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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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黍把儿子送到东北的专科学校学俄语,说毕业后可以留下来,跟俄国人做生意。
  跨过了黑龙江就是俄罗斯,属极寒之地。
  当初一家人很怕儿子不适应,入学报到的时候让儿子带去了三床厚厚的大棉被,棉袄、棉裤、棉鞋一应俱全。从那之后听他说起儿子,就总让人想到严寒的冰雪。村里人提出过种种疑问,又不是没了活路要闯关东,为什么把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界?为什么偏让儿子学俄语,而不是学德、英、法、日语,甚至韩语……元黍煞有介事地回答,学俄语啊,是因为中俄传统友好。
  第一个学期,儿子回家过年,没看出什么不妥,因他自幼便沉默寡言。村里人极想听句俄国话,他就只给人腼腆地嘿嘿笑,跟小时候一个形色。等过了年,村里人问他什么时候开学,元黍也才想起这回事。问他,他就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说清是正月底。东北天冷,即便比寻常的大学生开学要晚,人们也没觉得不对头。正月底儿子走了,两年半后回来,人变了样儿。
  过去村里人只说他是个不善言谈的老实孩子,现在发现他的脑袋也是扁的。至于是过去就扁,还是后来被俄国人揍扁的,真不好说。任何人的脑袋都是关键部位,脑袋出了问题自然就影响到全身,他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四肢都像不听使唤。表情倒是一致的木。眼睛间或一轮,嘴巴不是闭上的,是耷拉的两片唇碰巧挨在了一起。他还把自己的名字忘了,而叫起了米哈依尔。
  头一个见到他回村的,是他亲二叔元稷。他在村口止步不前,元稷还以为是个迷路的过路人,好心上前,一看便大惊。此前没听说侄子要回来,只知道侄子毕业后跟人去俄罗斯做生意了。此时叫了他的名字,不见他有丝毫反应,心想这孩子不会是傻了吧?不料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元稷听了半天才听清他在说:“米哈依尔。”便疑道:“这是俄国话吧?”
  他还说:“米哈依尔。”
  元黍元稷两兄弟比起来,元稷精得多。不多问,元稷一弯腰就把他从地上背起,飞快地往家跑。他在叔叔背上,也没挣扎。
  过后元稷对人说,死沉。
  把人背到元黍跟前,元黍愣了。元稷叹息一声,也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家。他老婆也想去看看,他就说:“你去就是看热闹,嫂子又得多心。”又埋怨:“早知道把他送那么远不是好事。一口一个‘毕了业做国际贸易’,这下好了,得了个痴子!”
  话说着,他嫂子一头闯进来,黑脸质问他把她儿子背回家是什么意思?她儿子又不是不能走。即便不能走,他爹还活着,哪怕要从俄罗斯背回来呢,他爹也能背。元稷气,说自己见侄子可怜,才把他背回家,倒落了不是。他嫂子冷笑说:“等你的‘好心’,你‘好心’就来了。天打五雷轰的,早晚得了报应!”元稷强忍着说:“专跑来说这些,还不一家子团聚去?”他嫂子瞪他一眼,转身去了。气得他瘫在椅子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老婆骂他:“自找的!沾惹上这一家子,没有完。瞧吧,还有这个哩!”咬牙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
  夫妻两个提心吊胆熬到半夜,才说要上床睡觉,果然听到外面有人拍击院门。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他老婆走出去开了门。过了一会儿,见他老婆陪着大侄女走进来。大侄女倒也没怒,上前就对他说:“二叔,是您老把米哈依尔背回家的吧?”他老婆在一旁殷勤道:“仙果乖乖,坐。”仙果不坐,笑微微地又道:“我先谢了二叔的大恩大德。没了二叔,米哈依尔就要死在外头了。他又没成家,连个给收尸骨的都没有。”
  元稷听得虽不甚明白,也忍不住道:“大妮儿,这是什么话?米哈依尔又怎么死在外头了?没人这么咒他。另外,米哈依尔是谁?”仙果就笑说:“米哈依尔就是我亲弟。他们学俄语的,都有自己的俄国名字。”元稷点头说:“这倒也罢了。”仙果将眼一乜斜:“要罢了,可没那么容易。您把他背一路,没有看不见的。”元稷愁道:“仙果,他在村口的样子,怕是认不得家哩。”
  仙果说:“米哈依尔没你走过的路长,是不?”元稷道:“好閨女,你是要我说呢,还是不说?”仙果便问:“你说又怎样,不说又怎样?”元稷“嗐”一声:“难为死叔了!”仙果说:“二叔要不说了,就是难为死了侄女。”
  元稷这才道:“要我说啊,我李元稷两辈子也走不了那么长的路。好歹我上初中读过几天书,知道跨过了黑龙江,就是俄罗斯。我顶远就是去过一趟济南,给牌坊林他姥娘瞧过病。”仙果点头道:“是,去俄罗斯就得学会说俄国话。”他道:“那是,乖乖。我去济南说山东话就行了,若去俄罗斯做生意,不说俄国话怎么可以?”
  他老婆见叔侄二人表面上一来一往只顾说这些平淡话,忍不住插一嘴:“仙果,你几时到家的?快坐下说话。”仙果没有客气,不慌不忙在身边一张圆凳上落了座,眼睛还没须臾放过他叔。
  “二叔,”她道,“米哈依尔说俄国话错了吗?我爹不该送米哈依尔去学俄国话吗?”元稷道:“你看,这是怪我呢。”她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家有了学俄语的人,你家没有!”
  元稷忙正色道:“大妮儿,不好乱扯的。”仙果道:“瞧你,跟你好好说句话,你就说人乱扯。你到底要怎样哩?”元稷道:“我是你亲叔,还要怎样?”仙果就道:“我是直人不说弯话,你看到米哈依尔学了俄语,也没做成国际贸易,空着手就回来了。别以为人家个个都是瞎子!”元稷素常也算个伶牙俐齿的人,却只是喃喃道:“这不,都看着哩。”仙果道:“你既然知道都看着,你把米哈依尔背到家里去?米哈依尔还活着,他要是死了倒好。”元稷张了几张口,到底还是无声地合上了。他老婆竟忘了仙果在场,两只眼在直直地盯着他。好在仙果一笑,道:“二叔也乏了,早歇吧。”说着,款款起了身。
  等她头也不回地去了,元稷才知自己脊背上凉冰冰无一丝热气。夫妻二人各自默然,至天亮再无一句言语。
  元黍的家门又闭了一上午,没见他们一家人走出来。隔着院墙,不时响起仙果的呼唤:“米哈依尔!米哈依尔!”难为她叫得那个顺口,这一份特有的悠扬,不进去还以为有个俄国女人在里面。渐渐地,大家除了知道她弟改了洋名字,还知道了他在东北的一些经历:一入学就受同学欺负,手机被抢过几次;冬天的晚上常被赶出宿舍,别说挣钱了,差点没能活着回来——老毛子比东北同学更厉害。他在这个家里,从小就是老实孩子,不然也不会让人给欺负成这个样儿。   午后,才见仙果走到院门口,朝远处打量,像在看有没有亲戚从村口走过来。如今不同以往,仙果可以在娘家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半个月前,仙果跟七上村的丈夫离了婚,当天就跑回了娘家。没事人一样,路上见了人,说说笑笑。果然就听七上村的人说,你们村的那个仙果呀,连根柴火棍儿都没给前夫振保留下。前夫振保空身儿回到爹娘身边,“比刚生出来还光溜”。她独吞了家产,一个人占据五间大瓦屋还不算,又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笔账出来,要振保跟着还三年。这下可好,不用来了娘家住上一天还要赶回去,住得时间过长还会有人来接她,白惹她烦。
  她的前夫不会出现在村口了,她看了两眼就返回院里。过了不大一会儿,她推着电动车走出来。这样的情景被村里人见过多次,她骑上车子去塔镇,往往是接到一个电话。而打她电话最多的,是塔镇一个叫大江的男人。
  这个不用避讳,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大江的。
  大江一个电话过来,她就会急匆匆上路,不管是正在吃饭,还是正在地里干活。偶尔大江会用一辆越野吉普把她送回。那辆吉普车的车身很大,大江是个大个子,据说有一米九二。
  仙果到镇上去了。虽然跟往常一样去镇上,这回却让人犯嘀咕。不是捧着饭碗,不是在干活,而是正在陪伴远方归来的亲弟,这个电话也能把她叫走,那就真是大事了,得比大江还大!
  世上总有一些刻薄人,用刻薄的话说,要比大江大,那得多大啊。
  电动车骑起来像一股风,仙果不光很快开到了镇子,而且一口气到了镇北的桥头。再往前去是县城,一条大道直通县城西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电动车的速度不用十分钟。这条大道一直向北,穿过了县城,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黑龙江,能到北极。
  北极不像眼前这样绿,是白茫茫的。无边的白里面,有一个天寒地冻的国家,唤作俄罗斯,说着在本地唯有她弟弟才听得懂的语言。米哈依尔,米哈依尔,米哈依尔……口气像蚕丝,柔且轻,在一丝丝地缠绕拉扯。缠来绕去,拉拉扯扯的,满世界就都是这样的蚕丝,交织成了白布,跟北极一样白,跟俄罗斯一样白。想着,她的心也跟着白了,跟着那白布一起向远处飘,越飘越远,似乎北极在望。北极是极冷的,她想象得到。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随之一阵心慌。定定神,好不容易才让心头的那片白茫茫消去。
  路上驰过一辆摩托,开了十几步却又开回来。骑摩托的男子也看不出多大岁数,颇轻佻地对她说:“仙果,一起去城里耍呀?”她不认得是哪个村的,换别的时候肯定饶不了他,看骂不死他八辈儿祖宗!可她这会儿谁也不想理。她的样子反倒让那男子生了疑惑,又打量了她几眼,也就没趣地自顾去了。
  仙果已经停了车子,眼睛怔怔地瞧着桥头下的河岸。要想僻静,绿树成荫的河岸是个好去处。天还不算晚,河面上闪着明亮的光。蝉噪像是顾谅了她的心,竟一起息了,让她可以在那里独自待到黄昏而不被打扰。
  出嫁女儿的巨大忧伤突然袭来。娘家再好,也不是家。七上村有几间房屋是她一个人的家,是在进村子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差不多占据着村中最好的位置。但她又不想住在那里。
  站在桥头上的她岂不是没有家了吗?仙果暗暗将牙一咬,掉转了方向,重新来到镇子里。电动车骑得很慢,是为了边走边看街道两旁的那些店。
  县城里有的,大城市里有的,镇上都有。饭店东一家西一家的,服装店、美容店、按摩店、娱乐厅也不少。镇政府广场南边开了家肯德基,生意火爆。紧挨肯德基,是家花店。镇子周圈儿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卖花儿也能成生意!还从来没有人给仙果送花儿,仙果也不稀罕。
  这天下午,仙果有生以来头一次把镇子看了个够。她不急不忙的,脸上还微微带着一丝笑意。大街上看了,小街上也看了。镇上的很多人認得她的,不认得她的,都在想这个女人会这样一直走下去。
  天色持续暗淡下来,从镇中的古塔上冒冒失失飞出来一些蝙蝠。对蝙蝠来说为时尚早,对乡下女人仙果来说,可就不早了。
  一只只蝙蝠从残照里的灰黄,慢慢变得灰红,最终发了黑。更多的蝙蝠从古塔上飞出来,好像被风吹起的黑色灰烬,弥漫在塔镇的上空。
  而,夜晚已至。
  仙果见到大江的时候,大江正在楼上自斟自饮。
  人跟前大江不喝酒。不管什么场合,大江都谎说自己滴酒不沾。他有那么大的个子,却在县城的实验小学教书,学生的个子跟他差距太大,高的能抵他腰里,矮的还抵不到他大腿根。他教得很不得劲儿,后来干脆不教了,辞了职做贸易。毕竟教过书,是先生,他说不会喝酒,别人就都信。其实他是爱酒的,只是特爱一个人喝,说是自己喝才能喝出酒的滋味来。人多了就不是为自己喝酒,那是为别人喝,喝给别人看。仙果先给他打电话,他就让她来塔西。前几年塔西搞了商埠,已成塔镇的华尔街,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有,声震鲁西南。仙果见了大江就说车子没电了,要在他这儿充一下电。说完坐在大江对面的沙发上,也不顾是在大江面前,就兀自沉默起来。茶几上摆了几样下酒菜和一只烧鸡,大江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吃,她心不在焉地说不饿,眼睛却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空。
  大江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说道:“在不饿的人跟前吃饭总是很讨厌的。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过来陪我喝一杯吧。”她道:“你要找人陪随便就可以找到人的。你愿意自己喝,我坐一坐就走。”大江愣了愣,看她又把脸转向窗外,就自己抿了一口,像是在细细品酒味儿,半天才道:“你在镇上走了一下午?”她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大江就道:“塔西商埠一条街越做越大,不愁招不来俄国人……”仙果身子不过是微微一震,大江就没能把话说完。
  “我回了。”仙果随口说一句,起身就要下楼。大江忙道:“这才多大会儿?电还充不满。你不想听呢,我也要说出来。在塔镇,想做事,什么工作找不到?只怕你不愿意。要愿意,让他跟着我。”她本是静静听着,忽然就妩媚一笑,说道:“您是大大的老板,以后少不得求您哩。”
  说完,自管下了楼。电动车还在充电,她拔下充电插销,把电动车推出去。   没错,全镇的人都在盯着她家。就像此刻天上的星星,全都在照着她。
  如果不是大江提到俄国,她再坐一会儿是要张口求他的。村里人有很多,亲的疏的,镇上人也有很多,富的穷的。天下人乌泱泱,但她觉得唯有大江能帮她。大江是当过先生的,不像那些人,只认钱,处处要沾女人的光。七上村的前夫疑心她跟大江不干净,其实是冤枉大江,好像大江有钱,就有错。她跟大江一起陪一个江苏客商去过胶东蓬莱,住进了三仙山大酒店。那是她唯一一次跟大江出远门。客商在三仙山景区流连忘返,他们就在三仙山大酒店住了四五天。偏那客商喜爱收藏,对三仙山景区的珍宝很着迷,也不让他们陪。他们除了去海边逛,就只是待在客房里。大江想要做什么,凭他那大个子,她可抵抗不住。但他做什么了没有?她是他教过的学生,他自然不能乱来。大江问过她怎么没坚持上学,她说:“我笨!”大江哪里信。她就说自己在别的地方不笨,就是上学笨,见字儿头疼。实际却是她怕爹娘累着,就犯了糊涂,初中没上完就擅自退了学。班主任去了家里劝说,但她就是不听,还以为自己绝顶懂事。她从小就这样,处处为父母着想,并暗暗以此为荣。那时候她真以为家里只要培养出弟弟来就可以了。自古男孩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弟弟又不笨,除了老实得不像爹妈,其他都好。老实也应该是好的,老实人学习专注,才能出成绩。那时候她可没料到弟弟会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俄罗斯纠缠在一起。
  在田野上走着走着,就隐隐觉得恨起大江来。不为别的,就为大江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心。他要知晓她的心,什么也都做了。他是大老板,仙果能拿他怎么着?他要知晓她的心,也就不会提俄国那茬儿,更不会主动说出来为弟弟找工作。谁主动给的仙果都不要!仙果想要了,就让自己的嘴说出来。她想要了,她就去抢!这个大江,问题就出在当过先生——哪怕只当过一天先生,就一辈子是先生。就是一个不会享福的!
  一低头,看见了自己的两条腿。
  谁的腿呀?谁的腿还在酸酸地行走于沉寂的夜晚?
  仙果由不得轻轻叹了口气。显而易见,她从村子里离开的这大半天,一无所获。可是,她还要回到村子里去。现在还不是人们沉睡的时刻,只要不是在沉睡,村子就是警醒的,就像她贼精的叔叔元稷一样,睁着自己滴溜溜的大眼。
  橘黄色的星光在眼前飞,仙果却不想再往前走。一时间,她连转头去七上村的想法都有了。因闹这场离婚,七上村的人都不欢迎她。嫁到七上村后她添置了好多东西,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不用说了,本是娘家陪送。别人家里没有的微波炉,她也有。原要买洗碗机的,还没来得及买就分手了。想想丈夫真沒良心,当初是要过他家一些彩礼,但不是都陪送过来了么?他要没那些猜疑,再给她几年时间,她能把这个家弄得跟城里人家不差什么,能过成七上村第一户!想想这些事她就来气,一有气,她就想把在镇上认识的那些男人领来。她要挣很多钱,终有一天,她要在宅基地上起高楼子,让那些指望她再嫁离开的人就此死心!她在七上村单枪匹马,但她不怕。那些风言风语她听到很多次,最不中听的是说她会不会把一个俄国人招来。嗯,也只有俄国老毛子能治她。她弟弟学俄语,七上村也无人不知。她也不是没想过万一遇上个可心可意的俄国人。弟弟在东北学俄语,她再嫁一个俄国人,也不是说全无可能。就因为有这想法,对周围的男人,有时似乎总看不过眼,即便是大江。
  这时候,仙果才好像觉出一点异样。从塔镇到村里的这条路,她不知走过多少遍。不管是披星戴月,还是青天白日,她走在这条路上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危险。而今晚,偏偏前边庄稼、星光,左右也都是庄稼、星光。不用往后看,她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心头一紧,就有了不祥的预感,由不得快推了一下车子。车子像块生铁,她想快也快不了。提腿骑到车上,开足了电门,车子仍旧有气无力。
  刘庄和窦堂村之间种满了玉米。印象中,这块土地上的玉米年年都长得异常茁壮,玉米秆又高又粗,玉米叶子又肥又绿。
  仙果一边本能地胆怯着,一边为自己的胆怯羞愧。也是活过二十多年的人了,怕过谁?没有!好像只要她不怕,别人就没什么可怕。她是一个女人,却也是一个天生的威猛的勇士。她在小小的年纪上,就知道拼尽全力保护家人。就因为有她这个姐姐,相对弱小的弟弟在村子里从没受过欺负。
  起初她并不急于回家,车子没电也恰好成了她迟归的借口,但此时她已经巴不得骑上火箭,嗖一声就站立在家人跟前。而那种难言的羞愧让她心里像有一万只牙齿在撕咬。
  其实,仙果的方寸乱了,因此,当有很多只男人的手一下子把她从电动车上拉扯下来时,她虚亏得竟连一声呼喊也没能发出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不光因为是在黑夜,她的脑袋被整个套在了一只呛人的口袋里。当她想喊叫的时候,已是在黑漆漆的玉米地深处,而且嘴上死死地摁着一只?不,是很多只大手。裙子已被掀到胸口,身子下面紧贴着细草和潮湿、温暖的泥土。从小到大,她都不记得这样四仰八叉地躺下过。忽然,宽广深厚的大地好像给了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她猛烈地挣动起身子来。但没有用,她就像被坚硬的钢钉牢牢地钉在了那里,绝对没有翻身的可能。
  在仙果一个人的地动山摇中,那些轮番碾过她的男人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便他们在粗重地喘息,她也是根本听不到的,因为她的脑子中只剩下一个挣扎的意识。也是在突然之间,身体就轻了,一下子挣脱了所有的人世羁绊,而腾飞到了星光华美的玉米地上空。几乎与此同时,复聪的听觉才捕捉到一些逃窜的脚步声,杂乱而神秘,随即消失尽了。她一会儿也没耽搁地坐起了身子。头上的口袋已经掉落,她顺畅地吸了一大口气,鼻端残存着一股刺鼻的氨味儿。从她有了力气就跟着爹娘在地里干活,给庄稼施肥,对这氨味儿是熟悉的。今晚的氨味儿发着腥气。她很想在一棵玉米上靠一靠,身边的玉米却倒伏了一片。她靠不着,只有那样坐着,僵直两腿,半垂着头。
  田垄里一两只小虫儿在低吟,再想听到别的响声,不能够了。仙果的手在身上一摸,就摸到了自己的小包,原来在骑车时这小包是斜挎在身上的。那些人对她的小包没兴趣。   毫无来由,仙果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使劲想着自己有没有大声叫喊,然后肯定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蒙住了脑袋,并且被捂住了嘴……那些大手险些压碎了她的面孔。很显然,她只是徒劳地挣扎,如果她叫出声,还会有更不好的结果。她恍惚想起来,自己的牙关曾经咬得死紧,用无声的动作坚决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服。
  如果不是那些倒伏在地的玉米,没有什么表明这里剛刚发生了一桩暴行。仙果环顾了一周,自己所处的地方像个黑暗的坑穴,挺立的玉米黑油油的,只有刚抽出的花穗上朦胧地反射出来一些星光。
  空气有些凉了,小虫儿的低吟更衬着玉米地里的静寂,像是大地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本打算再多坐一会儿,却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那辆没电的电动车。
  如果电动车还被扔在路上,被人瞧见那就很不好了。
  仙果拢拢头发,一声不响地从茂盛的玉米地走出来,似乎连一片玉米叶子也没有惊动。
  仙果回了村。远远看到家里的灯光,就知道家人在等她。进了院门放下车子,去厨房外面的水龙头那里洗脸。她娘听见动静,忙拿了一块毛巾走过来,问她:“喝汤了没有?”当地说的“喝汤”,就是吃晚饭。她爹元黍则站在走廊的电灯下,默默朝她看着。她顺手接了毛巾擦脸,冷水的刺激让她又清醒一层。
  这么晚回家已不是一两次,比这更晚的时候也有,所以爹娘都没起疑心。每晚归,爹娘总不忘问上一句有未喝汤,好像外面缺她一口饭。她娘的问询显然勾起了她的饥饿感,就听肚子里咕噜一响。过去她基本都是喝了才回来,她说“喝了”爹娘一定信。但这是假话。仙果觉得,只要天不塌下来,就不能不吃,不能不喝,不能不起,不能不干活,也不能不歇。祖辈都是这么过下来的,不能变。
  “没喝!”她听到自己脱口而出。声音不算太大,但说得很急。她娘由不得一怔,她已去了厨房。
  开了灯,揭了锅灶,见剩了半锅面汤。旁边的案板上摆了一盘子菜,好像没有动过。
  不用问,在她走后,她娘怎样将就了她家的这顿晚饭。米哈依尔才回来一天,娘就只给他吃这个。这个时节,把饭剩在锅里,也不怕过一夜就馊了。她盛了一碗,坐在灶旁一只凳上吃起来。
  面汤温温的。这时,她娘又从堂屋的冰箱里拿了两根香肠送过来。她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显出饥饿的样子。一口面汤下肚,浑身的毛孔都像炸开了。这哪里还是糊成一锅粥的面汤?满碗都是活物,扑棱棱地跳,发着一丝丝金光呢。可是,在她娘跟前,她慢了下来,也轻了下来,不能说像往常,是恍惚有些在亲戚家做客的意思。她瞬息间想过了,她娘若多问,她将直言自己在塔镇陪客人。光顾着陪了,自己没吃下几口,这是要填补一些……
  她爹元黍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门口,她不急不慌地就着香肠喝面汤,也没抬头看他。元黍黑着面孔给她娘使个眼色,她娘领会了,就走出去,也没作声。他关了厨房门,厨房里就只有他们父女俩。
  她就了一口菜,又就一口香肠。菜是茄子炒辣椒,辣椒不辣,还算可口。
  香肠是莱芜香肠,还是今年端午节大江送的。记得送了她一箱,一半留给她和七上村的前夫吃,一半捎给了爹娘。
  别看莱芜香肠样子不好看,但虫不蛀,蝇不叮,久放不坏。真香啊!除了瘦肉、八角、花椒,不知用什么料做成的。
  她喝口面汤,就一口菜,就一口香肠。不看她爹,她爹在另一只凳上坐了。
  “仙果。”
  过了一会儿,她爹就道:“以后,你弟弟就靠你了。”她一边吃一边听,他却又哑了,半天也没有声音,像在想要说的那些话。
  街上传来了一两声狗叫。
  仙果把盘子里的菜倾在面汤里,端起碗来。一抬头,眼前没人。她呼呼噜噜喝起来,声音很响。碗里空了,她端着空碗,坐在那里,只觉浑身疲乏无力,一动也不想动。吃了饭竟不管用,饭都到哪儿去了呢?
  夜,真是深了,再没听到狗叫。村子睡下了,仙果独自坐在凳子上,感觉身子下面像开了道大口子。因为没有力气,那口子越开越大,收不住了,像天一样大了。
  第二天仙果一觉醒来,阳光已把房间照得透亮。这让她隐隐恼火,她从来不曾睡到日上三竿。她要自己与过去一个样子,早早起来,洒扫庭院,生火做饭,喂猪饲羊,或下地做活。只要天一亮,她就闲不住,在娘家这样,在婆家也这样。可是,她昨晚睡过了头,爹娘也不叫她。
  她飞快地穿着衣服。从外面飘来一股陌生的麦香味儿,她并没有出生在粮食欠缺的年代,净白面从小就足着吃,为什么会对麦子香感到陌生?疑惑地起了床,走到门口,一眼看到她娘正在厨房外站着,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与平常一个样子,注定已是奢望。
  她不由得扶了一下门框。“米哈依尔,米哈依尔你在做啥呀?”仙果颇有些小心地轻声问着厨房里的弟弟。
  米哈依尔的回答果然与众不同:
  “面包。”
  米哈依尔俯身在案板上,专心致志地揉着一个发好的面团。
  米哈依尔半夜就起来了,几乎是在仙果刚刚沉入睡梦的时刻。
  一回到村里就只会坐着发呆的米哈依尔,要为家里人做面包了。村里人祖祖辈辈擅长用面粉做馒头、锅饼之类,还从没有人做过面包的。
  别说是仙果,就是她爹她娘,也都颇有些见识的,知道俄罗斯人以面包为主食,知道哈尔滨有一种食品叫大列巴,那就是从俄国传过来的叫法。仙果往常接待过东北来的客商。他们从塔镇往东北三省贩运蔬菜,一到冬季就齐集县城和塔镇的大小旅社。有时候,他们也会从东北带来一些礼品送人,比如木耳、猴头菇,比如哈尔滨红肠,比如大列巴。她尝过大列巴,好吃不好吃的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婚后买了微波炉,带烘烤功能,但也没想过要做面包。婆婆污蔑她买微波炉就是败家,前夫振保也为买微波炉而生气,她才不愿意做面包给振保吃。她查过做面包的方法,据说要做出面包来,需要特殊的面粉,不知外国老娘们儿怎么受得了那些麻烦。
  现在,她的弟弟就要为家人做面包了。   仙果似乎听到了空气里的窃窃私语,但她忽然就高兴地笑了,她随口道:
  “好啊,米哈依尔学会了做面包!”
  米哈依尔到过俄罗斯,因而学了做面包的技艺,似乎也不稀奇。她娘看着她,她的笑容不会骗人。她对她娘高声道:“咱就等着吃米哈依尔做的大面包。”她左右打量着院子。她爹元黍去哪儿了呢?走到院门口,往外看看,只看到街上三三两两地有些村里人。他們发现了她,就佯装刚才在谈论别的事情。她转回身去,从院子里拎了一只篮子。
  村东有她家的一块地,地头上有道干涸的水沟,沟沿上被她爹娘种了蔬菜。雨季一到,沟就淹了,但爹娘年年种,毕竟能在雨季之前吃上一个月。
  她走在街上,声音响亮地跟人打着招呼,于是,人人就都知道她要去村东摘菜了。这时候去摘菜,菜上还会带着露水。她从地头上摘到了最新鲜的菜,嫩嫩的豆角、芸豆,还有一把空心菜。摘完了菜,发现沟底长了一簇紫苏,就下去掐了一把。
  家里的冰箱里不光有莱芜香肠,还有烧鸡、扒蹄和一块猪肉、一条鱼,都是她买来孝敬爹娘的。来爹娘家,她基本没空过手。她知道她的前婆婆最恨的一条,就是她往娘家“搬运”东西。
  村子里谁不知道元黍家的仙果是个孝顺闺女?
  仙果不用再去塔镇买什么,用冰箱里的存货就能整出几个花样来。 米哈依尔归来的第三天,她是要把米哈依尔当作贵客咧!
  仙果喜气洋洋地回了村,正要进院门,眼角就瞥见了叔叔元稷。毕竟是叔叔,把他叫到家里是可以的。又一想,不是年不是节,坐什么呀?米哈依尔做出了大面包,做不好了,他们吃;做好了,她要送叔叔婶婶分享。而元稷显然是在绕着他哥家走。
  院子里的麦子香多好闻!仙果大大地吸了一口,可是却又一下子慌了神。
  她娘在晾衣服。这才多大工夫,就把她昨晚睡前换下的裙子和短上衣给洗了。她差点没能掩饰住自己,向着她娘直冲了过去。她娘不由一怔,但她即刻敛了慌张,笑笑说道:“娘,怎么又手洗了?”口气里含了责备的意思。她娘就道:“怕给你洗坏了。”她一边放下菜篮,一边打开水龙头洗手,说道:“什么好衣服,就怕洗坏了?”家里的那台洗衣机也是她买的,但她娘从来不用。她接过她娘手中的衣服往衣绳上晾,“您这一辈儿人啊,就不知道省些力气。心疼衣服,不心疼自己。”
  责备她娘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她娘听了,只顾嘿嘿地笑。她在晾衣服的时候愣了一会儿神,展开在晾衣绳上的衣服几乎贴在了她的眼睛上。
  至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不能不说极为周全了,可还是有她没能顾及到的地方。比如,她还忘记了电动车上是不是沾着泥巴。
  心一横,去他娘的!天要绝我,那也没奈何。于是,向她娘转过脸去,柔声吩咐道:
  “亲娘啊,您去洗了菜吧。看我给米哈依尔做个苏子鱼!”
  大面包的香味儿一出来,可就不是元黍自家的了,而是全村的,或者就是全世界的,国际化的,多大的巴掌也摁不住。其实米哈依尔刚刚从面缸里取出面粉,暗处的老鼠就把他要做面包的消息传到了全村的各家各户。
  家里没烤炉,只有铁锅、铁鏊子,也没有专门的面包粉。米哈依尔不笨呢,米哈依尔用自己想出来的土办法,把俄国人吃的面包做了出来。胖鼓鼓得像个枕头,而且一气儿做了两锅。面包的焦香味儿,好像才真正是麦子香,怪不得仙果起初会觉得陌生。至于味道么,不用说了,仙果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咬开金黄的外皮,里面又松又软,完全不像东北人带来的那种发硬的大列巴。
  都快中午了,她爹元黍才从外面回来。一看家里够喜庆,主要是女儿仙果够喜庆。他的儿子米哈依尔坐在摆着一簸箕大面包的桌旁,羞涩地低着眼睛,好像大姑娘,不大好意思朝他看呢。
  仙果张口便道:“爹,米哈依尔做的面包比买的还好吃!”她已做好了几个菜,忙跟她娘一起端到桌上来,一迭连声地喊她爹坐下。
  摆上碗筷,又从橱子里拿了两个小盅子来,倒上本县产的金贵酒,要他们爷儿俩好好喝上几盅。
  “米哈依尔你喝。”
  米哈依尔脸上红扑扑的,也像正被炉火烤着。米哈依尔顺从地喝了,元黍也喝了。她麻利地给父子二人夹了菜,又分别把盅子斟满,然后拿上两只枕头似的大面包,走向院门。
  “来尝尝我弟弟米哈依尔做的面包!”仙果站在院门口,热情招呼路过的村里人。揪一块给这个人,揪一块给那个人,都说好吃。有的还问怎么做出来的?不管是不是明知故问,她一律明明白白地回答:
  “是用锅子呀!架上铁箅子也能烤出俄罗斯大面包来。”
  听听,仙果可没藏掖着一丝一毫。是面包就面包,是俄国就俄国!仙果用自己的口直接告诉了每个路过的村里人,她的弟弟米哈依尔去东北学习俄语归来,还学会了做俄式面包!
  手里的面包给人分吃完,仙果又回去拿了一次。她还问人家,是不是比馒头好吃?是不是比面饼子好吃?人家如实说,咋不像是麦子做的呢,吃了一辈子麦子,竟吃出这么个味道来。她迎着阳光,笑靥如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笑过。
  她家门口已经走过去许多人,就是没看到叔叔元稷一家。她忘不了的,用笼布包了两只面包就亲自给叔叔家送了去。给叔叔说米哈依尔烤的俄国面包,您也尝尝。叔叔婶婶口里呜里呜噜,没句成话的话,她不管,放下就快步走了。
  不知怎么回事,仙果一点都不饿。回了家,没进屋,而是手扶门框,斜身站在门外,她就想静静朝屋里看着她爹和米哈依尔喝酒吃饭。
  她娘也是很会伺候爷们儿的,在桌边递东递西,见她站在门口就让她也坐下来一块吃。她便笑道自己要缓口气。可不呢,今早起了床,她就走来走去,还没闲着过。
  爹也把米哈依尔叫顺口了呢。米哈依尔,米哈依尔,这有什么难?学了俄语,起个洋气的俄国名字,谁说不可以?村里人就该土?她爹李元黍和她娘,养了个叫米哈依尔的儿子。仙果觉得自己已经向世界说了一千遍了,米哈依尔在东北的专科学校不光学了俄国话,还学会了做外焦内软的面包。   振保磨磨蹭蹭的,看样子一整天也走不到仙果家里去。
  接下来的事,十分可笑。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小伙子从街的另一头走来了,没容人们对他们多看一眼。再寻振保,早不见了踪影,逃得比兔子还快!
  那个大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大江。要说他与仙果是牵着手从村外一路走来的,没人不信。他们只是到了村口,才把手分开的。大江不是有辆很大的车子么?他们走得不緊不慢,就像看了一路花。
  正是一天里最为炎热的时分,谁也说不准他们愿不愿意碰见人,反正他们一直走到家门口,一个七上村人也没遇上。仙果开了院门,就回头叫她弟弟:
  “米哈依尔。”
  那小伙子并没有走丢,身上穿的是件崭新的套头短袖衫。年轻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胸前背后深深浅浅,五颜六色,绣的是些俄语字母。等他跟着他姐和大江一同走进院门,年轻人又有了新发现,那些字母巧妙地组成了普金的头像。
  “城里都兴这个。”他们颇有见识地说。
  仙果何时离了七上村已不重要,人们关心的是这些日子他们去了哪里。有说去省会济南的,有说去了青岛。不管是去了哪里,仙果得以确信了她弟弟做面包的手艺。她弟弟在那些大面包店里或食品公司再次展示了自己的才华,或许还经过了著名面包师的指点。陪同姐弟俩的,就是这个被传与她不清不白的大江。
  再难的事,到仙果手里,就都不难。镇子上有馍馍房,掰着指头算,从镇东到塔西商埠,大的五六家,小的七八家。有烧饼铺、包子铺,炸油条、炸丸子、摊油饼的,还有一家肯德基,但就是没有面包店。也多亏了振保提醒,仙果就要开面包店了,名字也已起好,直接叫米哈依尔面包店。地址也选好了,镇府广场边上,不远就是肯德基。面包师是自家人,省了外聘。
  其他的事,工商、税务,都交给大江。
  仙果在家里请大江。冰箱里有存货,拾掇出几个菜很容易。没有酒,她就去村里的小卖部去买。小卖部是村书记王慈龙家开的,与她家一样,也处在村中的好地段。
  村书记的老婆一听仙果要请大江在家吃饭,忙从院子里采了一些蔬菜让她带去。她道:“王书记不在,要不就请王书记去陪客了。”拿了东西出来,却又停在了门口,问村支书老婆听没听说过大江这个人。村支书老婆就笑嗔她会说笑:“天底下哪个不知道江大个子?”她随口道:“三婶可不知道大江老师是我的恩公哩。”看村支书老婆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她就微微眯了眼,有意慢条斯理道:“是俺爹娘积德,让俺遇上了这么个大好人。”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哟”一声,“把客人晾在家里呢!回头找三婶说话。”匆匆走了。
  王书记家卖的最好的酒是金贵原浆,打开来,窖香四溢。大江想说什么,没说。仙果往桌上摆了筷子,就两双,给他和米哈依尔各斟了酒,吩咐米哈依尔道:“陪好江老师。要什么,就叫我。”大江知道她是把自己当了贵客。
  贵客来了家,女人上桌成何体统?
  仙果撩帘子去了厨房,扯过来一条板凳坐在门口。刚才忙活了一阵,身上汗津津的,一静下来,细汗就消了。往堂屋里看,只能看清那挂珠帘后面是一片幽暗。侧耳倾听,听见了风扇转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悄悄走过去瞧一眼,大江捏着酒杯,正喝着哩。米哈依尔坐在他对面,酒是没喝,只是在慢慢吃着,并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像这屋里只有大江一个人。仙果放了心,又返回厨房。过了一会儿又去看,大江也还是刚才的样子。
  仙果隐约听到“吱”的一声。大江是喝惬意了,换上王书记来陪,或许他就不喝了。他愿意一个人喝酒,仙果是知道的。有人陪他喝,他是受罪。米哈依尔陪他,等于不陪。但不陪又像什么呢?还是得有人来陪。所以米哈依尔陪他,恰恰好。
  仙果没有回到厨房坐下,在房屋的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又到院门口站一会儿。如果还兴纳鞋底,谁都相信她会坐下来,翘起兰花指,做起针线活儿。麻线刺啦刺啦响,绱了一针又一针,把心意全都密密实实绱了进去,有时候还要把胳膊抻得长长的,优美得像是大白鹅的脖子。这样的情景村里过去不鲜见,屋里要么躺着熟睡的男人,要么是男人在与人议事。其实更像是过去的老电影上,那些革命家属表面从容,却暗含着机警,以做针线为掩护,时刻注意着街头出现的可疑状况。可她就这样像个影子,在她家的院子里无声无息地飘来飘去,跟满院的花香、花色是一回事儿。
  大江喝过了酒,你才能看出大高个子的好处。立起来像座山,身下鼓荡了风,那叫一个气派!振保哪里能比?一比比成个瘦猴子。王慈龙书记身量算大的吧,也比不得。整个七上村,拎不出个能跟大江比的男人。大江就不该从仙果家里走,即便他住下来,人也不觉得怪。仙果也不该把他送门口就收了脚,她跟他走,人也没啥可说。
  送走大江,那个腼腆的小伙子也随后离开了姐姐家。他不是没来过七上村,自己可以回去。他不傻,趁早打消去探试他的主意。
  不过是在半月后,岂止七上村,全镇人民都开了眼。
  米哈依尔面包店开业,好像全球的老板都来了。送的花篮不计其数,面包店门前摆不开,就摆到了街上,还不免侵占了旁边茶叶店和服装店的地盘。
  人来得很突然,从早上的迹象看,放上几挂响鞭就可以了。招牌上蒙了一匹红绸子,绸子下面的字是大江找了县城的书法家写的,真是好。
  除了米哈依尔面包师,店里还雇了个帮手——牌坊林村元稷他老婆的娘家侄子建飞。比米哈依尔小一岁,上过初中,去济宁新东方学了一年烹饪,就一直闲在家里,是他们一家子的愁肠。
  仙果来元稷家一说要建飞到店里来,元稷这么会说话的人,就傻愣在了她跟前。亏得他老婆灵醒过来,忙搬过来一只板凳要她坐。元稷这才一板一眼说:“建飞那孩子去新东方学了厨师不假,可他学的是鲁菜、湘菜、淮扬菜。这都是中餐,跟西餐么,不大像是一个路子。”他老婆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他当看不见。仙果就说:“不管西餐中餐,都是做饭,有什么难的?就跟米哈依尔学嘛,也值当的。”元稷“啧”一声:“米哈依尔当起老师来了!”他老婆说:“还不快谢咱们的好侄女。”他倒会说:“要是别人,一千个‘谢’也说了。我就是给侄女说上一万一亿个‘谢’,咱不还是一家人吗?”仙果站起来,“说得在理。”她含笑说,“店里事多,我还要去镇上。叔叔婶婶也快叫人去牌坊林传个信儿,看建飞兄弟愿不愿来才好。”元稷两口子连说“就去就去”,又忙说,“他有不愿来的?”仙果也就笑着出去了。   这天,整个镇子里就只剩下了俄式面包的香味儿。油条、包子、花卷、馒头,那些大大小小的饭店,包括镇上唯一一家肯德基,所制作的珍馐美馔,都不存在了。让人有那么一恍惚,就是在俄罗斯了。
  这哪是中华大地呀?吃过米哈依尔面包店的大面包的,不得不承认,自己娘胎里就习惯的麦子香,有了迥然不同的风味。肯德基没带来国际化,炸鸡腿、汉堡包、可口可乐、冰激淋没带来国际化,俄罗斯大列巴将国际化带了来。这让人激动,也似乎让人有一点点紧张呢。
  还有亲自去看米哈依尔制作面包的。看他的架势很熟练和专注,跟牌坊林的建飞一样戴着一顶白帽,就知道这国际化假不了!米哈依尔不说话,但一张口给你嘟噜噜来上一串俄语,不稀奇。
  再看仙果,不得不相信,她不是才当上女老板,是当了有些年数了。她也不是七上村的刁蛮媳妇,是生来就当了沉稳老练的老板,命里就是老板呢。七上村的乡下崽子如何能娶上这样的高端媳妇?当然,她这老板手下也才只两个员工,她还得给弟弟打杂,还得当收银员、售货员。但她不碰钱,早备了小盒子装了零钱,顾客自己把钱丢进去,丢多了就自己找回。她要保持两手卫生,钱那东西,净细菌呢。会微信支付和支付宝的,更方便了,早把二维码打印出来,用透明胶带粘到了柜台玻璃上。国际化了,当然离不开现代化。她才不是只去了济南、青岛考察,她是去过了海参崴、莫斯科,比米哈依尔走得还要远!到了人家那里,人人都當她是中俄友好的使者。
  转眼过去了半个月,大江的老婆,金乡县一中的物理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街上下了车,面无表情地顶着九月的太阳径直走入米哈依尔面包店里去。
  仙果短时期内开起了面包店,离不开大江的相助。大江也并没避讳,人们亲眼见的,从办证、赁房,到店铺装修,以及采购那些制作面包的设备,前前后后都有他照应。
  仙果有张好看的脸,想做什么就做成了什么。
  老天却是公道的,好事不能一个人全占。
  这不,她就要结结实实得到一顿教训了。可是,人们又有几分羊入虎口的感觉。仙果何等样人?无理占三分。看那物理老师,长相偏老,一看就知是个知书达理的厚道人。如被人轰出店来,那时就真的颜面尽失了。
  结果却是,不大一会儿,她们就一同走到了店门外。因为街上有两个女人打架,一个是莱河东赤马渡的,一个是大沙河西小吴庙的。其实还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大江老婆恍惚认得小吴庙的那个是自己教过的学生。
  两个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争吵着从镇东桥头扭打过来。
  仙果已经听得出来,两个姑娘互相指责对方抢了自己的生意,把什么南方有钱的大老板勾引了过去,舍了脸皮自己陪。而怒火也都压了许久,今日狭路相逢,岂有相让的道理?双方口吐秽言,真个是花样层出不穷。街上人听了,无不赞叹双方好口才,也都带了满面的笑。
  面包店女老板李仙果脸上,也笑微微的,好像因为她从来就是米哈依尔面包店的女老板。
  她没有过去,身后一片空白。
  不是人群里有人猛一回头,仙果还不能知道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她立时认了出来,他就是当初她倍感迷茫时伫立镇东桥头,那个试图调戏她的过路人。当时他双脚蹬地,跨坐在摩托上,轻佻地对她说:“仙果,一起去城里耍呀!”她没骂他个狗血喷头,是饶了他。此刻,她看不到那两个争风吃醋的姑娘,但从人们的呼叫声中,能断定两个姑娘各自扯掉了自己的衣服,把珍贵的少女的乳房裸露了出来,当作了威力无边的武器……她看大江老婆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就一把拉了她的手,转身回到了店里。
  接着,世界就只剩下仙果和大江老婆两个女人了。她开始向大江老婆细细地介绍租这个店面用去多少钱,店面装修用去多少钱。买打面机、发面箱、打鲜奶机、冰柜、冷藏柜等用去多少钱。
  建飞早出去看热闹了。街上有好看的,小伙子当然不会错过。弟弟米哈依尔一个人在操作间里揉面,像个悄无声息的影子。
  “米哈依尔在东北学会了做面包。”仙果一边说,一边挑了一只小面包让她尝尝。“吃过的都说好。”
  大江老婆默默接过来。两个人一起面对面坐下,大江老婆低了头,用牙齿轻轻咬下一点面包皮,慢慢咀嚼着。她们都不说话了,街上的喧嚣也仿佛都听不见。仙果留神看着她,她的确不显年轻,皮肤粗糙,面色发青。即便没有多少表情,也能看到一道道鱼尾纹爬上了眼角。她低垂眼皮,静静地品味那口面包。
  仙果却忍不住滴下两颗泪。扭头去看米哈依尔,心想,他哪里是爱做面包,他是喜欢揉面团。
  米哈依尔爱上了面团。
  经小吴庙和赤马渡两个不要脸的小婊子光天化日下那么一闹,仙果才彻底明白,是命运给自己发了个大大的奖状。她若是在后宫,就好比封了贵妃。若是杀敌立功的将士,就好比升官晋爵……当时似乎有那么一刻,她其实是蛮羞愧的,所以才下意识地随了看客在笑,也是为自己掩饰内心的不快。小婊子们,偏来面包店跟前撒泼胡闹,有眼力见儿啊。好在自己的心又安定下来,于是她才能轻轻携了大江老婆的手。
  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还有拉车的。
  英雄不论出身。仙果不在江湖,“市场”就乱了呀!
  仙果是要笑的,但她淌出了两颗泪。她敬重大江。大江曾是金乡县实验小学的老师,但大江老婆是县一中的老师,比大江要高级。她是村里人,父母没本事送她去上县城里的实验小学,去做大江的学生。她也没能考上县一中,去做大江老婆的学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们却一同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的那两颗泪,实在是为大江老婆而落。
  处在两位先生之间,她能做什么呀?那两颗泪不招自来,淌得应当,淌得有礼,也够火候。在她扭头去看米哈依尔时,她的心里其实是轻快的,悠扬的,远非笑出声来的效果可比。
  街上的人散了,她把大江老婆送出店门。大江老婆也没拒绝她的馈赠,俄式面包除外,还装了几样小饼干。
  送走大江老婆,就像送走了自家的一门好亲戚。仙果立在面包店门口,许久没有回身,忽然就倚在了门框上。倚得那个踏实、坦然,从未有过。   十一岁那年,她独自来塔镇赶集,就在槐树街头让牛王庙的二瞎子给自己算过一卦。二瞎子算她好命,招贵人。仙果现在想起来,算卦先生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
  大江老婆一头冲到店里来,不是有人等着看她出丑么?小吴庙和赤马渡两个不要脸的小婊子马上就来搭救。大江老婆开车走了,她家有万贯家财,夫妻二人一人一辆汽车。仙果还只能骑一辆电动车,不过是花了两千多块钱买的,比村里人买的略好一些。但她觉得自己好命,有贵人帮扶着,一步步在镇上落了脚。面包店才开张半个月,就让她有了找到家的感觉。
  她是要回娘家看看了,这些日子只顾忙,竟没回过一次。爹和娘已经兴高采烈地来过了几趟,元稷叔叔和婶婶也来看过,一样的兴高采烈。不用去猜,他们会在村子里怎样吹嘘显摆。她倒没有提醒他们低调,只要说的是实情,也没什么可避讳。从今说上一千遍“俄罗斯”,也不再丢人,不再是笑话。没有俄罗斯,怎么会有俄罗斯面包?
  不过是半个月前,谁能想象得到,俄罗斯在塔镇成了一面光荣的招牌?元黍家竟在镇上有了“店”了,而元黍家的仙果也摇身一变成了开店的老板。你能说清“店”是什么吗?仙果也有些说不清了。
  至于七上村,她也是要去的。没见振保来,振保不会不知道米哈依尔面包店在镇上开了张。米哈依尔面包店是镇上唯一一家,是县里唯一,说不定也是山东省唯一。米哈依尔面包店的俄式面包,吃過的都说好吃。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准,但起码现在看上去比肯德基的生意还红火一些。等面包店挣了钱,早早给米哈依尔娶上媳妇,就索性把七上村的那五间房子卖掉。反正七上村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哦,将来仙果定会成为真正的镇上人。过去真是活昏了头,怎么就没给自己定下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呢?现在不同了,她突然就有了人生目标了,那就是有朝一日成为货真价实的镇上人。她要在多少人艳羡的镇上有家有业,有贴心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一切都在给父母争光,她脸上不由得浅浅一笑。随即,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又发现了当初在镇东桥头上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的摩托停在广场边上,自己站在那里,一直朝她望哩。她已不再是过去的村妇仙果了,她是店主,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很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来了。在她没有确定是不是要把头转过去时,那个人却离了身边半新不旧的摩托,慢腾腾地一步一歪地朝她——朝米哈依尔面包店走了过来。她还以为他要怎样哩,到了近前,却只是迟迟疑疑地说:
  “我要把里边所有的面包都买下来。”
  仙果差点没笑出声。他那语气也不怎么重,也没个堂堂男子的立相,但仙果知道,这是麻烦找上了门。她瞥了一眼他停在广场边上的摩托,镇定了一下。“你是哪庄的?”她问。
  “张岔楼的。” 那人支吾道。
  仙果蓦地回想起来,张岔楼有个白面浪子,长到三十岁也没结婚。不是人才差,家穷,是他只愿一个人儿过日子,平日里喜欢骑着摩托东游西荡。他爹是张岔楼的书记,也管不住他跟一些臭味相投的人逍遥胡混。村里人因之送他一雅号,唤作“张燕青”,指其像《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一样风流随意。他人也生得膀阔腰细,只少了遍体花绣。天长日久,本名倒无人唤起。张燕青名声也大,仙果不是没听说过,但她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一切不惯吃苦、不正经过日子的人,所以从没怎么对他留意过。现在听他一讲是“张岔楼”的,往日淹埋的记忆也就一鳞半爪地浮现出来。来塔镇卖菜的路上,集市上,哪家酒店的门口,似乎都遇见过他。似乎永远都是双脚踩地,跨坐在摩托上不知羞的样子。
  浑然不觉,仙果后退了小半步。其实张燕青并没有动。他站在仙果面前,身子一点也不歪了,而且神情还像个毛头小子,尽管年纪要比仙果大。
  仙果机警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性,挟带着团团血光,气势凶猛地向自己喷溅过来。一时间,仙果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把张燕青挡在千里之外。脑子里齿轮飞转,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啊,显然并不都是大江那样的正人君子,也并不都是振保那样良善可欺的老实疙瘩。
  “哦,张岔楼的啊。”仙果淡定说道,转头就叫建飞,“过来一下!”
  建飞应声跑出来。
  “店里有多少,都是我的。”张燕青道。
  “听见了?建飞。”仙果道。仙果正眼不看那浪子。
  建飞面有疑色。
  仙果道:“我正要去庄上一趟,明儿一早回来。你跟米哈依尔好好看店,有事打电话,发微信。”一边说,一边推出了放在墙下的那辆电动车。电动车就像刚吃饱草料的马儿,猛地朝前一窜。她高高扬了一下头,真像骑在高头大马上。
  但她在不远处的花店门口又停下了。不大一会儿,人们看到她怀抱一束鲜花从花店里面走出来。
  米哈依尔面包店开业那天,她收到的花篮摆满了店前的空地,像是花的海洋把她淹没在里面。
  但是,买给自己的鲜花才是鲜花。在那花束的后面,露出的那张脸,多漂亮啊。眼睛、鼻子、嘴巴,微微露出一线的白色牙齿,漂亮得无以伦比,也让人感到惊奇。很多人不晓得这会是一个女店主的还乡。
  仙果啊,本不是一般的女人,还乡不需要带上鸡鱼肉蛋、海参鱼翅,不需要奇巧珍玩,也不用带上浩大的车队。她只独身一人骑着一辆雅马哈的锂电池电动车,再加一束鲜花就足够了,再多一样儿就多余。
  把鲜花往车前的筐子里一放,仙果没在街上耽搁,就向镇口疾驰而去了。
  村里人看到仙果带着鲜花回来,都想不到鲜花会是仙果自己买的。哪个过日子的村里人会买这中看不中吃、不中用的玩意儿?他们下意识的想到,肯定是哪位有钱的大老板送的。
  带着鲜花出现在村口的仙果,简直能把村子照个透亮。村子也像一下子五彩缤纷了起来。儿子学俄语、起俄国名字的,在镇上开俄罗斯面包店的,把一大束鲜花带回村子里来的,李元黍家是第一家。闺女离了婚也不低头,离了婚也能越过越好的,李元黍家也是第一家。显然,没有哪一家能比金乡人氏李元黍家日子过得红火。谁要是不服气,也养出一个会说俄语也会制作俄罗斯面包的儿子,也养出一个有仙果那么大面子的女儿。   可是,进了娘家门,仙果顺手就把花束丢在了厨房窗下的灰坑里。她爹和她娘甚至没看清花束的模样,花束就被弄污了。为了不让她爹娘注意到花束,她那神情就像丢了顶顶不值钱的东西,就跟丢了在路上捡到的一把枯草似的。爹娘笑逐颜开,一口一个“咱那店里不忙了吧”,把她当作贵客往屋里迎。她进到了屋里,娘就飞身端出了茶壶,给她泡茶。
  她不是李家的女儿了。岂止是贵客?她是降临李元黍家的天上神仙!从她一出娘胎李元黍两口子就把她当了神仙,要不名字里怎么会有个“仙”字?
  她家在镇上有了店了!他们睡里梦里不知笑醒了多少次。
  “咱那店里不忙了吧?”两口子张口还说。
  “我来家看看。”仙果说道。
  “米哈依尔干活还中?”
  明知哪有不中的,两口子偏问。关键是两口子说起儿子的俄国名字来,跟仙果说起来一样自如顺口。从外面听,准会把他们当成两个货真价实的俄国人。这些日子,米哈依尔面包店也常挂在两口子嘴上,就像一片肥肉长在了那里,还发着晶亮的光。
  “大侄女来了?”元稷笑眯眯走进屋。
  “叔叔您喝茶。”仙果起身让茶。
  元稷不客气地坐下来。“你不知道的,仙果。”元稷一本正经道,“我去镇上看过多次了,从镇南头到镇北头,从镇东头到镇西头,数咱家的面包店生意好。肯德基算什么呢?两片面包夹块肉,那还不是肉夹馍?还不及肉夹馍挡饿。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因为它是美国的,就故意贬它。”
  “托叔叔的福。”仙果道。
  而那元黍在一旁笑而不语,倒是仙果她娘,半别着头,脸上冷冷的。“以后还不知要沾大侄女多少光哩,只要大侄女不嫌烦就好。”元稷把端起的茶杯重又放下,“我走了。大侄女有空家中坐。”
  他才出去,就听仙果她娘嘴里嘀嘀咕咕地道:
  “我看不惯他那样子,进了人家家门,两只眼睛贼似的转。”
  等仙果从门口回过身来,她娘就一愣。仙果脸上忽的掠过一种让人担心的神情。她说不清那是什么,越是说不清也就越是让人恐慌。
  “咱家的店……”她不禁支吾道。
  “不要说‘咱家的店’!”仙果像是没管住自己。她娘就愣了。的确,仙果刚才走了一下神。“不要总说‘咱家的店’。”她的口气和缓多了,而且还含进了歉疚,好像因为自己引起了爹娘的担忧。她和颜悦色地说:“说不说,米哈依尔面包店就摆在那里。”
  她娘的迷惑还没有消失,但元黍开口了。
  元黍不愧是元黍,他拥有一个男人的理智。“仙果是说咱要低调点儿。”元黍道,“店就摆在那里呢。”
  仙果微微向元黍点一下头。其实这正是她此行来娘家要向爹娘表达的意思。她怎么感到不好出口呢?她投向元黍的目光里就有了感激。
  “是的哩。”于是,她娘释然了。“世上少不了的是那些爱眼红的人,你那叔不知有啥鬼心肠哩。”
  仙果也感激地看了看她娘,然后,抬手一扶脑袋,说道:“我要去床上歇一歇,晚上就不回了。”她从容地去了自己住过的屋。关上门,却一步冲到衣柜的镜子面前,两手在胸前、脖子上飞快地反复摸索起来。
  空空的,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旷野。那样光滑,还带着未出嫁女儿的细嫩。可是每寸肌肤都在向上天号呼着,这不应该,这不合理,这不公道!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谁该死?都该死。前夫振保,振保他娘,张岔楼的张浪子,所有人。镇子,村子,从村里到镇上的路,路边的庄稼,庄稼棵里的虫子,野草,天上飞过的鸟雀,星星,月亮,太阳……这个非同寻常的激烈如沸的夏天,这世道的一切。
  最该死的是元稷叔叔滴溜溜的眼珠子。她觉察到了元稷叔叔的两只眼珠子在贼一样地偷窥自己光光的脖颈。
  她登时僵在了镜子跟前。过了一会儿,她踉跄了两步,往后退,退到了床边。不管床上有没有收拾,就僵尸一样地歪倒在了床上。
  在唤她起来吃晚饭之前,元黍两口子都以为她累坏了,一直躺在床上睡觉。这些日子她在店里跟弟弟和建飞两个小伙子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是真的。万事开头难,租房子要用钱,置办那些家什要用钱,哪里都要用钱。想要住得好,暂时还没那个条件。
  她必须踏实睡一次好觉了。
  元黍两口子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直到精心烧好了晚饭,也没大声说一句话。看看天晚了,才去叫她,却不知她一霎也没睡,两眼一霎也没合,就那样直勾勾地大睁着。
  听她娘叫她,她就爽利地翻身爬起来,好像果真睡过一觉的样子。
  “吃了饭还得赶回去。”她道。
  她把饭吃了就要走。她娘要元黍送她,她说不用。
  不用就不用吧。夜气凉森森的,她娘要她添衣。她依从了,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旧褂子穿了。把电动车骑到了乌黑的夜色里,爹娘在她后面了,村子在她后面了。田间的道路上依旧没有人,像那个一度变得很遥远的夜晚一样。但她觉得没有一点儿恐惧,从道边冲出来多少强人她都不怕,她不会反抗的。
  随你了。仙果随你了,你就看着办吧。她甚至要下车步行了,哪怕一个人走一夜也无妨。反正塔镇又不是远在天边,又不是远在天寒地冻的东北,俄罗斯,北冰洋。
  豁得出去,就总能走得到。
  大江已经睡下了,耳边好似听得楼下的卷帘门发出了几声响动,忙起来跑到窗前。往下面一望,看有个人影儿。去开了门,见是仙果,很是惊异。仙果也不说话,放下車子就往楼上走。大江上去时,她已垂首坐在了沙发上,两个肩头耷拉着。
  “出什么事儿了?”大江第二次问她。她不语。他就忍不住乱猜,问:“是不是因为刘老师去找你了?”“不是。”她这才答道。“那是为什么?”他又追问。他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一点表情,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是她极度麻木的样子。他更担心了。“总给您添麻烦。”她略微抬了抬头,说道,“大江老师您去睡吧。我从村里来,没去店里。困了我就在沙发上略躺躺。”“那是家里出事了?”“没有。”她继续否认,“什么都好。别问了,你再问我就走。”说着,撑不住一样,顺势往沙发上一倒。大江见状,扭身把手伸到饮水机前,给她接了一杯温水。她已经把眼睛合上了。大江想了想,把水杯放下,就默默坐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这是午夜时分,大江好像听到了一个人入睡后才会发出的轻轻的呼吸声。他犹豫了一下,就道:“去里间的床上睡吧,仙果。我到楼下去。”仙果还是闭着眼睛,听她慢慢说道:“半夜我来找你,就为了能有你在我身边。你要离开半步,我爬起来就走,头也不回,你拦也拦不住。我还有力气,我要在塔镇大街上走一夜,你瞧着。”话说完,两颗泪突然就从合着的眼睛里滚出来。大江随之肯定:“这必是有事了!”
  “你说有事就有事吧。”仙果不再犟着,那泪水也就止不住噗噜噜从眼皮底下往外滚。
  “那就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
  “你总会知道的。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请你不要问了。”仙果还没把两眼睁开,却又道,“你有很多不应该……刘老师是好人,怎么能把刘老师一个人扔在县城?有什么不满意的,怎么不能将就一下?”说着,竟翻身坐了起来,抬手擦了把泪湿的脸。“反正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不把我怎么样,我就不怕别人嚼舌根子。我这就去睡你床上,你睡沙发。”也没看大江,就只管半闭着眼脚下不稳地慢慢往里间去,听她边走边道,“你要过来一起睡也不要紧的……哦,我这辈子可是赖上你了……你个子大么,我睡着了,你大可把我扔出去……我不会怨你……”
  她走进了里间的门去。门依旧敞开着,很快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大江过去看了看,她衣服没脱,就那样面朝里侧身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随手关了灯,悄悄退到沙发那里。
  大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个子大,沙发盛不了,半条腿耷拉在沙发外面。他主要是在为仙果担心,毫无疑问,仙果遇上了挺大的麻烦,不然,这个要强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会在任何人面前顯露自己的脆弱。什么不好过的坎儿?他暂时想不到。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痛,仙果却已经离开了。
  下午,大江盘算米哈依尔面包店不忙的时候,就从公司走了去。面包店里很静,米哈依尔一如既往地在操作间摆弄他的面团,牌坊林的小伙子建飞则面向门口坐在一张高脚塑料凳上打盹。看见大江来了,撑了一下眼皮也没吭声。仙果坐在柜台后面,蛮像回事儿地盯着一个本子看。她抬头发现了大江,就忙笑着迎过来,说道:“我不能写,这账做得我头疼。”大江疑惑了一下。“建飞,大江老师来了,怎么不站起来?”她责怪建飞,接着就对大江解释,“他离了家就睡不好的。”建飞勉强站起来,大江就道:“我顺便来看看。”建飞道:“大江老师,我不是没礼貌,是真撑不住。”转头对仙果道,“明晚我回家睡,第二天七点钟一定赶回来好不好?”他走到一边去,仙果挪动了一下凳子,请大江坐下,忽然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仙果仿佛耳语:“你放心,要好就好,要不好就不好。”看上去什么话也没说,两个人好像沉在无声的世界里。
  塑料凳却在大江庞大的身子底下吱哇扭动了一下。
  “大江老师留神,”仙果放大了声音,“下个月把人家不要的都换掉。二十四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可是她的目光像发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回去。她久久地凝神看着门外。大江也想看个究竟,但她看着看着,就挺直身子,向门外走了过去。
  仙果直直地走到了广场边上张岔楼那个浪子的跟前,从面包店到浪子的摩托,仿佛拉了一根笔直的钢丝。仙果毫不含糊,目不斜视,脚下稳稳地踩着这道钢丝走过来。下面是万丈深渊,浪涛汹涌……有个闪失就将粉身碎骨,看到的人都在为她捏着一把汗哩。
  那浪子本是勾着腰坐靠在摩托上的,竟忘了站起来。仙果很近地盯着他,从远处看,就像紧贴在了一起。
  仙果正色问他:“你果真是张岔楼的?”
  “没错。”
  “没错就好。”
  那浪子不说话。
  “你要是只想调戏我,劝你趁早丢了那馊主意。”仙果板着脸孔,“要是真要跟我好呢,也好心劝你再想想。我的名声怎样,我管不了。你的名声好不好,我不想知道。有话说前头,我是个离婚的女人,比不得黄花女儿。我的娘家还要我顾,不像你家有钱。你爹娘宠你,可我从小就只知吃苦,没学会惯男人。你成材好说,不成材,我自有我的说法。我倒不是要你全听我的,你说的我也不一定全听,只要是不对的,先打我这里过不去!我没那百依百顺的好性儿。不是我成心唬你,爷们儿家做得出来的,我定做得出!”
  说着,把紧盯张燕青的目光拿开了。随之往一旁扭了一扭脖子,就扫见了站在面包店门口的大江。他的身子那么大,把门口占了大半边,他在往这边看,也好像在往高高的天上看。
  二八月,看巧云。广场上面的天空,一抹儿蓝。白而透亮的云彩,一会儿是一朵两朵,一会儿又是一团,一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又出现在那里,让人看一天也不会厌的。
  张燕青浑然直了他的公狗腰,已在地上站着了。仙果忽然悄悄自乐了一下,就把脸转了过来,眼睛还在看着他。“开饭店的不怕大肚子汉。”说着,退后一步,身子像一朵云,语气也像一朵云了,“你要再去买面包,那就买。随你。”
  她向着大江走了回去,飘飘得像要飞了。大江影影绰绰地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胜券在握的神情。大江的心情也不禁好起来,就像昨晚的担忧从来没有过。
  他们并排站在面包店门口静静地说话。
  “那个人不是张岔楼的吗?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闲的呗。”
  大江想问仙果跟他说了什么,却没问。
  “大姐,晚上我去趟牌坊林。”建飞从店门里探出身来道,“明天一早保准回来。”
  “没人不让你去。”仙果笑道。
  张燕青还在广场边上站着,远远地看去,像在那里傻笑。人都以为大江在这里他不敢过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仙果三言两语就能把他镇住,可见这仙果可能就是他命里降服他的人。
  他像全忘了广场四周有很多眼睛。大江终于离开了,他也没动地方,只是又默默蹲着了,蹲在摩托投下的阴影里。那影子在西斜的阳光下慢慢蠕动,越伸越长,就要伸到米哈依尔面包店门口了……那么多眼睛注视着,也没发现他是何时像天上那些奇异的云朵一样,怎样跟他的摩托一起,从广场上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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