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很想丢掉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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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毅活得像个侠客,活在政治气氛诡谲的武侠小说之中。
  
  邱毅离经叛道。初中三年级时为了挑战禁忌,跑去尼姑庵跟一个刚出家的小尼姑谈恋爱,还规劝她还俗;后来,小尼姑真的还俗了。
  邱毅自命不凡。小时候有人说他是白虎星投胎,不巧赶上算命的说陈水扁是青龙转世,白虎克青龙,陈邱两人前世有化不开的仇怨;后来,在邱毅的穷追弊案猛打丑闻下,陈水扁果真身陷囹圄。
  邱毅意兴阑珊。2008年台湾选举,实现执政党轮替,邱毅被认为是国民党获胜首屈一指的功臣;在经历政治生涯的巅峰后,他每天几乎一半的时间在陪孩子,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点,“不太忙着政治的事情了”。他很着急,着急退隐。
  “大家说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皇帝,但是‘贞观’只有21年。如果李隆基做皇帝只做到‘开元’,或者只做‘天宝’前12年,他的历史评价会更高。”
  邱毅喜欢引经据典,在历史与当下、虚构和现实中转换表达角度,他时而得意,时而疲倦。如果一切回到从前,他倒是宁愿不去沾染政治尘埃;但“十年一去台湾梦”,政治生涯让他在历史上留名,他也只好去小心呵护身后声誉。
  基本上,邱毅活得像个侠客,活在政治气氛诡谲的武侠小说之中。
  
  “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面对情感,当断不断,到最后自己就纠缠在情茧之中。”
  
  了解邱毅底细的人都知道,当年进入政坛,是因为在大学当教授当不下去,当不下去的原因是师生恋和婚外恋的交叠,使其饱受攻击。此时,“立法院”有人对他伸出援助之手,走投无路加之报恩需要,邱毅踏入政坛。
  在这一步的跨越中,邱毅得到了一生只爱的两个人——第二任妻子谢京,以及台湾政界名人宋楚瑜。
  十年政治之路,5年蜜月,5年冷宫。
  2005年3月18日,因忍受不了政治环境的压力,谢京与邱毅离婚。2006年,邱毅应邀参加综艺节目《康熙来了》。节目中,他说,“我是离婚之后万念俱灰了无生趣。我心里很寂寞才去揭弊的”。
  同样在2005年,5月23日这天,邱毅召开记者会,放歌、吟诗、拜别,宣布退出亲民党。
  此后5年,邱毅的社会形象,强硬地定格在“爆料天王”“揭弊祖师爷”上。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要去揭弊?
  邱毅:中国人有时很虚伪,有时候会告诉一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这是不对的。杨过为什么要去打死蒙哥,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跟小龙女之间的爱情被破坏了。我不是一个满心都是国家社会民族大义的人。陈水扁其实做错了一件事,我本是一个喜欢浪漫过一生的人,结果他硬是要对我做很多政治上的迫害,造成我离婚,造成我离开亲民党,他让我所爱的人,不管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老板,到最后都跟我分开了。所以我这个仇一定要报啊。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机。
  陈水扁那时对付我的手段已经超越了国民党在戒严时期蒋家政权对付民进党的手法,你想想,国民党那时抓施明德、吕秀莲关在监狱是怎么关的,施明德是一个人关,他的监狱是3.5台湾坪(相当于10平米),我是两个人挤在3.3平米的空间,旁边是吸毒犯,他每天上吐下泻搞得一大堆东西,我必须清理,温度摄氏40度,你知道排泄出来味道有多臭。他要用这个方法把我逼死,逼疯。吸毒的人晚上是不睡觉的,就坐你旁边看着你,大白天又吐,你怎么睡得着?
  我离婚的前妻,在我坐牢期间没有来看我一次,因为她被连累了。我前妻的母亲告诉我的小孩:你们不要再寄望你爸爸了,你爸爸已经结束了。
  中国新闻周刊:付出了那么多,你想得到什么?
  邱毅:站在马英九的角度,他是多么喜欢我这种人,一个可以唤起泛蓝选民热情很能干但是又一点野心都没有的人。有权力的人最爱这种人,从来不跟他要任何官位,选了个中常委,为了他要改革,我又率先辞掉,你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呢?别的人帮他做了事,肯定会伸手要报酬。
  我会去执著去争一个东西,我这一生大概就是这件事吧。陈水扁被关的那一天,我很想对她说,你错了。
  中国新闻周刊: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也很难说。我从小到大就想做隋炀帝一样很快乐的很荒淫无道的君王。其实杨广是个非常浪漫的人。
  我在狱中,陈水扁去烧几百万的纸钱,想要跟我化解前世的恩怨,他没有想跟马英九化解啊。当陈水扁托付鬼神的时候,他想到的是我。我觉得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面对情感,当断不断,到最后自己就纠缠在情茧之中。
  说实话,台湾政治人物都是挥手叫别人冲,除非那个时候你还不是头,只是喽口罗。就因为(2004年“大选”连宋败选后)宋楚瑜一通电话,希望我能带起一股热潮,让台北的人能够聚过来,于是我就做了(当时,立委邱毅指挥民众冲撞高雄地方法院,并亲自上阵冲在最前。2007年4月26日,因这次热血行动,邱毅被判入狱1年零两个月——编者注)。
  
  “政治虽然很黑暗,但是里面应该充满了豫让的情结。”
  
  2008年台湾“大选”,国民党候选人马英九大胜民进党候选人谢长廷200万票,政党轮替后的骨牌效应是,前届“总统”陈水扁贪腐丑闻集中爆发,清算的声浪终于从陈水扁的幕僚及家属涌到阿扁自己面前。此前邱毅揭弊种种,基本被陆续证实确有其事,陈水扁一审被判无期徒刑。
  而大仇已报的打扁源头邱毅,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他不但没有接受马英九“组阁”的邀请,连国民党中常委都辞掉;最近的县市长选举,国民党有意推邱毅出山,角逐大高雄,但他还是回绝。
  独自抚养三个孩子的邱毅,每天四点就在家中等待孩子们下课,一家人一起吃饭、聊天,在陪孩子们复习完小提琴、钢琴课程后,邱毅会照顾孩子们睡下。一天一天的生活,非常规律,除了还会去电视台录影,谈论些政治,他的生活似乎已与政治隔离。
  中国新闻周刊:陈水扁下台,公众会不会渐渐把你遗忘?
  邱毅:不会。不会。民众是很势利的,台湾的民众,尤其是泛蓝,每一个时间都在找一个可以支撑他们心理的、给他们安全感的一个人,如果马英九表现得很好,可能会(把我遗忘);但马英九的表现和他们的预期有差距,所以他们怎么能忘了我呢?
  如果今天我很笨地接受马英九的征召,跑去选大高雄市长,然后一战惨败。为什么要我打?那是因为我去打的话,民进党的重兵就会被我牵制在高雄。所以我能够分散民进党的资源。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你还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死亡”?
  邱毅:对。他们是希望我咬住,就如同蒋介石要张灵甫上孟良崮,是为了把共产党的军队吸引到孟良崮,围而歼之。对我来说,除非让我有很强烈的感动的力量,否则要我去干这样的事情,我会觉得有点意兴阑珊。我没有什么太强烈的动机。我會觉得我做的很多,心力有点疲倦。因为心理疲倦影响会到生理的疲倦。心理的疲倦来自对整个世情的疲倦。对整个环境的疲倦,其实我走到今天,我会感觉到,不管是哪一边,我进入台湾政界十年,我原来所憧憬希望的那一个情境没有出现过。
  中国新闻周刊:你憧憬的情境是什么?
  邱毅:是那一种……有一点壮烈的,有一点情感的,有一点士为知己而死的那一种情境。
  中国新闻周刊:这个情境是谁给你的?
  邱毅:没有人,我从小所念的书、所体会的告诉我,政治虽然很黑暗,但是里面应该充满了“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回报”的豫让的情结,但是(现实却)没有啊。我以前常常做死士。马英九为什么喜欢我到高雄去打仗?因为他认为我会做一个死士。可是我干吗做张灵甫?
  中国新闻周刊:也就是说你可以因为感情去做一个死士,却不能接受别人就这么直接地把你当做一颗棋子?
  邱毅:我觉得我进入政坛以来,严格来说我只爱过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后来都离开我。虽然到现在已经快5年的时间了,但这个缠绕在我心中的结没有化解。我这一点很像女人,我很难化解我心中纠缠的情愫。可是我对马英九没有这个情愫。我讲过,宋楚瑜是带我进政坛的人,我对他有“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回报”的豫让的心理,可是我对其他人没有。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报完仇就是归隐?
  邱毅:对呀。我会觉得很灰色。你把所有的情感投注在这两个人,我后来会做着一堆的事情,都是基于那个情结,都是2005年的3月18到5月5号,我就经历这两段,这两段就造成后面的5年。所以我现在很难再重燃这个热情。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小孩知道你做过什么吗?
  邱毅:知道,非常知道。
  中国新闻周刊:他们明白吗?
  邱毅:明白,很明白。例如他们看新版的《雪山飞狐》,就是方中信、聂远、安以轩演的,他们看了以后都会掉眼泪,他们说,老爸,你不就是苗人凤吗?他们一看就知道了,然后就开始骂苗人凤老婆。那天我跟他们一起看《神雕侠侣》,他们看过之后说,老爸只有你的性格跟杨过最像。
  我一生所作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情,除了为情以外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动力。我都是很懒散的,我的剑就不出鞘。
  我小孩很了解。像我刚离婚的时候,他们都跟我一起看达斯汀·霍夫曼的《克拉玛对克拉玛》(又译《克莱默夫妇》),他们一边看一边会跟着我一起哭。那时候他们很小,但是他们跟我的情感就走在一块了。有时候我会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所以台湾人民不会忘了我,如果有一天我挂了,他们会把情感放到我儿子身上。我儿子现在很高兴,每天都会说他会做司马炎,会做曹丕。我每天大概有一半的時间跟我三个小孩窝在一起,我已经不太忙着政治的事情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能离开政治吗?
  邱毅:我现在丢不开那些羁绊。马英九现在处在风雨飘摇的情况,我现在即使走,他们也会想办法再把我拉出来,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我任期还没有结束呢,怎么可以走呢。而且很多人说你很自私。
  我有预感,陈水扁会出来。这一来我会被逼得只好应战啊。我就好像深陷流沙之中。我现在很想丢掉政治,觉得搞政治对我的人生是个浪费。我很急啊,我希望赶快离开。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着急退出来也是为了保住已经确立的历史地位?
  邱毅:这个也是。我说过,台湾未来的历史是大陆人写的,我的历史地位已经定了,大陆人写台湾的历史,我一定是个英雄。除非我后边做了一些失败的事情,垮掉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退出江湖,我就跟范蠡一样啊,范蠡的历史地位比文种高,因为范蠡走了,文种继续留着被勾践杀了,所以我最好的策略是离开政坛。可是怎么走呢?
  今天如果我去打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第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必要,第二就会觉得好像杀鸡焉用牛刀,当你今天变成天下第一剑客的时候,你的剑就不会乱出鞘的。我的观念是说,我应该去打大老虎。
  
  “我会把我未来的命运交给苍天。”
  
  “大老虎”何时再现身,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在政坛意兴阑珊的邱毅,更感兴趣的一件事,与年轻时的文学理想倒有些瓜葛。
  他想写一部《潜伏(下)》的剧本,剧情就是余则成在台湾的继续“潜伏”,与晚秋的相濡以沫、共度时艰,翠萍在大陆的坚守以及两人最终在垂垂老矣之际的相逢。剧情不新鲜,但邱毅想写出风云流转的大时代与其间个体的澎湃。
  邱毅说,大陆和台湾最终的命运,就像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范柳元的爱情——一场战争摧毁了一座城市,但却成就了一段爱情。而映射到现实中,金融海啸会打掉两岸间的墙。余则成与翠萍最后的相认,就是两岸最后的结局。
  《潜伏(下)》的剧本,邱毅已经拉出了故事大纲,跟台湾导演朱延平合计,愿意投资拍摄的老板一定很多。只是,未来的邱编剧还拿不出整块的时间来具体写作。
  在给南京理工大学EMBA班上课时,邱毅提到,现在台湾的政坛是“走了一个坏蛋,来了一个笨蛋”,料定下一个领导人定会是个“争议很大,雄才大略的强人”。有学员问他:会不会是你?他又连连摆手:如果现在问我,我只能告诉你,不会。
  中国新闻周刊:下一步你要怎么办?
  邱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现在只能够走一步算一步。我会把我未来的命运交给苍天。
  中国新闻周刊: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
  邱毅:2005年下半年。说实话,苍天给我很多的转变,我料都没办法料到。
  打高捷弊案,每个人都觉得我乱说,信我的人很少,但是就很奇迹的,在10月24号那张石破天惊的(陈哲男在济州岛赌场)照片就出现了,我用3000块美金就买下来,就掀起了台湾反贪腐揭弊的风潮。
  2006年3月,我去打马有成。挫败,很沮丧。4月,我还跟办公室的助理说,苍天不会让我输的。半个小时以后,马有成的司机打电话来密告,然后我反转了。
  5月8号,那天我生日,我回高雄,在去机场的路途中我接到王玉云一通电话,他说有份重要的东西要给我。我说不行我要赶飞机。结果到了机场我从洗手间出来,王玉云正好到。他给了我一张纸,说赵建铭有找人给他买了台开公司的股票,我就把那张纸放到裤子后面的口袋,也没有看,上了飞机还是睡觉。飞机着地了,在滑行,我就醒了,无聊,就拿出那张纸研究。下了飞机打电话给李涛,让他查名单里是否有赵建铭的亲戚,半小时后李涛打给我,里面有一个人是赵建铭的妈妈,这就是赵建铭台开弊案的开始。
  就这样了。你能解释原因吗?
  接着我去打sogo案。我去追查一个线索,发现吴淑珍跟一个女人很好,结果查到那个女人在澳洲,叫李惠芬,她正好跟他丈夫要离婚,她就告诉我,吴淑珍用她的凯悦饭店的发票去报领公账……(我去凯悦饭店讨要发票)凯悦饭店不肯给我,我也觉得没有希望了。结果到傍晚,凯悦饭店把所有的发票送来给我,原因不明,态度突然转变了。我把这些发票送到审计部,请人帮我查这些发票陈水扁有没有拿来用。查了之后竟然有,报的还是“国务机要费”。“国务机要费”就是这样爆发的。
  中国新闻周刊:今天听你讲,就觉得,很多时候你就像一个赌徒。很多时候,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支撑一个好的结果,但你会去做。
  邱毅:人世间有很多事情,当你挑战的层级是很高的时候,没有人说得准,你会有百分之一百的胜算。所以你是在赌你的命运。我在赌老天爷,会不会让我赢。但我从来不赌(钱)的。
  我的命可能是很好的,所以我每一步都最后的结果都是成功的。
  就在2008年“大选”的选前之夜,在高雄,我上去就跟大家讲:民进党执政八年,大家都苦,苍天一定会可怜大家的苦。然后我就头向苍天说:苍天,如果你认为大家是苦的,请你把眼泪滴下来。你知道多妙吗,我讲完之后,下雨了,雨不大,雨丝,像泪水一样细细地下。谢长廷说我们会输10万票。我跟马英九打赌说我们会赢3万票,如果明天这个愿望能实现,我希望这个眼泪可以停止了。讲完之后雨就没了。我是一个不会看天气预报的。这个事情口口相传,在南台湾的影响力是可以想象的。
  有时候会有一些很奇妙的变化,我很难告诉你,每一件关键事情的发生都有不可思议的机缘。而且这些机缘我到现在也没有办法解释。我不信宗教。但我越来越信,越来越相信命运,我觉得冥冥中有一只苍天的手,引导着我这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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