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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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命运就是你的道路,是你的脚印
  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如影随形
  ——塔哈尔·木·杰伦《初恋总是诀恋·阿依达-佩特拉》

1


  多年以前,乡村少年李木少了一条腿以后,在家住了一段时间,接受过乡亲们的看望和慰问,暗中重复流过多次伤心和忧郁的泪水,在夏天又出了门。
  李木就是想出门去看看,去赶一下场,透一下气。
  李木拄着一对刚用不久的拐杖,拐杖与腋下接触的地方用白布带缠着,那白布带原先曾包扎过他的伤口。李木的父亲说,你要去赶场,那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走这十多里路我们不放心。李木说没事的,这条路我又不是没走过,很熟悉的。李木的父亲说,你走过那是以前,现在,现在情况变了……母亲说木儿啊,你拄着拐杖跛着脚这个样子去赶场,我们也担心啊。父亲接过李木手中的黄色帆布书包,装了些黄瓜李子之类的东西在里面,好像还装了什么,才挎到肩上。
  虽说不是什么少小离家,可李木却莫名其妙地有那种感觉。显然,这跟他内心有一种想出门去碰碰运气的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有关。
  那么,就算是少小离家?少小离家,在李木出生的乡村没有过,何况李木还少了一条腿。可李木从课本里的古诗词中经常读到“少小离家”,就觉得也没有什么稀奇。既然这世上少了一条腿的人不止他一个,那么少小离家还少了一条腿的人肯定也不会只有他一个。
  在一线土坎上和一塆石坷中没走多久,李木和他的父亲来到一个坳口,也就是三岔路口,停顿了一下。李木家所在的村庄位于黔东北两个县两个地区交界的地方,李木家的房子朝向外县外地,而一级一级的管辖地则在后山那面。李木面前的两条路,左边一条通向一级一级的管辖地,右边一条通向外县外地。李木的腿是走左边那条路去读书的过程中被汽车撞掉的,他这时走的是右边的路。
  走过了一条山脊,下了一面黄土山坡,李木和他的父亲便进入了一爿乡场。
  乡场的入场口先是有两间铁炉房,铁匠们不是在抒情一般地拉风箱烧铁块,就是在抡起铁锤打铁,腰背一伸一躬的,显得很有力量。铁炉房前边是学校,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有人在喝彩。李木朝校园里面玩耍的学生们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才走开。这个校园虽然不是他自己读过书的校园,可毕竟是他才离开不久的地方。
  十一点钟,乡场已“齐场”了,满街显得非常热闹,就像一锅水被烧得沸腾滚动了一样。这乡场也是五天一场,逢五逢十一赶,遇到月小只有二十九天的时候,就赶二十九,叫“借场赶”。李木好久没有感受到赶场的热闹了,那些交易的达成,那些信息的互递,那些定情物的交换,全都实实在在地在眼前的街边及角落发生。李木在拥挤的人群中挪动,既担心他的拐杖拄到人家摆着卖的鸡蛋之类的易碎品上,又担心别人把他挤歪摔倒,还得留意扒手把手伸向他干瘪的荷包。李木已有一点紧张的感觉,就像在湍急的河水里游動生怕忽然抽筋一样。因为人多,天热,李木除了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还闻到其他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味。
  李木和父亲来到坨街中一条巷道里的熟人家找水喝,喝了水又坐下歇了一会儿,毕竟走了十多里山路,也走累了。而歇息的时候,屋里熟悉不熟悉的人无不对李木的残疾表示关心、好奇、同情和惋惜。
  从熟人家出来,经过一间理发店的时候,李木的父亲说要进去不?李木说进去做哪样?父亲说理个发呀,你这头发也理得了。李木说那就进去理吧。可理发的人多,得等。在等待的过程中,李木发现,理发店其实不只是理发店,同时还是间裁缝铺。男师傅在给人理发的时候,女师傅在一张桌子边给人量肩宽臂长之类,然后在桌子上裁剪布料,用蜡粉笔把名字和尺寸写在布上。李木心中那个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是出门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门适合学的手艺,这时李木猜想,莫非父亲看出了他的心思,意图让他在理发的过程中,体会一下理发和裁缝的手艺,然后产生选择一个的念头?不管是不是这样,理发都不适合李木,理发是站着干的活路,李木一条腿能站多久呢?那就学裁缝?裁缝只是裁剪的时候要站一下,坐着缝的时候还是多一些,父亲的意思也是希望他学裁缝?
  在男师傅给李木理发的过程中,李木顺着自己的、也是他猜测的父亲的意思问,师傅,你这里也是裁缝铺啊,招不招徒弟呢?男师傅对李木的残疾已表示了惋惜和同情,他回答说,你想学裁缝?好啊,相信你学得出来,而且能坚持做下去呢。李木的父亲搭话说,他这个样子,要是能学出一门手艺就好了。男师傅说,别人学艺属于学也可,不学也可,而你则和他们不一样,你少了一条腿,该学呢。李木没敢点头,他担心他一点头,戳到师傅的剪子上弄出麻烦。男师傅接着说,不过呢,你学裁缝有一定的难度,在家学,你家隔街上远,你的脚不方便上街请教,跟师学呢,吃住又是个问题。
  李木觉得是呢,男师傅说得不无道理。
  李木和父亲从理发店出来,在熙熙攘攘的街巷口忽然听见一个人喊他的名字,李木,李木,你怎么在这里?李木觉得喊声有点陌生,正疑惑谁在喊他,抬头一看,却见是自己的同学天果,挑着一挑庞大的老青藤,把他的个子显得很小。老青藤黑乌黑乌的,还没有去皮,大多一根一根地伸展着,捆成小捆小捆的,由无数小捆合成一大捆,因已干了水分,所以一大捆也不是很重,但体积庞大,颇占空间。李木靠向巷口,用同样的话问天果,你怎么在这里?李木记得,天果家住在前面一个叫花果园的镇上。和老青藤相比显得个子很小的天果说,李木,你看这样行不,我挑着东西站在这儿挡人家的路,我们到前面的场口去说话?李木说行,你走前。
  天果是李木他们班上的插班生,只因听说李木所在的地区考中专容易一点,天果才去插的班,可惜后来还是没有考上。
  走过拥挤的街头,在牛肉汤锅的气味、煮粉的气味、凉粉和斑鸠皂豆腐的气味中,天果把老青藤担子放在场口边的一个牛肉汤锅跟前,说请李木吃牛肉汤锅。李木的父亲说,我来请。天果说不,叔叔,我请。说着便把钱递给了卖牛肉汤锅的。天果说他没考上师范,就回家做生意了,听说这边好收老青藤,今天来赶场就收到了这些。李木说我好久没出门了,这才出来赶一下场,在这街上看看,透一下气。脚搞残废以后,也想学一门手艺,或者是学做点生意。可是没有底金,没有固定的场地,也不便学做生意。天果说李木,你遭车祸的事,班上的同学和学校的老师都觉得可惜,你要是不遭车祸的话,肯定考上了。人生命运,没办法的事情啊。李木说谢谢你和同学们到医院去看我。   牛肉汤锅端上来了,天果夹起第一片肉的时候说,你想学裁缝不?你去过我们花果园没有?
  李木说我没去过花果园,你想邀请我去耍?
  天果说爱走不?到我们那儿去耍几天?
  李木看了父亲一眼说,我出来赶场,我父母都不放心,生怕我出哪样意外呢。可是父母总不能管我一辈子,我得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才行,迟点找到不如早点找到。
  李木的父亲说,我们的想法是,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不会没有他吃的。
  天果说叔叔,李木的想法是对的。他转而对李木说,你要是想学裁缝,你可以去见一下我老爹,他是花果园出名的裁缝。要是他愿意教你,那不就好了?
  天果这样盛情邀请,李木便有点犹豫地说,去你们那儿有好远?路好走不?天果说不远,全是马路,好走。
  李木听说不远,且全是马路,就动念和天果去花果园看看。同时把书包从父亲手里要了过来。
  天果说叔叔你只管放心,李木和我一起没事的。
  李木的父亲离开时说,那李木就和你去耍几天,麻烦你啊,麻烦你们啊!
  不一会儿,一个少女朝牛肉汤锅边走来,还没走拢就说,天果,你行啊,你晓得我在这里的小叔家,你到这里来都不去小叔家,都不去喊我,你行啊!天果笑笑说,这不是准备去喊你嘛,你自己却来了。李木说这是?
  天果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同学李木,这是我的姐姐天花,我们有时候也喊她天使——开玩笑呢。我们是双胞胎,她为大,她是花,我是果。叫天花的少女说虽然为大,可花只是名,果才是实啊。她转身对天果说,天果,我也要回去,我和你一起回去。
  天果说,天花你今天要回去呀?正好。我刚才收了一挑老青藤,我挑着先走,你带着李木到我们那儿去。天花噘着嘴说,天果,我一来你就给我安排这个活路啊?你的同学你不带他——我们一起带他去嘛。
  天果说李木他脚不方便,走得慢点,我挑着一挑货,走慢了不行,所以请你帮这个忙嘛。
  天果请天花吃牛肉汤锅,天花说牛肉汤锅看起来好脏啊,我才不吃呢——她吃的是一碗斑鸠皂豆腐,也叫神仙豆腐。

2


  天果和李木、天花先是一起走的,走出场口不远,天果挑着他庞大的担子就上前闪闪悠悠地走了。李木说天花,我走得慢,今天要耽搁你啊,你就忍一下吧。天花说没关系的,我也能慢慢地走。
  天花小小的个子,穿的是白色的确良衬衣,草蓝色的裤子,一张鹅蛋型脸,两只浓眉大眼,眸子发亮。耳边飘逸的发丝有时遮住她的眼睛,遮住的时候她便吹口气,那些发丝又飘开了。李木觉得她有一种清纯的活泼的美——那一根马尾辫在她的脑后一翘一翘的,像是要扇动而又没有扇动,李木看得都有点傻了。美的力量真是太強大。
  公路是粗砂石路,公路的正中突起得像鱼背脊一样,“鱼背脊”的两边是凹痕,被汽车轮胎压出的,下雨的时候、雨后初晴的时候那凹痕里积着水,轮胎碾过,那些污脏的水便向两边飘洒,洒得路边的草丛和庄稼也泥巴拉沙的,而这晴天,凹沟里没了水,车轮碾过,那原先淤积的泥沙却变成了尘埃,依然向路边蔓延,所以草丛和庄稼也长得并不茂盛,至少是不精神。只有离公路远一点的地方庄稼长得茂密一些,那些包谷秆多数都挂了红帽背了瘪瘪的包,在微风中摇曳、成长。李木和天花走的是凹沟边的人行道,天花作为向导在前面指引,李木在后面跟随。有人见李木拄着两根拐杖行走不便,便从“鱼背脊”上或凹沟里超过他们。李木低头走路,很少有闲暇看公路边的农舍、田地及庄稼。走着走着,才里把路吧,李木就大汗淋漓,不时掏出手巾揩脸上的汗水,其实头发也湿了,草灰色的衬衣先是在胸前湿了一大块,然后腋下也湿了,那包扎过他的残腿、现在用来缠拐杖顶端横梁的白布带也湿了,背上也湿了,特别是那背上,湿得像某种禾草或虫子的图形。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天花说李木,我弟弟邀请你到我们那儿去耍,还让我带你去,你们同学关系不但好,而且很好啊?李木说也可以这样说吧。天花说你说来听听,怎么个好法?李木说他去我们学校、我们班,因为是外地去的,同学们大多不和他交往,有的还排斥他。我不那样。他成绩比较好,我的成绩也比较好,我们互相学习,互相竞争,就成了好朋友。然后我阻止同学们对他的排斥,渐渐地大家就友好相处了。天花说原来是这样啊。李木说后来我被车撞了,脚断了,他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到医院去看过我,你弟弟人好呢,这又邀请我到你们那儿去耍,还让你带我。天花说李木你要理解他呢,他挑起担子速度确实慢不下来。李木原没想到天果会先走,但他能理解,他以前也挑过担子。何况由天花陪着感觉也很好。天花说她到小叔家来耍了两天,刚才见小叔给一个拄拐杖的人理发,那是不是你啊?李木说是吗,那师傅就是你小叔呀?——原来你在天果介绍之前就看见了我?——原来我们还有点缘啊。天花只是笑笑。
  这时有装着洋芋的马车从后面赶来。天花见李木走路实在吃力、造孽,便说我给你问一下,看那马车能不能带你。李木说要是那马车能带我,那你呢?我们还是自己走吧。天花说只要他同意带你就行了,我好说,我能走,我就跟着马车走。李木说算了吧,人家怕也不会同意带的,你看那赶马车的人自己都没坐在车上,而是步行,他会带么?
  赶马车的是个小老头,穿一件敞胸露怀的汗褂,虽然戴了一顶粽丝斗篷遮太阳,脸上却也晒得很黑。天花上前向赶马车的人说明李木的情况,希望马车能带李木去花果园。天花说过了话才看清赶马车的是认识的人,便说龙大表叔,是你啊,是你就好了,这个忙龙大表叔你会帮的,是不是?
  赶马车的人边走边说,妹吔,我这马最近生了一场病,拉痢疾,身体弱得很。
  天花跟着马车边走边说,你就做件好事吧,龙大表叔。
  赶马车的人继续边走边说,我这车也是好久没检修了,不晓得榫头如何。
  李木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只见天花继续跟着赶马车的像个大人似的说,龙大表叔,能助人时且助人啊。
  赶马车的仍说,今天拉这车洋芋,我说少拉点少拉点,他们硬要叫我把这些洋芋接了,你看这马拉着车都很勉强呀,你看我自己都没舍得坐啊。   天花又退而求其次说,龙大表叔你带他去花果园不行,就随便带他一截吧,里把路、两里路都行,带一截算一截,他脚不方便呀……
  赶马车的说了声吁——马车就停下了。老头转身对天花说,妹子,你话说到这一步了,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是非外的,你叫他来试一下吧,看马车承受得起不,看马拉得动不,能带他一截就带他一截吧。
  李木走近马车,在天花和老头的示意下先将两根拐杖顺在了马车车斗的右边,接着才坐了上去。马拖着车走动以后,李木两手按在马车底板上,一条腿悬吊着一晃一晃的。
  老头在左边赶着马,天花在后边跟着马车,李木坐在马车上觉得有点愧疚。
  一段几百米的平路上,马累得息乎息乎的,马车发出嘁嚓嘁嚓的声音。可一开始上坡,马就累得嘴边出现了白沫,而马车则嘁嚓嘁嚓的像要散架了一样。天花伸手推着马车,老头也把手扶着马车,可马车还是进展勉强。李木忙说老人家,请停一下——待老头吁住了马,他就下了马车,并取了拐杖拄着才说,谢谢您老人家,我还是自己走吧,您的马都累得吐白沫了,车的榫头也像要脱了一样——谢谢您啊。
  老头对天花说,没哄你呀妹子,我说的都是实话——那就帮不了你了小伙子。
  天花说龙大表叔,谢谢你啊,你做了好事会有好报的啊!
  马车已离去一截了,赶马车的老头说,不用谢啊,妹子,我这车其实也是走得一截算一截啊……
  天花虽然有点气馁,但她说这赶马车的表叔也算是通融了是不是?还真是表叔呢。他名字叫龙根,也真算得上有点文明呢。听说他的父辈以前从外地到花果园来立足的时候,得到了我家祖辈的支持——直到现在,他家差钱差米的时候,也是找我家帮忙呢。他还是记情的哦。
  李木說人家的情况也具体,我们不怪人家。没关系,我们慢慢地走,总是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目的地。

3


  李木跟着天花开始下坡,公路拐来拐去的,天花领李木走着捷径。李木说这捷径不好走吧?天花说虽不好走点,但也不是不能走,你就走吧。要是全程你都跟着公路走,本身你走路就比别人费力,那不是还要比他们多走弯路?——你也不要迂了啊。李木就跟着天花走了些捷径下到坡底的一座石桥跟前。李木衬衣上的汗水被风吹干了,在黄色帆布书包带子旁边留下了白色的图案,像蚯蚓,像蚂蚁。
  天花说在这石桥边歇会儿,李木便站住,喘着气把拐杖横了一根在地上,才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后李木问天花要坐不,还有一根拐杖呢。天花说她不坐,她是看李木走累了才叫他歇一会儿。李木便从书包里抓出李子给天花,自己则吃着黄瓜。
  石桥前面是一片田坝,公路在田坝中间穿行。田坝中的田埂上不时有饿老鹳走动,饿老鹳有点像鹭鸶,它们或许是在田埂边喝水,或许是在啄虫子,有人拿石子朝它们打去,它们噗的一声飞跃而起了,先在田坝上空盘旋,然后降落到田坝边山坡中的树枝上,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右边村寨的小路上,除了赶场回家的人,还有挑水回家的人,而放牧着牛羊的少男少女——不到天黑他们不会回家。
  李木和天花快走到一个山堡的时候,身后传来汽车隆隆的声音。随着声音的临近,赶场回家的人们都先后转身观看。李木听到汽车的隆隆声心里便有点紧张。李木少了的一条腿就是被汽车撞掉的。当时李木也是在前面走,身后忽然传来汽车的隆隆声。李木读书的学校偏僻,公路修到公社以后,第一辆车开到时,他们学校所有的班级都没能正常上课,多数学生都跑到一里外的公社去看汽车。所以李木对汽车不无敬畏。所以李木一听到汽车的隆隆声就迅速让路,他都让到边沟外面一公尺远的坡坎上去了,汽车还是追上去把他撞倒在地,然后他的一条腿就没有了。现在,李木对汽车可以说是很惧怕,就是被蛇咬后怕井绳那种感觉,这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因为少了一条腿,走路很艰难,李木其实又希望听到汽车的隆隆声了,早想朝那汽车看了,他甚至希望那是客车,可以载上他去他想去的花果园。
  汽车声仿佛就在身后了,李木才转过身,他看见那真是一辆客车,心里有几分激动,以为说不定他能坐上车呢。
  李木站在公路边朝车招手的时候,客车并没有停的意思,李木有意挪动了一下,意思是让司机看见他拄着两根拐杖,吊着一截大腿。
  可司机还是没有停车。
  李木看见那司机在驾驶座上坐得稳稳的,动也没动一下。
  天花说那司机他认识,是他们花果园的龚益老二。她用两手比成喇叭状喊道,龚益二哥,龚益二哥,你停一下呀,我是天花——天使呀,这李木他脚不方便,你带一下他呀——
  可那司机像是没有听见天花的呼喊一样,依然把车快速地开过去了。
  天花说那司机也是,他怎么不停呢?他没看见你拄着拐杖脚不方便?他瞎了眼了?他是花果园的龚益老二呀。
  司机像是对天花的话作出回应似的,他可能迅速加大了油门,只见车子猛地加快了速度,后轮将地上的石砂卷了起来,就像是在砸向李木和天花一样。只是随着车子的远去,那些砸向他们的石砂也越来越乏力。
  李木说路上人多,他停下了,怕坐不下吧。
  天花说坐不下,也有个轻重缓急呀,莫非他这个驾驶员不知道?还开客车呢。
  李木说现在是坐车的人多,车少,他也怕超载吧。
  可是忽然,那客车却又停下了。
  天花迅速赶上前去,站在驾驶窗外和司机说,龚益二哥,你刚才莫非就真的没看见我招手、没听见我喊你啊?
  司机说起先确实是没看见,之后听见了这不是停下来了吗。
  天花说,给你说啊,请你把我兄弟的同学李木带去花果园一下,他脚不方便,你看他拄着两根拐杖吊着一截脚,好艰难、好造孽哟。
  司机说妹子,不巧啊,恰恰今天这车上已经坐满了,一个空位置都没有,帮不了你呢。
  天花说我不坐都行,只要把李木带去就行了。
  司机说那你看这车上有没有熟人,你跟人家商量一下,只要哪个愿意下车,腾出位置来让他坐,我完全没意见,并全力支持。   天花说我怎么好说呢,我是找你帮忙呀。
  司机说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深表同情。你知道的,最近监理所查得紧,一个也不敢超载。
  天花说就没有办法了么?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司机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可是他能承受么?就算他愿意承受,我也不想承担呢——我因为带他而超载,如果被查到,被罚款了,钱由他出,他愿意出吗?他出得起吗?我要是被扣驾照,还要进学习班,他就是愿意替我去学习,可我也耽搁不起啊。
  天花咬着牙说,二哥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司机狡黠地说对不起你哩妹子,我先走了哈。
  天花对跟上的李木说肯定不是怕超载,是你求他,他才不带。那龚益老二,进了城,有个车子开就了不起了,忘本了,忘记他家以前的房子风能对穿对过,对弱小没有同情和怜悯之心了。冷冰冰的规章制度就为大了,彬彬有礼也虚情假意了。天花又说,要是哪天车子多了,我们喜欢坐哪部就坐哪部,他就求你坐他的车了。
  李木说开车的有开车的规矩,得遵守呢。
  客车扬尘而去了,李木内心其实也很遗憾。但他接着又自责,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怎么能图轻便呢,真是。应该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去,到达目的地后才有一种踏实的很爽的感觉。
  站了一会儿,李木又跟着天花开始赶路。他们开始爬一道斜坡。公路呈“之”字形,小路则在“之”字形中直截一点,可是小路并不规范,没有石梯,只有乱石坷。李木的一只脚一会儿踩在泥凹里,一会儿踩在石坷上,而两根拐杖则要么贴着腿拄在泥地上,要么分得很开像鸟儿扇翅一样拄在两边的石坷里,行走很艰难。李木脸上颈上的汗水又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他隔一会儿掏出手巾擦一下,那手巾也湿透了,而且有一大股汗臭味,不掏手巾了,就把头狠狠地摇两下,让汗水们飞身离去,不要干扰他。李木草灰色衬衣上的白色汗漬又被浸湿,胸前、腋下、背上差不多连成了一片的湿,像煤一样的黑。

4


  一路走来,李木都有点惊异自己被激发出来的能量了,从家中出来赶场走了十多里路,跟着天花又走了十多里了,这后一截路完全是被前方的花果园和眼前的天花激励着走的。天花在前面引路,他跟着她走,就像是跟着他的目标一样,目标向前移动,他也跟着前移,总能使得出力来。
  一只跳鼠从李木的脚边横穿而过,李木还以为遭到了什么野物的袭击,再细看,有野兔在路边的树林里受惊地出没,有乌梢蛇在路边慢条斯理地爬行,细听有夜鸹子在树林中“哇哇”地嘶叫。树林里好像一下就默契了下来。李木问天花,走这黑黑的路,你怕吗?天花说我才不怕呢,这是我们经常走的路,你怕么?李木说我不怕,常言说近怕鬼远怕水,这不远不近的我怕哪样呢。
  可是说巧也巧,李木正说着“怕哪样”的时候,他左手的拐杖拄在一颗石头上,石头一滚动,一跤就摔下了地,摔出“嘭”的一声。两支拐杖已经脱手,李木两手抱着他的残腿痛苦地抖动着。李木每次摔跤,都条件反射地护着残腿,这次却没能护着,残腿在摔跤时本已自动收缩,可是一跤摔下去再一滑动,残腿底端杵到石壁上,除了已破皮出血,更是锥心地痛。天花慌忙问不要紧吧,不要紧吧?李木咬着牙说,问题不是很大。天花歉意地说问题不是很大,却是大啊——怎么就摔跤了呢?李木说只怪我自己粗心大意,没有选好拄杖的地方。他将擦得汗湿的手巾捆扎在了残腿上,既是为了止血,也是为了止痛。
  天花在李木面前蹲下身来,似乎想看一下或摸一下李木的残腿,以给李木一点安慰,却又似乎觉得不合适而不敢动作,她甚至都有点被李木的残腿吓着了。她说李木,你不怪我吧,我带你走这烂路,你摔了这一跤。
  李木说我怎么会怪你呢,这是我自愿的。
  天花说李木,我也只能给你带路,帮不了你呢,比如背不起你,扶不动你——你要谅解啊。但她让李木把书包取下递给了她。
  在天黑前的微光中,李木看着清纯秀美的天花就在眼前,鹅蛋脸就在眼前,浓眉大眼就在眼前,发亮的眸子就在眼前,颈项上耳朵边茸茸的汗毛就在眼前,甚至的确良衬衣下面隐约拱动的胸脯就在眼前,他只有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残腿。李木说你能给我带路,我已经很感激了,你不要想得太多。他心里想的却是,他要是身体健全,遇到这样的情况,完全可以自然而然地、一点一点地接近天花啊。可是现在,他只觉得面前的天花隔他很远,她真的像天果说的那样是天使么,就像远在天上一样?
  前面是像远在天上一样的天花,眼前却是坑坑洼洼不知还有多远的路,这时李木犹豫了,他说,我有点不想走了。
  天花说,怎么了,动摇了?
  李木说我觉得我的力气全都使出来了,也不知还有好远。
  天花说应该得一半了吧。你现在说这话就不好了。在这半途之中,你准备怎么办呢?要是放弃,你只有往回走,可你有走回去的精力,往前走离目的地也不远了。就像凫水过河,你都凫到河当中了,只有向前和后退两种选择,不可能向上或向下,那么,与其后退,不如向前?
  李木有点吃惊,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少女说出来的话。他说我要是往回走,那走过的路我熟悉,心里没有负担呀。而前路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心里没底,走起来也是虚的呢。
  天花说后退你就是个失败者,要是在战场上你当逃兵,是要遭枪毙的。而向前,就是慢慢地走,总会成功的……你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怎么会虚呢?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呀。
  李木说我本身走路就难,现在又摔了跤,真的是不想走了呀。
  天花伸手扶李木说,有我给你带路、与你作伴呢,起来走吧——他们有时候也喊我天使呢……
  李木感到天花像是有什么灵魂附在身上一样,说出这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话来。他仿佛又被激励了,咬咬牙说,唉,你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那就听你的,继续走吧。
  爬上斜斜的土坡又是一片黑黑的树林,这时路上已没见赶场回家的人了,也没有马车汽车之类的经过。
  走出黑黑的树林,又开始下一道斜斜的坡,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中,左面似有水波在闪光。月亮还没有出来,天上只有稀稀拉拉的星星,李木觉得脚下的路就像在一座水库的堤上。摔跤以后站起来继续行走,李木的步伐慢了许多,小了许多。李木说这儿有座水库吗?天花说是呀,这儿是座水库,那水波像是在闪光。李木说像是有鱼儿在跳跃?好像听见水声呢。天花说看不清楚,可能是吧,但那并不重要。李木说哪儿方便,我想找点水喝。他觉得嘴巴里像撒了泥沙一样干涩。天花说再走一段吧,前面有户人家。   爬上水库堤坝旁边的一个小山坳,一户人家的灯光亮在路边。李木拐入人家的院坝,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的那一头,灯光亮得多一些,人声也多一些,重一些;院落的这一头则只有一盏灯,李木站到亮着灯的门前说,主人家,讨口水喝啊。
  屋里一个小孩坐在灶门前,一个年轻妇女背着一个小孩在灶边切菜。在浑浊的光里,李木看见妇女个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蛋宽宽畅畅的,装束也还干净。妇女说是个小叔叔啊,要喝水,进来呀。
  李木的两根拐杖跨进门槛后,脚随之才进了屋。
  妇女很是惊异,小叔叔,你是做哪样了呀,怎么一只脚都没得了?
  李木说麻烦你递点水给我喝吧。
  妇女拿了瓜瓢,转身从水缸里舀了一小瓢水递给李木,李木咕噜咕噜几口就喝了下去。李木说谢谢你啊大嫂,你这水真是太好喝、太解渴了。
  见李木这样说,妇女仿佛眼睛一亮说,你这个小叔叔说话还有点好耍呢,我这水它就只是水呀。她又转身将瓜瓢伸到水缸里舀了一小瓢水出来,自己喝了一口尝味道似的,才问李木,你还要喝点么?李木说还要。
  妇女就把那喝过一口的水递给李木,李木又咕噜咕噜地喝了。
  妇女热情地说小叔叔,坐下歇会儿嘛,看你累刨刨的。李木就坐下了。可一坐下,李木就感到蚊虫嗡嗡嗡嗡地在往他的脸上身上扑腾,他还闻到一股牲畜粪便的气味,和他家中的猪圈牛圈一样。
  这时天花在院坝边喊,李木你水喝好了没有?喝好了我们走吧。
  妇女说,小叔叔你还要到哪里去呀,你这脚这么不方便?——那是你女朋友?
  李木说我到花果园去,那是我同学的姐姐,她带我去。
  妇女说,小叔叔你也走累了,走饿了吧,就在这儿吃了夜饭再走——妇女看见李木的残腿下面滴了两滴血,惊讶地站到李木跟前,并蹲下身摸着李木的残腿说,小叔叔你的脚做哪样了呀,在滴血呢?你就在这儿吃了饭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花果园。
  李木说我和同学说好的今天去。
  妇女说,你今天去明天去,早一天迟一天不是一样的么?
  李木觉得妇女离他很近,就在眼前,还摸了一下他的残腿,他说嫂子你一个人带两个小孩也辛苦呀,孩子们的爸爸还没回来?
  妇女说是呀,他在煤厂挖煤,不经常回来。
  天花在院坝边说李木你又不想走了么?想在这儿停留一下,放松一下?可你说的今天到我们那儿去呀,怎么就快要到了的时候又犹豫了呢?你要是这样,还怎么一步一步到达目的地呢?
  李木真的是觉得妇女家的水好喝,清甜清甜的,凳子坐起很舒服,像磁铁一样吸着他的屁股。还有他残腿上的伤也一激一激地痛。但在天花的催促中,他还是站起了身。他想他得说话算话,遵守诺言,今天就赶去花果园。
  李木走出妇女家的门槛时,妇女一边搀扶着李木一边说,小叔叔,你硬要走,我也不留你,你有你的想法,肯定也是对的。你以后要是再走这条路,可要进来看看嫂子,再喝一口嫂子家的水啊。
  李木恋恋地点了点头。

5


  李木咬着牙,跟着天花一步一步地走,天花在前面不时提醒李木,哪儿有个小凹坑,哪儿有个小凸包。李木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都好几次了,李木自己都闻得到身上的汗臭味了,也闻得到包扎过他的残腿、现在缠着拐杖顶端的白布带的汗臭味了。可天花却像是没闻到一样,依然隔他很近,这让李木觉得天花真有点超凡脱俗。这时月亮出来了一点点,不很明,在公路边的枞树林外面隐隐约约的,还照不清脚下的路面。李木停下从包里摸手巾擦汗的时候,才想到自己的手巾捆扎在残腿上,也才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木块一样呆板,且有些坚硬。他咬着牙,咧着嘴,让自己的手掌归回到拐杖的横梁上,又拄着向前。是的,这是一段长长的平路,几乎没有上坡下坎,可是凭着李木的感觉,步行这种平路确实有点汰人,有点上坡下坎,还需要肢体从不同的角度使力。李木腰背很酸軟,肩胛很酸软,手臂手肘手掌都很酸软,脚掌更是很酸软……
  可是,李木也不得不承认,天花在前面的引领,才是他行走的动力。即使夜色模糊,李木也看得见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翘一翘的,像是要甩动而又没有甩动,她的双肩也是一耸一耸的,那么柔弱而有韧性,还有她的细腰,她尖圆尖圆的屁股,都让他产生奇妙的想象,并坚定追随的信念。因为有了天花的具体引领,李木行走的艰难才有所减轻。人真是无法回避一些需要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李木抬头看见前面有了一小片明晃晃的星空时,问天花,那是不是花果园啊?
  天花说能理解你这么急切地想到达花果园的心情,你今天辛苦了,流了不少汗又流了血。可是,我都不忍心告诉你了,那还不是啊。
  李木有点失望,怎么还没到啊,他确实快支持不住了。可他内心还是涌起感激之情,感激天花的耐心指引,感激她的温馨鼓励,他总算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目的地。只是在一个仿佛有点超凡脱俗的人面前,李木把他的感激藏在了心里,他说,花果园应该是一片花园和果园的结合吧?
  李木觉得他在开始上一面斜斜的坡,一面缓缓的斜坡,路两边先是壁立着一排行道树,据说那些树有的叫法国梧桐,有的叫加拿大白杨,但也有本土的四季常青的柏香树,当外国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时,柏香仍然青幽幽地挺立着。这时候呢,那些行道树的下端都刷了一截白漆,像是在给行进的车和人指引方向,也标示边界,庇护行进的车和人;而公路的上空,则绷拢着公路两边的树的枝桠,也像是在给行进的车和人一些遮蔽,太阳出来遮太阳,雨落下来遮雨,没有太阳和雨就挡风,它们像伞,也像洞,很幽深。走了一会儿,李木看见路的前面出现了一坡石梯,直直地往上延伸。石梯像是没有边际一样,很是宽阔,石梯的上面还有石梯,只是其中又立着些树,树中间有若隐若现的黄光……
  天花说花果园是有花园,也有果园,名称么,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嘛。花果园以前是一片花园和果园的结合,可它后来成了一爿街市,然后逐渐繁华,比周围的场镇都大,都繁华,赶场赶三八,也赶得很闹热。而夜间的花果园则有一片璀璨的天空……   李木究竟还是忍不住对天花说,谢谢你啊,天花。
  天花说你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我弟弟天果对你的邀请。要我说呢,你脚这样不方便,既能吃苦,又信守诺言,说今天去我们花果园就尽力往那儿赶,我弟弟会喜欢你的。你要是觉得花果园好,你要是愿意学裁缝,说不定我老爸也会教你的。
  李木没想到天花会说出和她弟弟天果一样的话来。
  而且天花还接着说,李木,我老爸要是教了你,你以后艺学得好,出了师也不用回你那各方面条件都不大好的老家去了,请我老妈给你介绍个媳妇,就在花果园安家吧。
  李木听得很清楚,天花给他规划设计了未来的蓝图,不是给他的许诺,也没有与她的一点关联,而是直接给他的鼓励。李木说要是能够那样倒好啊。
  天花说李木,你这书包里装的哪样,是不是块石头呀?有点重呢。李木说出门的时候我父亲装的,我也不知道是哪样,你打开看看吧。天花打开后吓得一跳,究竟是哪样呀,黑黢黢的,是不是腊肉啊——什么意思?李木说,哦,想起来了,可能是我父亲想到我会出来拜师学艺,特意装了一块腊肉在书包里,作为我拜师的见面礼——那它就是我给你老爸的拜师礼物了。
  天花说我老爸喜欢吃腊肉呢。
  李木仿佛看见有“花果园”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了眼前。花果园啊……李木伸出他的两手做出拥抱状的时候,其实是把手伸向了天花,想拥抱一下天花。他感觉他真的拥抱着天花了,甚至抱起了天花,感到天花身轻如燕,天花的身上有一股凉悠悠的气息,一股皂角的香味时隐时现。李木既觉得自己很紧张,心跳加快了,也感到了天花的紧张,天花的心也跳得咚咚咚咚的。天花好像慌忙亲了李木一下,是鼓励吗。李木不知道他的两根拐杖已倒下了地。他欲向前移动一下时,由于天花没有抱着他,他全身向下伏在了地上。他的两滴眼泪水滴在泥尘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李木仿佛看见,前面的石梯两边都有一堵墙,墙上有些图画,有农耕的,有教学的,有锻造的,有交易的,他好像看见左边有一幅是天花的表叔龙根赶着马车,马车驮着一车洋芋,艰难地在马路上行驶,那马车边没有画他李木要求搭车、甚至坐在车上的情景,可他却看见了自己的那些情景,他感到了脸热。而在右边的墙上,李木看到了天花的老乡龚益开着客车在公路上行驶,画上也没有李木要求搭车、龚益挖空心思找出理由来搪塞的场景,李木却看到了那些場景,他感到了羞耻。还有,李木偶尔转身的时候又看到,他讨水喝那家人家的妇女抱着一个小孩,暗中含情地看着他,留他在她那儿吃饭、住下。天花则在远远的前面催促和指引着他,那声音尤其清晰,李木你又不想走了么?想在这儿停留一下,放松一下?可你说的今天到我们那儿去呀,怎么就快要到了的时候又犹豫了呢?你要是这样,还怎么一步一步到达目的地呢?李木好像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街门,街门的横牌上是“花果园”三个字,两边挂着对联;而他的同学天果,正走出街门来接他……
  李木在天花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并接过天花递上的拐杖拄着准备向前走去的时候,却没看见有“花果园”字样的石碑,也没有“花果园”字样的横牌,只见天花仍在前面引领着他。
  李木问,天花,真还没到花果园呀?
  天花说,还没有呢,花果园还在前面。花果园的夜间有一片璀璨的天空……我们继续走吧。
  李木皮裂嘴歪地拄着拐杖说,怎么说呢,天花,我也不能说你哄了我。你也是为我好,为我能到达花果园,可我实在是疲惫不堪了。
  天花说,你主要是身体疲惫吧,心气还在的,还是慢慢走吧?
  李木说,那就继续,慢慢走吧。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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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傅小平,1978年生,祖籍浙江磐安,现居上海。著有对话集《四分之三的沉默》《时代的低语》,随笔集《普鲁斯特的凝视》,文论集《角度与风景》。曾获新闻类、文学类奖项若干。(右图)刘文飞,1959年11月生,安徽六安人。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教授、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著作有《二十世纪俄语诗史》《布罗茨基传》等十余部,主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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