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数年前读过一篇美国学者的文章，他是这样解释中国为什么人口如此众多的：中国妇女分娩不太疼， 所以不怕生孩子。如果这只是无名小辈的胡言乱语也就罢了，但话出美国学者之口，令我大跌眼镜，更令我费解。但随着在荷兰生活工作时间的增长，我开始理解那美国学者为什么这样说。
　　就拿美国文化的主要源头欧洲来说吧。基督教在此盛行了两千年，虽然如今荷兰和比利时每周日去教堂做礼拜的人占国家人口总数大概只有百分之五，但是宗教在欧洲人的思维模式上早已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圣经》说夏娃吃了智慧苹果，使上帝震怒，后果很严重。亚当夏娃被赶出天堂，夏娃从那时起每生一个孩子，就要遭受撕肝裂胆的分娩痛苦。不但她要受这个罪，而且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不能幸免。基督教徒认为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鼻祖，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亚当夏娃的后代，也就是说，普天下的女人都得由于夏娃的过错而受到分娩痛苦的折磨。
　　同样是疼，如果不把它看成是上帝的惩罚，忍忍就过去了，而且想起成人之母的快乐，更觉得值了。但如果把疼看成是对祖先罪孽所付的代价，也许会感到加倍的痛吧。由此看来，那位美国学者这样分析中国人口众多的原因，虽然我不敢苟同，但情有可原。
　　负重感如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们
　　这个《圣经》故事使欧美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原罪感。 他们的思维黑白分明，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可以做，哪些万万碰不得，这些指导着他们的一言一行。黑白分明也包括把肉体与意志对立起来。他们有句俗语：意志再坚强，也拗不过肉体。因此他们的意志和肉体时时刻刻都在厮斗，而帮助意志把这场战争打赢的就是原罪感。尤其是基督教的清教徒加尔文建立的流派，更是以禁欲、自律、勤奋、节俭为宗旨。欧洲西部北部，包括荷兰，受加尔文教的熏陶极深。
　　这里的人真像耶稣那样，背着十字架度日。虽然很多人在文艺复兴后与宗教告别，但负重感仍如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们。而正因为他们自制、自律、节俭、勤奋，不铺张浪费，不把当海盗、搞殖民、发展新生产力等所得的财富给挥霍了，而是用于再生产，使欧洲经济自工业革命以来大幅度增长，后来者居上，把那些东方文明古国抛在后面。
　　在文学领域也可见一斑。在荷兰什么主题经久不衰？什么样的书最受文学评论家青睐？主人公肉体与意志的较劲，肉体想为所欲为，意志给它加紧箍咒，肉体不干，意志就更变本加厉的进行压制。结局或者是纵欲，或者是认命。而两种结局万变不离其宗：这日子没法过，苦呀！主体出来了。 谁让我们的鼻祖夏娃偷吃苹果来的！
　　连国宴也属艰苦朴素型
　　在生活方面也是如此。荷兰本来没有啥土地，多数是精卫填海填出来的，面积只是中国的二百四五十分之一，人口是中国的小百分之一，但荷兰的经济在世界首屈一指， 据去年有关机构统计，荷兰国民幸福指数世界第一。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的加尔文精神。
　　你看他们请客吃饭，每人土豆三两枚，一块肉，一撮生菜，一碟甜食，齐了。客人不把分给他们的饭菜吃光，便是对主人厨艺的无声抗议，不然就是没教养，浪费粒粒皆辛苦的盘中餐。你看他们请你喝咖啡，不斟满一杯，三分之二即可，越是品位高的，咖啡斟得越少。海牙是荷兰王室、政府、各国驻荷使馆所在地，这里的人出名的高雅，他们咖啡只斟半杯，其他城市地区的人管这叫“海牙式的咖啡”。虽然稍有讽刺海牙人故作名流雅士之状的嫌疑，但也体现了对高品位生活方式的敬意。你看他们准备的茶点，饼干不多不少，就一块，三个指头那么长宽高，而且在你从饼干筒拿走一块后，主人便把饼干筒盖上，有的还立马放回柜子里，不供第二块。
　　跟“海牙式的咖啡”一样，国宴按中国话来说也属艰苦朴素型。我有幸被荷兰前女王贝娅特丽丝邀请参加过两次国宴，一次是中国最高领导人访问荷兰，另一次是参加女王亲临的荷兰语言文学研讨会。具体吃了些什么我在此不一一描述，但一言以蔽之，饭菜不过如此。可是餐具精美，环境一流。大嚼朵颐被荷兰人看成是纵欲失态，修养欠缺。宴请宾客以神交为主，吃饭意思意思得了。
　　带小三看歌剧会想起原配
　　度假也少不了被原罪感填堵。我有个荷兰朋友，她本来住在海牙市内，后来搬至乡下一座历史悠久的庄园。从那时起，她看花开花落，鸟儿筑巢，狗儿在田野里疯跑，其乐融融。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不行了，她是在造孽呀。我以为她犯法了呢， 原来她说乡下太好了，不把城里的朋友一个个请来度周末，与她同享田间野景，倾听天籁之音，她将承受不了犯罪感的煎熬。我对面的邻居是荷兰仅存的三百个贵族之一。不管是出太阳了，还是下雨了，狗下崽了，还是鹦鹉下蛋了，他总找理由宴请宾客，以示贵族的礼节，尽贵族的义务。
　　在婚姻观上原罪感的比重更大。我认识一位企业家，他常找我聊天。他暗中有个情妇，一带小三去看歌剧时，就想起原配，因为她也酷爱歌剧，其实应该带太太去看演出才对。坐游艇去西班牙旅游也是如此，良辰美景架不住他如坐针毡。每每说到此，他一个中年大老爷们就眼泪汪汪。
　　敢用政府的电脑看没穿衣服女人的照片？
　　由于工作关系，我在荷兰结交了很多人，见过很多场面，但像我老同学那样斗胆晒二奶的，基本没有。据我所知，荷兰只有一位画家和一位作家敢带情妇参加自己的画展开幕式和小说首发式，向自律自制甚至自虐的加尔文说教进行公开挑战。看来他们把它当作行为艺术来展示。
　　除了文学艺术界的凤毛麟角外，别人可不敢这样如此这般。官员不要说搞婚外恋，连你用政府的电脑看没穿衣服女人的照片，都可能被罢官。前几年阿姆斯特丹的一位副市长就是一例。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他所属的政党不罢他的官，他也要引咎辞职。前几天我看到一条新闻，荷兰右翼党派一重要官员送上辞呈，大家不解，一经调查才知道，之前他开车超速，得到了警察罚单。作为政党高官，自己不遵守交通规则，还怎么说服百姓遵纪守法？不用别人提醒，自己做个了结，辞职吧。
　　艺术家和官员在社会上的分工不同，官员越正襟危坐，艺术家越拿他们开涮，一个管上梁正，一个管松动下梁，给大众谨慎严肃的心理减减压，阴阳平衡，民风正，但又不缺调剂品。
　　与儒家道德观的异同
　　原罪感也有不好的一面。成天琢磨自己又犯了啥错误，放松不下来。欧洲人见面动不动就喝酒，跟中国人喝茶一样，不用就任何食物，干喝，一杯一杯的，喝高了就话痨，平时打死不说的话一古脑道将出来，平时不拘言笑的荷兰人咧着嘴笑，扯着嗓唱，为什么？我就此曾问过几个荷兰朋友。 他们告诉我，只有喝酒以后，他们才感到真正的解放、自由。
　　房事也如出一辙。我刚到荷兰时搞不清为啥每个电影每本书没有云雨情的描写和场面就过不去。不是温柔地行房事，而是咬牙切齿大动干戈地折腾， 好像彼此欠了八辈子债似的，那个狠劲， 吓人。一问，才知道这跟喝酒的原理差不多，巫山云雨不单是为了爱，也是为了发泄原罪感压抑下的肉体。喝完酒做完事放松以后，他们又有力气背着原罪十字架继续走完人生的路程了。
　　原罪意识与儒家道德观一样，都能规范人们的行为。不同的是，原罪意识属外在的道德规范，而儒家教育人觉悟自省，是自己生成和认同的内在道德观。儒家思想指导下的人不需要反叛，不必对抗外在的说教，不用背一辈子的十字架，不觉得自己生来就有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且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跟着有罪，罪到天荒地老，沧海变桑田也没完。儒家道德观的认同者不是只在喝酒行房事时感到放松或自由，他们只要行得正，走得端，可以心安理得轻轻松松地走完人生一程。
　　不过，如果摒弃儒家或功能相似的道德观，有原罪意识总比没有强。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荷兰汽车超速都能使高官引咎辞职，用公家电脑看一丝不挂美女照片也能被罢官，陪情妇看歌剧也能自责得眼泪汪汪，自己欣赏乡下美景不请朋友分享也觉得是在作孽，女王请客也不将珍奇动物端上桌来，吃饭必须把盘子吃净，请人喝咖啡，越高雅越只斟半杯外加一块小饼干，不供第二块，但这里国富民强，去年国民幸福指数世界居首的原因吧。
　　（作者为旅荷华人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