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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手机的闹铃就响了,把我从沉睡的梦境中吵醒,我和大砖懒懒地起床洗漱完毕,拖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去长途车站。
大巴车终于在清晨的浓雾中轰鸣着,驶出了长途车站的院子,马路宽阔,行人稀少,大巴车开得十分畅快,一会就驶到了城外,把一片灰蒙蒙的楼群丢在了身后。
我望着窗外想着这趟旅程,现在有些后悔了。大砖是回家退亲的,这不是旅行,是充满着火药味的事,我陪他回去是自讨没趣。
大砖就坐在我的身旁,他开始打起瞌睡来,头倚着车窗玻璃,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东摇西晃,我知道他昨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我没有打扰他,让他冲一会儿吧。
我和大砖是同事,两年前应聘在一家小广告公司里工作,公司先是提供一间大通鋪宿舍给我们住。今年以来,广告公司效益不好,老板就把那间宿舍退了,让我们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和大砖在公司玩得好,就搭伴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安了两张床住。
这些天,我们一到晚上就兴奋,躺在床上什么都聊,直聊到窗外发白,天亮了才开始呼呼大睡,我知道我们这是睡颠倒了。
聊多了,就聊到了私密的事。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大砖在家里有一个娃娃亲,父亲给他从小定了的对象。我觉得娃娃亲是上世纪的事,现在还有,感到挺稀奇的,但大砖说,这在他们那儿的山区一点也不稀奇,多着哩。
大砖说,他们家有弟兄三个,父亲因为喜欢砖雕,就把他们按排行起名大砖二砖三砖,一目了然,又省事。童年时,母亲就把大砖与哥哥家的小表妹定了娃娃亲,这在山区叫亲上加亲。大砖这个舅舅也是大砖外公在世时抱养过来的,虽然和大砖母亲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一起长大,亲如手足。
大砖很小就和舅家的小表妹一起玩,儿时,他们不分性别,大砖有几次去舅舅家,舅舅家床不够睡,他就和表妹挤在一张床上,两人各睡一头,在被窝里用脚蹬着玩,直到被舅妈发现,大声呵斥会把被子蹬烂的,两个人才停下来。大砖喜欢看小表妹踢毽子,红鸡毛扎的毽子在她的脚上上下翻飞,像有生命一样。
大砖最喜欢看表妹的眼睛,表妹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眸子像两只黑纽扣,望着你时,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明亮单纯。大砖把表妹和身边的朋友比较过:大双的眼睛像只猪眼睛,一睁好大,睫毛永远脏兮兮的;大菊的眼睛,一睁就好险,让人想到她一肚子诡计;而小萍的眼睛是一双小眼睛,往里扣,不认真看会忽视了。有一次,表妹被灰尘迷了眼睛,睁不开,让大砖帮瞧瞧。大砖用手轻轻扒开表妹的眼睛,就看见那只黑黝黝的眸子了,大砖对视着,一股朦胧的感觉就涌上心头。表妹眨了一下,问:“看见什么了吗?”“什么也没有。”他朝眼睛里吹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表妹揉揉眼睛,真的没事了,脸却突然红了,一扭身跑远了。
长大了,大砖才知道自己与小表妹是娃娃亲,以后表妹会成为自己的老婆,在一起过日子。两个人再见面反而不好意思,话说得也少了,渐渐疏远起来。
现在,大砖对这门亲事后悔起来。
大砖经常在黑夜里说起这桩娃娃亲。
“爱情应当是来自心灵,而不是来自别人的安排。爱情应当是自由的,而不是束缚的。因为两家大人都是我的亲人,我没有勇气反抗,只能忍受,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但逃脱也不是办法。”
大砖说完,就在黑暗中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就是身体在床铺上翻动时的咯吱声。我看不到他的面孔,但可以感知他的痛苦和不满。
“你们还是有感情的么,莫不是你有心上人了?要变心。”我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大砖问道。
“唉,哪有哩。”大砖说,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他是面对着墙。
我也在暗中回想,确实没有什么发现大砖和哪个女孩子粘乎上了,但有一位叫小张的女孩子,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一说话就笑,看起来挺甜的。她来看过大砖几次,每次来,都买点卤菜带着,给大砖改善伙食。有几次我也沾了光,吃了不少。小张的家就在郊区,据说家里条件很好。她还邀我们去她家玩过,大砖去了,我有事没去。大砖回来说,她的父母待人很热情。
我说:“小张对你有意思吧。”
大砖说:“那只是友谊,到爱情还远着哩。”
我说:“男女之间的友谊都是幌子,实质都是奔爱情而去的。”
大砖说:“人家会看上我?看不上的,我只是帮过她几次忙,人家感谢我,千万不能自作多情。”
我说:“你不要欲盖弥彰了,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心里都有那层意思了。”
大砖就没了声音。
后来,大砖的嘴里就多了退亲的话题。他说这话时,往往身子倚在洁白的墙上,眼睛望着窗外,有月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照在他的面孔上,棱角分明,像一幅木版画,但从语气里,同样可以听出他内心里的不自信。我坐在对面的床上,侧着身子望着他,问:“你的父母同意吗?”
他说:“不同意。”接着我俩是长久的沉默。
退亲在乡下是一件大事,特别是女孩子,如果被男方退了亲,是很没面子的。大砖回去和父母说过,在父母的责骂声中狼狈而逃。
今年春节回去,父亲让大砖去给舅舅拜年,大砖没去,结果春节没过完,就跑回城里来了。
我说:“你表妹知道你的意思吗?”
大砖说:“肯定听到风声了。”
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你真的不爱你表妹,要退亲,你就主动去找你表妹说,指望你父母去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要你们两个人同意退亲了,谁也阻拦不了。”说过这些话,我有些后悔起来,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这是在出坏主意吗?
大砖喃喃自语地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这次大砖是思考了好久,决定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回去把亲退了,拖不得了。
我们围绕如何回去退亲,设计了许多预案,昨天又谈到深夜。大砖邀请我陪他一起回去,我先是拒绝的,说:“我陪你回去能干啥呢?说不定给你家人误解,是我在给你出坏主意哩。” 大砖说:“你啥也不要说,也不要做,你就陪着我跑路,减轻我压力。一切责任我担着,跟你没一丝一毫的关系。”
大砖说了许多真诚的话,我也理解他的心情,就同意了。
今天早晨我陪大砖踏上回家退亲的路。
我望着窗外疾速闪过的村庄田野,甚至在田野上看到了大砖表妹怒怼我的眼睛。
车子颠簸了一下,大砖醒来,他揉了揉眼睛望着窗外,我们都沉默着,只有大巴轰隆隆奔驰的声音。
2
我们是下午到达大砖家的,大砖家是一个典型的小山村,村子里都是高高的马头墙,村外四周就是青郁连绵的群山。一进入村子,不断有熟人与大砖打着招呼,大砖笑着和他们寒暄。
大砖的父母看到大砖回来了很高兴,他们好久没见面了,不停地用方言说着问候的话。
大砖安排我和他住在阁楼的房间里,房子是大砖在家时住的,大砖去城里后,由于长时间不透风,有一股浓浓的霉味。推开木格子窗户,前面就是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清亮亮地翻滚着,哗哗地流向远方。河对岸就是几座青山,清晨的山像几座大锅炉在冒着蒸汽,云雾缠绕,飘向天空。
我们原准备第二天就去大砖表妹家谈退亲这件事的,大砖看我喜欢这儿,就让我先玩玩,休息两天再去。
大砖的父亲,是一个砖雕艺人,他在楼下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做砖雕。房间不大,地上放着两组“八仙过海”的砖雕,倚墙还码放着几组“百子拜寿”,老人说这些砖雕都有订单了,浙江那边人要的,做古建筑用。
我对老人所做的工作很感兴趣,我喜欢站在一边看他在砖上一刀一画地雕刻。
老人系着皮兜子,戴着老花镜,在一块长方形的大灰砖上认真地雕刻。老人手握砖刀,在砖上慢慢地运行,边雕边用嘴轻轻地吹走灰尘,桌子前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细灰。砖头上的图案已大致清晰可见了,是一对古装的男女站在老柳树下。
大砖的父亲边雕就边给我讲解,这是一对古代的男女,衣服上的皱纹要柔软细密,他们的衣服都是大褂子。有人物的砖雕要看人物雕得怎样,没人物的砖雕要看花草雕得怎样。老人边说,边在两个人的脸庞上刻了几下,人物就有了嘴唇,脸上就有笑容。我一看还真的不一样了,心里对老人的技艺十分敬佩起来。老人说,我没获过奖,但我雕的东西可以和我们当地所有大师比一比,我们这儿有的人被评为大师,但他们却不会雕。我说话直,不会搞关系。我们县里和镇上的干部,经常来我这儿想不要钱拿东西,我就不愿意。我们做手艺的,就靠卖点东西吃饭,你也来拿,他也来拿,一分钱不给,我们还怎么做下去呢?
大砖父亲的身体瘦弱,短短的头发,面孔黝黑,胡子拉碴,他坐在桌子前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但回到田地里,就是一介不起眼的农夫。
我说:“大砖要把你这手艺学会也不错啊。”
老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往城里跑,哪有坐下来学手艺的,唉,大砖在城里辛苦,也没挣到钱,把心也跑野了。”
老人停了一下手中的刀,似乎对大砖的親事意见很大。我知道,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又想到大砖的退亲,可能遇到的阻力真的很大。
我问他这砖上雕的是什么图,他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老人说:“这是个古代爱情故事,两个人后来变成了蝴蝶。我喜欢雕古代戏剧里的人物,这样容易出彩。”
我真想接他的话,说说大砖退亲的事,但因为我们来之前商定好的,不让家人知道,省得闹开了不好,所以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晚上,一个年轻人来请大砖的父亲去吃饭。吃过晚饭,我到房间看随身带来的书。虽然是夏季了,但山里还是有点凉的,我早早地就睡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砖就喊我起来了。我们洗漱完,大砖的母亲已把两碗蛋炒饭放在桌子上了。吃完饭,大砖就带我出门了,我有点紧张地跟在身后,跨过河上的石拱桥,就在田野弯曲的田埂上行走了。
我问大砖:“现在是去表妹家?”
大砖说:“不是。”
“去哪?”
大砖说:“我妈让我先去庙里抽个签,这是一件大事,要先问问菩萨。”
我听了,扑哧一笑,大砖还信这个。
“那如果菩萨不愿意,这次就不退亲了?”
大砖没有作声,脚步迟疑了一下。
我又说:“你给家里人说了?”
大砖说这事他不敢对父亲说,只是对母亲说了。
昨晚,大砖父亲出去吃饭了,母亲把大砖叫到里屋,问大砖这次回来有啥事。大砖就把退亲的想法嗫嚅着说了。
母亲一听就生气,责怪大砖说:“这门亲事虽然是我们定的,但小表妹哪里配不上你,你表妹吃苦能干,人也长得不丑,你这一松手,小表妹就是别人的了。”母亲停了一会又说,“她虽然是表妹,但你舅舅是你外公领养的,你们又不是近亲。唉,这几年,你小表妹哪年不来我们家帮忙栽秧,今年夏天把一双手的手指盖都磨秃了。如果她来我们家过日子,我们多么放心,你现在不愿了,让我们的脸往哪搁,让你表妹的脸往哪搁,我知道你的心野了!”母亲说着说着,就撩起衣角擦拭眼睛。
大砖觉得母亲说得对,但一时又无语。沉默了半晌,说:“我们和表妹做亲戚不是很好吗,非要弄成一家人有何意思……这次我是死了心了,你也不要劝我,我今后过得好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不怪你们,你们给我当的家,要是过得不好,才要负责任哩。”
母亲知道大砖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觉得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就依了他吧,强扭的瓜不甜。但母亲还是相信天命,让大砖去求一下菩萨。
我问:“你母亲知道,你父亲很快也就知道了。”
大砖说:“我和母亲说过了,等木已成舟再告诉父亲,母亲同意了。”
我觉得这事悬着。
寺庙与大砖家很远,我们走了半天山路穿过几个村庄才到达。庙在一座山坡上,是一个山洞,也没人管理。山洞前有一棵老树,上面挂着红色的系带。洞口散落着一些红色的鞭炮纸屑。洞壁黑黝黝的,朦胧的光线里,看到里面有一座坐着的石雕菩萨像。大砖说,这个庙很灵,他们这儿方圆几十里的人家,有事都到这里来烧香。 香是放在旁边的一个小洞里的,大砖取了香,插到菩萨的面前点燃,空气中就飘满了香味。大砖跪下去磕头,大砖磕头很认真,先是双手张开面对着菩萨,然后双手放下,头埋在双手里。过了一会儿,再磕,一连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从旁边挂着的几条厚厚的纸条里抽了一张。
我们赶忙拿到外面瞅着上面的几行字,签上的意思是明天宜出门,诸事皆宜,可以心想事成,是上上签。大砖欢喜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大砖还采了两朵野花拿在手里,野花鲜艳如火,似远在城里女孩小张的笑脸。
3
第二天,我和大砖踏上了去他表妹家的路。
一条小路沿着河边向前延伸着,河水滚滚地向前流着,经过河中的一块巨石时,便溅出一片白色的浪花,又向下流去。河岸的石缝间,长着一些野花,白色的花在太阳下,像盛开的礼花。大砖说,这条路是去舅舅家必走的,年幼的时候他经常走。去舅舅家,又和小表妹玩得最多。有一次,他在河边放牛,远远看到小路上走来一位俊俏的女孩子,他便把牛往路边牵牵,想近一点看看,待女孩子走近一看,原来是小表妹,小表妹那次是送棉种子来给母亲的,大砖的脸当时就涨红了。
后来,大砖去舅舅家就少了,这条路也好长时间没有走过了。
我开玩笑地说:“今天豁出去了?”
大砖坚定地说:“豁出去了!”
我问:“有没有把握?”
大砖说:“有把握!菩萨都说今天的日子好哩。”
我问:“要是你舅舅打你哩。”
大砖说:“我能挺住。”
我问:“要是你表妹哭着不愿意?”
大砖说:“我能挺住。”
我问:“要你舅妈骂你个狗头喷血?”
大砖说:“我也能挺住。”
大砖看来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是铁了心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们又沉默下来,只剩下走路时踢踢踏踏的声音,路过一棵老柳树,大砖顺手折了一根柳枝,边走边摇晃着,遇到高的植物便抽打一下。在他的有力的抽打下,脆弱的草茎齐刷刷地倒下。
大砖说:“我对不起表妹,如果今后我有本事了,我会补偿给她。”
大砖的话,有了忏悔的意味,我问:“你能补偿啥呢?”
大砖说:“今后如果我表妹生活有困难,不管什么时候找到我,我掼锅卖铁都要帮助她。”
拐过一个弯,小路就离开河边了,朝两山之间的凹处延伸去。
中午我们到了大砖的舅舅家,大砖的舅舅家住在山坡上,村头有一棵古老的大树,树干合抱粗,树冠抬头望去,高入云端,十分有古意。村子里也是高高的马头墙,曲折的巷子。
大砖到了舅舅家,舅舅和舅妈见到我和大砖的到来,先是客气了一番,大砖的舅妈倒了茶水端过来,递给我,却没有端给大砖。大砖的舅舅是一位精干的山里人,粗大的手捊了一把卷曲的頭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声息有着金属的质地,仿佛可以从地上拾起。
我们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因为过去大砖的舅舅舅妈已知道大砖变心了,在热情的背后,明显感到还有一层冷漠。
接下来,就要看大砖怎么开口了,我望了一眼大砖,替他担心不已。
大砖双手紧插在双腿间,不停地搓动着,眼睛东张西望着,大家都不愿先开口说这难堪的事。
“这个是你朋友?”大砖舅舅望了我一眼,问大砖。
“是我朋友,来我家玩的。”大砖说。
“大砖,在城里做工做得如何啊?能不能挣到钱?”还是大砖的舅舅先开口说了话,打破了尴尬。
“也不好做,就是糊口饭吃。”大砖答道。
又开始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大砖嘴唇翕动着,脸上有汗水渗出。
大砖吞吞吐吐地说:“舅舅,我这次来……我妈知道的。”大砖慌忙中搬出了母亲作为挡箭牌,随后又觉得不妥,赶紧改口说:“我妈不让我来,但我还是避着她来了。”
“你来有么事?”大砖舅舅问。
“我表妹呢?”大砖没勇气把退亲这事直接对舅舅说,他想和表妹说。
“她挑水去了。”大砖舅妈拉着脸说。
这时,门外一个女子挑着两桶水朝这边走过来,女子穿着粉红的上衣,一边倒的黑发掩着她白净的脸庞,她苗条的身子因为负重走起路来而显得婀娜,她也看到我和大砖坐在门口的身影了。她迟疑了一下,肩上的两只水桶摇晃起来,膝盖一软,只听怦的一声,两只水桶倒向两边,她人也向前跌倒在地,水桶里的水浇了她一身。
大砖箭一样飞出屋,双手扶起她,她就是表妹。
表妹可能也知道大砖这次来的意图了,眼里含着泪水。大砖和表妹的眼睛瞬间对视了一下,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着无助和哀怨。表妹不让大砖扶,她有力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丰满的胸部碰到了大砖的胳膊,大砖愣了一下。大砖的舅妈赶过来扶起表妹,表妹回到房间,怦地关起了门。
大砖的舅舅站在门口愕然地看着这一切,大砖扶起水桶,挑起来就走。过了一会,大砖挑起一担水走了回来,他稳稳地把两桶水放到地上,然后,提起水桶,把水倒进缸里。倒水的声音在这个快要爆炸的空气中,显得十分响亮。
大砖站在屋中间望着舅舅,舅舅正背着手冲房里还在哭泣的表妹说:“没出息,哭么东西。离了他地球还不转了吗?”
大砖转过脸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纳闷退亲的事还没说啊。
大砖抬腿就往外,我跟在身后。到了村头,大砖的舅妈追过来,要留我们吃饭。大砖不愿留下来,舅妈也就回去了。
我们在山间走着,初夏的季节,田地里的庄稼,山坡上的树木,还有不停鸣叫的鸟儿,都在这个季节里充满了生机,走到一处大岩石旁,我们坐了下来。河水在我们的面前潺潺地流淌,河中间有一蓬野柳,上面停着几只白色的小鸟,显得十分有诗意,大砖望着远处的河水,双手折着一根草茎。 我忍不住地问:“不退亲了?你改变主意了?”
“我看到我表妹倒地那一刻,我的心就软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你知道吗,表妹一定是看到我而倒下去的。”
我说:“是的,是看到你倒下去的,我看得很清楚。”
“看到表妹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停了一会儿,大砖站起身,说,“我的胳膊碰到了她的胸部,那种柔软让我的城堡一下子倒塌了。”
大砖的眼睛有点红了,只见他从口袋里摸出昨天抽签的纸条,又看了一眼,用手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抛向了天空,碎纸片飘落到河水里,随着水流漂远了。他搬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奋力地砸向河中,河水发出砰的一声,溅起高高的浪花。
回到大砖家,他的父母正坐在屋子里,也可能知道我们这次去干啥了,脸孔木然着,没有一点笑容。
我和大砖咚咚地上楼去,刚上到一半,他的父亲就对大砖大声地喊道:“大砖你给我下来!”
大砖折回身下到楼下,我就听到他们用方言激烈地争吵起来,说了一会,又没有了声音。
过了一会,大砖上到楼来,双手抱着脑袋往床上一躺,眼睛望着屋顶,一动不动,我问他们在吵什么?他说我们走了后,他父亲就知道了。这种大事,竟敢瞒着他,父亲很是生气,已和母亲吵了一架,要追过去阻拦。现在看到大砖回来了,就火冒三丈,后来听大砖说没有把亲退了,父亲才松了一口气。
后面几天,大砖家里的气氛也愉快起来。
我们要回到城里了,那天一早,大砖的父亲提了一个用纸盒包着的东西要送给我,我用手一提,沉甸甸的,问这是什么东西。
老人说:“是砖雕,就是那天你来时看我雕的那块。”
我说:“这不是被人家定了吗?这怎么能行。”
老人说:“我再加班雕一块吧,这块送你们年轻人多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老人显然很愉快,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让我想到他在砖雕上勾出的那一笔。
回到城里,我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出租屋,正好看到大砖送小張从屋里出来。小张看到我,低了一下头,眼睛哭得红红的,大砖跟在后面要送她,她愤愤地甩开了大砖,大砖就站在那里发愣,好久才回来。从此小张便再没来了。
到了年底,大砖便与表妹结了婚。
赵宏兴,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父亲和他的兄弟》、小说集《被捆绑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