办成了。”刘一一平静地对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不看我,缓缓地说着。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雪儿的死况,我从不清楚刘一一到太平间去认的尸体,对着那心爱的女子的遗容,对着那再也没有任何活力的冰冷的身体,我不能想象他当时碎成一段一段的肝肠。
  “我一直以为你没见过她的遗体。”我想着那个从关外狼奔豕突灰头土脸过火葬场来的那个年轻人,他不是说,他没见过她最后的样子,就只当她永远地活着吗?   “见过。当时差点,我也不想活了。”他沉沉地说。所以昏睡几觉后,笑嘻嘻地来到火葬场,硬是把雪儿的尘灰带进自己的后半辈子里,如偿所愿了?
  万念俱灰吧?曾经摸不着也抓不住的爱情,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我陪她去过一次西藏,大三那年的暑假,你们可能都不知道。两个穷学生,就这样一路过去,青藏铁路还没全线通车,你想想我们当时进藏的艰难。
  “但是,雪儿她挺高兴的,简直魂飞魄舞。周遭没什么人,路况也特别差,我们一路走,一路搭顺风车,有时候就在路边歇息,望着大自然发呆凝神,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让高原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我们的脸,让冷冽的风吹透我们的衣衫,在那么宁静的蓝天白云下,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合二为一了。那真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事物。
  “我其实生活挺平淡的,一直住在贵州山区里,爸妈都是工程师,算知识分子吧,还有个姐姐,爱管着我,但也最宠我。我不知道雪儿带给了我什么,我就觉得那是我从来没遇过的最美好的事情,如果世界凝滞了,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森林没有海洋,都没所谓了,只要那个女孩子,在蓝天白云下这么站着。那是世界上你从没感受到的美好,简直就是天堂!”
  他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这个表情,好像我是个鬼一样,我有那么让你吃惊吗?”
  我支吾起来:“可是,这不像一个理智的人说的呵,那毕竟只是一个画面,打动你的某一个特别美好的瞬间。我从来没觉得雪儿配得上这么华丽的词汇,她其实真只是个普通人,说起来,还比一般女孩子功利心更重些呢……”
  “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她就是我的天堂,你没有感受过那种美好的时刻,你无法理解我的感动!”刘一一打断我,“我再也没见过那种场景了。我觉得我的一生在那时那刻就过完了,以前和后来,都只是过场,我只是参与其中,没有深深地沉浸过任何事情,任何地方,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精神完全没有和肉体同在的感觉。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我不能明白,我觉得他真是那花间独酌的李白,自舞自歌,向明月邀酒,完全不在人世的神仙嗎?
  “我总是隔一段就会再进西藏。”他笑笑,“就像你说的,现在进藏的旅游都被做烂了,好像是个人都要赋点宗教性和文艺性,一定要去藏地走一遭,可是我不是,我真是在追忆我曾经经历过的天堂,那般美好,那般的仙境。我带着她的骨灰,每年在藏地洒掉一些,我期望她的灵魂,还停留在那一段日子里,和那些美好永远驻守在一处!”
  我叹口气,不想再谈下去。他和我确实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像他和这个社会的人,也不在一个层面上一样。雪儿那年兴之所至的任性,选择刘一一度过一个寂寞暑假,逃离守在学校孤寂的宿舍或者回避自己原生态家庭,促成了刘一一某时某刻的梦幻,缠绕着他的一生。这是命中注定呢,还是穷通前定?
  他像定格一般,永远活在了那个时刻,守着自以为的美好,徒然地消耗着剩下的时光,这是爱情对他的魔咒?还是他精神上的一种洁癖?再也不让自己沉沦下去,不与世界和解,不与所有人契合。而我们,却以为真有意义地过着这一生。
  走出来,我挽着他的胳膊,亲热地问:“还有多少呵?你要撒的骨灰?雪儿的灵魂,被你一点点消散在风中了。”
  他也笑起来:“每次就一把,够我到八十岁的时候了。”
  我偎着他,感觉到他的温暖和某种安全以及绝对的舒服,我斜眼朝上看着他,他的眼神冲向很远的地方,越过这座城市重重的钢筋水泥,越过那些纵横捭阖的江河湖水崇山峻岭,向着他那明媚的天堂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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