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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不是洪水猛兽。可我还没有进他的高中，就和他有了过节。
２
第一面，是在中考的800米长跑测验那天，阳光浓烈，那个戴着茶色墨镜的年轻男子扫了一眼准考证，又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嘴角微微一挑，问：“什么时候的照片？怎么和你本人一点都不像？不是替考吧？”
这不明不白的冤枉，迅速燃烧过我的脸庞，滚烫。他哼了一声，嘴角仍挂着笑容，退回标杆旁边：“我敢保证，如果是文化课考试，监考老师一定不会让你进场。”我热血上涌。那副面孔，比电视上的任何一个汉奸特务、反面人物都更加面目可憎。我进不了考场对你有什么好处？奚落一个紧张的考生很得意吗？中考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是一辈子那么大的事，他知不知道？即使不经意的嘲笑，也会影响考试发挥。
我的愤怒还来不及爆炸，他就鸣响了右手里的枪。结果我跑了最坏的成绩。为此，我把他记恨了一个暑假。我还向同学打听出了他的名字，因为隔壁班的女生是他的外甥女。我甚至觉得，他又酸又臭的矫情脾气，哪配当人家的老师？
３
学校终于发了榜。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红榜上“班主任”那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大名！我吃了一惊，赶紧双手合十暗自祈祷，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就算同名同姓也不新鲜啊，千万不要是800米考试那个鸣枪人啊，要真是他，我就完了。
那天，他在讲台上，一眼就认出了我。顶着他的目光斜睨过去，挑衅似的定格：你不是说，连文化课考场也进不了吗？我不仅进了考场，通过了考试，还挤进了你的班里，看看咱的成绩好吗许老师？你班里的最高分在我这里！
我快意恩仇，他报以一副和解的笑容，仿佛一切都是浮云，并点名要我去帮他发教材，台下众多陌生的脸庞里，好歹我也算是旧相识。
我成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少不了和他见面，对他，却仍有一种本能的躲避。我还没有打算原谅他。
４
少女时期的我，总是有各色的小毛病，敏感，小性儿，身体弱，睡眠比别人多，爱头痛，扁桃体每年都会发炎几次。那年冬天傍晚，坚持完最后一堂课，想要请假，可是办公室找不到他，就悄悄走掉了，晚自习也没有上。第二日下午一进教室，我的同桌滕美云说，班主任让你马上到办公室见他！我疑心自己感冒还没有好彻底，因为那一刻我又开始头痛，头晕，办公楼的每一级台阶都承载了我过速的心跳。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惴惴地蹭到他的办公桌前，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劈头盖脸的降临。
病了？
扁桃体肿了。我小心翼翼地答道。
回家让妈妈炖一锅绿豆汤，放上糖，喝来喝去就好了。他微笑着，轻轻说道。
嗯。
走吧。
啊？
愣着干吗？走吧，该回去上课了，下一节是化学。
我呆住了。他一向最忌讳学生不请假开溜，可这次，他不仅没为我的不告而别发脾气，连重话也没有一句。我被他温柔地闪了一下，但这被闪的感觉，在单调而寒冷的日子里是如此温暖，暖得足以让曾经的记恨，慢慢消融。
５
也许你我都试过这样，因为会写很好的文字，或是成绩遥遥领先，老师会给予更多的期望、关注和偏爱。他自己是教化学课的牛人，又娶了当年同班的才女校花，他对我的关注，亦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
只是，他过于看重我，亦会给我造成压力。他一向视我为左膀右臂，所以我会把他交代的事项，无论是组织活动，出板报，还是班级联欢，都一一办好，竭尽全力，诚惶诚恐。
年终分科，他找我谈过很多次，说理科更有前途。我懂得，只有选择理科班才有可能再次分到他的班里；可我的理科惨不忍睹，其中也包括他的化学课。
终于让他失望了。后来的事实印证了我的选择：语文和英语总是拔了头筹，而数学成绩，整个高中时代，大型考试里，一次也没有及格过。
尘埃落定的那天，在走廊碰见他，他说，好好干，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你一定还是最好的，就像你最初来的那天一样。语气里满是遗憾。当时的我或许无法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一直到多年以后，和他相遇在母校的旧操场上。
那次我只来得及微笑和点头，甚至忘记说一声谢谢。以后的化学课仍是由他来教，但是于我，终归是不同的天地了。
６
暑假的义务劳动，旧班里的女生找我闲谈，他走过来向她分派任务，我微笑着闪到了一旁。他和我之间，早已没有了旧日的牵系，他不能再给我分派任务，而我也再没有被他安排的理由。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有点嫉妒那个女生，自己仍是在意那些被宠溺的感觉！那次躲避，其实是一种卑怯，因为没有听他的话，进他的班，滋生出深深愧疚和遗憾。
就在我闪避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是平静，后来则是严肃。这一变化也不过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之后他一直严肃着，叮嘱了女生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他明明看到我了，但他的表情严丝合缝，仿佛我并不存在。
也许作为一个爱护我的老师，他受伤了？也许作为一个爱着每个学生的老师，他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很多黑暗的夜晚，我难以入眠，反复想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然后，就在洒满夕阳的楼道里，将他遇见。这次我没有躲避，开口叫他，一半是因为抱歉，一半是要试探和确认。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温暖的阳光里，我的心却突然凉了。因为漠视，变得更卑怯。那时的他，就是那时的我触摸世界的一扇窗，冷或暖色，都由他来决定；少女时代的敏感，对我们的人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自此，他和我之间，筑起了一层坚壁，并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厚重。也许，曾经那些没有原则的偏袒和宠溺，到如今已荡然无存了。法国梧桐的碎影里，几次远远见他走来，我的反应除了逃离还是逃离。
７
两年后的夏天，我考取了天津的一所大学。和一帮同学骑着破单车来来去去，忙着聚餐，在毕业纪念册上为同窗们写下珍重的话。我抱着留言册在人群里穿梭，请所有教过课的老师为我写下勉励的话。忐忑着，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他面前，把留言册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他，他说，怎么是最后一个不是第一个呢？怎么是最后一页不是第一页呢？
他在责怪我吗？高中时代的第一页，是他帮我翻开的，可我只想把最后一页留给他。生命里曾珍爱的那一页总是藏得最深。高中时代，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他！唉，可惜他不会明白的。我和他，注定要在这种模糊的龌龊里，各自将岁月走过了。
８
即使越过十五年的时光，我还是在旧操场的暮色里认出了他。如今的母校已经改成幼儿园，他也早就和他的妻子双双调到市一中去了，这次是来拜访从前的老同事。我亦不再是十五年前腼腆青涩的十五岁少女，成了家，也学会了如何与别人交往。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微笑，说着一些寒暄的话。聊起当年他为我的800米测验鸣枪的事，我打趣，老师，您差点给我造成心理阴影啊！他呵呵地笑了，说，幸好没有啊，没有就好呀。然后他对自己的妻子介绍说，这是我的爱徒，这可是我们班最有才华的学生呢，现在已经在外企做高管了！
这一句话，差点把我的眼泪说了下来。我的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这些年，他何曾断过对我的关注啊！一直觉得，他一定还在隐约记恨着我吧？这些年，一直在和他对峙、和自己对峙、和时光对峙，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得到的不够多，不满足，但他的话让我觉得，这些年的奋斗是值得的！
师生一场，总有几个学生会被老师怀念，正如总有几个老师会被学生怀念一样，在他心里，我一直是这样的角色。在我心里，他亦然。虽然，我们的怀念，是以一种对峙的姿态存在了十五年。
忽然想起那年，他在留言册底页上，题了这样的字：隽永隽秀，你的人生如此美好。
幸好，我没有让他失望。
编辑 / 孙鲁宁
他不是洪水猛兽。可我还没有进他的高中，就和他有了过节。
２
第一面，是在中考的800米长跑测验那天，阳光浓烈，那个戴着茶色墨镜的年轻男子扫了一眼准考证，又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嘴角微微一挑，问：“什么时候的照片？怎么和你本人一点都不像？不是替考吧？”
这不明不白的冤枉，迅速燃烧过我的脸庞，滚烫。他哼了一声，嘴角仍挂着笑容，退回标杆旁边：“我敢保证，如果是文化课考试，监考老师一定不会让你进场。”我热血上涌。那副面孔，比电视上的任何一个汉奸特务、反面人物都更加面目可憎。我进不了考场对你有什么好处？奚落一个紧张的考生很得意吗？中考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是一辈子那么大的事，他知不知道？即使不经意的嘲笑，也会影响考试发挥。
我的愤怒还来不及爆炸，他就鸣响了右手里的枪。结果我跑了最坏的成绩。为此，我把他记恨了一个暑假。我还向同学打听出了他的名字，因为隔壁班的女生是他的外甥女。我甚至觉得，他又酸又臭的矫情脾气，哪配当人家的老师？
３
学校终于发了榜。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红榜上“班主任”那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大名！我吃了一惊，赶紧双手合十暗自祈祷，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就算同名同姓也不新鲜啊，千万不要是800米考试那个鸣枪人啊，要真是他，我就完了。
那天，他在讲台上，一眼就认出了我。顶着他的目光斜睨过去，挑衅似的定格：你不是说，连文化课考场也进不了吗？我不仅进了考场，通过了考试，还挤进了你的班里，看看咱的成绩好吗许老师？你班里的最高分在我这里！
我快意恩仇，他报以一副和解的笑容，仿佛一切都是浮云，并点名要我去帮他发教材，台下众多陌生的脸庞里，好歹我也算是旧相识。
我成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少不了和他见面，对他，却仍有一种本能的躲避。我还没有打算原谅他。
４
少女时期的我，总是有各色的小毛病，敏感，小性儿，身体弱，睡眠比别人多，爱头痛，扁桃体每年都会发炎几次。那年冬天傍晚，坚持完最后一堂课，想要请假，可是办公室找不到他，就悄悄走掉了，晚自习也没有上。第二日下午一进教室，我的同桌滕美云说，班主任让你马上到办公室见他！我疑心自己感冒还没有好彻底，因为那一刻我又开始头痛，头晕，办公楼的每一级台阶都承载了我过速的心跳。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惴惴地蹭到他的办公桌前，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劈头盖脸的降临。
病了？
扁桃体肿了。我小心翼翼地答道。
回家让妈妈炖一锅绿豆汤，放上糖，喝来喝去就好了。他微笑着，轻轻说道。
嗯。
走吧。
啊？
愣着干吗？走吧，该回去上课了，下一节是化学。
我呆住了。他一向最忌讳学生不请假开溜，可这次，他不仅没为我的不告而别发脾气，连重话也没有一句。我被他温柔地闪了一下，但这被闪的感觉，在单调而寒冷的日子里是如此温暖，暖得足以让曾经的记恨，慢慢消融。
５
也许你我都试过这样，因为会写很好的文字，或是成绩遥遥领先，老师会给予更多的期望、关注和偏爱。他自己是教化学课的牛人，又娶了当年同班的才女校花，他对我的关注，亦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欣赏。
只是，他过于看重我，亦会给我造成压力。他一向视我为左膀右臂，所以我会把他交代的事项，无论是组织活动，出板报，还是班级联欢，都一一办好，竭尽全力，诚惶诚恐。
年终分科，他找我谈过很多次，说理科更有前途。我懂得，只有选择理科班才有可能再次分到他的班里；可我的理科惨不忍睹，其中也包括他的化学课。
终于让他失望了。后来的事实印证了我的选择：语文和英语总是拔了头筹，而数学成绩，整个高中时代，大型考试里，一次也没有及格过。
尘埃落定的那天，在走廊碰见他，他说，好好干，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你一定还是最好的，就像你最初来的那天一样。语气里满是遗憾。当时的我或许无法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一直到多年以后，和他相遇在母校的旧操场上。
那次我只来得及微笑和点头，甚至忘记说一声谢谢。以后的化学课仍是由他来教，但是于我，终归是不同的天地了。
６
暑假的义务劳动，旧班里的女生找我闲谈，他走过来向她分派任务，我微笑着闪到了一旁。他和我之间，早已没有了旧日的牵系，他不能再给我分派任务，而我也再没有被他安排的理由。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有点嫉妒那个女生，自己仍是在意那些被宠溺的感觉！那次躲避，其实是一种卑怯，因为没有听他的话，进他的班，滋生出深深愧疚和遗憾。
就在我闪避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是平静，后来则是严肃。这一变化也不过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之后他一直严肃着，叮嘱了女生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他明明看到我了，但他的表情严丝合缝，仿佛我并不存在。
也许作为一个爱护我的老师，他受伤了？也许作为一个爱着每个学生的老师，他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很多黑暗的夜晚，我难以入眠，反复想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然后，就在洒满夕阳的楼道里，将他遇见。这次我没有躲避，开口叫他，一半是因为抱歉，一半是要试探和确认。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温暖的阳光里，我的心却突然凉了。因为漠视，变得更卑怯。那时的他，就是那时的我触摸世界的一扇窗，冷或暖色，都由他来决定；少女时代的敏感，对我们的人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自此，他和我之间，筑起了一层坚壁，并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厚重。也许，曾经那些没有原则的偏袒和宠溺，到如今已荡然无存了。法国梧桐的碎影里，几次远远见他走来，我的反应除了逃离还是逃离。
７
两年后的夏天，我考取了天津的一所大学。和一帮同学骑着破单车来来去去，忙着聚餐，在毕业纪念册上为同窗们写下珍重的话。我抱着留言册在人群里穿梭，请所有教过课的老师为我写下勉励的话。忐忑着，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他面前，把留言册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他，他说，怎么是最后一个不是第一个呢？怎么是最后一页不是第一页呢？
他在责怪我吗？高中时代的第一页，是他帮我翻开的，可我只想把最后一页留给他。生命里曾珍爱的那一页总是藏得最深。高中时代，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他！唉，可惜他不会明白的。我和他，注定要在这种模糊的龌龊里，各自将岁月走过了。
８
即使越过十五年的时光，我还是在旧操场的暮色里认出了他。如今的母校已经改成幼儿园，他也早就和他的妻子双双调到市一中去了，这次是来拜访从前的老同事。我亦不再是十五年前腼腆青涩的十五岁少女，成了家，也学会了如何与别人交往。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微笑，说着一些寒暄的话。聊起当年他为我的800米测验鸣枪的事，我打趣，老师，您差点给我造成心理阴影啊！他呵呵地笑了，说，幸好没有啊，没有就好呀。然后他对自己的妻子介绍说，这是我的爱徒，这可是我们班最有才华的学生呢，现在已经在外企做高管了！
这一句话，差点把我的眼泪说了下来。我的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这些年，他何曾断过对我的关注啊！一直觉得，他一定还在隐约记恨着我吧？这些年，一直在和他对峙、和自己对峙、和时光对峙，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得到的不够多，不满足，但他的话让我觉得，这些年的奋斗是值得的！
师生一场，总有几个学生会被老师怀念，正如总有几个老师会被学生怀念一样，在他心里，我一直是这样的角色。在我心里，他亦然。虽然，我们的怀念，是以一种对峙的姿态存在了十五年。
忽然想起那年，他在留言册底页上，题了这样的字：隽永隽秀，你的人生如此美好。
幸好，我没有让他失望。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