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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水瓶座太害人了,珍妮花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说,既然水瓶,翻脸无情。
好难过啊,哭了好久,珍妮花说。
珍爱生命,远离水瓶。我说,尤其男瓶,贱男中的贱男。
他还说带我去见他的父母呢。珍妮花说,骗我的吧。
可能他是真的想带你见他爸妈。我说,可是水瓶满嘴跑火车,跑到哪儿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
我为什么要哭呢?珍妮花说。
你慢了一拍呗。我说,你要是先甩他就好了。
水瓶男能做朋友吗?珍妮花说。
不能,我说。
昨晚已经说做回朋友了,珍妮花说。
扯。我硬着心肠说,水瓶没朋友。
他第一次牵我手的时候都紧张到发抖呢。珍妮花说,演都演不出来。
戏精,我说。
他说我是最特别的女人。
你信不信我对每一个男人都说你是最特别的男人,我说。我真是豁出去了。
信。电话那头传来珍妮花幽幽的声音,我想见你。
好。我说,我再补充一句,水瓶说个我爱你就跟说吃了吗一样,对他们来讲这三个字都没差。
大爱,珍妮花说。
我想骂人来着,但我忍住了。
2
九龙公园我来得也不多,最多一次二次三次,但是我还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游泳池,我在游泳池外面的铁丝网旁边站了一会儿,上面贴着禁止拍摄。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块牌子,我在想为什么禁止拍摄。整个九龙公园只有这个游泳池不可以拍?因为那首我的小飞机场的歌吗?
我喜欢九龙公园游泳池
那个戏水池有个瀑布位置
瀑布下站着能忘记烦恼事
每个星期我都会去一次
或者全香港的游泳池都不可以拍,不仅仅是九龙公园的游泳池?我这么想来想去,头都想痛了。
我把位置发给了珍妮花,她说她已到尖沙咀站。
我离开了游泳池,来到百鸟苑,一圈座椅,我坐了下来,打开小熊饼干。
难得来一次尖沙咀,我必须买一盒小熊饼干。如果全淘宝都在抢这种饼干,那么只要我来到尖沙咀,我必须也去抢一盒。
从来不喝咖啡的我,吃了一块咖啡花,又吃了一块,直到膝盖上落满了饼干碎。
饼干凝固在整个口腔,如果我再掏出一个保温杯,那么我可真的像一个游客了。可是我并没有保温杯,我也没有黑枸杞。
我每天上班都坐一辆固定的特快巴士,一个固定的位置,但是一个月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个女的坐在我的旁边,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脸,但是我一直留意她的动静。
坐好后从包里掏出一个挂钩,挂在横杠的正中间,把包包挂上去,伸手,关冷气,整理衣服的下摆,系上安全带,掏出一个纸袋,看了十五秒,开始吃,一口,一口,咀嚼,无数咀嚼,一个面包吃半个钟头,最后,掏出保温杯,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再喝一口。
反正我是快发疯了,如果旁边坐的是她。我再也不计较另一个用香水逼疯过我的同座了。香水姐姐有时候赶得上我的这班车,有时候赶不上,要是赶上她就会坐在我的旁边,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就会因为她的香水发疯,或者我也可以中途下车,我试过一次,然后迟到了,扣了二十三块钱。如果香水和榴莲都被判定是对其他人类的侵犯就好了,立法,必须立法。
我每天落座以后就祷告她赶不上,她也赶不上,她们都赶不上。那我的身边就得出现一个宅男,背一个巨大的双肩包,包上挂一个美少女人偶。他倒是会在十五秒内吃完他的早餐,但是叉烧包的气味会弥漫整个车厢,而且他的二次元美少女不停地撞到我,不停地撞到我。
我为什么要去上班呢。
这么想着,我就又吃了一块咖啡花。
珍妮花还没到,这十五分钟,我都可以在海防道走三个来回了。
对面笼子里面的鸟爪子勾住网格,爬来爬去,为什么不飞来飞去呢?因为在笼子里面啊。要是没有笼子,它们就飞走了。
我盖上了小熊饼干的盖子,站了起来,下台阶,那儿有个麦当奴甜品站,就是再过十年,它仍然会在那里,我就是这么相信的。
我在巧克力甜筒和阿华田甜筒之间犹豫了三秒,就好像我也时常因为柠蜜还是菜蜜犹豫一样,最后我选择了阿华田。麦当奴巧克力天天有,麦当奴阿华田可不是天天有的,我也有意在阿华田这一个方面融入了香港。餐蛋面反蛋华田唔该这一句,我已经说得张口就来,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
珍妮花还是没有出现,我呆呆望住远处的池塘,没有白天鹅也没有黑天鹅,只有一只脖子是黑色身体是白色的鹅,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天鹅。我看了一会儿它,只有一个它,也没有其他的它。我就再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火烈鸟,一群火烈鸟。
我第一次看到火烈鸟还是在美国,旧金山的动物园,弗朗明哥,听起来非常墨西哥,非常跳舞,非常热烈,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旁边的人告诉我弗朗明哥可烈了,要是拔它一根羽毛,拔下来的瞬间,羽毛就是白色的了,不再是你想要的红色。我说我干嘛要拔它的羽毛。
住在美国的第一年,我还有去动物园的热情,住到第十年,我已经哪儿都不去了。
住在香港的第十年我会怎么样?我可真是有点猜不到,我还没有去过何文田,我也没有去过油街,《九龙公园游泳池》这首歌,我倒是听了超过一百遍。
旁边有个声音问我,为什么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白色的?普通话。
一个小小的小女孩,穿着裙子,抱着一只兔子,仰着头看住我,确实是问我。我环顾了一下周围,一个母亲坐在后面的长椅上,打电话,看起来像是打了很久,而且还会继续打下去。
刚出生的都是红色的,老了就变白了。我是这么答的,越老越白。
可是这个小孩为什么要问我呢?这儿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难道她看得出来我也会说普通话?小孩什么都看得出来。 珍妮花的微信来了,我到瀑布这儿了,你在哪儿呢。
3
什么瀑布?我回过去一条。
九龙公园有很多条瀑布吗?珍妮花说。
九龙公园就没有瀑布。我说,游泳池都不开,哪儿来的瀑布。
可是我这儿确实有一条瀑布,珍妮花说。
那你站着别动,我去找你,我说。
我来回走了三遍九龙公园,甚至穿过一条天桥到达了皇家太平洋酒店,我都没有见到珍妮花。
这个期间她不停不停地微信我。
最后我站到游泳池的前面,给珍妮花发了一条短信:去找游泳池,找不到就问人,我在游泳池等你。
放下电话,我就看到了珍妮花,她站在一个喷泉的下面。
这叫瀑布吗?我指了指那个正把水柱喷上天空的喷泉,问她。
这不是瀑布吗?她反问。
吃饼干吗?我把饼干盒伸向她。
不吃,她说。
给你买个冰淇淋吧,我说。
不要,她说。
那你要什么,我说。
我什么都不要,珍妮花说。
我请了一天公司假来陪你,你跟我急?我说。
我不急。珍妮花说,我看你挺急的。
你都眼睛肿成一条线了。我不急?我说。
我不急。珍妮花说,我就是难受。
难受什么?
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哭来哭去的。
哭什么?
不知道啊为什么哭。
哭了白哭。我说,就是个骗子。
如果真是个骗子,珍妮花说,我可能就不会哭了吧。
就是就是骗子。我说,别不承认。
你又任性了吧。珍妮花说,你要少用“就是就是”这种任性的字眼。
我气得快要昏过去了。
4
如果五点半去就不用等位,海底捞的接线员是这么说的。
于是我和珍妮花来到了海底捞,五点半整。
尖沙咀到油麻地,一站,我还差点把珍妮花丢了。失魂落魄的珍妮花。如果我还有一个可用的男人,一定奉献给珍妮花了。可是我们在香港,香港的单身男人比金子还贵。
我只好问海底捞的服务员要了一只熊,坐在我和珍妮花的中间。
虽然是海底捞,也有熊,但是冷冰冰,我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在香港。我接过了一块擦眼镜的布,珍妮花接过了一个塑料发圈,黑色的,也就是郭晶晶用的那种,但她把发圈放在桌上,她的头发还是落到油碟里,尾梢蘸了一圈小米椒。
我默默地把我的手机套进一个塑料袋里,也把她的套进塑料袋。
给她套围裙的时候她拒绝了,我只好穿着围裙走到外面,给我们俩拿了一盘西瓜,一边拿西瓜,一边想起了我做师奶的日子,围裙,灶台,碗和一堆调料,那种感觉可真是太坏了。
珍妮花一口不吃。我又去拿了第二盘西瓜。
但是菜上来的时候,珍妮花还是吃了不少,一边吃一边说,这一辈子吧,结不了婚,但也是一辈子伴着的。
不可能啊。我说,人都是个体,你的父母小孩都伴不了你一生。
他就是那么说的,珍妮花说。
我重重放下了筷子,姐姐你快四十了知道不,就是韩剧也不这么演了啊。2019了啊,90后都快三十了啊。
这跟我快四十了有什么关系?珍妮花说,这跟90后又有什么关系?
都四十了还跟颗水晶似的。我说,90后个个都比你精。
你又激动了吧,珍妮花说。
我埋头吃西瓜,去火。
海底捞服务员出现在我们的桌旁,同时带来一位戴着口罩也能看出来长相清秀的小哥,手里捏着一团面团。
送的,服务员笑容可掬。
为什么啊?珍妮花问。
因为你漂亮啊,我说。
珍妮花不笑,表演飞面的小哥也不笑。我笑了一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我女朋友被骗色了,骗财有没有我不知道,我也不打算问。但是被骗色,本身就不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我还鼓掌了,在面条飞到天花板的瞬间,珍妮花瞪了我一眼。
面条放入锅中,悄无声息。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吧,我说。
珍妮花吃了两盘肉。
要不我把我老板介绍给你吧。我说,你也介绍你老板给我?
珍妮花瞪了我第二眼。
他说的,你男朋友对你那么好,要珍惜。
看把他能的,比我还会跑火车。我愤怒地说,又关你男朋友什么事嘛。
他说他对我不可能比我男朋友对我还好了,一定要好好珍惜我的男朋友。
我一定愤怒到脸都扭曲了。
他跟你睡的时候想到你男朋友了吗?我低吼。
海底捞的服务员又出现在桌旁,热毛巾两条。我擦了擦眼睛,珍妮花擦了擦手。
坐下。珍妮花镇定地说,坐下说。
我想过了,我哭是因为酒店太差了吧,珍妮花说。很平静,很平静。
又穷又矬,你图他什么。我说,又性冷淡。
这你都知道?
我性冷淡。我说,水瓶个个性冷淡。
珍妮花笑了一声,珍妮花居然笑了一声,如果是为性,为什么要找他。
难道是情?我说,情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啊。
你又任性了,珍妮花说。肿着眼睛的珍妮花又招手要了第三盘肉。
我不吃甜的,珍妮花说,我吃辣的。而且一个半小时快要到了,如果再点点什么,我们可以再多坐一个半小时。
我站起来拿西瓜的时候看了一眼门外,都坐满了,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盘薯片,还有人在下跳棋。我有了错觉。我们不是在香港,我們不是在美国,我们不是在地球,我们在外太空吧。 小说之外的小说:《台风》
如果你总是在凌晨三四点钟醒过来,就说明你的心脏有问题。我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台风来的前夜,凌晨三点半,我又醒了。
看手机,珍妮花微信来一条,风声。我看过电影《风声》,那根半空中的绳索简直成为我永远的心理阴影。
听了听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就又闭上了眼。
到了早上十点钟的时候,风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没有开电视,肯定会让我恐慌。我也不想上网乱看,而且楼也真的晃了,跟地震似的。
我决定下楼,又很担心电梯突然往下坠,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如果真往下掉,弯曲膝盖都没用。
电梯门开了,我进了电梯,非常平稳,甚至比往常更快。
出到大堂,四个人坐在大堂,面无表情。
管理員解释说他们家的窗飞走了,他们只好坐到大堂。也就是说,这四个人是一家人,爸爸和妈妈,哥哥和妹妹,可是他们坐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他们的脸不着急也不悲伤,真的,完全没有表情。他们的窗还飞走了。
我退回电梯,回房间。
珍妮花给我发了一张动图,一个起重机360度旋转,最后掉下去了,砸掉一个楼角。
我看了一眼窗外,对面那几幢更老的屋苑,也有窗飞掉了,白花花一片。
我突然想起了《九龙公园游泳池》那首歌。
二百年后这里什么也都不是
宇宙里有什么不是暂时
替我报警吧,珍妮花又发来一条微信,我的窗飞走了,还有窗帘。
啊?我回过去一条,还有窗帘?
就是那幅,蓝底,小蔷薇花,咱俩一起去旺角一起逛了一天窗帘店一起订的嘛,珍妮花回复。
我说窗都飞了你还在跟我讲窗帘?你男朋友呢?
他说他不能过来,太危险了。珍妮花说,出门就可能被窗砸死,而且外面一切交通工具都停止了。
这才十号风。我说,要是外星人入侵地球,男人们可不是一早就跑光了?
珍妮花大笑了起来,快替我报警,我打了十五分钟999都打不进去。
我一打就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线员建议躲进洗手间,任何小空间,不要再呆在大房间。我听不到更多更好的建议,于是告诉接线员,她一个人,非常惊慌,非常瘦,随时可能被吸走。
她男朋友不肯过去。我又补充了一句,怕死。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们现在就派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