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白度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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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牧场寂静,了无人声,细碎轻微的鸟鸣声,婉转而哀怨。
  阿妈兰措还在沉睡着。
  两年多被病痛折磨,她已经是形销骨立,眼眶深陷,不成人形了。
  这两年来,病痛折磨得她很少有这样沉睡的机会。
  从她那垂老苍白而又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的安详神情中,能看出此时此刻她内心的些许安宁来。
  在梦里,她变成了十八九岁时的美少女。她的手中捧着一束鲜花,兴高采烈地徜徉在茫茫无边的花海绿波中。
  突然,从远方天边的云层中迸射出了万簇金箭似的霞光,霞光映在辽阔的草原上,像仙女剪下的丝绸,把草原装点得格外艳丽。
  淡淡的霞光中,一位骑士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疾驰而来,骏马一路狂奔来到她的身边后就勒缰停止下来。
  “兰措,我来了,我来接你了,请骑上马背,我带你去极乐世界吧!”
  传来了一阵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
  “东巴杰,是你吗?”
  兰措猛然抬起头来,用右手遮挡着那一股刺眼的霞光,仔细辨认起那个骑士来。
  “娘尼玛(亲爱的),是我,我是东巴杰,我在天堂等了你一百年,从现在起我们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了。”
  东巴杰相貌堂堂,容光焕发,满脸流露着喜悦的神情,他那双光滑而粗大有力的手向她伸来。
  兰措顿时心花怒放,满眼的相思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夺眶而出。
  她羞怯地向他伸出了纤纤玉手。他一把抓住她的素手,拦腰抱起,轻轻把她放在了马背上,然后,用双脚一夹,刺了一下骏马的肚皮,骏马立刻就向那万丈霞光疾驰而去。
  兰措幸福极了!
  她把自己那张莲花般俊美的脸颊紧贴在东巴杰的后背上,紧闭着双目尽情地享受这短暂而又难以名状的幸福感。
  “兰措,我们夫妻一场,你不顾我们多年的夫妻情分,就要弃我而去了吗?”
  突然,从她的身后传来官却杰的哀求声。
  听到官却杰的哀求声,她的心突然被灼痛了。
  “兰措,千万不要留恋人间情缘,不要转过头去看他,尘寰世情幻如云烟,我们就要登上通往极乐世界的天梯了。”
  东巴杰驾驭着那匹白色的骏马边向那道斑斓的霞光疾驰边劝阻兰措。
  “兰措,请等等我,不要留下我,不要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人世间,兰措!”
  “唉哟,尘缘难却,我怎么不思尘寰人间呢!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何况我和他恩恩怨怨了大辈子呢。”
  兰措犹豫着,心一软就转头向官却杰看了一眼。
  瞬间,那匹白骏马和东巴杰化为烟尘,和万道霞光一起从她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东巴杰,东巴杰……”
  这叫喊声,把她从深沉的睡梦中惊醒了过来。醒来时,她的全身汗涔涔的。
  原来是一场黄梁美梦!
  睜开眼睛后,阿妈兰措看到的依然是屋顶被炉烟熏黑了的椽木、冰冷的锅灶和落满灰尘而脏乱不堪的家饰和摆设。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中多少有了一些归属感。又要准备闭目养神了。
  就在这瞬间,她瞥见挂在堂屋佛龛上的那幅白度母的唐卡。佛龛前的酥油灯早已熄灭了,可唐卡中的白度母依然面带慈祥的笑容默默地凝视着她。
  阿妈兰措不由从心里默默念诵起白度母心咒来。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秋雨后树梢上的枯叶纷谢凋零,点点片片,洒落在屋外的断壁残垣上;强劲的秋风吹着枯叶纷纷扬扬,在堂屋的门外盘旋堆积着。
  昔日的佳人,经岁月蹉跎,风刀霜剑,已红颜憔悴,尝遍了人间的离苦后,就要陨落尘寰了。
  二
  秋风荡涤着静静的贡巴古宅,芦荻花随风摇曳,飘起团团白絮,在秋风中悠悠飞落。
  屋外的空气中总蕴含着一层迷蒙和凄清。幽怀、伤感、孤寂难捱之情时时笼罩在阿妈兰措的心头。
  几年前,她唯一的儿子在一起事故中不幸身亡了。两年后,儿媳耐不住寂寞,也带着孙子改嫁到别人家,在这座贵族家庭遗留下来的贡巴古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
  从此,陪伴她的只有畜圈里的那头奶牛和堂屋里那盏微弱跳跃的酥油灯了。
  在她的一生中,不幸一直伴随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暮年还来这么一劫。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儿子不幸身亡后,她犹如行尸走肉,魂魄早已随着儿子去了阴曹地府。
  屋外又传来了秋雨声。
  淅淅沥沥的秋雨拍打着屋顶和庄院四周的白杨树,凄凄惨惨,悲凉难耐,无边的秋雨不仅打落了片片枯叶,也滴穿了孤苦无依的阿妈兰措柔弱的心。
  秋雨夹杂着强劲的秋风灌进空荡荡的堂屋里,无情地击打着阿妈兰措干枯的身躯,阿妈兰措躺在冰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
  她饥肠辘辘,口渴难忍。
  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得到一碗滚烫的汤水啊!可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在她身边,自己也时时刻刻和病魔垂死挣扎,无法弄到一碗热开水来。
  于是,她在焦急中等待着她的好姐妹阿妈青措或邻居家那个好心的姑娘卓玛给她端来一碗吃食。可屋外除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就是听不见踩踏着泥泞的土路而来的脚步声。
  阿妈兰措孤独地躺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缅怀过去,想在曾经有过的那些欢乐中寻找到一点慰藉。然而沧桑巨变,岁月蹉跎,留给她的只有刻骨而又没有边际的悲凉。她只好躺在冰凉的世界里咀嚼着家破人散的苦涩。
  苦闷中,病痛又一次考验她的魂灵,来势比往昔猛烈,她咬紧牙关再次与病魔抗争起来。可她体弱无力,再也抵抗不过病魔。最终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从昏厥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身边坐着邻居家的那个善良的姑娘——卓玛。
  阿妈兰措奄奄一息地仰卧在病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喊,可喊不出声来,她想睁眼看看,可一双眼帘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怎么努力也无法睁开双眼。她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光影,或明或暗,变幻无常。   “啊,我的女儿呀,你可不能离开我们呀!”听了药师喇嘛的话,才措情绪失控,跑过去跪在药师喇嘛的面前,大声地嚎哭起来,“求求您,尊敬的喇嘛,您就救救我女儿吧!我们已经失去五个孩子了,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对苦命的夫妻吧!”
  “唉!我很同情你们的不幸遭遇,可我也爱莫能助了。”药师喇嘛看着哭成了泪人的达洛夫妇说,“这样吧,我这里有种药,是种毒素,人们管它叫罂粟或鸦片,你们用文火熬好这药灌给她试试看,反正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用这种法子救活的人也不少,接下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临走前,药师喇嘛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了指甲盖片大的黑色颗粒递给伤心欲绝的达洛说:“记住,服了这服药可能出现昏迷现象,可你们一定要等到第三天,到了第三天还不见她醒来也不见生命迹象的话,那你们就可以去葬掉她了。一切都是命运,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痛苦的,没有一个生灵是例外的。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唵嘛呢叭咪吽……”
  于是,药师喇嘛就起身从达洛家离开了。
  送走药师喇嘛后,达洛鼓起勇气把那粒黑色物倒进了铁勺子里熬了起来。
  “这管用吗?就让她安静地离去吧,我不想再见到她痛苦的样子了!”才措见丈夫熬那毒药,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丈夫面前阻止。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要试试看,她死了我就到寺院当和尚去,我再也受不了这人世间失散离合的悲痛了。”达洛揩掉妻子脸上的泪水,怜爱地看着她说,“我们就用我们的生命赌一把,万一不行我也不活了。”
  “达洛,我们的命好苦啊!喔喔喔……”
  才措哭泣着跑出了帐篷。
  达洛疼爱地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兰措,下定决心,端起了那碗熬好的汤药缓缓向兰措走去……
  第三天傍晚,达洛家来了几个帮助他们夫妻俩办理丧事的牧民,个个脸上都毫无表情地坐在达洛家的塔夸前喝着奶茶。达洛夫妇一夜白了头,带着满脸的焦虑急切地看着兰措,兰措冷冰冰地躺在塔夸右侧的坐席上,仍然不见一点儿醒过来的迹象。
  “达洛,时辰已到,你们就接受事实,忍痛割爱,我们开始为逝者办理后事吧!”过了一会儿后,一个老者过来向达洛夫妇劝慰道,“人已经殁了,我们再不处理她的尸体,那么她的灵魂依旧留恋这具臭皮囊不出窍,这样她的灵魂就会痛苦不堪的。”
  “不要带走她,不要……”才措哭喊了几声后就昏厥了过去。
  “达洛,你是男人,也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你就拿个主意吧。”老者看着达洛说。
  达洛转过头看了一眼佛龛前的酥油灯,对老者说:“才旺大叔,再等等吧,我媳妇一直敬仰白度母,她为白度母点了酥油灯,祈祷白度母解救我们的女儿,俗话说,没有信仰之根,难有佛法之株。我想看看佛到底有没有我们敬仰的那样神圣。等到那盏酥油灯灭了,仍然不见兰措醒来,我们就处理她的尸体,好吗?”
  “唉哟!口中听讲如来,难净肉身之障。若有坚定信念,狗头也成舍利。人间情啊,人间情,水獭供养枭鸟,本是前世注定。唵嘛呢叭咪吽,人间情爱,父母失去子女之苦最大啊!”老者感慨道。
  接下来,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
  达洛跪在白度母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终于,那盏酥油灯熄灭了,可兰措仍然没有动静。于是,老者也不和达洛商量就用一条白布裹了兰措幼小的尸体后,把尸体交给了几个壮年人。
  “兰措,你不要牵挂虚幻的世间情感,跟着我的鼓声去向极乐世界吧!”
  老者开始摇着手里的摇鼓,口中叫喊着亡者的姓名,领着壮年们缓缓向天葬台走去。
  达洛夫妇满脸的绝望,眼里流着泪水,口中默诵着超度经,也跟着老者和前来帮忙的牧人们向天葬台走去。
  到了天葬台,他们把兰措的尸体放在大石板上,大家围着石板坐下来,开始给亡者诵读起超度经来。
  “阿爸,阿妈,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干什么呀?”
  他们就要准备煨桑、吹螺、叫唤秃鹫们的时候,突然,从停尸台上传来了兰措稚嫩的声音,把所有前来帮忙的人们吓了一跳。他们仔细看了又看,驚叫了起来:“白度母显灵了,白度母显灵了!”
  达洛夫妇趴在地上叩着头,不停地诵读起白度母心咒来……
  四
  淅淅沥沥的秋雨不停地拍打着屋檐房瓦。阿妈兰措独守空房,披着满头苍发,躺在被窝里,气息奄奄地在生死边缘上俳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灶膛里被卓玛点燃的牛粪火的烘烤,使土炕暖和了起来,蒸烤得阿妈兰措皮包骨头的躯体也有了些知觉。她微闭着双眼,疲惫地沉睡着。
  屋外黑云压城,屋里的光线很暗,只见佛龛上跳跃的酥油灯前,白度母像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凝望着她。
  阿妈兰措无意识地诵读了几句白度母心咒之后,就倦怠地闭上了眼睛,她的思绪又飞到远方去了……
  兰措八岁那年,阿妈才措带着她去了一趟巴滩镇,到当时在巴滩草原上富裕而有名望的舅舅家做客。
  离开茫茫的巴滩草原,一进入小镇,首先向才措母女灌来从几家商店里和录像室中传来的歌声、打打杀杀的喊叫声。走了一段路兰措才发现马路两边林立着同样规模很小的商店,和一些稀稀疏疏的行人。有人开着自家的摩托车或手扶拖拉机,有人骑马,也有人步行在马路上转悠。男人们带一些牛、羊或皮毛等畜产品来出售,他们同前来洽谈的回族商人在袖筒中讨价还价着,然后成交或不成交;女人们买一些日用品或孩子的衣物、食物等;转悠的人群中除了进“城”来的牧民和那些单身的公职人员外,主要的客源还是临时客源:往返于西宁--格尔木--拉萨之间的汽车司机、观光者、商人、打工者等等。
  镇子里的每个商店中的商品大同小异,都是些综合性的百货,服装鞋帽、烟酒食品、牙刷电池等日用杂货,样样齐全,比较有特色的商品是那些藏族牧民喜爱的用品和饰品,包括各式藏刀、金属、石质、木质、骨质的装饰、首饰品,还有价格昂贵的水獭皮。经营者依然大多数是回族和汉族老板。   少年兰措来到草原小镇上,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这样多的建筑,简直有些进入了大城市的错觉,她目不暇接地看着错落有致的建筑物和琳琅满目的商品。
  “阿妈,原来您的家就住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啊。”兰措看着小镇上的建筑和人流怯生生地问阿妈才措道。
  “傻丫头,这只不过是个小镇而已,算不了大城市。”阿妈才措扭过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兰措说,“也难怪,你一直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大草原,毕竟第一次见到了众人聚集的地方,才产生这样的错觉。”
  “还有比这更大的城市吗?”兰措幼稚地问道。
  “有啊,比如说拉萨,巴滩镇没有拉萨的一个角落大。呵呵呵,说来也惭愧,我也只去过拉萨。可你舅舅去过很多好地方,从他的叙说中我知道还有许多大城市,北京呀,上海啊,唉哟,总之巴滩镇只不过是一个小镇而已。”
  “这里真好!”兰措无比羡慕地说。
  “你舅舅家有个和你年龄相仿的男孩,叫官却杰,是你舅妈的心肝宝贝,你得好好和他们相处,千万不要惹他生气啊!不然你舅舅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阿妈才措向兰措提醒道。
  “你总说舅妈欺负舅舅,舅舅是个男人,他为什么那么怕舅妈呀?”兰措带着满脸的疑惑问。
  “唉哟,这说来话长,因为那时候我们家很穷,你舅舅是到她们家做‘倒插门’女婿的,做‘倒插门’女婿,哪有什么地位,凡事由不得他啊!”阿妈才措带着无奈的腔调说。
  “官却杰他人好吗?我多么期待和他成为好朋友啊!”兰措急切地说。
  “不着急,我们就要到他家了。拐过镇政府大门,就是你舅舅的家了。”阿妈才措解释道。
  “啊呀,这不是才措母女吗?”说话间,才措母女就被正在家门前乘凉的舅妈给看见,“你们母女俩一路上辛苦了吧?”
  “没有辛苦,嫂子你和家里人都好吧?”才措母女远远地下了马,牵马走到嫂子身边,阿妈才措走上前去碰鼻、摸腮,亲热地和她的嫂子打起了招呼。
  “好着呢,快进家里坐吧。”舅妈使唤下人接过阿妈才措手里的马缰绳,见到年幼的兰措,舅妈惊呼道:“喔,这不是兰措吗?哦,白度母保佑的兰措长得就像白度母一样美丽啊!”说着舅妈就抱起兰措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了起来。
  进了院子,兰措被气派的贡巴古宅给深深地迷住了。
  一座历经岁月沧桑的三层藏式木楼贡巴古宅,原是当地一个大土司的宅第。华丽的桁梁依稀可辨,回廊丹漆已斑驳,呈现出铅华洗净之后的质朴与从容。
  “这么大的院子住着多少人呀?”兰措惊愕地看着深深的庭院向阿妈才措询问道。
  “呵呵呵,就我们家的人住呗,还有你和你阿妈的房子呢。”舅妈说,“快进屋里坐,一个院子有什么好看的。岁月沧桑,这贡巴古宅已经历了几代人了。”舅妈感慨道。
  “是呀,世事无常像风中的云彩啊!”阿妈才措感伤地说。
  “也难怪,这些年你为了操持那个家很少有回娘家的机会,难免有些触景伤情,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件件都是刻骨铭心呀!罢了,罢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得好好活著不是,快进屋里坐。哎哟,我们的兰措回来了,可把我们家官却杰给高兴死了!”舅妈说着话又疼爱地在兰措的脸上摸了摸。
  进了屋,阿妈才措从褡裢里拿出酥油、干牛肉等从家里带来的土产品,刚放到桌子上,舅妈就使唤下人提着茶壶进了堂屋。
  “妹子,你的身体越加显得孱弱了,你可得抓紧治疗啊!”舅妈一边使唤下人擦碗倒奶茶,一边关切才措的身体说。
  “这次我就是来看病的,已经看过好多大夫了,这病恐怕好不了。”
  “妹子,在孩子们面前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舅妈使唤下人给阿妈才措和兰措倒了奶茶说,“兰措,饿了吧,快来喝奶茶,舅妈就去让厨子给你们煮肉啊。”
  “嫂子,不用了,喝点奶茶,吃点糌粑挺好的。”阿妈才措劝阻道。
  “哪里的话,你是我们的亲妹子,岂能怠慢,将来说不定我们俩人还得做亲家呢。”舅妈不顾阿妈才措的劝阻,起身要离去。
  “那敢情好,这样就亲上加亲了,到时候我走了也放心。”阿妈才措高兴地说。
  “看,又说起不吉利的话来,你得好好地活着,我们看着儿女们长大结婚呢。”舅妈边劝慰阿妈才措边转身离去。
  不久,从院外跑来了一个孩子,躲在门背后偷偷看着屋里的阿妈才措和兰措。
  “官却杰,屋里的是你姑姑和妹妹兰措,你干嘛不进去问候她们呀?”舅妈吩咐厨子煮了肉,出来见官却杰窥视屋里的举动后说。
  “阿妈,屋里的妹妹比白度母还好看。”官却杰看着兰措赞叹道。
  “长大了给你做媳妇要不要啊?”舅妈开玩笑道。
  “要,我就要她做我的新娘。”官却杰不加思索地说。
  “哈哈哈,你还真有眼力呀!快带着兰措妹妹去外面玩吧,我还有话要和你姑妈谈呢。”舅妈招呼官却杰道。
  “好的,我就带妹妹去玩。妹妹去玩吧?”官却杰邀请兰措道。
  兰措犹豫不决地看着阿妈才措。
  “去吧,去好好跟他们玩。”
  “早点儿回来,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兰措离去时,阿妈才措吩咐道。
  两个孩子离去后,才措和她的嫂子坐在贡巴古宅的客厅里喝茶聊天。她俩谈古论今,天南地北地拉着家常。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于是,姑嫂俩也走出堂屋去看究竟。
  来到院子后发现官却杰在哭泣,兰措却面带恐惧地看着哭泣的官却杰。
  “阿米罗罗,你这是怎么了啊?”舅妈疼爱地擦着官却杰脸上的眼泪问。
  “我想骑马,可妹妹她不让我骑。”官却杰指着兰措哭泣道。
  “哎呀,我的小祖宗哟,你骑谁都成,唯独不能骑她,她不是奴仆,是你的妹妹。”舅妈边哄官却杰边骂起奴仆们来,“你们还不来让小少爷骑着高兴。”   “不嘛,不嘛,我就想骑这个妹妹玩嘛。”官却杰撒娇道。
  听到舅妈的呵责声,一个丫鬟跑过来抖抖嗦嗦地趴在官却杰面前,舅妈就抱起官却杰骑在那个女子身上,那女子就学着马跑了起来。不久,官却杰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兰措却带着万分恐惧的表情看着官却杰。
  五
  意识稍微清醒了之后,阿妈兰措发现依然是自己一人在房中独处,孤寂凄凉,抑郁愁闷,只借无休止的回忆来排遣感怀。
  已经午后时分了,卓玛姑娘还没有回来。
  灶膛里的牛粪火已经熄灭了,冷风又卷进堂屋里,温度下降了许多,阿妈兰措孱弱的身体明显感觉到了秋风的凉意。
  刚刚怀念过自己的阿妈,阿妈兰措的情绪中明显多了些感伤,内心波澜起伏了。与此同时,病痛又来折磨她了。
  由于她的身体无比孱弱,没抗争多久,她的额头浸满了汗珠,眼睛一泛白,她的脑海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的脑中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见到的竟然是白度母。
  一片灵光中,白度母飘然来到她的枕边,极其温柔地向她粲然一笑后,说:“善良的人儿呀,你一生尊我敬我,可人生就是如此,儿女情长,生死离别,喜怒哀乐,都是为了情执。情执是苦恼的原因,放下情执,你才能得到自在。放弃一切跟我去极乐世界吧。”
  阿妈兰措双手合十,口诵白度母心咒,虔诚地向白度母祈祷道:“虽然我们不能改变周遭的世界,我们就只好改变自己,用慈悲心和智慧心来面对这一切。慈祥善良的白度母啊,我很早就对人世间的事万念俱灰,我不贪图人间所谓的荣华富贵,只是,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慈祥的度母,再给我几小时苟延残喘的时间,我了却了那桩心愿,就告别人世,与你登上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道吧!”
  “可怜的人儿呀,你还是在贪念这个虚幻的世界。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看来你的时辰还没有到,你还得继续忍受痛苦啊!”白度母粲然一笑后,就随着灵光消失了。
  阿妈兰措不停地诵读白度母心咒。
  酥油灯光的照耀下,唐卡中的白度母依然安详地端坐着,慈爱地凝视着她。
  阿妈兰措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后,艰难地翻了一下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她依然处在半醒半梦中。
  她的脑海混乱了很久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记忆中,她和她的阿妈才措在寺院的神殿里,跪在一尊白度母像前祈祷。
  “嗡 达 咧 都 达 咧 都 咧 玛 玛 阿 优 布 涅 嘉 那 布 迭 咕 如 梭 哈……”
  身旁,依旧传来白度母心咒。
  后来,阿妈才措的病非但没有好转,而且愈加地严重了。
  期间,兰措每天给神龛前白度母的佛像点燃三盏酥油灯,叩一百个等身长头,诵读三百六十句白度母心咒,祈祷白度母保佑阿妈才措的病早日得到康复。
  某天,阿爸和阿妈窃窃私语了一阵后,阿爸红着眼睛丢下兰措母女骑马扬长而去。不久,舅舅、舅妈、姨妈、姨夫等都匆忙来到她家。
  舅妈和姨妈来到帐篷门口,相互抱着悄声哭泣了好久后才擦干眼淚进了帐篷。
  兰措见到很少来巴滩草原的亲戚们突然来到家里,还带着异常的表情和举动,一种不祥之感向她幼小的心头直撞而来。于是,兰措寸步不离地站在帐篷的门背后观察帐篷里的一举一动。
  阿妈才措跟亲人们见过面之后,把舅舅和舅妈叫到身边说了一阵话,又把兰措叫到身边对兰措说:“兰措,记住……阿妈把你交给了你……你……你舅舅和舅妈,你……你长大……长大后要好好孝……孝敬……你舅舅和舅妈啊……”
  “阿妈,你怎么了啊?”兰措看着阿妈才措憔悴不堪的脸,直掉眼泪。
  “好了,哥哥,你就……把她……领……出去……去吧,我不想看见她哭泣。”于是,阿妈才措就转过脸去。
  “妹子,我们一定替你照顾好她,长大后娶她做官却杰的媳妇,不会让她受到一点儿委屈。好了,你就少说话,安心地上路吧。”说完话,舅舅就把兰措抱出了帐篷。
  “才措,才措,才措……”舅舅把兰措抱出帐篷不久,身后就传来了舅妈的哭声。
  “阿妈……”
  兰措刚喊了一声,舅舅就一把堵住了兰措的嘴,默默哭泣着说,“兰措,我可怜的女儿呀,你阿妈去极乐世界见白度母去了,她的尸体未寒,你是她在世上最牵挂的人,你的哭泣声会影响她的灵魂升上天堂,你就压住痛苦,多诵读些白度母心咒,对你阿妈有些帮助。”
  兰措狠狠地挣脱了舅舅的阻拦,一口气跑到离帐篷很远的河湾,匍匐在草滩上放声哭泣了起来。
  “白度母啊,阿妈说您慈祥善良,您就不要让我的阿妈离开我吧!阿妈……”
  痛哭了一阵之后,她回到家就再也不哭不闹了,一直跪在神龛前默默诵读起白度母心咒来。
  六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恼人的秋雨一直在下,下得阿妈兰措的内心烦躁不堪。
  “吱……吱……吱……”
  两只喜鹊趁着秋风吹开的门缝飞进堂屋,落在阿妈兰措早些时候挂在灶膛上端的干牛肉上争夺撕扯。
  “喇嘛官却松保欠,这两只畜生被连绵不休的秋雨闹得找不到虫子吃了,吃吧,吃吧,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是些可怜物儿啊!”
  她努力地回忆着,思索着,她的意识像一团浮云,时沉时浮,飘游不定。
  过了一阵之后,她的脑际闪现出一群人。阿爸达洛、阿妈才措、官却杰、东巴杰、舅舅、舅妈等等一股脑地闯进了她的记忆里来。他们吵闹不休,使她头疼欲裂。
  那是兰措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某天,镇上的舅舅派人来把兰措和阿爸达洛接过去,舅舅和舅妈特意让厨子们做了一桌美食款待了兰措父女。
  就在舅舅和舅妈陪着兰措父女吃饭的时候,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官却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进堂屋,浑身哆嗦着说:“阿爸,快给我黑丸子,我快要死了。”   “快把少爷送进他的卧室伺候。”舅舅见到犯了烟瘾的官却杰,紧蹙着眉头命令下人道。
  于是,几个仆人把官却杰搀扶进了他的卧室。
  “他姑父,你们好好吃饭,我过去看看就回来。”官却杰离去后,舅妈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舅舅,我吃好了,要出去洗洗手,你和阿爸慢慢吃。”兰措灵机一动,借机走出堂屋,悄悄来到官却杰的卧室窗前,用手指捅破了窗纸,透过小洞往里望去,发现官却杰正浑身发抖地躺在土炕上,舅妈从柜子里取出烟枪和油灯,拿到一张条桌上,点燃了油灯,再往烟枪里装上了黑丸子递给了官却杰。
  官却杰忙不迭接过烟枪对着油灯猛吸了几口,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浓烟,过了一阵后,就舒服地躺倒在一边,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一个时辰后,官却杰神采奕奕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和兰措谈笑起来。
  可兰措却再也不想理睬他了。
  辽阔起伏的巴滩草原就像是铺上一层厚厚的绿色绒毯,那五彩缤纷的野花,把绿色的绒毯点缀得如锦似缎,数不尽的牛羊和膘肥体壮的驄马犹如五彩斑斓的宝石洒满在草原上。
  某天,少女兰措躺在花丛中,仰望着天空中悠悠飞翔的雄鹰。她的思绪也跟随着飞翔的雄鹰,去了很远的地方。
  “兰措,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一阵马蹄声过后,从她身后传来官却杰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逼近了她。
  “官却杰,你能不能跟舅舅去学些本事啊?不要老这样行吗?我烦死你了啊!”兰措听到官却杰那油腔滑调的说话声,无奈地紧蹙了一阵眉头说,“俗话说,‘老虎的本领显示在丛林里,男子汉的本领显示在事业上。’你整天这样无所事事地瞎逛,算什么本事呀?”
  “喔,又数落起我来了,我也想干些事儿,可我阿爸和阿妈什么都不让我干。于是,我只好来找你了。”官却杰说着,来到兰措身边往她面前放了些糖果,席地而坐。
  “官却杰,你不要来找我了,我看见你就烦,求你行行好,离我远一些!”兰措无奈地向官却杰哀求道。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带着这样的情绪怎么做我的新娘子啊?”官却杰缠着兰措说。
  “那是我阿妈说的话,至于嫁不嫁给你我还没有考虑好。”兰措起身离开了官却杰,“如果你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求舅舅非给你另外找个媳妇不可。就这样吧,你坐在这里看牲畜,我回家给我阿爸做饭去了。”
  兰措说完就丢下官却杰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兰措坐在山丘上观看夕阳。
  嫣红的夕阳泼洒出色彩斑斓的光芒,把整个巴滩草原都渲染成五彩缤纷的了。
  兰措看着眼前艳丽的景色,却感觉不到一点儿喜悦之情,反而被沉重的愁绪给堵塞住了胸腔。
  她在暗忖着自己往后的人生之路。
  她不甘心,阿妈临终前的一句话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她不爱官却杰,尽管舅舅家的家底就像阿妈预料的那样殷实,可她就是看不上那个好逸恶劳、无所事事、嗜毒如命、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
  舅舅已经好几次向她提过与官却杰完婚的事,可次次都被兰措找各种理由推辞掉了,她一直暗自在等待一种希望。虽然明明知道那希望很渺茫,可她就是愿意等待那个飘渺而绚丽的希冀。
  眼下夕阳又落山了。斜阳带走了她今日的希望,留下了无尽的愁苦。
  少女兰措早年失去母亲,多年与阿爸相依为命,如今她满腔的愁绪无处诉说,一个人孤单地承受着内心里的许多愁苦。
  晚饭后,阿爸收拾好羊圈就去几公里外的朋友家喝酒去了,帐篷里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地守着黑帐篷。
  好在,帐篷外面有大黑狗守护着她的安全。
  兰措又往神龛里的白度母像前点燃了几盏酥油灯,跪在神龛前,双手合十,双目微闭,表情凝重地祈祷起来。
  “愿白度母赐给我一个中意的男人,让我远离大烟鬼官却杰,脱离他纠缠的苦海,也摆脱舅舅舅妈无休止的希冀!……”
  最后,她郑重地向白度母像叩了三个响头,才离开神龛,来到帐篷门口,撩起门帘,望着东山上升起的朗朗明月,独自吟唱起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
  悠悠的歌声中透露着丝丝忧伤。
  她又思念起阿妈来,虽然阿妈的容颜早已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可她对阿妈的思念却日渐加深起来。
  兰措一直生活在莫名的抑郁之中,直到一个转场的途中,牧民们举办的篝火晚会之后,她的生活中才又增添了许多亮彩。
  那年夏末,兰措和阿爸按时赶着牛羊迁徙了帐篷牧场。
  傍晚时分,从各路赶来的牧人驮队及牲畜都接二连三地赶到了秀吉滩草原。牧人赶牲口的吆喝声和牲畜的叫声响彻秀吉滩草原。
  天黑之后,牧人及牲畜发出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只见一堆堆篝火在燃烧、在闪烁、在跳跃……
  这时候,兰措家的帐篷里弥漫着肉香,兰措和阿爸坐在篝火前吃肉,那条牧羊狗趴在草滩上啃一块骨头,晴朗的夜空下,矮小的黑帐篷里显得格外温馨。
  等牧人们都安顿好自家的牲畜后,纷纷赶到篝火前,聊天、弹唱、跳舞,尽情释放着内心的寂寞和劳顿。
  “东巴杰,请你展现一下歌喉,给我们献上一曲動人的牧歌吧。”
  青年们狂欢了一阵后,不知是谁指名道姓,请东巴杰来唱一首牧歌。于是,大家都把目光紧锁在叫东巴杰的青年身上。
  在牧人们的期待中,东巴杰抱着曼陀铃,落落大方地来到篝火旁坐下来,弹奏着曼陀铃,唱起了一曲动听的牧歌——
  假如像高山那样,
  你心实意坚;
  就是以草木为衣。
  我也情愿与你终身相恋。
  假如像鸳鸯那样,
  你情意绵绵;
  就是以泥土为食,
  我也情愿与你终身共餐。
  假如像雪山那样,
  你洁白无斑;   就是以冰雪为床,
  我也情愿伴你共眠。
  兰措抵挡不住歌声的诱惑,缓缓来到篝火旁,伴着琴声感性起舞。在朦胧的月光中,只见她长袖飘飘,那婀娜的舞姿、含情的笑靥都给东巴杰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于是,东巴杰热情地演唱一首又一首动听的牧歌,兰措忘情地跳了一曲又一曲优美的舞蹈。
  之后,当大家都围着篝火跳锅庄的时候,东巴杰趁机来到兰措身边跳了一阵锅庄舞后,就牵着兰措的手,偷偷把她带出了人群。
  他俩并肩漫步在月色溶溶的秀吉滩草原上,他俩谁都不说话,只有东巴杰不停地吹奏竹笛,用竹笛传达着他对兰措的爱慕之情。
  河边月下,笛声悠扬,月照玉人,花光人影融成一片,多么美好的月色,多么美好的情致。
  七
  
  秋雨不散,阴霾四布,轻雾弥漫,笼罩四野。
  在这暗淡阴沉的天气中,阿妈兰措只为等到孙子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向孙子交待清楚后事,她就可以永远地闭上眼睛了。
  可孙子迟迟未能到来,病魔却一波紧似一波地来催要她的性命。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和病魔抗争,眼望着佛龛上白度母像前的酥油灯,期盼孙儿快点儿回来。
  漫长的等待中,深埋在阿妈兰措心中的件件往事,就像泉水汩汩地往外冒个不停。
  与东巴杰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俩彼此中意,深有相见恨晚的情愫。
  可官却杰就像一枚扎在她心头的黑刺,让她既可怜又内疚。
  过了一段时间,兰措来到巴滩镇的贡巴古宅里去见她的舅舅和舅妈。
  她来到舅舅家的堂屋里,跪在舅舅舅妈面前哀求道:“尊敬的舅舅和舅妈,你们对我恩重如山,本来我不能向两老提这种无理要求,可面对爱情面对我和官却杰的终生大事,我不得不跟二老坦白。”
  “兰措,你快起来说,官却杰怎么得罪你了,如实地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你快起来,我的女儿,你快坐下来跟舅舅舅妈慢慢说说你心里的委屈吧!”舅舅前去扶起兰措说,“我们亲如一家人,不分马和鞍,你不能这样埋汰我和你舅妈啊!”
  “一句诺言失了信,千言万语说不清。我本不应该收回母亲的诺言,可我和官却杰只能算是亲情,不能当作爱情,我无法接受去做他的妻子,因为,我一直把他当作哥哥。俗话说,茶无茶叶没喝头,肉无骨头没啃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一种罪过。长生不老的是日月,相依为命的是兄弟。求舅舅舅妈成全我和官却杰好好做兄妹吧!”
  “胡闹!”舅妈听出了兰措的意思,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我们家家大业大,难道就圈不住你那颗野惯了的心吗?我们已经打算择日让你和官却杰完婚,到头来你给我们演出这么一折戏来看,你想过没有,让我们怎么去见人呀!”
  “好了,夫人,你也不要太激动,有话慢慢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舅舅劝舅妈冷静下来,“兰措啊,拜佛为求来世,喂狗为防盗贼。自从你阿妈离开人世后,我们可没少为你花心思啊!你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不会去跟什么穷小子过浪迹天涯都是家,走到水边便是茶的穷日子吧?”
  “舅舅,俗话说,一千架珊瑚易得,一生忠贞的爱情难求。面对没有爱情的婚姻我宁愿去过穷日子。佛说,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希望二老有大量,宽恕我吧。”
  “你行啊!我还没看出来,你能说会道像喜鹊,可佛还说,认识自己,降服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呢!看来你心中已经有鬼了,说,哪个小子勾去了你的魂魄哇?”
  “请原谅我的不孝,我没办法面对没有爱情的婚姻。”兰措说完话,起身离去时,又转过身抱歉地说,“得罪处请二老担待,对不起!”
  “你看看,你看看,我没说错吧,我让你抓紧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你就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我的话应验了吧?女人的心天上的云,说变就变的。”舅妈气愤不平地指责起舅舅来,“你听听她说出来的话,多么成熟,多么老练,啧啧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小时候多乖巧,唉哟!像只小鸟依偎着我,不长大多好啊!现在怎么办啊?没想到她现在变成对人是盛开的莲花,对我们是扎肉的黑刺了。”
  身后传来舅妈歇斯底里的谩骂声。
  兰措还没到家,舅舅已经找到了兰措的阿爸,把兰措移情别恋的事转告给了她阿爸。
  傍晚,阿爸就直接找兰措表明了态度。
  “兰措,好德行像挤奶打酥油是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你舅舅他们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做事出尔反尔啊!你和官却杰的婚事很早就订好了的,你现在要和官却杰解除婚约,等于往阿爸脸上抹黑呀!”阿爸接过兰措递的茶碗,沉着脸说。
  面对阿爸,兰措没话可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姑娘,俗话说,青蛙如把握不住跳跃的限度,胸膛就会碰在石头上。你可想清楚啊!”阿爸看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兰措,满脸苦楚地说。
  “阿爸,我知道你会为难的,可是光看马鞍不知马的优劣,只看表面不知人的行为。我根本看不上官却杰,我不想嫁给他过生不如死的生活。当初阿妈是怎么考虑的我知道,可我不稀罕他家的万贯家产。”兰措低着头边抹眼泪边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很久,与其以后大家痛苦,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有个了断得好。”
  “难道……难道你有了心上人吗?”阿爸关切地问。
  “是的,他叫東巴杰,是秀吉滩草原的牧民。我愿意与他厮守终生。”兰措果断地说。
  “唉哟,接下来我们父女就要有麻烦了!”阿爸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没有了喝茶的心思,不停地长吁短叹起来。
  几天后,兰措放牧回来时,舅舅又来到兰措家,和阿爸坐在帐篷里商量她和官却杰的婚事。于是,她躲在帐篷后面偷听他俩的谈话。
  舅舅眄视着阿爸说:“今天我是来商量官却杰和兰措的婚事的。鲜奶放长了容易坏,事情放久了容易变,兰措和官却杰的婚事是我们十几年前就订好了的吧。”
  “是的,是的。” 老实本分的阿爸面对舅舅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自卑,他一个劲儿地答应道。   随后,东巴杰走到小木屋的门前,打开门点着一盏酥油灯,木屋里顿时亮堂了起来,屋里的陈设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了兰措眼前。
  小木屋自上到下全是由一根根圆木头钉制起来的,外面能看出一根根木头的原型,屋里却是光滑无比,严丝合缝;正门对面的墙面上挂着一具雄鹿的头颅,睁大一双眼睛雄赳赳地凝视着前方。一张木质的满间炕,炕的西面装了一排衣柜;炕底下隔着炕板建造了灶台,靠墙用石头垒起的烟囱;对着灶台的北面是一张颇大的案板和一具面柜;面柜旁边还有一扇不知通向哪里的小门。
  小屋既整齐又温馨。
  “强盗头目,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处温馨的居所啊!”兰措赞叹道。
  “俗话说,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我是个男人呢,自然就要有不为人知的密室了。”东巴杰骄傲地说。
  “可是强盗头目,我们不能只睡着吧,温饱问题怎么解决呀?”兰措忧郁地问道。
  “哎呀,这怎么办呢?我只考虑到了与你上床睡觉,可没考虑吃饭的问题呀?哦,我的白度母,你就赐给我们酥油和奶茶吧!”东巴杰一本正经地说。
  “唉哟,夏天森林里还有野菜吃吧?”兰措犹豫了一阵后说,“俗话说,男勤女勤常年不穷,男懒女懒饥饿常伴。只要我们双手勤劳,会养活我们自己的。”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坚强,哦,我的白度母,你真赐给了我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啊!”东巴杰激动地说。
  東巴杰点燃了灶台边的一根火把,牵着兰措的手走到那扇不知通向何方的小门说:“跟我到里面去看看吧?”
  打开那扇门,在火把的光照下,兰措居然看到了一个干燥阴冷的山洞。进了山洞,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满屋子的干肉、山货和粮食。
  “这回你放心了吧?”满山洞转悠了一圈后,东巴杰深情地凝望着兰措说。
  “你真能干,看来我没看错人。”兰措感激地投进了东巴杰宽厚的怀抱里。
  东巴杰温柔地拥抱着兰措,喃喃细语道:“娘尼玛,我的白度母,你跟着我过这样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不会后悔吧?”
  “傻瓜,俗话说,骑马之前先摇摇马鞍,架桥之前先看看河面。我之前了解过你,并经过深思熟虑的,今生跟着你我不会后悔的。”兰措像个温柔的羔羊,温顺地躺在东巴杰的怀里,柔言细语道。
  “其实之前我见到过你表哥,他也一表人才,你怎么就偏偏选择了我呢?” 东巴杰亲吻着兰措的耳垂说。
  “俊脸只一时,心好存一生。现在我已经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你现在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兰措听到东巴杰提起官却杰,有些扫兴地说。
  “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并且会力所能及地照顾好你阿爸的。”东巴杰发自内心地发誓道。
  “善恶同在,身影同行。我不希望你做人多出色,而希望你做人有良知,这样我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兰措平静地说道。
  东巴杰果然没有食言,他凭着自己的本领捕获猎物,不仅和兰措过上了好日子,还悄悄夜间下山帮助兰措的阿爸,给兰措的阿爸供给了口粮和钱财,还供给了上好的青稞美酒。
  可是,这种美好的日子在兰措的生活中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从兰措跟着东巴杰私奔后,兰措的舅舅就派人在巴滩草原上四处搜索。兰措和东巴杰共同生活还不到两个月,兰措的舅舅就撒网式地搜索到江群林里来了。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东巴杰上山打猎去了。兰措坐在院子里剥兽皮。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山坡上传来了一阵阵狗的吠叫声,兰措警觉起来。这时候,东巴杰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小木屋,急促地对兰措说:“兰措,你舅舅派来寻找我们的人到这里了。你快跟我出去躲藏起来。”
  “什么?”兰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东巴杰慌张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兰措还没来得及洗手,山梁上已经传来了狗的吠叫声和火枪的鸣响声。
  于是,兰措跟着东巴杰跑进了森林深处,可来人也紧追不舍地追上来。
  东巴杰吩咐兰措往前跑,他不停地与来人开火对抗。
  可最终,还是把他俩逼上了绝崖边。
  “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继续跑啊,现在你们已经插翅难飞了。”其中一人用轻蔑的口气说,“兰措,离开那个野狗,乖乖跟我们回去,或许你和你的野男人还有一条活路,否则,我们非要活活打死他不可。”
  “你们敢?”东巴杰用身体护着兰措说,“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们休想把我和我的爱人分开。”
  “哈哈哈,小子,你死到临头了还好大的口气啊!”其中那个头目说,“小子们,都给我上,把那个野狗给扔到山崖下去。我们就带着这个美人领赏去。”
  于是,十几个壮汉一拥而上。
  “东巴杰,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同生共死吗?我俩一同跳下峭壁去吧。”兰措看了一眼脚下的深渊后绝望地说,“今生我们活着做不了夫妻,死了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嫁给官却杰生不如死地生活,还不如死了跟你做鬼也幸福。”
  “好吧,就听你的,有你陪伴,我死也无憾。”
  于是,东巴杰一把牵住兰措的手,闭上眼睛跳下了万丈深渊。
  “兰措……”
  就在这紧要关头,兰措的阿爸突然出现在悬崖边上,一把拽住了兰措,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兰措拽上了山,自己却掉下深渊中去了。
  “阿爸,东巴杰……”
  兰措撕心裂肺地哭泣着欲向深渊扑去,却被官却杰给死死地抱住了……
  九
  
  秋雨又下了。
  透窗一阵秋风,吹熄了酥油灯,顿时,黑夜吞没了屋子,白度母像马上从阿妈兰措的眼前消失了。
  过了很久很久,阿妈兰措的记忆又开始翻滚了。
  兰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瞬间失去两个亲人,顿时,兰措对生活感到了绝望,痛苦、仇恨、愤怒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
  办完阿爸和东巴杰的后事后,舅舅就强行把兰措带到了巴滩镇的贡巴古宅里禁闭了起来。   兰措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整个人活脱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盼望死神早一天降临,把她也带到阴间去,早日与亲人们团聚。
  可官却杰却不停地折磨她,白天强行给她喂食,夜里不断地趴在她的身上折腾,兰措就像一具死尸躺在官却杰的身下,不反抗,不吵闹,任他发泄。
  几个月之后,兰措的舅妈实在看不过去了,就闯进兰措和官却杰的卧室里,劝官却杰放过兰措。
  “官卻杰,阿米罗罗,你就原谅了她吧。”舅妈看着憔悴不堪的兰措,哀求官却杰说,“她虽然背叛了你,罪不可赦,可你也要自重啊。佛说,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你就看在白度母的份上原谅了她吧。”
  “不,她让我内心受尽了折磨,我要让她加倍偿还给我。”官却杰气愤地说,“她明明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她、在乎她,故意跟着那个乞丐折磨我、作践我。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关巴(官却杰的昵称),你在一个背叛过感情的女人身上找不到幸福的。人之所以痛苦,是在于他执着地追求错误的东西。”舅妈恶狠狠地看着兰措说,“世上的女人千千万,这个摧人魂魄的妖精,虽然有几分姿色,可俗话说,俊脸只一时,心好存一生。我们找个本分人家的姑娘,安生过自己的生活吧!”
  “你们都知道的,从小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妻子,这么多年了,我心里都是她,你们说让我放弃就放弃,那份纯真的情感能放弃得了吗?”官却杰沮丧万分地说。
  “你休想在我这里得到感情,我本是理所当然地做你妹妹的,可你不选择做人,选择了做畜生。”这时候,兰措木木地看着官却杰说,“我心里对你只有恨,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泪水从兰措绝望的眼睛里淌了下来。
  “你看看,你看看,当初还不如养一条狗呢。”舅妈又开始责备起兰措来。
  “你们家只配养畜生。”兰措木讷地望着舅妈说,“你们就干脆杀了我吧。我的心已死,我只盼望早点儿去寻找我阿爸他们。”
  “她疯了,完全把她给逼疯了。”说着,舅妈惊惶万状地离去了。
  舅妈离去后,兰措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带,使劲抛上房梁,然后把腰带的两头系好,把自己的脖子伸进了环扣里……
  兰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偏房里,身边陪着一位老尼姑。
  “这是哪里呀?是人间还是在阴间地府啊?”
  “愿白度母保佑众生。”老尼姑祈祷了一阵后说,“姑娘,你终于喘上气了啊?我们已经打算放弃了,你的命可真大啊!”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啊?”兰措慢慢啜泣了起来,“我的心已经死了,你们救活一个死了心的人干什么啊?你们等于又把我推进了地狱啊!”
  老尼姑给兰措端来一碗奶茶说,“傻姑娘,你现在不是在为你自己活着了,你已经是快要做妈妈的女人了。来喝碗奶茶,补补能量,你几天几夜没吃饭,你肚子里的小宝宝肯定饿坏了。”
  “什么?”兰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的白度母啊,我尼姑还骗你不成?”老尼姑满脸微笑地说,“姑娘,你的遭遇我都听说了。唉哟,都是命运惹的祸啊!你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学着改变自己吧。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一切唯心造。若能一切随他去,便是世间自在人。”老尼姑边给兰措喂奶茶边开导说。
  兰措一个劲儿地流眼泪,喝了几口奶茶,问老尼姑:“我是怎么来到您这里的啊?”
  “唉哟,还是你现在的丈夫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他是个痴情的汉子啊!他为了自己的私情,给你制造了常人无法接受的打击,可你不要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应该相信,他对你这样已经很好了,这就是他修行的功夫。谁的罪就应该由谁去赎罪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兰措看着老尼姑慈祥的脸说,“我不愿意做官却杰的妻子,所以,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老尼姑默诵着白度母心咒说,“据我所知你和你现在的丈夫一起生活不到三个月,可你肚子里的宝宝已经四五个月了。”
  “什么?”兰措猛然坐起身子来说,“你说这孩子已经有四五个月了?”
  “我是个信佛的人,为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不得不犯一次口忌了。愿白度母宽恕我的罪行吧!”
  兰措把自己的遭遇和不幸统统诉说给老尼姑听,还拿出自己的金首饰献给老尼姑,请求老尼姑帮助她到阿爸和恋人东巴杰出事的悬崖边上诵超度经,超度离她而去的亲人的亡灵。
  第二天,兰措和老尼姑骑着马去了江群林。
  兰措穿过森林来到小屋之后,万般思绪归结起来,内心的愁结不可遏抑,瘫坐在草坪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悲伤宣泄完后,老尼姑和兰措来到悬崖边上,老尼姑摇晃着手中的法器,颤颤悠悠地诵读起了超度经。兰措也振作起来,按照老尼姑的指导煨桑,拉经幡,忙碌了一整天,才办完了所有的法事,了却了兰措的一桩心事。
  几天后,官却杰来尼姑庵看望兰措,老尼姑把兰措怀有身孕的喜事告诉给了官却杰。
  “什么?这是真的吗?” 官却杰听到后喜出望外,激动地追问。
  “说一句谎话,要编造十句好话来弥补,何苦呢?”老尼姑淡然一笑后说,“你就接回去好好照顾她们母子吧。”
  “老天有眼,哦,我的白度母啊,感谢你赐予我孩子,愿白度母永远保佑我们吧。嗡达咧都达咧都咧玛玛阿优布涅嘉那布迭咕如梭哈……”官却杰激动地对着老尼姑僧舍里悬挂的白度母像祈祷道。
  “哦,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个孩子可能会提前一两个月降生的,因为,兰措的自杀动了胎气,差点儿流了产,我让她服了保胎药。到时候,你们不要怀疑兰措的清白。”
  “阿尼,真是辛苦你了。”老尼姑送走官却杰来到兰措面前时,兰措泪流满面地说,“你的用心良苦我明白,可这对您来说又是何等的罪过啊?”
  “唉哟,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当初我决定要帮你时,我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我来你家救你,见到你的佛珠上有白度母玉石像,我就知道我们投缘。到了这时候,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快要做妈妈了,回去后不要太自责了。佛说,不懂得自爱的人,是没有能力去爱别人的。爱惜自己,爱惜孩子,快乐生活吧!”   于是,兰措依依惜别老尼姑,跟着官却杰回到了贡巴古宅。
  十
  
  贡巴古宅孤零地矗立在雾霭沉沉的巴滩镇上,不见人的迹象,只见老鸦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巢栖宿。
  阿妈兰措躺在冰冷的堂屋里,她那头苍白的头发就像一团白色的云烟一样蓬乱着,她整个人如幻如梦地处在生死边缘上,不停地回忆着自己凄苦的一生。
  一种潜意识蓦然出现在阿妈兰措乱成了一锅粥的脑中:“我不要死,不要死!我的孙子还没有成家呢,我不要死!我要把我的家产都交给他,我才能瞑目啊!”
  她的胸腔内产生了一阵剧烈的拧痛,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死神在折磨她,催促她。
  她困难地将头抬起来,努力睁开海碗般凹进去的眼眶里那双沉重的眼皮,又无力地昏厥过去。
  再次回到贡巴古宅,兰措坦然接受了命运,风雨参半地活了下来。
  可她再也没有给官却杰打开那扇情感的闸门。
  兰措本想通过孩子的降生,对官却杰母子的仇恨能减少一些,谁知非但不减,反而增加了。
  官却杰就是放不了那段孽缘,渴求与她缠绵。每当这时,兰措就会情不自禁地思念起东巴杰来,于是罪恶感就占据她的心灵,她一闭眼,眼泪就簌簌掉落下来。
  久而久之,官却杰再也受不了兰措冷若冰霜地对待他的态度,就在家里大闹,把他的父母折腾够了之后,就更加勤快地用大烟来麻醉自己。再后来,他就出去找女人消遣,整宿整宿的不回家。这倒给兰措带来了些许的清净,她在佛前点几盏酥油灯,跪在神龛里白度母像前,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白度母咒。
  兰措的孩子诺娃到了十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就席卷了巴滩草原。一场风暴来袭,巴滩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贡巴古宅,被公家给没收了。
  舅舅和舅妈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承受得了批斗,双双前后暴病而亡了。
  官却杰的大烟来源也断了,犯煙瘾口吐白沫而亡。
  十一
  庄院四边的白杨树在风吹雨打中东摇西摆,互相碰撞,发出凄惨的沙沙声。
  阿妈兰措被一阵哭泣声给吵醒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努力辨认了一阵后,才认出自己的孙子来。
  “冷智,是我的冷智回来了吗?”阿妈兰措有些激动,茫然起身要抱自己的孙子,可病魔折磨得她没有支起身子的力气,她试了几次都没有坐起来,于是像泥一样滑瘫了下去。
  “奶奶,呜呜呜……”显然,冷智由于年纪小而又没有经历过亲人死亡的痛苦,一见到被村长请来的满屋子的阿卡,以及村里的老人们准备丧葬所需的物品,内心不由得产生出了惧怕感来。
  阿妈兰措只使劲捏了捏孙子的手,又意识模糊了起来。
  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只因为有了儿子的陪伴,她才在那些大浪大风中摸爬滚打过来了。
  儿子果然继承了东巴杰的遗传,他性格开朗,懂事孝顺,吃苦耐劳,一点儿也不让兰措操心。
  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儿子已经十几岁了,能够担当起门户了。
  等儿子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国家的政策又放宽了起来。不久,作为贡巴古宅唯一的继承人,政府又把贡巴古宅归还给了阿妈兰措。阿妈兰措做起了贡巴古宅的主人。
  后来,儿子顺利地找到了对象,阿妈兰措也风风光光地把儿媳妇迎进了家门。不久,就有了她的孙子。
  孙子的降临给那个寂静的贡巴古宅增添了许多欢乐,家里的气氛热闹了许多。
  好景不长,死神却无情地带走了阿妈兰措唯一的儿子,她又一次受到了亲人死亡的致命打击,她几乎一夜就白了头。
  她深刻地记得,那也是一个秋天,阿妈兰措和她的儿媳妇在贡巴古宅的院子里收拾青稞。突然有人“噔噔”跑进她家大门,冲着阿妈兰措慌慌张张地说:“阿妈兰措,不得了呀,诺娃出事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啊?”诺娃的妻子索南吉诧异地问。
  “诺娃连人带车掉进了镇郊区的山崖了,人已经歿了。”说完话那人又噔噔噔地跑远了。
  此时,阿妈兰措刚端起一筛子青稞准备要筛青稞,撒腿就往外跑。
  “儿子啊,阿妈来了,你可千万不要丢下阿妈呀!儿子啊,呜呜呜……老天爷呀,我的白度母啊,求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吧!”阿妈兰措一路哭喊着,跌跌撞撞向事发地点跑去。
  她刚跑到小镇郊外,就发现公路边的山崖下黑压压站着一群人。
  “儿子啊,儿子,我的白度母啊,请你发发慈悲,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你就把我带了去吧!”阿妈兰措哭喊着磕磕绊绊向人群跑去。
  “诺娃,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曾千言万誓说今生不会丢弃我,可你怎么这么快就食言了啊!”索南吉抱着哇哇乱哭的孩子紧跟着兰措身后跑到小镇边上。
  “儿子呀,你怎么了啊?请你们放开我,让我过去看看我的孩子吧,此时此刻我的孩子他需要我啊!”阿妈兰措使劲挣脱安慰的人群哭着说,“儿呀,阿妈来了,你快来阿妈身边,阿妈带你回家啊!宝贝啊,快来阿妈身边,阿妈来接你了。哦,我的白度母啊,我求求你就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啊!”
  可她怎么也没有从那些来劝慰的妇女们的手中挣脱出来。
  男人们正在忙碌着,不久他们从山崖下吊上来了诺娃血肉模糊的尸体。
  “啊呵呵呵,白度母啊,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啊?”阿妈兰措哭喊着昏厥了过去。
  “阿妈,阿妈……”身后传来索南吉的哭叫声……
  当阿妈兰措再次清醒时,众人把她抬进了贡巴古宅中,把她的儿子诺娃的尸体放在贡巴古宅外面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等待阿妈兰措清醒后发落办理丧事的事宜。
  “我的儿呀!你怎么就狠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了啊!”阿妈兰措清醒后,又放声哭起来。
  众人又围坐在阿妈兰措身边劝慰起来。
  在几位老妇人的搀扶下她蹒跚来到大门外的帐篷里,看着儿子的遗体,哭诉了一阵后,用白布缓缓盖上尸体,央求大家去寺院请喇嘛,按照老村长的主意办理起丧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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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清风徐徐吹过,卷起脉脉书香;一瓣心香落入池塘,晕开千圈涟漪……当国画中的花鸟倏然成真,熹微的晨光带来薄薄的暖意,一切的一切,包括幸福,都有了声音。  幸福有声音,是清晨的岁月静好、鸟叫虫鸣。  拉开窗帘,一束阳光唤醒了惺忪的睡眼,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邻居家打开了水龙头,汩汩流水声恰似白居易笔下的琵琶曲,大珠小珠落玉盘;窗外的一棵老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儿,蝉儿不时插几句嘴。黄狗的吠叫、老人
祁发慧:才丹老师好,网上能够搜到不少您的访谈,大多跟诗歌、文学、网络、藏族文化相关。今天我们可能还要回到相同或近似的话题上,暂且从诗歌说起吧。您是在大学时代开始诗歌写作的吗?当时写作的动因是什么呢?  旺秀才丹:准确地说,我写诗歌是从武威一中上高中的时候开始尝试的。那时候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教学很有方法,每个人课外有几个本子,可以写散文、随笔、诗歌、小说等,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定期上交或者分享。我那
小时候外婆常带我去听戏,那时,年幼的我听不懂晦涩婉转的词曲,也不明白舞臺上的演员低吟浅唱些什么。如今的我已不是孩童,能渐渐读懂那戏中词,皆是凡心之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  乌镇,简陋的戏台上,几位梨园弟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在水面朝……”他们鬓发如云,细眉入鬓,凤冠霞衣遮住了原本的眉目,男儿身扮
一千五百名扛着英国步枪的英军部队,其中一千人是雇佣的廓尔喀人,廓尔喀人的身材不如英国人高大,但灵巧,能吃苦,使英国人感到满意。这支部队从一九0三年的十一月开始入侵中国的西藏,管理西藏的中央清朝政府已到暮年,无力派兵去西藏阻止这支入侵的英军,致使英军从西藏的边境亚东口岸入侵到帕里宗,又入侵到西藏的山谷地带古鲁这个地方。这是一九0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古鲁山谷中有一排横跨三公里的石头墙,墙高约一米二,厚约
刚才只顾着看祖爷爷和祖奶奶做戏服,萧然都没注意仔细看看这位“活”神仙。现在正好仔细打量他一番。只见他身披锦缎战袍,手持铁鞭,双目炯炯有神,像极了戏台上的武生。想起幼年时家里还贴过面目狰狞的钟馗,萧然不禁暗自庆幸今年贴的是唐朝大将尉迟恭……她正死盯着门神胡思乱想,门神捋了捋胡须,咳嗽一声道:“呃,看够了吧?快随我来。”  “啊?够了够了!”萧然暗笑,神仙也会害羞?  她快步追上门神和萧遥老爷子。小桥
我家院里,种着一棵桂花树。每到八月,院子便成了桂花的世界,一树的鹅黄,满院的芳香。  奶奶摇着桂花树说:“可以做桂花饼了,你这个小家伙又有口福了。”  我有些心酸:“桂花年年开有啥用呢?爸爸又不能回来,他也闻不到花香呀!”  爸爸妈妈出去做生意已有十个年头儿了吧!  我五岁时的一个周末,爸爸拿着一棵小树苗兴冲冲地走进院子,对跳皮筋儿的我说:“汝洁,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我抬起头,只见淡青色的树干上
早晨七点的太阳  还是昨夜两点月亮的温度  清冷而单薄  人群在太阳下开始討生活  我在路上用力地呼吸  冷气裹满怀抱  身体渐渐发凉至僵硬  以为最先麻木的是双脚  其实是心  画家说情怀这个词是最美的词  而美女说出的感恩是最美的情话  她们都没有看见早晨七点的太阳  她们还在用力地睡眠  我也想安睡  可我必须赶在七点前出门  不是为了看早晨的太阳  是我太用力去睡眠结果失眠了  早晨七点的
【摘 要】在初中化学教学中,注重对范例式教学法的运用,不仅可以促进学生更好地理解和掌握知识,还有利于学生学科核心素养的形成。然而想要取得这一理想教学效果,还需要教师密切结合学生的学习实际情况,对化学范例进行科学的选择和合理运用,以充分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和促进学生思维能力的发展,提升初中化学教学质量。基于此,本文对范例式教学法在初中化学教学中的有效运用展开探讨。  【关键词】范例式教学法;初中化学
搬到新家,我下楼的次数就少了,因为有两个“看门人”常驻楼门口。  其中一个“看门人”是一只猫。我最害怕的小动物就是猫了。看它一身白毛,膘肥体壮,一双眼睛直瞪着我,让我不由得打个寒战。另一个“看门人”是一位老太太,她的脸布满皱纹,而且总是弓着背,那异于常人的样子总让我敬而远之。  那天在楼下,我又看见了那位老太太,她怀抱着的那只满脸横肉的猫正用浑浊的目光盯着我,原先准备好的问候顿时被我吞下肚,我仓皇
又下雨了。  这次不是倾盆大雨,而是柔和细腻的小雨。  我喜欢雨,喜欢看雨、听雨、写雨,以及和雨有关的一切。无论是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还是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我都喜欢。他们都是懂雨的,尽管他们离我很遥远。  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我静静地倾听雨声跳进窗台。小雨淅淅瀝沥地下着,洒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冲刷着万物的灰尘,也洗涤了城市的喧嚣,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